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珊打小到現在還從沒經歷過這麼奇怪的夜晚,因此直到那個騎馬人差不多超過她時,她才注意到馬蹄聲。
在回市裡的途中,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那個承諾,現在她似乎對那個承諾有了新的理解。能有個「緩刑」真的很不錯——離兌現自己的承諾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呢——但「緩刑」沒有改變一個基本的事實:當魔月滿月時,她會被市長托林奪去童貞,一個半禿頂的白髮乾瘦男人。這個連自己老婆看著都會心生厭倦和傷感的男人,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討厭。哈特·托林是這樣一個人,要是他看到一幫演員在撞頭,假裝打架或是扔爛水果就會狂笑不止,但如果看到一個悲傷或悲劇性故事的時候,則只會大惑不解。哈特·托林還會打響指,冷不防地在別人背上拍一下,還會在餐桌上放肆地打嗝。他還會擺出一副焦急的樣子看著他的大臣,就好像他要確定他沒有得罪萊默似的。
蘇珊平常這些事情都看得多了;他爸爸常年負責管理領地的馬匹,還常常去濱海區辦事。好多次他都是帶著心愛的女兒一起去。這些年她看到哈特·托林好多次了,當然他也看到蘇珊好多次了。也許次數太多了!也許現在看來,關於托林最重要的情況就是他比那個將要懷上他孩子的女孩大將近五十歲。
她的承諾太輕率了——不,不是輕率,這樣說對她太不公平了……但她幾乎沒怎麼為此夜不能寐,卻是事實。在聽過科蒂姑媽的意見以後,她想:如果這樣做就能得到那片土地的地契,那麼付出的可以算很少了;能夠最終在鮫坡擁有自己的一小塊土地,把常年居住的土地真正變成自己的……能夠在我們家和萊默的文件夾里有一份文件宣稱這塊土地的歸屬。是啊,可以重新擁有馬匹。只有三匹,沒錯,可那也比現在一無所有要好啊。要拿什麼來交換呢?只要和他睡上個一兩次,生個孩子,在我之前成千上萬的婦女都做過這種事,也沒受到什麼傷害。畢竟和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既不是個變異種,也不是麻風病人,不過是個指關節會響的老男人。又不會永遠這樣,而且,就像科蒂姑媽說的,只要時間和卡允許,我還可以結婚;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做了母親才嫁人的女人。這樣做會讓我像個妓女嗎?法律上沒說,不過不要在意這些;最重要的只是我心中的道德律令,我的心告訴我,只要能得到原本屬於父親的土地和三匹馬,那麼妓女就妓女,沒關係。
但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科蒂利亞姑媽利用了——無恥地利用了,蘇珊現在意識到了——一個孩子的天真。她喋喋不休地提及那個嬰兒,那個她將得到小嬰兒。蘇珊,才剛剛過了玩洋娃娃的年齡,科蒂利亞姑媽知道她會願意要一個自己的小嬰兒,可以喂它東西吃,給它穿衣服,夏日午後一起午睡,一個活的玩偶。
科蒂利亞忽略的(也許是她自己太幼稚了,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些,蘇珊想,但又不是很確定)恰恰就是那老太婆很粗俗地說明白的——托林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
他要的是在他手裡捏不爛的奶子和屁股蛋。
在昏暗的月光下,她走在回市裡的路上,單單是想到這些字眼她的臉就漲得通紅(這次她沒有興高采烈地跑步;也沒有唱歌)。她以前只是對牲畜的交配方式有個模糊的認識——它們可以一直交歡,「直到精子著床為止」,然後就分開。但現在她明白了,托林很可能想反覆和她親熱,也許將會和她一次次親熱,兩百代之前的鐵一般的法律規定,他可以一直和她親熱下去,直到她除了能證明作為配偶是清白的之外,還能證明她的孩子也是清白的……而且是正常的,不是什麼變異體。蘇珊已經很仔細地打聽過了,第二個證明通常要在懷孕後的第四個月開出……那時候即使是穿著衣服,肚子也能顯得出來了。做檢查的還是蕤……而蕤並不喜歡她。
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她已經接受了大臣拿來的正式契約,而且已經被那個古怪的巫婆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她開始後悔那個承諾了。她想得最多的是托林扒掉褲子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那白白瘦瘦的雙腿就像是鸛的腳一樣,還有他們躺在一起時,她說不定會聽到他瘦長的骨頭咯吱作響:膝蓋、背部、肘部和脖子。
還有指關節。不要忘了他的指關節。
是的。那老男人多毛的指關節。蘇珊想到這個不由笑了一下,但同時一滴熱淚不動聲色地從眼角流了下來,在臉頰留下了一道淚痕。她下意識地擦去了淚痕,她也沒怎麼注意到公路上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她的思緒仍然在很遠的地方,又回到了她通過老太婆卧室窗戶看到的那個古怪東西——從粉紅色球體中發出的柔和但讓人不太舒服的光線。還有老太婆低頭看著它時繾綣迷離的眼神……
等蘇珊終於聽到了迫近的馬蹄聲時,她第一個警覺的反應就是必須趕緊鑽到路邊的小樹林里躲起來。她覺得天那麼晚了,不會有什麼好人在路上出沒,尤其是現在中世界正經歷著那麼糟糕的時刻——但是已經太晚了。
那麼到溝里去,然後平躺。月亮已經很低了,說不定可以——
