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馬不停蹄地沿著她稱為鮫坡的地方來來回回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沒有讓拉什爾快跑,儘管他實際上是想讓這匹馬在星空下狂奔,直到他自己內心那澎湃的波濤稍稍平靜一些。
他想,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話,就根本不用費力去想平靜不平靜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傻子才能那麼執著,堅決要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這句老話讓他想起了那個滿臉疤痕外加羅圈腿的人,此人正是他這輩子最偉大的老師,他想著不禁笑了。
最後他騎著馬下了山坡,來到一條潺潺的小溪邊,沿著小溪逆流而上走了一英里半路(一路經過了很多馬群;它們用恍惚的眼神看著拉什爾,一臉迷惑),來到一片小柳樹林邊。從裡面的空地里傳來一匹馬輕輕的嘶叫聲。拉什爾聽見了也嘶叫起來,一隻蹄子蹬地,上下晃動著腦袋。
在穿越柳樹林的時候他低著頭,突然間有一張窄窄的白臉出現在面前,看上去不像是人的臉,上半部全被黑色的、沒有瞳孔的眼睛佔據了。
他又伸手去掏槍——今晚已經是第三次了,同時也是第三次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槍。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已經發現面前出現的東西是掛在一根繩子上的:是禿鼻烏鴉的腦袋。
是那個總是自稱為阿瑟·希斯的年輕人把頭骨從馬鞍上拿下來(他把那個被掛起來的頭骨稱為哨兵,「像鄉下老太婆一樣醜陋,但喂起來也特別便宜」,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很逗),掛在那裡的,就當是個惡作劇式的迎賓禮。他和他的笑話!拉什爾的主人粗暴地把這個鳥頭扒拉到一邊,把繩子都弄斷了,鳥頭被甩到了黑暗中。
「咄,羅蘭!」從陰影處傳來了這個聲音。有點責備的感覺,但還有些忍俊不禁……一直都是這樣。庫斯伯特是與他交情最久的朋友了——他們的第一口牙印都留在了同樣的玩具上——但是羅蘭在很多事情上還是覺得他難以理解。並不僅僅是他的笑聲;很早以前,有一個叫哈可斯的宮廷廚子由於叛變罪而即將被絞死在蓋樂泗山上,庫斯伯特陷入了一種緊張和悔恨交織起來的痛苦中。他告訴羅蘭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再也不能看下去了……但最終他既留了下來,也看了整個過程。因為弱智的玩笑和簡單浮淺的感情都不屬於真正的庫斯伯特·奧古德。
羅蘭走進了小樹林中央那片空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躲著的一棵樹後走了出來。等走到空地一半的時候,這團影子就變成了一個高高的、臀部窄窄的男生,他穿著牛仔褲,光著雙腳,上身也沒穿衣服。他的一隻手裡舉著一把超大的老式手槍——這種槍有時候也被人稱做啤酒桶,就是因為它那巨大的槍膛。
「咄,」庫斯伯特又說了一句,好像他很喜歡聽這個詞的發音,這個詞也只有和眉脊泗那樣死水一潭的地方相比時才不顯得過時。「那是對付哨兵的好辦法,直接把那可憐的瘦傢伙打到最近的山溝里去!」
「要是我帶著槍,我倒寧肯把它打個粉碎,把城裡一半的居民都吵醒。」
「我知道你是不會上當的,」庫斯伯特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你臉色難看極了,羅蘭,斯蒂文的兒子,但你不會被任何人愚弄,即使你已經快十五歲高齡了。」
「我想我們已經商量好旅途中應該用的名字了。即使只有自己人,也該如此。」
庫斯伯特伸出了腿,光著的腳後跟踩在草皮上,他伸出雙臂,手在手腕處誇張地彎著,鞠了一躬——這是在模仿那些以鞠躬行禮為業的人。他看上去就像一隻站在沼澤上的鷺,羅蘭忍不住對此嗤之以鼻,笑了起來。接著他用左手手腕的內側碰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看看自己到底有沒有發燒。天知道,他覺得身體里已經有點發熱了,但是額上的皮膚還是涼的。
「槍俠,我請求你的原諒,」庫斯伯特說著,眼睛和雙手都很卑微地低垂著。
羅蘭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請不要再這麼叫我了,庫斯伯特。不要在這裡,無論哪裡都不要這麼叫我。要是你還看得起我的話就不要這麼叫。」
庫斯伯特馬上直起身來,走到羅蘭停馬的地方。他看上去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羅蘭——威爾——對不起。」
羅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只要從現在開始這麼做就可以了。眉脊泗可能就在世界的盡頭……但是它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阿蘭在哪?」
「迪克,你是說?你覺得他在哪?」庫斯伯特把手指向了空地,那裡有一團黑影在喘粗氣,聽上去也像是被噎住了。
「那個傢伙,」庫斯伯特說,「就算地震了都不會醒的。」
「但你聽到我來了,還是醒了。」
「是啊,」庫斯伯特說。他看著羅蘭的臉,那種盯著看的感覺讓羅蘭感到有點不安了。「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表情看上去有點怪怪的。」
「是么?」
「是的。激動。還有點洋洋自得。」
要是他想和庫斯伯特討論蘇珊,現在正當其時。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保密(他大多數的決定,大多數最英明的決定,都是這麼作出的)。要是他在市長府邸里見到了她,那在庫斯伯特和阿蘭眼裡他們就是第一次見面。那有什麼不好呢?
