1
一個完美的銀盤——吻月,滿土的時候人們是這樣稱呼它的——懸掛在起伏的山巒上,山巒在罕布雷以東五英里,愛波特大峽谷以南十英里。夏天即將過去,但太陽落山兩小時以後山腳下還是悶熱無比;然而在庫斯山的頂上,陣陣微風裹挾著寒氣,人們覺得好像收割季節已經來臨了。住在山頂的女人除了一條蛇和一隻畸形的老貓以外就沒什麼人作伴了,所以這個夜晚顯得尤其漫長。
這沒關係;親愛的,沒有關係。只要很忙,就會開心。的確如此。
她坐在茅屋大房間的窗邊(此外只有一間房,一間只比壁櫥大一點點的卧室),一直等到來訪者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姆斯提,一隻六腳貓,趴在她肩膀上。月光瀉滿她的大腿。
三匹馬,帶著三個人離開了。他們自稱是靈柩獵手。
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男人很滑稽,是的,但最有趣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滑稽。男人,用華而不實的名字稱呼自己。男人,總是誇耀自己的肌肉、酒量和飯量;而且永遠都對自己的性能力無比自豪。是的,即使他們的精子孕育出的孩子呆傻畸形,只配扔到離家最近的井裡,他們仍然死性不改。哦,但那不是他們的錯,對不對,親愛的?不,總是女人的錯——她的子宮,她的毛病。男人都是懦夫。那個上了年紀的跛子倒還像有點勇氣的樣子——他瞪著明亮的,過分好奇的眼睛看著她——但他眼神里沒有任何能讓她害怕的東西。
男人!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女人怕他們。難道上帝締造男人的時候不是把他們最脆弱的部位放在體外了么,就像一段放錯位置的腸子?在那個部位給他們一腳,他們就會像蝸牛一樣蜷縮起來。在那個部位愛撫他們,他們的大腦就會化成一攤水。要是有誰懷疑第二條,就看看她今晚剩下的那點事情好了,那點還沒做的事情。托林!罕佈雷的市長!領地的守衛者!沒什麼比一個老傻瓜更傻的了!但是那些想法對她一點作用都沒有,也對男人們沒有一點損害,至少現在沒有;這三個自稱是靈柩獵手的男人給她帶來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她要好好看看;嗨,她可要看個仔細。
跛子喬納斯堅持要她把這樣東西放到別處——有人告訴他,她有個地方專門放這些東西,並不是他想去這個地方看看,上帝作證,他可不想看這個女人的任何秘密處所(聽到這個俏皮話,德佩普和雷諾茲放聲大笑)——所以她也這樣做了,但現在他們的馬蹄聲已經被風聲吞噬了。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哈特·托林已經為那個女孩的雙乳魂不守舍了,而那丫頭要至少一個小時才會過來(那老女人堅持要讓女孩從市裡走過來,理由是月光有潔凈身心的作用,其實她不過是為了在兩個約會中間留出安全的時間間隔罷了),在那個小時里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哦,真漂亮啊,我可以肯定地這麼說。」她嘀咕著,她有沒有覺得她的兩條O型腿之間有些發熱呢?那條隱藏的久已乾涸的小溪終於有了濕氣?天哪!