但是還沒等她掉轉方向,甚至還沒完全緩過神來,騎馬人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她身後出現了,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女士,願你長壽。」
她迴轉身,想:如果這是總待在市長家或是旅者之家的人怎麼辦?不是那個最年長的,這人的聲音沒有那麼顫抖,但很可能是那些人中的一個……說不定是那個叫德佩普的。
「晚上好,」她聽見自己對著馬背上那個人影說。「也祝你長命百歲。」
她的聲音沒有顫抖。至少她自己沒聽出來。她覺得那既不是德佩普,也不是那個叫雷諾茲的人。關於馬背上的人,她惟一確定的就是他帶著扁檐帽,從前東西部之間的往來要比現在頻繁得多,通常內領地來的人都是戴這種帽子的。在約翰·法僧到來之前——所謂「好人」法僧——之後殺戮就開始了。
陌生人來到她身邊,她稍稍為自己沒能聽見他靠近而找了下借口——她沒看到那人的裝備有搭扣或是鈴鐺,上面的東西都系得緊緊的,這樣就不會啪啦作響了。他這身行頭簡直像是一個不法分子或者是劫匪(她覺得聲音顫抖的喬納斯和他的兩個朋友以前肯定是這種身份)甚至有可能是槍俠。但這個人沒有佩槍,除非他把槍藏起來了;只有兩樣東西:馬前鞍的一把弓,還有插在鞘里的一根很像長矛的東西。她尋思自己還從沒見過那麼年輕的槍俠呢。
他拉了一下馬的銜口,就像她父親以前一樣(當然也和她自己的動作一樣),馬一下子就停了下來。他高高抬起腿跨過馬鞍,動作中流露出不經意的優雅,蘇珊忙說:「不,不,不用多禮,陌生人,請趕自己的路吧!」
就算他聽出了蘇珊語氣中暗含的警告之意,看來他也毫不在乎。他跳下馬來,絲毫沒有受到系住的馬鐙的影響,很輕巧地落地,站在她面前,方頭靴周圍揚起了一片塵土。趁著星光,她看到他真的很年輕,就和她差不多大。他的衣服儘管很新,但還是像個工作的牛仔穿的衣服。
「威爾·迪爾伯恩,願意為您效勞。」他說著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隻腳,腳後跟著地,按照內領地的方式鞠了一躬。
這一套從天而降的怪異禮節,加上小城邊緣散發出的稍有些刺鼻的油氈味道把她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她反倒笑了出來。她覺得這對他來說可能不太禮貌,但他跟著也笑了。一個甜美的微笑,真誠而不做作,蘇珊看到了他露出的一排整齊的牙齒。
她拉起裙子的一角,也回了禮。「蘇珊·德爾伽朵,願意為您效勞。」
他用右手三次碰了碰自己的喉嚨。「謝謝你,蘇珊·德爾伽朵。希望我們相逢愉快。我本來不想讓你受到驚嚇——」
「你的確嚇到我了,不過只有一點點。」
「是的,我也覺得是。真不好意思。」
是的。他不說對啊,而是說是的。聽說話就能判斷這個年輕人來自內領地。她更加好奇地看著他。
「不,你不用向我道歉,因為我當時在想心事,」她說。「我剛去看過一個……朋友……根本沒意識到時間到底過了多久,直到我看到月亮落下為止。要是你是因為關心我才停下來的,那就謝謝你,陌生人,不過我們現在可以各走各的路了。我只要走到村頭就可以了——罕佈雷。現在距離那裡很近了。」
「說得真好,想法真可愛,」他咧嘴笑著回答,「但現在天很晚了,而且你還是一個人在趕路,我覺得我們還是一起走吧。你會騎馬么,女士?」
「會的,但是真的——」
「過來吧,看看我的朋友拉什爾。他會載著你完成這最後的兩公里。他是一匹閹割過的馬,性子很溫順。」
她看著威爾·迪爾伯恩,感到既開心,又有點氣惱。她想,要是他再叫我女士(好像我就是個老師或是他那步履蹣跚的姑奶奶),我就脫下這個礙事的圍裙來打他。「只要一匹馬佩著鞍具,我就會認為那是一匹溫順的馬了。要知道,我爸爸直到去世之前一直在照看著市長的馬匹……在這個地方,市長同時也是領地的守衛者。我這輩子都在騎馬。」
她本以為他會道歉,哪怕只是支支吾吾地道歉,可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點頭,她挺喜歡這樣。「那就上馬吧,小姐。我在馬旁邊走,如果你不願意,我是不會跟你說話的。天很晚了,有人說月落時談話的興緻也跟著落了。」
她搖搖頭,笑了笑,這樣一來她的拒絕就顯得不是那麼生硬了。「不了,我感謝你的好意,但要是有人看見我深夜十一點的時候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馬上,那就不太好了。你要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的聲譽有了污點,可不像洗襯衫一樣用檸檬汁就輕輕鬆鬆洗掉了。」
「這裡沒人會看見你,」年輕人振振有辭。「我看出你已經很累了。來吧,女士——」
「拜託不要這麼稱呼我了。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老得像個……」她稍稍遲疑了一會,仔細掂量了一下她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詞(女巫)「像個老女人。」
「那就叫你德爾伽朵小姐吧。你肯定不上馬嘍?」
「肯定不會的。我穿裙子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叉開腿坐的,迪爾伯恩先生——就算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也不會的。這樣不太合適。」
於是他自己踩上了馬鐙,伸手去夠馬鞍的另一端(拉什爾在此期間乖乖地站在那裡,只是甩甩耳朵,蘇珊覺得要是自己是拉什爾的話,肯定也會很歡快地甩耳朵的——它的耳朵的確長得很漂亮),然後抓著一件捲起來的衣服回到原處。那件衣服用生牛皮繩系著。蘇珊覺得那是件披風。