「好吧,我有理由洋洋自得,」他說著就跳下了馬,鬆開了馬鞍上的肚帶。「我看見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啊?說說看,我的好朋友。」
「我想還是等到明天吧。到時那邊那頭冬眠的熊就會醒過來了。這樣我只要說一遍就可以了。再說我也很累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事:這裡的馬真是太多了,即便是對於這個以產馬而著稱的領地來說,也不算少了。迄今為止簡直是太多了。」
還沒等庫斯伯特再問什麼問題,羅蘭就把馬鞍從拉什爾的背上拉了下來,放在三個用牛皮綁住的小柳條筐邊上,這樣捆住的三個小筐是用來作放在馬背上的行李架的。小筐中各有一隻頸套白圈的鴿子睡眼惺松地咕咕叫著。其中一隻鴿子從翅膀下面探出頭來,偷偷望了一眼羅蘭,接著就又把頭縮了回去。
「這幾隻鴿子沒什麼事吧?」羅蘭問道。
「都很好。在稻草堆裡面它們想啄就啄,想拉就拉,開心得很啊。它們正在度假呢。你的意思是指——」
「明天。」羅蘭說。庫斯伯特見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好點點頭,去找他那瘦骨嶙峋的哨兵了。
二十分鐘以後,羅蘭卸下拉什爾身上的裝備,擦了擦它的身體,然後就讓它和巴克斯金及漿糊小子一起去吃草了(庫斯伯特甚至不像一般人那樣給自己的馬起個像樣的名字),然後仰面躺在鋪蓋卷上,看著夜半的星星。庫斯伯特很快就睡著了,就像他一聽到拉什爾的蹄聲很快醒來一樣,但是羅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毫無睡意。
他想到了一個月之前,在妓女的房間,想到了他父親坐在妓女床上,看著他穿衣服。他爸爸說過的話——我兩年之前就知道了——在羅蘭腦子裡就好像是個被敲擊過的銅鑼一樣發出陣陣迴響。他懷疑它們會一直這樣響下去。
但父親還有很多話要說。關於馬藤。關於羅蘭的媽媽,也許她更像一個受害者,而不是犯罪者。還有那些自稱愛國者的掠奪者。還有約翰·法僧,他確實曾在克雷西亞待過,後來就不在了——消失了,他常這麼乾的,就好像是大風中的一縷青煙。離開之前,他和他的一幫人把印奇,也就是領地首府幾乎燒成了灰燼。成百上千人慘遭殺戮,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克雷西亞此後脫離聯盟而聽命於「好人」法僧了。某個初夏的一天,領地總督,印奇市長和高級治安官三人的首級被掛在了印奇的城門處,給法僧的來訪畫上了句號。斯蒂文·德鄯稱其為「很有說服力的政治。」
羅蘭的父親說,這就像玩城堡棋一樣,雙方的軍隊已從各自的陣營中出來,最後的決戰開始了。和一般的民眾革命一樣,這個遊戲很可能在很多中世界領地真正意識到約翰·法僧是個嚴重的威脅之前就結束了……或者,要是你相信他關於民主的慷慨陳詞,堅信他將終結所謂的「階級奴隸制度和古老的童話」,你會認為他將帶來巨大的變革。
羅蘭很驚奇地得知,他父親和父親那個槍俠卡-泰特根本不把法僧當回事;他們認為他是個小角色。事實上,在他們眼裡,聯盟也是個小角色。
我會把你送走,斯蒂文說話了,只見他坐在床上,憂鬱地看著自己的獨子,此後也只有這個兒子活了下來。在中世界裡,其實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安全的地方了,但清海邊上的眉脊泗可以說是相對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兒,至少要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我想阿蘭應該是其中之一。我提醒你,另外一個最好別是那個只會說笑的男孩子。那樣你還不如帶上一條會叫的狗呢。
要放在別的日子,聽到要去見識大千世界肯定要喜出望外了,但這次他強烈反對。如果與「好人」法僧的最後決戰迫在眉睫,他希望能與父親並肩作戰。畢竟現在他也是個槍俠了,哪怕只是個學徒,而且——他父親慢慢搖了搖頭,很用力。不,羅蘭。你還不懂。不過你總會明白的;你會很明白的。
後來,他們倆來到中世界最後一個有生氣的城市——清晨陽光照耀下的那個綠色的奇妙城市薊犁——高高的城牆上,三角旗在飄揚,老城區街道上布滿小商販,馬匹賓士在馬道上,馬道從位於城中心的宮殿開始,呈放射狀蔓延全城。他的父親把更多的情況告訴了他(不是全部),他也對情況有了更好的理解(遠遠不是全部——他父親也無法對所有事情——作出解釋)。他們倆都沒有提及黑暗塔,但它已經矗立在羅蘭的心裡了,就像是遙遠地平線上的一團烏雲。
是不是所有這一切都是圍繞著塔的呢?並不是一個剛剛得勢的滿懷統治中世界野心的掠奪者,也不是那個把他母親的魂勾去的男巫,也不是斯蒂文和他那幫人希望在克雷西亞找到的玻璃球……只是那個黑暗塔?他沒有問。
他不敢問。