「哎,即使透過裝它的盒子。我都能感受到它的魅力。姆斯提,它真是漂亮,就像你一樣。」她把肩膀上的貓拿了下來,舉到眼前。那隻公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把一張大臉湊到她面前。她親了親它的鼻子。姆斯提很享受地閉上了那雙渾濁的灰綠色眼睛。「真是太漂亮了。就像你一樣——你真漂亮!你真漂亮!哦!」
她把貓放下。那隻貓慢騰騰地朝著壁爐走去,剛剛點燃的火不溫不火地燒著,漫不經心地吞噬著一塊孤零零的木頭。姆斯提的尾巴頂端分了岔,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古老圖畫里魔鬼的叉子形尾巴。它就在這個房間昏黃的光線里前後搖晃著尾巴。多出來的兩條腿從身子兩側垂下來,漫不經心地抽動著。貓影子在地板上移動,在牆上越變越大,真是很可怕的一幕:就好像是貓和蜘蛛生出來的雜種。
老女人站起身來,走進自己的卧室,喬納斯給她的東西就放在那裡。
「要是你把這個弄丟了,你腦袋也就保不住了。」他這樣說。
「別擔心我,我的好朋友。」她回答道,臉上的笑容恭順而又謙卑,但她心裡卻一直在想:男人!趾高氣揚的笨男人!她走向床邊,跪了下來,用一隻手摸向泥土地面。骯髒的地面隨之出現了一條條細線。它們形成了一個正方形。她把手指伸到其中一條線上;在她的手碰到之前,這條線就後退了。她提起隱藏的嵌板(藏在很隱秘的地方,如果不是用手去摸的話是根本無法發現的),這時出現了一個約摸一平方英尺大,深有兩英尺的小隔間。裡面是一個硬木箱。箱子上面蜷縮著一條細長的綠色小蛇。當她碰到蛇的背部時,蛇頭就抬了起來。蛇無聲地打起了哈欠,發出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噝噝聲,同時露出了四對毒牙——兩對在上面,兩對在下面。
她拿起蛇,對著它輕輕哼唱。等她把蛇的臉靠近自己的臉時,蛇的嘴巴張得更大了,噝噝的聲音也可以聽見了。她也張開了嘴;從滿是皺紋的灰白嘴唇中她伸出了發黃的、散發著臭氣的舌頭。兩滴毒汁——要是混在酒里的話足以把所有來參加宴會的人都毒死——滴到了上面。她咽了下去,感覺自己的口腔、喉嚨和胸腔彷彿在燃燒,就像喝下了很烈的燒酒。一時間她面前天旋地轉,她能聽見渾濁的空氣里竊竊私語的聲音——是她所謂的「看不見的朋友」的聲音。她的眼睛裡流出了黏糊糊的液體,一直流到時間在她臉上刻下的痕迹里。然後她呼出一口氣,整個房間又恢復了穩定。說話的聲音消失了。
她在愛莫特沒有眼皮的雙眼之間吻了一下(她想,對啊,現在正是吻月呢),然後就把它放在了一旁。蛇鑽到床底下,蜷成一個圓圈,看著她用雙手撫摸著硬木盒子的頂部。她能感覺到自己的上臂肌肉在顫抖,還有就是身體下部的熱量加強了。她有好幾年沒有感受到身體的慾望了,但是她此時感受到了,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而這跟吻月無關,或者說關係不大。
盒子鎖上了,喬納斯沒有給她鑰匙,但是那對她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活了很多年了,做了很多研究,還和各種動物們交流。而很多自詡厲害的男人們見到那些動物都像屁股著了火一樣溜之大吉。她把手伸向那把鎖,上面刻有一個眼睛狀的東西和用高等語寫的一句話(我看見誰打開了我),然後又把手縮回來。突然她聞到了平時聞不到的氣味:霉味和灰塵,臟墊子以及在床上吃飯後留下的食物碎屑;灰燼和古老的香混合起來的味道;一個老女人那濕潤的眼睛和(這是很普遍的)乾燥的陰道散發出的味道。她不會打開盒子來看個究竟;她想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那裡只有豆科灌木和鼠尾草的味道。
她要借著吻月的光芒來看。
庫斯山的蕤嘟噥著把這個盒子從洞里拉出來,站起身來,又嘟噥了一聲(這次的聲音是從下面發出的),把盒子掖在胳膊下面離開了房間。
2