「你可以像穿防塵衣一樣把它蓋在膝蓋和腿上,」他說。「那樣就符合禮儀了——這原來是我父親的,他個子比我高。」他抬頭看著西邊的群山,她剎那間發現他長得很帥,那種堅定硬朗的帥氣,與他的年齡有些不相符。她的內心一陣悸動,打心眼裡希望那骯髒的老女人除了必要的程序以外,沒有做過那些多餘的動作。蘇珊不願意看著這個陌生帥哥的同時還回想起蕤的觸摸。
「不,」她很溫柔地說。「再次感謝你,你的情我領了,但是我必須對你說不。」
「那我就走在你身邊吧,和拉什爾一起走,」他樂呵呵地說。「至少走到城邊上吧,沒有人會看見我們,也沒有人對一個正派的年輕女子和一個還算正派的年輕男子說三道四。一到那兒,我就會傾斜一下我的帽檐,祝你晚安。」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她手摸了摸額頭。「你說這裡沒人看見,說得輕巧,但是有時候人就會在本該沒有人的地方出現。我現在的處境是……有點棘手的。」
「我會和你一起走的,」他重複道。現在他一臉莊重。「德爾伽朵小姐,現在到處都很亂。在眉脊泗這一畝三分地你還算遠離最危險的地方,不過有時候危險會不請自來的。」
她張開了嘴——想再次表示反對,也許該告訴他帕特·德爾伽朵的女兒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她接著想到了市長的新手下們,還有當托林看別處的時候,他們盯著自己時冷冷的表情。在今晚準備出發趕往女巫住處的時候,她還看見過這三個人。她聽見他們的馬蹄聲,當時還有足夠的時間讓她離開大路站到最近的一棵矮松樹後面(確切地說,她並不願意把這看作是躲避)。他們是在回城裡的路上,她想他們此時可能正在旅者之家喝酒作樂呢——直到斯坦利·魯伊茲關門為止——但她不能確定。說不定他們還可能回來。
「要是我說服不了你,那就聽你的吧,」她說著嘆了口氣,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氣惱口氣。「但只是到第一個郵箱——比奇女士的家那兒。那裡是入城口。」
他又碰碰喉嚨,再次鞠躬,還是那麼荒誕和迷人——那隻伸出的腿感覺就好像他有意要絆倒別人似的,腳後跟埋在路上的塵土裡。「謝謝你,德爾伽朵小姐!」
她想,至少這次他沒有再叫她女士。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2
她本以為,儘管他已經作出不隨便說話的承諾,但他肯定還會像喜鵲一樣喳喳地說個不停,因為身邊的男孩子總會這樣——她並沒有對自己的容貌感到自負,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長得還算不錯,因為男孩子們見到她就會關不上話匣子或是邁不開步子。而且這個男孩還會問很多城裡的男孩們沒有必要問的問題——她年紀多大了,她是不是一直住在罕佈雷,她父母還健在么,諸如此類無聊的問題——但其實那些男孩的問題總是繞著核心問題打轉:她有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
但是來自內領地的威爾·迪爾伯恩沒有問她關於學校、家庭或是交友(她發現這才是設法了解潛在情敵的最慣用手法)的任何問題。他只是走在她身邊,一隻手搭在韁繩上,朝東方的清海看過去。他們倆離清海已經很近了,儘管海風是從南面吹來的,還是能夠聞到腥鹹的海風夾雜著焦油的味道。
他們正經過西特果,她很高興威爾·迪爾伯恩在身邊,雖然她對於他一言不發有些氣惱。她總是覺得油田有些陰森森的,那些樹立的桶架晚上看來就像骷髏似的,讓人覺得怪可怕的。大多數鋼製塔井已經很久沒有噴油了,也沒有相應的零件、需求或是技術來修復它們。那些還在工作著的塔井——大概每兩百個裡面有十九個吧——卻已經停不下來了。它們就一直這樣噴油,似乎地底下的石油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有一小部分石油還是能派上用場的,不過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石油又流回到出油站底下的井裡去了。世界已經轉換了,她總覺得這個地方像一個古怪的機械墓地,有些屍體尚未——她突然感到背上有一個涼涼滑滑的東西,不禁輕輕尖叫出聲。威爾·迪爾伯恩趕到她身邊,雙手向腰間摸去。隨後他釋然地笑了起來。
「拉什爾好像在說他被忽視了。真不好意思,德爾伽朵小姐。」
她看著這匹馬。拉什爾也溫順地看著她,然後就垂下了頭,好像是為自己嚇著了蘇珊而感到慚愧。
愚蠢,女兒,她想著,彷彿聽見了父親乾脆而又關懷的聲音。他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冷淡,僅此而已。我也想知道。這不像你。
「迪爾伯恩先生,我已經改變注意了,」她說。「我想騎馬。」
3
他轉過身去,手插在口袋裡看著西特果,此時蘇珊先把披風鋪到馬鞍的尾部(這是個牛仔常用的黑色馬鞍,上面沒有任何領地的徽章,甚至也沒有農場的標誌),然後踩上了馬鐙。她撩起裙子,然後警覺地轉身看了看,心想那男孩肯定會趁機偷看一眼,但他的背一動不動。他好像對那些生鏽的鑽架很感興趣。
是什麼讓他對那些鑽架那麼感興趣呢?她尋思著,有點不高興——她覺得也許是天色已晚的緣故,要不就是她剛剛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平復。
早在六個多世紀之前,那些齷齪的鑽架就在那裡了,我這一輩子都在聞著這種味道。
「乖一點,馬兒,」腳在馬鐙上放穩之後,她說。一隻手按著馬前鞍的頂部,另一隻手握著韁繩。拉什爾忽閃著耳朵,就好像在說它整夜都會很乖,只要蘇珊要求這樣。
她翻身上馬,長長的大腿在星光中閃了一下,和往常騎馬一樣,坐上馬背時她心中一陣狂喜……只是在今晚這種感覺更強烈,更甜蜜,更刺激。也許是因為這匹馬長得很俊,也許是因為這匹馬是陌生的……
也許是因為這匹馬的主人是陌生人,她想,而且是個英俊的陌生人。