他在鋪蓋上翻了個身,閉上了眼睛。他馬上看見了那個女孩的臉;他覺得女孩的雙唇和他的雙唇緊緊地貼在一起,聞到了她皮膚的香氣。他的身體從頭部到脊椎立刻變得火熱,而脊椎以下到腳趾卻是冰冷的。他又想到了她從拉什爾的背上下來時露出的腿(還有瞬間掀起的裙子裡面一閃而過的內褲),身上滾燙的火焰和冰冷的海水馬上換了位置。
當時那妓女奪去了他的童貞,卻沒有親吻他;他想親她,但她把臉轉開了。除了接吻,她可以允許他做出任何動作。當時他真是失望萬分。而此刻他很開心。
他年輕心靈中的那雙眼睛,不安而清澈,還在惦念著她那根一直垂到腰間的長辮子,她嘴角邊一笑就出現的甜美酒窩,她那悅耳的嗓音,還有她用老派的方式說出「對啊」、「不對」、「你」、「你的」和「爸」的方式。他回味著當時她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腳要親吻他的樣子,想著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換取她的手再次放在他的雙肩,如此輕柔,卻又如此有力。還有她的雙唇親吻自己。他猜,那張嘴應該沒什麼接吻的經驗,但比他懂的還是要多一點。
羅蘭,當心——不要讓你對這個女孩的好感誤了大事。不管怎樣,她不是自由身——她暗示了這些。雖然沒結婚,但有別的約定。
羅蘭離他日後成長為的那個無情的人還很遠,但他身體里有無情的種子——小而堅硬的種子,但是遲早會長成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還會結出苦澀的果實。現在其中的一顆種子已經爆裂開來,長出了第一個葉片。
約定過的事可以否定,做過的事也可以推翻重來。沒什麼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但是……我想要她。
是的。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像知道自己父親的臉一樣:他想要她。這種感覺和他看到那個躺在他面前叉開雙腿、眼睛半睜半合地看著他的妓女時不一樣,他想要她,就像飢餓的人想要食物,乾渴的人想要甘泉一樣。這種感覺就像他想用馬拖著馬藤的屍體在薊犁的大街上奔跑一樣強烈,以此來報復那個男巫對自己母親的所作所為。
他想要她;他想要這個叫蘇珊的女孩子。
羅蘭翻個身,閉上了雙眼,睡著了。他的睡眠很淺,裡面充斥著只有十幾歲的男孩們才會有的粗野而詩意的夢境。他的夢是肉體吸引和浪漫愛情的結合,兩者強烈地交織在一起,以後他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在充滿渴望的夢境里,蘇珊·德爾伽朵一次次地把手放在羅蘭的肩膀上,一次次地吻她,一次次地讓他第一次到她那邊去,第一次和她在一起,第一次看她,好好地看看她。
2
距離羅蘭睡覺做夢大約五英里的地方,蘇珊·德爾伽朵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到天上的古恆星隨著黎明的臨近開始變淡。同剛躺下時一樣,她現在仍然毫無睡意,兩腿之間老太婆碰過的地方一陣抽動。這讓她心煩意亂,但不再像以前那麼令人不快,因為她現在想到的是半路上遇見的那個男孩,還有星光下她按捺不住給他的吻。每次她變換雙腿的姿勢,那種抽動的感覺就會變成一陣短暫而甜蜜的疼痛。
蘇珊到家後,科蒂利亞姑媽正坐在火爐邊的搖椅上(通常情況下,一個小時之前她就已經上床睡覺了)——在一年的這個時候,冰冷的壁爐里根本沒有火,燃過的灰燼也被清掃乾淨了——她腿上堆滿了飾帶,在邋遢的黑衣服的襯托下看上去就好像是海浪的白色泡沫。她在飛快地給飾帶鑲邊,速度快得驚人。當侄女一陣風似的推門進來時,她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我一小時之前就盼你回來了,」科蒂利亞姑媽說。「我很擔心你。」但口氣里並沒有任何擔心的意思。
「是么?」蘇珊說完就一聲不吭了。她想,要是放在平時,她肯定會找個連她自己聽上去都像是謊話的拙劣借口——在這一點上,恐怕她一輩子都會受姑媽的影響——但是今晚太不一樣了。她以前從沒經歷過這麼特殊的一晚。她發現威爾·迪爾伯恩的形象已經在自己的腦子裡揮之不去了。
姑媽抬起了頭,她窄窄的鼻翼,珠子般的眼睛距離很近,探詢地盯著她。自從蘇珊動身前往庫斯以後,還有東西沒怎麼變化;她還能感覺到姑媽的眼睛掃過自己的臉和身體,就好像一把邊鋒銳利的鬃毛掃帚一樣。
「你怎麼那麼久才回來啊?」科蒂利亞姑媽問道。「是不是碰見什麼麻煩了?」
「沒有。」蘇珊回答,但是她想到在小屋門口時,那女巫是怎樣站在她身邊,怎樣用枯枝般的雙手拉著她的辮子的。她想起自己當時很想離開,她還記得問過蕤是不是事情已經辦完了。
也許還有一件小事沒有辦完,老太婆說過這句話……或者蘇珊自己是這麼想的。但是那件事到底是什麼呢?她記不起來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自己的腹部因為懷上了托林的孩子而隆起之前,她不用跟蕤打交道……要是收割節之前都不用跟托林生孩子的話,那麼直到冬天她都不用去庫斯。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啊!要是她遲遲不懷孕的話,可能會更長……