小屋距山頂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因此可以避免冬天最凜冽的寒風的侵襲,在高地區域,從收割到翻土季節,冷風會持續地刮個不停。有一條道路通向山的最高點,滿月把這條小道染上了銀色。那老女人費力地爬著,喘著氣,白髮髒兮兮地在頭上打著綹,乾癟的奶頭在黑衣服裡面晃來晃去。
貓躲在她的影子里跟在後面,仍然發出嗚嗚的聲音。
在山頂上,風吹亂了她的頭髮,露出一張蒼老醜陋的臉,此外風還帶來了遠處無阻隔界的低吟淺唱,無阻隔界已經蔓延到愛波特大峽谷的遠端。
很少有人喜歡這個聲音,這她知道,但是她自己卻愛它;對庫斯的蕤來說,那就像一首搖籃曲。月亮在頭頂上遊走,上面的陰影顯露出正在接吻的情人們的臉龐……要是你相信地面上尋常笨蛋的說法,那就是了。尋常的笨蛋在每一個滿月上都能看見不一樣的臉,但是這個老太婆知道只有一個——那就是魔鬼的臉。死亡之臉。
但她自己從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真切地活著。
「哦,我的美人兒。」她低聲說著,用那枯枝般的雙手摸著這把鎖。她的手指關節間突然發出一縷紅色的微光,然後咔噠一聲。她像剛剛參加完跑步比賽一樣喘著粗氣,放下盒子,打開來。
玫瑰色的光泄了出來,雖然這光比月光暗淡,卻好看得多。這束光照在盒子上方的那張老臉上,竟一度把它變成了少女俊俏的臉龐。
姆斯提呼哧呼哧地吸著氣,頭往前探著,耳朵向後張開,衰老的眼睛裡反射著玫瑰色光芒。蕤馬上就眼紅了。
「滾開,笨蛋,這可不是屬於你這種畜牲的!」
她狠狠打了這隻貓一下。姆斯提往後一躥,嘴裡像個水壺一樣發出噝噝的聲音,很憤怒地踱到庫斯山頂上的那個小丘上去了。它坐在那裡,裝出很輕蔑的樣子,舔著自己的爪子,任憑山風吹過自己的毛髮。
盒子裡面,從開口扎繩的天鵝絨小袋中探出頭來的是一個玻璃球。裡面滿是玫瑰色的光線;光線溫柔地保持脈動,就好像一顆健康的心臟在跳動。
「哦,我親愛的,」她小聲說著,把球拿了出來。她把球舉在面前;讓跳動的光線像雨露一樣流淌到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哦,你是活的,你是活的!」
突然球裡面的顏色變成了更暗的猩紅色。她感到球在手中跳動,就像個動力強勁的馬達,之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腿之間又濕漉漉一片了,這種事情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
隨後球的跳動停止了,裡面的光線像花瓣一樣收攏起來。現在只見一片淡粉色的微光……三個騎馬的人從裡面出來了。起初她覺得他們就是把這個球帶給她的人——喬納斯和另外兩人。但其實不是,這些人更年輕,甚至要比二十五歲左右的德佩普還要年輕。三人當中最左邊的那人似乎在他的馬前鞍裝了一個鳥的頭骨——很詭異,但也很真切。
隨後最左邊和最右邊的兩個人都不見了,可能是因為玻璃的魔力而漸漸淡出了視線,只剩下中間那個人。她注意到他穿的牛仔褲和靴子,那頂把他上半邊臉都遮住的寬檐帽,還有他騎在馬上那個瀟洒勁,她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準是槍俠!來自東邊的內領地,噢,也許就是來自薊犁!但她根本不用看他上半邊臉就能斷定他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身後也沒有別著槍。不過她覺得這個年輕人不會手無寸鐵就來到這裡。要是她能看得更清楚就好了……
她把玻璃湊到鼻尖,輕聲說,「親愛的,再靠近點!再靠近點!」
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最有可能的是什麼都不會發生——但在玻璃球暗淡的光圈裡,那個身影確實離她更近了。簡直可以說是遊動著接近她,就好像是騎馬人和馬都在水下,她還看見他的背後有一筒箭。放在他的前鞍上的不是頭骨,而是短弓。馬鞍的右邊,也就是槍俠通常放槍的地方,現在放的是頂端裝飾羽毛的長矛。他不屬於那個古老的種族,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但她認為他也不屬於外弧。