那真是胡扯……甚至會帶來潛在的危險。但那是真的。他的確英俊。
她打開披風蓋到自己的腿上,這時迪爾伯恩吹起了口哨。她一聽就明白他吹的是哪首曲子:《無憂之愛》,這時她心中既驚訝,又有點疑神疑鬼的恐懼。這首曲子恰恰就是她去蕤小屋的路上唱的。
她聽見父親對她輕聲說,孩子,也許這就是卡。
沒有這種事情的,她在心裡反駁。我不會像夏天夜晚聚在翡翠之心的老婦人那樣,捕風捉影地認為卡無處不在。這是首老歌,人人皆知。
如果你是對的,也許更好,帕特·德爾伽朵的聲音回答說。因為如果這是卡的話,它就會像風一樣吹來,你的原有計劃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腳的,就好像颶風來臨時我爸的穀倉一樣。
不是卡;她不會因為黑暗、影子或是那些井架可怕的形狀而相信這個。
不是因為卡,不過是偶然在回城裡的孤零零的馬路上碰到一個正派的年輕男子罷了。
「我已經好了,」她乾巴巴的聲音不同於平時。「迪爾伯恩先生,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回頭了。」
他迴轉身來,看著她。有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但她從他看自己的眼神看得出來,他同樣覺得她很好看。儘管為此她有點不安——也許是因為他剛剛吹的那首小調——她還是很開心。接著他說,「你看上去很不錯啊。坐姿很好。」
「過不久我就會有自己的馬了。」她說。現在你該問問題了吧,她想。
可他只是點點頭,好像他早已知道這件事一樣,然後又開始向城裡的方向走去。她感到有點莫名的失落,拽了一下馬頭,用膝蓋夾了一下馬身。馬開始走了,趕上了主人,主人溫柔地摸了一下它的口套。
「那邊那個地方叫什麼?」他問著,指向了那些井架。
「油田?西特果。」
「是不是還有些個井架仍在產油?」
「是啊,停不下來。沒有人知道怎麼停。」
「哦。」那就是他的回答了——哦。但當他們來到通向西特果的那條雜草叢生的道路時,他離開了拉什爾身邊,沿著那條路走到了廢棄許久的守衛間。在她小時候,茅屋上面還寫著不經批准,不得出入的字樣,但已經在某次暴風時被颳走了。威爾·迪爾伯恩看完之後,就慢慢走回拉什爾身邊,靴子揚起了夏天的灰塵,很容易就沾上了他的新衣服。
他們繼續往城裡的方向走去,一個戴寬檐帽的年輕男子步行,身邊一個年輕女子騎著馬,腿上還蓋著披風。星光照在他們身上,就好像是創世紀之初就照在男人們和女人們身上那樣,她偶爾一抬頭,看見一顆流星划過夜空——一道短暫而明亮的橙色光芒刺破蒼穹。蘇珊想到要許個願,但又心惶惶的,覺得自己沒什麼願好許的。一點沒有。
4
她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離城裡大約只有一里路時,她才開口問了心裡一直在想的那個問題。她本來打算等到他先問她問題之後,再把自己的問題說出來的,她覺得由自己來打破僵局不太好,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先打開了話匣子。
「迪爾伯恩先生,你是哪裡人啊?你怎麼會來到我們這個中世界的小地方呢……要是你不介意回答我問題的話。」
「我一點都不介意,」他說著笑著抬頭看了看她。「我剛剛還在想怎麼開這個話頭呢,我是很願意和你說說話的。說話不是我最在行的。」那麼什麼是你最在行的呢。威爾先生?她很想知道。是的,她對此非常有興趣,剛剛她調整自己在馬鞍上的位置時,把手放到了身後捲起來的毯子上……摸到了藏在毯子里的某樣東西。很像一把槍。當然也不一定就是槍,可她還記得她驚叫出聲的時候,他的雙手本能地滑向了皮帶的位置。
「我來自內世界。我覺得你已經猜到。我們有自己獨特的一套說話方式。」
「是啊。你家在哪個領地?我能問問嗎?」
「新伽蘭。」
她心裡一陣激動。新伽蘭!這可是聯盟的中心!雖然這名字已經失去了部分意義,但還是——
「不會是薊犁吧?」她問道,話一出口就為語氣中暗含的那種孩子氣的好奇心感到不好意思。
「不是,」他笑著說。「不是像薊犁那樣宏偉的地方。就在漢非村,薊犁西邊,大約四十輪。我想它應該比罕布雷要小。」
輪,她驚訝於這個古老的說法。他說輪。
「那你怎麼會來到罕佈雷的呢?能告訴我么?」
「怎麼不能呢?我和兩個朋友一起來的,一個是來自新伽蘭潘尼爾頓的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先生,還有一個是來自薊犁的快樂的年輕人,名叫阿瑟·希斯。我們是奉聯盟之命來到這裡的,是作為計數者過來的。」
「什麼的計數者?」
「我們計算一切事物,只要它在未來的幾年有可能對聯盟有幫助,」他說,這時她從他的話里聽不到任何輕鬆的口氣了。「與『好人』法僧之間的事情變得嚴峻了。」
「是么?我們至今從總部以南和以西都沒怎麼聽到真實的消息。」
他點點頭。「這個領地和總部之間的距離是我們來此的主要原因。眉脊泗對聯盟一直很忠誠,要是物資必須從外世界的眉脊泗抽調的話,聯盟會考慮的。但問題是有多少是聯盟可以依賴的。」
「有多少什麼?」
「問得好,」他說得好像蘇珊在發布一項聲明,而不是在問一個問題。
「有多少什麼。」
「聽你說得好像『好人』法僧是個真正的威脅一樣。他只不過是個強盜而已,用『民主』或『平等』之類的字眼來粉飾他的偷竊和謀殺行為,難道不是嗎?」
迪爾伯恩聳聳肩,她覺得這也許就是他對這件事情的惟一評價了,然而他接著又有點不大情願地說道:「也許曾經如此。但是現在情況有變。這個強盜變成了一個將軍,又從將軍變成了一個打著人民旗號的統治者。」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神色嚴峻地補充道,「小姐,現在西部和北部領地已經是戰火紛飛了。」