「姑媽,我回家時走路很慢。就這麼簡單。」
「那你怎麼看上去這樣啊?」科蒂利亞姑媽問,稀疏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怎麼樣?」蘇珊取下圍裙,把裙繩打了個結掛在了廚房門背後。
「臉紅紅的,冒著汗。就好像是剛擠出的鮮牛奶一樣。」
她差點沒笑出聲來。雖然姑媽對男人了解之少就好比蘇珊對恆星和行星知之甚少一樣,但她說到點子上了。臉通紅,冒著汗,她自己也是這麼感覺的。「我想是因為晚上的空氣吧,」她說。「姑媽,我看見一顆流星。還聽見了無阻隔界的聲音。今晚的聲音特別響。」
「是么?」姑媽無所謂地問了一句,然後又回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上來了。「疼嗎?」
「有一點。」
「你哭了嗎?」
蘇珊搖搖頭。
「好樣的。最好不要哭。永遠不要哭。我聽說她喜歡別人哭。蘇珊——她給你什麼了么?那個老太婆?」
「嗯。」她把手伸進袋子里,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
清白
她剛一拿出來,姑媽就一把奪走了,一臉貪婪的樣子。科蒂利亞最近一個月費盡口舌,把甜言蜜語都說盡了,不過現在她可得償所願了(現在蘇珊已經走得太遠,作出了太多承諾,不可能再走回頭路了),她將變回到以前那個怪僻、高傲和疑神疑鬼的女人,看著蘇珊長大的那個女人;變回到那個每個禮拜都要被自己那個淡泊而萬事順其自然的兄弟惹得憤怒無比的那個女人。從某個方面來看,這也讓人鬆了一口氣。要是科蒂利亞每天都笑臉迎人,那才讓人受不了呢。
「對,對,這就是她的標記,」姑媽說著,摸了摸這頁紙的底部。「有人說這是指魔鬼的蹄子,但是我們幹嘛要管那麼多呢,嗯,蘇?雖然她是個噁心可怕的野獸,她倒是還有能耐讓兩人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更久。你只需再見她一次就可以了,沒準就在年末前後,如果你懷孕的話。」
「還會晚一點,」蘇珊告訴她。「不到魔月滿月,我不能和托林睡覺。得過了收割節和篝火。」
科蒂利亞姑媽目瞪口呆。「她真是這麼說的?」
姑媽,你認為我在說謊?她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抵觸,這種強烈的情緒並不像是她的;通常她在性格上還是很像爸爸的。
「對啊。」
「為什麼?為什麼要等那麼久?」聽上去她已經很不高興,很失望了。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八塊銀幣和四塊金幣進賬了;它們都被科蒂利亞姑媽藏起來了(蘇珊懷疑錢的數量還蠻可觀的,儘管姑媽會抓住一切機會哭窮),而且一旦那張染上血跡的床單送到市長家的洗衣女工手裡,還會收到兩倍的錢呢。等到蕤確認這個孩子的身份和清白以後,還會再付相同數額的一筆錢。加起來會有很多錢。對於這樣一個小地方和他們這些小人物來說已經算是一筆財富了。而現在,收錢竟然還得往後緩一緩……
現在蘇珊要在睡覺之前為自己犯下的一樁小罪祈禱了(雖然並不是誠心悔過):她很喜歡看姑媽臉上那副受騙沮喪的表情——整個一個沒有得逞的財迷樣。
「為什麼要等那麼久?」她又問了一遍。
「我想你應該親自到庫斯去問問她才是。」
科蒂利亞·德爾伽朵的嘴唇本來就薄,現在她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幾乎都看不見了。「小姐,你好大脾氣啊?跟我也這麼沒大沒小起來?」
「不是啊。我現在很累,根本沒力氣對誰發脾氣。我想洗洗——我還能感覺得到她的手在我身上——然後就去睡了。」
「那你去洗吧。也許我們明早可以像淑女一樣接著討論這個問題。當然還得去見見哈特。」她把蕤交給蘇珊的紙折好,想到能見到托林,就露出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然後就把手伸向衣服口袋。
「不,」蘇珊的嗓音出奇的尖利——尖得使她姑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科蒂利亞看著她,簡直驚呆了。蘇珊看到姑媽這麼看她,有點不太自在,不過還是沒有把眼光移開。她伸出雙手,毫不膽怯。
「我得留著它,姑媽。」
「是誰教你這麼說話的?」科蒂利亞姑媽問,她的聲音簡直像是在怒吼了——蘇珊一時覺得姑媽要開始罵人了,但那聲音又使她聯想起無阻隔界發出的響聲。「誰教你這樣對把你這個孤兒養大的人說話的?誰教你這樣對姑媽說話的?」
「你知道是誰教我的,」蘇珊說。她的手仍然向前伸著。「我要把它留在身邊,我會把它交給托林市長。她說過她不在乎這張紙會遭受怎樣的待遇,就算他拿它來擦屁股,她也不在乎,」(聽到那個不雅的字眼,她姑媽的臉紅了,看上去真滑稽)「但是在那之前,我得把它留在身邊。」