「你是誰啊,夥計?」她低聲說道。「我怎麼才能知道呢?你的帽子拉得那麼低,我看不見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見!從你的馬……或是你……滾開,姆斯提!你為什麼要給我添亂啊?啊!」
貓剛剛從那個小丘踱回來,在她腫脹的腳踝之間搓來搓去。沖著她發出比咕咕聲更刺耳的叫聲。老女人上來就給它一腳,姆斯提很靈巧地躲開了……然後很快又回來,用著了魔般的眼睛看著她,輕輕地叫著。
蕤又給了它一腳,這次和上次一樣沒什麼用,然後就又盯著玻璃球看。
馬和那有趣的騎手都消失了。粉色的微光也消失了。她手上拿的僅僅是個毫無生機的玻璃球,惟一的反射光也是來自於月亮發出的光芒。
風在勁吹,使得衣服緊貼在她老朽的身體上。姆斯提一點也沒有被主人綿軟無力的幾腳嚇倒,反而向前衝去,又開始在她的腳踝之間搓來搓去,還不停地朝她叫著。
「嗨,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你這個滿是跳蚤和病菌的傢伙?光消失了,就在我要——」
接著她聽到從一條通往她茅屋的路上傳來聲音,馬上就明白姆斯提為什麼這樣古怪了。她聽見有人在唱歌。是那個女孩的聲音。女孩來得很早。
她做了個可怖的鬼臉——她討厭意外事件,那個小姑娘會為此而付出代價——她彎腰把玻璃球放進盒子。盒子內部是絲綢,球剛好嵌進去,合適得就像上帝早餐杯里的雞蛋一樣。從山下傳來女孩子的歌聲,現在顯得更近了(這該死的風吹錯了方向,否則她就能早些聽見了):
愛情,哦愛情,哦無心的愛情,
你難道看不到無心的愛情都做了些什麼?
「我會給你無心的愛情的,你這個處女小爛貨,」老女人說道。她能聞到自己腋下發出的陣陣汗酸臭味,但身體下部的潮濕已經幹了。「我會為你那麼早到老蕤這裡來而報答你的,我會的!」
她順手撫摸了一下盒子前面的鎖,但是鎖不上。她想她可能太急於要把它弄開了,所以就在用這個觸碰鍵的時候把裡面的什麼東西給弄斷了。
上面眼睛形狀的東西和那句話似乎在嘲笑她:我看見誰打開了我。她能把盒子收好,只要一小會兒,可關鍵是她現在沒有那一小會兒的時間。
「操他媽的!」她惡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抬起頭面對歌聲飄來的方向(這聲音幾乎就在跟前,天哪,居然提前了四十五分鐘!)。她只好關上了盒蓋。
這讓她感到非常痛苦,因為此時玻璃球又恢復了生機。充滿了玫瑰色的光芒,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多看或是再做白日夢了。沒準今後可以,等托林發洩慾望的對象走了之後。
你必須克制自己不要對那女孩做出太可怕的事情來,她提醒自己。記住她是因為他才會來這裡的。她不是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只會烤麵包,還有個怎麼都不願意結婚的男朋友。那是托林,在他那年老乾癟的老婆入睡之後,那女孩就成了他的惦念;那是托林,古老的法律站在他那邊,他有權有勢。而且,盒子里的東西是他的,如果喬納斯發現你打開看了……你用了……
是這樣的,但不用怕。法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關於財產佔有的,對不對?
她拿起盒子夾在一隻胳膊下面,另一隻手提起裙子下擺,沿著小路又跑回茅屋裡。當她不得不跑的時候還是可以跑跑的,儘管很少有人相信她還能行。
姆斯提跟在她腳邊,一路小跑,那條裂開的尾巴甩得老高,多出來的兩條腿在月光下上下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