「但是那裡離這兒有好幾千里路呢!」說話人有點不安,但是卻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整日過著一成不變的罕布雷生活,連一口乾涸的井都能被人拿來當作熱烈的談資,這個消息聽上去有點異國情調。
「是啊,」他說。不是對而是是啊——這個說法既陌生,又讓她感覺很舒服。「但風是朝著這個方向吹來的。」他轉身朝她笑著。笑容再次讓他英俊冷酷的外貌顯得柔和,他看上去不過是個很晚還沒有上床睡覺的孩子。「但是我覺得今晚見不到約翰·法僧了,你說呢?」
她也朝他笑了笑。「迪爾伯恩先生,如果我們碰到他,你會保護我么?」
「當然,」他笑吟吟地說,「不過我覺得要是我能直接叫你爸給你取的名字的話,保護你時我會更有熱情的。」
「那好吧,為了我自己的安全,你可以這麼叫我。我想為了相同的原因我可以叫你威爾。」
「這樣很明智,說得也在理,」他說,微笑變成了咧嘴一笑,很迷人。
「我——」因為他正扭頭看著她,蘇珊的新朋友絆在了從地面上突出來的一塊石頭上,差點跌倒。馬嘶叫了一聲,往後跳了一步。蘇珊見狀開心地笑了。披風被掀起來了一點,露出她的一條光腿,她花了些時間才把披風恢復到原來的位置。她喜歡他,是的。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畢竟還只是個小男孩。他笑的樣子,在她看來不過比那些在乾草堆上玩的小毛孩大上一兩歲而已。(她突然想到,其實她自己也才剛剛脫離那個在乾草堆上玩的年齡。)
「通常我不會這麼笨拙的,」他說。「我希望沒有嚇著你。」
哪裡啊,威爾;自打我胸部開始隆起之後,身邊的男孩子們就總是磕著腳趾了。
「一點沒嚇著我,」蘇珊說著就回到上一個話題。她對此非常感興趣。「那麼你和你的朋友們是遵從聯盟的命令來清點我們的貨物的嘍?」
「沒錯。我之所以特別注意到那邊的油井,就是因為我們中的一個人必須回來清點有多少個還在工作的井架——」
「這我可以幫你,威爾。我知道這個數字,一共有十九個。」
他點點頭。「那我欠你一份人情了。但是條件允許的話,我們還必須弄清楚這十九個井架里還能出產多少石油。」
「是不是在新伽蘭還有很多使用石油的機器,所以這種消息才很重要呢?你們應該有冶煉的方法把石油變成機器能用的燃料吧?」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叫做煉油,而不叫做冶煉——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相信還有一個煉油廠仍在運轉中。不過,我們並沒有那麼多的機器,儘管在薊犁的大廳還有一些使用燈絲的燈。」
「太棒了!」她高興地說道。她在圖畫里看見過使用燈絲的燈泡和電燭台,但從沒有親眼見過。罕佈雷的最後一批已經早在兩個世紀之前就熄滅了(在中世界裡,它們被稱做「火花燈」,不過她覺得它們指的是同一樣東西)。
「你說你父親去世之前一直在管理著市長的馬匹,」威爾說。「他是不是名叫帕特里克·德爾伽朵?應該是的,對吧?」
她低頭看了看他,簡直嚇壞了,眨眼間回到了現實當中。「你怎麼會知道?」
「他的名字在我們的工作名單上。我們得數牛、羊、豬、閹牛……還有馬的數量。在所有的牲畜當中,馬是最最重要的。這樣的話我們就必須見到帕特里克·德爾伽朵。得知他去世了,我真是很難過,蘇珊。你接受我對他的哀悼之情么?」
「好的,多謝。」
「他是不是因為一場意外去世的?」
「對啊。」蘇珊希望自己的語氣表達出了想說的話,其實她想說請不要談這個話題,不要再問了。
「實話告訴你吧。」他說,她第一次覺得在他的話中聽出了不真誠。當然,她在做人的經驗方面還不是那麼老道(科蒂利亞姑媽幾乎天天都向她指出這一點),但是她總是覺得每當有人一開始就說實話告訴你吧這句話的時候,往往他們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你雨點會往天上飛,樹上會長出錢來,大費雷克斯可以為你帶來孩子。
「對啊,威爾·迪爾伯恩,」她的口吻有那麼一點興趣索然似的。「他們說誠實是最管用的策略,所以他們就很誠實。」
他有點疑惑地看著她,隨後又綻放出笑容。她覺得他的笑很危險——像流沙一樣的笑容。很容易進去,但要出來就很難了。
「其實現在所謂聯盟里並沒有真正的聯盟關係。這是法僧能夠為所欲為的部分原因;也使他的野心越來越大。他原本只是在伽蘭和德索伊一帶活躍的竊賊,如果聯盟不能發揮作用,他會走得更遠。說不定會到眉脊泗來。」
她很難想像「好人」法僧到底看上這個死氣沉沉的小城哪一點了,這可是離清海最近的小鎮了,不過她還是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我們其實並不是聯盟派來的。」他說。「大老遠來這裡也並不是為了點清楚母牛、石油井架和適耕土地公頃的數量。」
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馬路(好像在尋找更多可以用腳來踢的石頭),漫不經心地摸了一下拉什爾的鼻子。她覺得他正深陷一個尷尬境地,甚至有點感到慚愧。「我們是遵從父親的命令來這裡的。」
「你們的——」她馬上就明白了。他們是不良少年,只是被送到這裡做些彌補的活兒,倒也說不上是被流放。她猜想他們在罕布雷真正的目的就是恢復自己的名譽。她想,哦,那麼說來,他臉上流沙般的笑容就不難解釋了,不是么?蘇珊,這次要小心了;燒毀橋樑,讓郵件車廂傾覆,他可是都做得出來的,之後他還會連頭都不回樂呵呵地繼續趕路。做了壞事還高興並不是由於內心邪惡,不過是男孩子的沒心沒肺罷了。
這讓她又想起了那首老歌,那首她唱過的,他也吹過的老歌。
「是,我們的父親。」
蘇珊·德爾伽朵自己也弄過一兩個惡作劇(或許有一兩打也說不定),因此她對威爾既有點同情,又有點警惕。還有興趣。壞男孩沒準很有意思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問題是,他和他的那幫朋友到底有多壞?