「真是奇談怪論啊,」科蒂利亞姑媽憤怒了……但她還是把那團髒兮兮的紙遞給了蘇珊。「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這個黃毛丫頭保管。」
但對他來講,卻又不僅僅是個黃毛丫頭,對不對?我還要躺在他身下,聽著他骨關節咯吱作響,然後懷上他的骨血,為他生一個孩子。
重新把那張紙放好的時候,她低下頭看著口袋,免得姑媽看見自己眼中的怨恨。
「你上樓去吧,」姑媽說著把飾帶一股腦兒撥進針線筐兒,飾帶亂七八糟纏成了一團。「你去洗吧,好好把你嘴巴洗一下。給我好好清除一下從你嘴裡冒出來的那些無禮和不敬的話。」
蘇珊安靜地走開了,她走在熟悉的樓梯上,心裡真想跟姑媽頂嘴,但還是忍了。她心中交織著羞恥和仇恨。
東方已顯魚肚白,星光也開始暗淡,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今晚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團亂麻塞在腦子裡,紛繁複雜,也很模糊——但其中揮之不去的是威爾·迪爾伯恩的臉。她心想,他的那張臉怎麼能夠一時嚴峻,一時又出乎意料地變得溫柔呢。那是一張很帥氣的臉么?對的,她是這麼認為的。對自己來說,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從來沒有邀請一個女孩子和我一起出來騎馬,也沒有問過女孩她會不會讓我去看她。我想邀請你,蘇珊,帕特里克的女兒。
為什麼是現在呢?為什麼我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呢,這時可是沒有一點好處的。
如果這就是卡,它會像是一陣風似的吹來。像是場颶風。
她輾轉反側,最後仰著頭對著天花板。她想這個後半夜就不要指望能睡著了。其實也可以走到鮫坡去看看日出的。
然而她還是選擇躺著,身體時而感到不適,時而又沒事了。她望著窗外的黑影,聽著清晨鳥兒的第一聲啁啾,想著親吻時他雙唇的感覺,溫柔而有力,還有他的牙齒;他身上的味道,她手掌下那件質地硬朗的襯衫。
她雙手放在睡衣上面,用手指握住自己的乳房。乳頭變得很硬,硬得好像是小鵝卵石。手碰到那裡的時候,雙腿間突然涌動起一陣熱流。
她想自己還是能睡著的。要是能處理好身體的燥熱,還是能睡著的。
她能夠做到。老女人已經給她做了示範。即使是黃花閨女也可以偶爾享受一下床笫之歡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蘇珊翻了個身,把手伸到被單下面。她努力把老太婆那雙明亮的眼睛和凹進去的顴骨趕出腦海——她發現只要認真去做,那並不是難事——然後用那個牽著駿馬,頭戴寬檐帽的男孩形象取代。一時間,那腦海中的形象是那麼清晰,那麼美妙,簡直就和真的一樣。彷彿除此以外她的生活只是一場無聊的鬧劇。她夢見他一再地吻她,他們都張開嘴巴,兩個人的舌頭水乳交融;他們一起分享著周圍的空氣。
她的身體簡直要燃燒起來了。躺在床上,彷彿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炬。當太陽終於升起在地平線上的時候,她總算漸漸進入了熟睡的狀態,只見她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頭髮像根根金絲披散開來,散落在身體和枕頭的兩側。
3
黎明前的最後一個小時,旅者之家的公共休息室從未如此安靜。通常把大吊燈渲染成明亮珠寶色的煤氣燈已經變成了暗淡的藍色斑點,寬大的房間里滿是陰森詭異的氣氛。
牆角堆著一堆柴火——其實就是在「看我的」遊戲中打架鬥毆時被砸爛的兩把椅子(鬥毆者正在高級治安官的醉鬼牢房裡關著呢)。另一個牆角里是堆結成一塊的嘔吐物。房間東邊高出地面的檯子上立著一架被損壞的鋼琴;立在鋼琴凳邊上的是巴奇的硬木棒,巴奇是這裡的打手,也是個各方面都很強硬的人。而此時,巴奇自己橫躺在琴凳下面,呼呼大睡。疤痕累累的腹部在燈心絨褲子的腰帶處隆起,像做麵包的麵糰一樣。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張牌:方塊二。
房子的西邊放著牌桌。兩個醉鬼頭耷拉在其中的一張桌子上,鼾聲大作,哈喇子一滴滴地淌到綠色的毛氈上。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他們頭頂上有一張亞瑟的圖片,亞瑟·艾爾德王雙腿叉開騎在白馬上,旁邊有個牌子上寫著(古怪地混合了高等語和低等語):不要在紙牌或生活中與人爭執。
吧台後面有一個巨大的戰利品,足有整個房間那麼長:一隻雙頭麋鹿,鹿角好像一個小樹林,還有四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這頭麋鹿一般被旅者之家的常客稱為小頑皮。沒人知道為什麼。某個人突發奇想地在其中一對鹿角的頂部畫了兩隻安全套。躺在吧台上面,正對著小頑皮不滿目光的是快馬佩蒂,旅者之家的舞女和侍者……儘管她已不再年輕,而且她馬上就得到後面的飼料槽去工作,而不是到樓上去伺候客人。她那渾圓的雙腿叉開,一條腿從吧台裡面垂下來,另一條則垂在外面,髒兮兮的裙子在身上胡亂搭著。她打著鼾,腳和肥胖的手指還時不時地抽搐一下。惟一能聽見的其他聲音就是屋外的風聲,還有輕柔而規律的一下一下抓牌的聲音。
一張小桌子孤零零立在蝙蝠門邊,這扇門是對著罕布雷高街開的;到了晚上,當克拉爾·托林(旅者之家的主人,也是市長的妹妹)決定從樓上的套房走出來,「和大夥一起玩」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這裡的。如果她下樓來玩,她一般都下來得很早——從那個滿是劃痕的破舊吧台端出的牛排要比威士忌多——約摸在鋼琴彈奏者席伯坐定開始演奏之時回到樓上。市長本人從不來這裡,儘管大家都知道他至少擁有旅者之家的一半財產。托林家很在乎這裡的收入;但他們不喜歡午夜以後這裡的樣子,那時候鋪在地上的木屑會浸滿潑灑出的啤酒和鮮血。克拉爾可是個脾氣倔犟的女人,二十年之前就被稱做「野孩子」。她比她那個從政的哥哥要年輕,沒有那麼瘦,眼睛大大的,頭也不小,頗有幾分姿色。沙龍的營業時間裡沒人坐在她的桌子邊上——巴奇要是看見誰有這個企圖,就會飛奔過去阻止——但現在已經過了營業時間,酒鬼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要麼是到樓上睡覺去了。席伯蜷著身子縮在鋼琴後面的牆角里,睡得正香。那個掃地板的傻男孩兩點鐘之後就不見了(是被眾人的嘲笑、侮辱和向他砸來的玻璃啤酒瓶趕走的,他總是有這樣的遭遇;羅伊·德佩普就從心眼裡討厭這個男孩)。他大約九點左右會回來,以便清掃整個亂糟糟的聚會現場,為第二天的狂歡作準備。直到那時,坐在托林小姐座位上的人都可以安享其位。
他在耐心地用紙牌玩遊戲:紅上有黑,黑上有紅,首先擺的就是法院廣場,就像男人們常做的那樣。這個紙牌玩家左手拿著剩下的那副牌。他一張張抽牌的時候,右手上的刺青也跟著晃動。這讓人有點不安,彷彿靈柩正在呼吸似的。紙牌玩家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不像市長或是他妹妹那麼苗條,但是還是屬於比較瘦削的。一頭白色的長髮從背後垂下來。除了脖子以外,他渾身曬得黝黑;脖子上的肉因鬆弛而垂了下來。他蓄了很長的鬍子,以至於鬍子末端都快碰到下巴了——很多人覺得這是劣等的槍俠式的鬍子,但是沒有人用「劣等」這個詞來形容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臉。他穿著一件白色絲質襯衫,身後佩了一把黑柄手槍。乍一看上去,他那雙眼角有些泛紅的大眼睛裡透著傷感。要是靠近點看的話,會發現他的眼睛只不過是水汪汪而已。事實上,這雙眼睛和小頑皮的一樣毫無感情。
他摸到一張黑桃A。但沒有合適的地方擺放。「嘿,你這小子。」他抱怨了一聲,聲音古怪而尖細,而且像一個將要抽泣的人一樣顫巍巍的。這恰好和他那雙濕潤的紅眼睛很配。他把牌攏到一起。
還沒等他重新洗牌,樓上一扇門輕輕地開,然後又關上了。喬納斯放下紙牌,伸手要拔槍。不久他就聽出來這是雷諾茲的靴子踩在走廊上發出的聲音,於是又放下了槍,從皮帶上拿起了煙草袋。首先出現的是雷諾茲常穿的那件披風的下擺,然後就看見他走下樓梯,臉剛剛洗過,一頭紅色捲髮差不多遮住了耳朵。老雷諾茲先生看上去有點自負,不是么?他曾在許多濕潤舒適的溫柔鄉里探險,他睡過的女人比喬納斯見過的都多,儘管喬納斯的年齡還是他的兩倍。
在樓梯底部,雷諾茲沿著吧台踱著步,還停下來掐一把佩蒂豐滿的大腿,然後就走到喬納斯身邊,後者正拿著煙捲,面前攤了一堆牌。
「晚上好啊,艾爾德來得。」
「早上好啊,克萊。」喬納斯打開袋子,拿出一張紙,把煙葉撒了上去。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手卻很穩當。「要來支煙么?」
「來一支吧。」
雷諾茲拉出一張椅子,轉了個方向,坐上去,雙手背在身後。喬納斯遞給他一支煙,他用手指轉動著煙捲,這可是槍俠的經典動作。靈柩獵手們常玩這些經典動作。
「羅伊在哪裡?是和尼布斯在一起么?」他們在罕布雷待了一個多月了,在此期間德佩普迷上了一個名叫黛博拉的十五歲妓女。她走起路來是很敦實的羅圈步,而且她斜著眼睛看著遠處的樣子也讓喬納斯覺得她是個女牛仔,和他們有某種遠親關係。但她也頗有些趾高氣昂的做派。克萊第一個把這女孩子叫做尼布斯,或是女王陛下,有時還(在喝醉的情況下)稱她為「羅伊的加冕小妞。」
雷諾茲點了點頭。「似乎他為她喝醉了酒。」
「他沒事。他不會因為個黃毛丫頭而辜負我們的。她啊,笨得出奇,連貓這個詞都拼不出來。拼不出像貓這麼複雜的詞。我以前問過她的。」
喬納斯又卷了一支煙,接著從包里拿出一根硫磺火柴,在指甲蓋上蹭了一下,點著了火柴。他先給雷諾茲點上,然後再給自己點上。
一隻小黃狗從蝙蝠門跑進來。那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靜靜地看著它。黃狗穿過房間,先嗅嗅牆角已經結塊的嘔吐物,接著就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搖晃著尾巴。