「因為胡鬧惹禍?」她問。
「是啊,」他認同了她的猜測,雖然聽上去仍有點悶悶不樂,但是從眼睛和嘴巴的線條看上去心情還是好了一點。「我們被警告了;是的,比較嚴重的警告。那是……我們喝了不少。」
還能騰出沒拿酒瓶的手來抓住身邊一些女孩子么?沒有一個好女孩能夠直言不諱地問這種問題,但她卻忍不住去想。
這時他嘴邊的笑容消失了。「我們玩得過頭了,事情過了頭也就沒有樂趣可言了。笨蛋總會做蠢事。一天晚上,我們賽馬。沒有月光的晚上。午夜以後。我們所有人都喝醉了。一匹馬的蹄子陷到囊地鼠挖的洞里去了,折斷了前腿。我們只能結束它的痛苦。」
蘇珊皺了皺眉。這不算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已經夠壞了。
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問題愈發嚴重。
「這是一匹純種馬,是我朋友理查德的父親養的三匹馬之一,他父親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寬裕。我可不想回憶家裡對此事的反應,更別提談論了。我長話短說。在長時間的爭論和提出許多處罰意見之後,我們就被派到這裡來了。是阿瑟的父親出的主意。我覺得阿瑟他爸一直有點兒怕自己的兒子。可以肯定阿瑟那惹禍的天性不是繼承自喬治·希斯的。」
蘇珊自顧自笑著,想到科蒂利亞姑媽說過:「她肯定不是從我們家這邊遺傳了這個的。」接著姑媽思考了一陣,又說:「她媽媽那邊有個姨奶奶已經瘋掉了……你不知道么?真的!往自己身上點火然後就縱身跳下了鮫坡。那年是彗星年。」
「不管怎樣,」威爾接著說,「希斯先生用他父親的一句話來教訓我們——『人必須在煉獄之所思考問題。』我們這不就在煉獄了嘛。」
「罕布雷離煉獄的標準還很遠呢。」
他又是輕輕一鞠躬。「如果罕布雷是煉獄的話,那麼大家肯定都想做壞事,這樣就能來這裡遇見它可愛的居民了。」
「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這裡的生活有時候也是艱難的。也許——」
她突然有點沮喪地想到一件事,於是就陷入了沉默:她希望能與這個男孩子分享一部分秘密。否則她很可能會遭遇尷尬境地。
「蘇珊?」
「我還在想呢。威爾,你已經在這裡么?我是說,正式地來到這兒?」
「不,」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答道。他很敏銳,彷彿已經預見到接下來談話會朝什麼方向發展。「我們這個下午剛到領地,你是與我們說話的第一個人……除非理查德和阿瑟遇到了別人。我睡不著,於是就騎馬出來,順便考慮一下問題。我們在那邊紮營。」他向右指了指。「就在那個通向大海的長斜坡上面。」
「嗯,那就叫做鮫坡。」她意識到,也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說威爾和他的夥伴是在法律上屬於她的土地上安營紮寨了。這個想法有點可笑,有點讓人激動,還有點讓人覺得吃驚。
「明天我們就騎馬進城拜見市長先生,哈特·托林。從我們離開新伽蘭之前得到的消息來看,他有點傻。」
「你們真是這麼聽說的?」她邊問邊揚起了眉毛。
「是啊——喋喋不休,喜歡烈酒,更喜歡年輕姑娘,」威爾說。「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說呢?」
「我想這你要自己去判斷。」她忍著笑說。
「不管怎樣,我們還會見到尊敬的萊默,他是托林的大臣,我知道他是個心裡有數的人,而且識時務。」
「托林會在市長府邸和你們共進晚餐,」蘇珊說。「如果不是明晚,那麼肯定是後天晚上。」
「罕佈雷的國宴,」威爾笑著說,還一邊摸摸拉什爾的鼻子。「老天,我怎麼能有耐心等到那一天啊?」
「不要操心你那惱人的嘴巴了,」她說,「但聽好,如果你願意做我的朋友。這非常重要。」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再次看見了——以前也有一兩次這樣的情況——多年以後他將成為的那個男子的樣子。堅毅的臉龐,專註的眼神,還有那無情的嘴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張令人害怕的臉——能夠讓人害怕的臉——被那個老女人碰到的地方感覺熱熱的,她覺得很難把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她想知道,在那個傻帽子下面,他的頭髮是什麼樣子的?
「告訴我,蘇珊。」
「當你和你的朋友們在托林的餐桌上吃飯的時候,你可能會看見我。如果你看見了我,威爾,你就當是第一次見到我。稱我德爾伽朵小姐,就像我稱你迪爾伯恩先生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一字一句都很清楚。」他滿懷心事地看著她。「你是負責上菜的么?當然要是你爸爸是領地的首席牲畜主管,你就不會——」
「不要在乎我做什麼或是不做什麼。你只要保證我們在濱海區是第一次見面。」
「我保證。不過——」
「不要再問問題了。我們快要到該分手的地方了,我對你有一句忠告——這是對你讓我騎馬的報答。當你們和托林及萊默一起吃飯時,你們不會是飯局上僅有的新人。很可能還有其他三個人,他們都是托林雇來保衛寓所的。」
「不是作為治安官的副手么?」
「不是的,他們直接聽命於托林……或是,也許是聽命於萊默。他們分別叫喬納斯,德佩普和雷諾茲。我覺得他們看上去很兇狠……儘管喬納斯年齡已經不小了,我覺得他可能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年輕過了。」
「喬納斯是其中的頭頭嘍?」
「對啊。他是個跛子,有一頭女孩子般的披肩長發。他講話的聲音顫顫巍巍的,就像一個掃煙囪的老頭子……但我覺得他是三個人里最危險的。我猜大概他們三個人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尋歡作樂了,你和你的朋友們想也想不到。」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這些都告訴他呢?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許是出於感激吧。他已經答應會保守這個深夜相會的秘密,他看上去也挺像個能保密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正被父親懲罰。
「我會當心他們的。謝謝你的提醒。」他們走上了一個長長的緩坡。頭頂上,古母星無情地閃著光。「保鏢,」他想。「在死氣沉沉的罕布雷市當保鏢。蘇珊,這真是古怪的時代。真古怪。」
「是啊。」她也不明白喬納斯、德佩普和雷諾茲這幾個人,覺得他們現在在城裡簡直沒什麼道理。他們是不是因為萊默才來這裡的呢?可能是的——她覺得托林這個人根本想不到請什麼保鏢;對他來說,高級治安官已經很盡職盡責了——可是……這是為什麼呢?他們爬上了山。山腳下是一群房屋——罕布雷村。只有幾盞燈還亮著。最亮的燈就是旅者之家的所在地。從這裡的陣陣暖風中,她能聽見鋼琴演奏的《嗨,裘德》這首歌,還有二十來個醉鬼的聲音破壞著歌聲的美妙。
但這聲音里沒有她告誡威爾·迪爾伯恩要當心的那三個人;他們會站在酒吧里,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房間。他們並不喜歡唱歌。他們每個人的右手上都有一個小小的藍色靈柩狀的文身,紋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上。
她本想把這個告訴威爾,但轉念一想他馬上就能自己看見了。於是她把手向斜坡下方指去,指著馬路外懸掛在一根鏈條上的黑乎乎的東西。「你看見了么?」
「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有些滑稽。「這是不是我最害怕的東西?是不是比奇太太那個可怕的郵箱?」
「對啊。我們在這裡就必須分開了。」
「既然你說必須分開,我們就分開吧。我希望——」這時突然風向變了,就好像是夏天一樣,從西面刮來了一陣強勁的風。腥鹹的海風味道瞬間就聞不到了,那些醉醺醺的人唱歌說話的聲音也都統統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駭人的聲音,蘇珊背後馬上起了雞皮疙瘩:一個低沉的沒有調子的聲音,就好像是個不久於人世的人顫抖的聲音。
威爾退後了一步,睜大了眼睛,蘇珊再一次發現他的雙手伸向了腰帶,就好像要去抓那裡並不存在的東西。
「天啊,那是什麼?」
「那就是無阻隔界,」她平靜地說。「在愛波特大峽谷。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么?」
「聽說過,但是真正聽見今天還是頭一次。老天啊,你怎麼受得了啊?這聽上去簡直就是活物!」
她之前並沒有想到用這個詞來形容無阻隔界,但聽他這麼一說,也覺得有點道理。就彷彿某個病態的晚上突然能夠發聲,然後開始唱歌了。
她不禁全身顫抖。拉什爾感覺到來自她膝蓋的壓力,輕輕嘶叫了一聲,轉過頭看了看她。
「通常在這個季節,我們是不會聽得這麼清楚的,」她說。「在秋天,人們都燒火來讓它安靜下來。」
「我不明白。」
誰又知道呢?誰能夠解釋任何一件事情嗎?天啊,儘管半數仍在工作的西特果油井像屠宰場的豬一樣尖叫,人們也無法關閉它們。這種時候還能找到某些仍在運轉的東西,就已經應該謝天謝地了。
「到了夏天,要是有時間的話,牲畜主管和牛仔們拉著一車車的樹枝來到愛波特的出口,」她說。「枯枝固然好,但是嫩枝更好,因為要的就是燒出來的那種煙,而且煙味越重越好。愛波特是個箱型峽谷,很短,內壁也很陡峭。就好像邊上立著一個煙囪,你看明白了么?」
「明白。」
「傳統上點柴燒火的時間是收割節的早晨——在集市、宴會和篝火之後。」
「冬天的第一天。」
「對啊,儘管在這個地方,冬天總是姍姍來遲。不管怎麼說,燒無阻隔界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候如果風向捉摸不定或者聲音特別響的話,會提前燒樹枝。因為,你也知道,這聲音會驚擾牲畜——當無阻隔界的聲音很響的時候,母牛的產奶量就少得可憐——而且會被吵得睡不著覺。」
「我想也是的。」威爾仍然看著北方,一陣更厲害的風把他的帽子從頭上刮落。帽子向後落去,生牛皮做的拖繩勒著他的脖子。他的頭髮顯得有點長了,黑得就好像是烏鴉的翅膀。蘇珊突然很想摸摸他的頭髮,用手來感覺頭髮的質地——粗硬的,柔順的還是像絲綢一樣?他的頭髮聞起來又是什麼味道呢?她這時感到渾身上下一陣青春的燥熱。他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轉向她,她的臉騰的一下紅了,暗自慶幸在黑夜的掩蓋下,他看不見自己臉紅。
「無阻隔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