雷諾茲朝那塊提醒大家不要在紙牌遊戲中與人起爭執的牌子點點頭。「我覺得它肯定能看懂那塊牌子。」
「不,一點也不,」喬納斯表示了反對。「它只是條狗而已,一個吃污穢物的狗。二十分鐘之前我聽到了馬的聲音。首先是聽到它靠近,然後是聽到它離開。會不會是我們的崗哨呢?」
「任何蛛絲馬跡你都不會放過。對不對?」
「沒什麼好擔心的。是不是?」
「嗯。鮫坡東邊有個專為小產業主工作的人。他看見他們進來的。一共三個人。很年輕。都是些小毛孩。」雷諾茲把最後一個詞說了一遍,就像是在北邊領地一樣:小毛孩。「沒什麼好擔心的。」
「現在可不能下結論,」喬納斯那顫抖的聲音就好像是一個世故的老頭子。「他們說年輕人目光比較遠大。」
「年輕人就看著那些為他們指好的方向,」雷諾茲回答說。黃狗走過他的身邊,舔著地上的骨頭塊。雷諾茲好意地把一塊骨頭往它的方向踢了一腳,但狗未來得及躲避,骨頭砸在了它身上。它飛快地躥回到蝙蝠門下面,呀咳—呀咳地低吼著,使躺在鋼琴凳下面的巴奇發出的鼾聲聽上去更響了。他張開了手,紙牌掉到了地上。
「也許是,也許不是,」喬納斯說。「不管怎樣,如果萊默和他為之效命的傻瓜提供的消息準確的話,他們來自聯盟,是綠色某個地方的大人物的兒子。就是說我們得非常非常小心了。要像走在雞蛋殼上一樣小心。我們還得在這裡至少多待上三個月!那些年輕人這段時間裡可能一直在這裡,到處清點,做記錄。現在有那麼些清點的人對我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啊。對那些從事再補給的人來說也不是好事。」
「得了吧!這都是幌子,就這麼回事情——他們肯定是因為闖了禍才被扔到這兒來的。他們的老爸——」
「他們的老爸也知道法僧現在掌控著整個西南邊,地位可不低啊。說不定那些小子們也知道這些——對於聯盟和王室來說,輕鬆日子已經快到頭了。克萊,有些事我們是無從知道的。至於那些人,他們要走哪條路你絕對不會知道的。至少他們會將就幹些不太體面的活兒,希望重新得到父母的歡心。等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一點:就算是他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我們也不能拔槍對準他們的後腦勺,像處理駑馬一樣幹掉他們。雖然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能把老爸們氣瘋,但要是他們死了,這些老爸們肯定會十分痛心的——老爸們都那樣。我們要靈活一點;越靈活越好。」
「那最好不要讓德佩普參加進來。」
「羅伊沒有問題,」喬納斯聲音還是顫抖著。他把香煙屁股扔到地板上,用腳後跟一下踩滅。他抬頭看看鹿那玻璃球般的眼珠,眯縫著眼睛好像在考慮問題。「你朋友說的是今晚么?那些小鬼是不是今晚就到了?」
「沒錯。」
「我猜他們明天會來看艾弗里。」那是赫克·艾弗里,眉脊泗最高治安官和罕佈雷的警察總長,大塊頭,整個人就像是洗衣房手推車那麼碩大。
「我想也是的,」克萊·雷諾茲說。「要呈交他們的文件。」
「是的,先生,的確是這樣。你好,你好,你好,他們要一直說這幾句話。」
雷諾茲沒答話。喬納斯說話常讓他摸不著頭腦,但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就和他一起騎馬了,所以他明白最好不要多問。要是問了的話,就一準會聽到那老傢伙滔滔不絕地講他是怎樣通過特殊的門進入別的世界的。對雷諾茲自身來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有足夠多普通的門讓他忙活一陣子了。
「我會告訴萊默的,然後他就會告訴治安官那些小鬼應該待在哪裡,」喬納斯說。「我想應該是在老K酒吧農場的那個僱工房裡。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地方吧?」
雷諾茲知道。在眉脊泗這樣的領地,你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弄清那些標誌性地點。老K酒吧位於城西北角的一塊廢棄的土地上,距離那個奇怪的咆哮峽谷也不遠了。每到秋天,人們就在峽谷口燃燒樹枝。有一次,也就是六、七年前,風向突變,吹錯了方向,結果差點把整個老K酒吧燒成平地——穀倉,馬廄還有住房。但是就僱工房得以在大火中倖免,那地方對從內弧來的三個小鬼來說是個很好的落腳點,而且它離鮫坡和油田都很遠。
「你很喜歡這吧?」喬納斯問,故意帶著罕布雷本地口音。「對啊,我能看出來你很喜歡。你知道他們在克雷西亞是怎麼說的么?『要是你想偷拿餐廳里的銀器,就先把狗領到食品儲藏室里去。』」雷諾茲點點頭。這個建議不錯。「那還有那些卡車呢?那些油罐車?」
「它們都好好的呢,」喬納斯說。「但如果我們現在移動它們,就可能招致異樣的眼光,對吧?你和羅伊去那裡用樹枝把它們蓋上。好好地蓋上一層,厚厚的。後天再去吧。」