「我出生以前就有了,」她說,「但我爸出生的時候還沒有呢。他說,無阻隔界來到之前大地就像地震一樣在顫抖。有人說無阻隔界就是地震引起的,還有人說這純粹是疑神疑鬼的無稽之談。我只知道它一直在那裡。點柴冒出的煙火能暫時驅除這個聲音,就像能讓一窩蜜蜂或是黃蜂安靜下來一樣,但聲音總是會捲土重來。在峽谷口堆著的那些木柴也可以防止牲畜隨便出來——有時候它們會被吸引到無阻隔界里去,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要是一頭母牛或綿羊真的碰巧進去了——或許是在點火之後,而來年的那堆柴火還沒有堆上去時——它就再也出不來了。不管那東西是什麼,它就像個貪婪的餓鬼。」
她把披風拉到一邊,抬起右腿,都沒碰到馬鞍的前橋,就利索地跳下馬來——整套動作一氣呵成。這個動作應該是穿褲子的人來做的,而不是穿裙子的。她從他睜大的眼睛能看得出來他已經把自己看了個夠了……但並沒有什麼無法給人看的地方,所以說看見又如何呢?每當她想要秀一把的時候,快速下馬從來就是她的首選。
「漂亮!」他叫道。
「我是跟爸爸學的,」她說著,裝作沒聽懂他讚美中的另一層含義。她笑著把韁繩遞給了他,這個笑容表示她願意接受這個讚美,不管它蘊含了幾層含義。
「蘇珊?你見過無阻隔界嗎?」
「見過,一兩次。從上面俯瞰的。」
「它是什麼樣子的啊?」
「很醜,」她立馬回答說。今晚之前,在蘇珊近距離看到了蕤的微笑,忍受過她胡亂摸到身上的手之前,可以說迄今為止她看到過的最丑的東西莫過於無阻隔界了。「它看上去就好像是內部慢慢燃燒的泥潭,也像是一片飄滿浮渣的綠色沼澤。上面升騰起一片薄霧。有時候看上去又像長長瘦瘦的手臂。末端還長著手。」
「它是不是還一直生長著?」
「對啊,人們是這麼說的,而且每一個無阻隔界都在變大,但速度很慢。它們不會在你我活著的時候就脫離愛波特大峽谷的。」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星星一直陪伴著他們走過這條路。她覺得可以整晚上和他這樣聊天——關於無阻隔界,或是西特果,或是她那個惹人心煩的姑媽,或者根本不限制話題——想到這裡她有點沮喪。上帝啊,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想想自己整整三年都沒有理睬罕佈雷的男孩子,為什麼現在倒會遇見這個讓她感興趣的男孩呢?為什麼生活是那麼不公平呢?她先前的那個想法又在腦中回蕩,這是從父親的聲音里聽到的:因為如果這是卡的話,它就會像風一樣吹來,你的原有計劃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腳的,就好像颶風來臨時的穀倉一樣。
但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決心已下,決定反對這個念頭。那裡沒什麼穀倉;而是她的生活。
蘇珊伸出手去,摸了摸比奇女士郵箱上的鍍錫,就像是要在這個世界上穩住自己一樣。也許她那小小的希望和夢想並沒有那麼重要,但爸爸告訴過她,決定了做什麼事情就要儘力而為,她不會輕易就拋棄爸爸的教誨,只因為在情感和身體波動較大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帥氣的男孩。
「我就在這裡離開你,你要麼和你的朋友們會合,要麼繼續騎馬,」她說。沉重的語氣讓她自己都有點傷感,因為那種沉重是完全成人化的。「但不要忘了你的承諾,威爾——要是你在濱海區看見了我——市長府邸——要是你是我的朋友,要裝做是第一次看見我。我也會是第一次看見你。」
他點點頭,她看見自己的嚴肅現在反射在他的臉上。也許還有傷感。
「我從來沒有邀請一個女孩子和我一起出來騎馬,也沒有問過女孩她會不會讓我去看她。我想邀請你,蘇珊,帕特里克的女兒——甚至我會給你帶花,讓我更有機會成功——但我覺得這樣做不會有什麼用的。」
她搖搖頭。「嗯,不會的。」
「你是不是已經訂婚了?我這樣問可能有點唐突,但是我並無惡意。」
「我肯定你沒有惡意,但我現在不會回答你。我現在的處境很微妙,我曾經告訴過你的。還有,現在天色很晚了。我們該在這裡分手了,威爾。哦……再等等……」
她伸手掏了掏圍裙上的口袋,拿出半塊包在綠葉里的蛋糕。她在去庫斯的路上吃剩下的半塊……現在感覺這蛋糕就是她的半條命。她把這頓吃剩的晚餐遞給拉什爾,馬聞了聞就吃了下去,還用鼻子親昵地拱了拱她的手。她笑了笑,感覺馬的嘴像天鵝絨一樣讓人覺得痒痒的。「你真是一匹好馬。」
她看著威爾·迪爾伯恩,他站在路上,邊蹭著滿是灰塵的靴子,邊有點賭氣似的看著她。這時他臉上那堅毅的表情沒有了;他看上去又和她的年齡相仿了,甚至還要年輕。「我們相逢愉快,是不是?」他問。
她走向前一步,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腳,吻了他一下。這個吻很短暫,但並不像個客套的吻。
「對啊,相逢愉快,威爾。」但是當他向前一步還想重溫這個曼妙時刻的時候(這時的他那個動作自然得就好像是一朵花要追隨著陽光的樣子),她輕輕地把他往後推一步,態度很堅決。
「不,這隻代表我對你的感激之情,我認為對一個紳士來說感謝一次就足夠了。威爾,安心走你的路吧。」
他像睡夢中的人似的拿起了韁繩,盯著它們,彷彿根本不認識那是什麼,然後又扭頭望著她。她看得出他此時正在努力消除這個甜吻給他的身心帶來的衝擊。她喜歡看到他這樣。她非常高興自己那樣做了。
「你也安心上路吧,」他說著就上了馬。「我期待著能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你。」
他對她笑了笑,她從笑容里看到了一種企盼和希冀。他抽了馬一鞭,拉什爾就掉頭朝他們來的方向走去——也許是為了再看一眼油田。她還站在原地,站在比奇女士的郵箱邊,心裡盼望著他能轉回頭對她揮揮手,這樣她就能再看一眼他的臉了。她肯定他會的……但他沒有。就在她要轉身下山往城裡走去的時候,他真的回頭了,舉起手揮動著,就像在黑暗中亂舞的飛蛾。
蘇珊也舉起了手,然後就往前走了,心中不禁悲喜交加。不過——也許這是最重要的——她不再覺得自己是被玷污的了。當她吻著那男孩的嘴唇時,蕤在她身上的觸摸似乎已經離開了她的皮膚。像個小魔術,但她喜歡這個魔術。
她繼續往前走著,頻頻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微微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