「我們在西特果揮汗如雨的時候,你會在哪裡呢?」
「白天么?在市長家裡幫忙準備晚飯啊,你這個獃子——到時,托林會招待那些來自偉大世界的小子,把他們介紹給這個小世界裡的客人們。」喬納斯又開始卷另外一支煙。他抬頭看著小頑皮的腦袋,而不是正在卷的煙,但仍然沒把煙葉灑出一點。「洗個澡,刮個臉,修個面……我甚至要給我的鬍子上點蠟呢,你覺得怎麼樣?」
「不要太緊張,艾爾德來得。」
喬納斯笑了,笑聲很刺耳,弄得巴奇都咕噥了起來,佩蒂也在那個姑且充當床的吧台上不安地蠕動起來。
「那羅伊和我都沒有被邀請參加這個盛大宴會咯。」
「哦,你會被邀請的,而且熱烈歡迎你過來,」喬納斯說著,把卷好的煙遞給雷諾茲。他開始給自己再卷一支。「我也會替你們找好不去的借口。我也會讓你們為我驕傲的,請相信我。再堅強的男人也流淚。」
「所以我們將一整天待在灰塵和臭氣中,給那些笨重的傢伙蓋上蓋子。喬納斯,你真是個大好人。」
「我也有些問題要問,」喬納斯的神思有些遊離。「到處晃悠……面容整潔,散發著多香果的味道……然後問我的小問題。我認識一些咱們這一行的人,他們在一個胖子那裡打聽到很多事情——是個沙龍的主人,要麼是個酒吧的主人,或是個看馬房的,還有可能是那些把手插在馬夾兜里,總在監獄或法庭門口遊盪的胖傢伙們中的一個。對我來說,克萊,我發現女人最好了——一個鼻子靈而不是奶頭好看的女人。我要找個不抹口紅,也不把頭髮披散在腦後的女人。」
「你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是啊。她就是科蒂利亞·德爾伽朵。」
「德爾伽朵?」
「你應該知道她的,這個名字在城裡可是人盡皆知的。蘇珊·德爾伽朵即將成為市長的小相好。科蒂利亞是她姑媽。我發現了一個有關人性的事實:人們一般更願意接近像她那樣欲迎還拒的人,而不是那種大大咧咧沒說幾句話就給你買杯飲料的人。那位女士就是第一種人。宴會上我會溜到她身邊,讚揚她身上香水的味道,雖然我幾乎可以斷定她不擦香水,我還會把她的酒杯斟滿。說吧,你覺得這個計劃怎麼樣?」
「這個計劃是為了什麼?這才是我想知道的。」
「我們必須玩城堡遊戲,」喬納斯的聲音里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們得相信那些孩子被送來這邊只是一種懲罰的手段,而不是真的重任在身。這聽上去可能性很大。是的,很有可能就是這樣。每天凌晨三點以前我是這樣相信的,但那之後我就開始有點懷疑了。克萊,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么?」
雷諾茲搖搖頭。
「我有理由去懷疑。我也有理由和萊默一起去見托林這個老頭子,說服他在目前情況下,把法僧的玻璃球交給那女巫更安全。她會把它藏在槍俠找不到的地方,更何況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了。這是個古怪的時期。暴風雨即將來臨。知道狂風暴雨即將來臨的話,最好還是把艙口都封住。」
他看了看卷好的那支煙。他一直用手指轉著香煙玩,就好像雷諾茲先前的動作一樣。喬納斯把頭髮往後一撩,把香煙夾在耳朵後面。
「我不想抽煙,」他說著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背上發出咔咔的聲音。「早上這時候抽煙我會瘋掉的。抽太多煙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就會失眠了。」
他走到樓梯下面,揪了一把佩蒂的光腿,也像雷諾茲先前做的一樣。他站在樓梯下面回頭望了一下。
「我不想殺死他們。就算不殺掉他們,事情也已經夠棘手的了。我預感到他們有點不對勁,可我連手指都不打算抬一下。但是……我覺得要讓他們知道自己該待的地方。」
「讓他們吃點苦頭。」
喬納斯眼睛一亮。「遵命,夥計,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能讓他們在重要事件上和靈柩獵手作對之前三思而後行。要讓他們在馬路上看見我們就躲得遠遠的。是啊,是得好好想一下。真的。」
他走上了樓梯,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一條腿跛得很明顯——每天後半夜腿疾都會更嚴重。羅蘭的老師柯特很可能能夠認出那個腿疾,因為他曾親眼見過導致跛腿的那一擊。在薊犁大廳後面的院子里,正是柯特的父親打斷了喬納斯的腿,用的是一根硬木棒。之後他拿走那孩子的武器,讓他手無寸鐵地流放到了西部。
最終那男孩長成了大人,也找到了一把槍;被放逐的人總能找到槍,只要他們足夠用心地去找。儘管那些槍不太可能和有著檀木柄的大槍(他們朝思暮想的就是那樣一把槍)相提並論,但需要槍的人還是能夠找到槍,即使是在這個世界裡。
雷諾茲一直目送他離開,接著坐在了克拉爾·托林的桌子上,洗牌,繼續著喬納斯還沒有玩完的遊戲。
外面,太陽正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