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長府邸的歡迎晚宴和旅者之家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整整三周了。其間羅蘭的卡-泰特和喬納斯的卡-泰特之間沒有再起衝突。夜晚的天空中,吻月漸漸消退,商月第一次展現出纖瘦的身姿。這幾天陽光明媚,也很暖和;即使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承認這是他們記憶中最美麗的夏天之一。
在一個美麗的夏日早晨,蘇珊·德爾伽朵騎著一匹名叫派龍的兩歲小馬沿著鮫坡一直向北疾馳。迎面而來的風吹乾了她雙頰的淚水,把沒有紮緊的頭髮也吹得向後飛舞著。她不停催促派龍跑得快一點,用她那雙沒有馬刺的靴子輕輕踢著派龍的身體。派龍馬上提速,耳朵耷下來,尾巴幾乎成了一條直線。蘇珊身穿牛仔褲和一件過於寬鬆的卡其襯衫(這是她父親的襯衫),這件襯衫就是今晨一切不快的起因。蘇珊身子向前貼近練習鞍,一手抓住前鞍,一手摸著馬兒如絲綢一樣的強壯脖子往下摩挲。
「快點!」她小聲說道。「快點再快點!加油,小傢伙!」
派龍再次把速度提高了一個檔次。蘇珊心裡明白它還可以跑得更快;甚至可以跑得比蘇珊預想的還要快。
蘇珊和派龍沿著鮫坡最高的山脊高速賓士著,她幾乎看不清下面那壯觀的、傾斜的土地,滿目綠色和金色;也無法欣賞漸漸融入清海那片朦朧的蔚藍之中的斜坡。要是換到別的日子,這樣的景色,這麼涼爽而略帶鹹味的海風一定會讓她的精神為之一振。但今天她只想聽到派龍的蹄子踩到地面上發出的那種低沉的隆隆聲,感覺到派龍奔跑時肌肉的曲張;今天她渴望超脫自己的思緒。
這一切都是因為今天早晨她出門騎馬之前穿上了父親的舊襯衫。
2
科蒂利亞姑媽還坐在爐子邊上,把身子用晨衣裹得嚴嚴實實,頭上還罩著髮網。她給自己盛了一碗麥片粥放到桌子上。蘇珊一看見姑媽手拿粥碗轉身對著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能看見姑媽嘴唇不滿地抽動了一下,還有她盯著自己手裡剝了一半的橘子時那種譴責的眼神。姑媽至今還為錢沒到手惱火。那個該死的女巫莫名其妙地規定在秋天之前蘇珊應該保持自己的處女身份,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規定,金幣早就入賬了。
但那還不是最主要的。蘇珊明白這一點。簡單來說,就是這兩人都受夠了對方。錢只是讓姑媽失望的事情之一;還有一件是,姑媽本指望這個夏天能夠獨自擁有鮫坡盡頭的這棟房子……也許應該把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的偶爾造訪計算在內,因為科蒂利亞還是挺中意他的。而現在,她們倆都還一起待在這裡,一個瘦削的、正在走向自己生命盡頭的女人,脾氣乖戾的瘦臉上有兩片刻薄的嘴唇,乾癟的乳房躲在高脖裙子後面,外加狗套圈一樣的領子(她經常告訴蘇珊,脖子是最先變老的地方),她的頭髮失去了往日栗色的迷人光澤,取而代之的是像電線似的花白頭髮;另一個女人則是年輕、聰慧、敏捷,芳澤可餐,處於人生最美麗的階段。她們互相刺激對方,每一句話都充滿火藥味,這並不奇怪。那個深愛她們並能由此讓她們和平相處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你是不是要騎馬出去啊?」科蒂利亞姑媽說著放下飯碗,她正坐在初升的一縷陽光中。這個位置很差,要是喬納斯先生在場的話,她肯定不會讓自己暴露在這個地方的。強光照在她的臉上,使這張臉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副雕刻出來的面具。她的嘴角生出了一個瘡;睡眠不佳的時候她總會生瘡。
「對啊。」蘇珊說。
「那你應該多吃點,否則不到九點你就會餓的。」
「沒事的。」蘇珊回答著,加快了吃橘子的速度。她能看出一點苗頭,也能看出姑媽眼睛裡不悅和不滿的神情,她希望能在麻煩開始之前趕快離開。
「為什麼不來一碗麥片粥啊?」姑媽邊問邊把調羹伸到粥里拌了一下。
對蘇珊來說,這個聲音就好像是馬蹄踩到泥地里發出來的聲音——或是踩到糞堆上——她的胃部一陣發緊。「這樣你就能撐到吃中飯的時候了,如果你打算騎很長時間的話。我猜像你這樣的淑女是不願意做那些瑣事的——」
「已經做好了。」你明明知道已經做好了,她沒有再多說話。當你還坐在鏡子前搗鼓自己嘴邊那瘡的時候,我就把家務做好了。
科蒂利亞姑媽把一塊濃奶油扔進粥里——蘇珊搞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還能這麼瘦,她真的不明白——她看著奶油開始融化。然後一度認為這頓早餐會在一個優雅的氣氛里結束。
接著,關於襯衫的麻煩開始了。
「蘇珊,我希望你出門之前能夠脫下這件破布一樣的衣服,穿上托林上星期給你的騎馬裝。至少你要在穿著上表明——」
就算蘇珊不打斷她的話,姑媽後面說的話也會淹沒在蘇珊的憤怒里。她用手摸著襯衫袖子,似乎很喜歡這個質地——由於洗過很多回了,襯衫摸上去幾乎像天鵝絨般柔軟光滑。「這件破布衣服是我爸爸的!」
「對啊,帕特的。」科蒂利亞姑媽吸了吸鼻子。「但你穿就太大了,而且太破了,不得體。你要是再小一點穿這種帶紐扣的男人襯衫倒不要緊,但現在你已經長大了,看看你那胸部曲線已經很有女人味了……」
騎馬裝就掛在角落的衣架上面;衣服是四天前送到的,蘇珊沒打算把衣服拿到自己的房間。一共有三件,一件紅的,一件綠的,一件藍的,都是絲綢面料製成,無疑都價格不菲。她討厭這些衣服那做作的外表,還有那誇張的毛茸茸的鑲褶邊:在風的吹拂下袖子會很藝術化地舞動,還有那鬆鬆垮垮的大衣領,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愚蠢……當然,衣服的前胸被設計得很低,托林要是看見她穿著這種衣服的話,肯定眼睛不會盯著別處。她才不會穿這種衣服呢,能不穿就不穿。
「我那『很有女人味的』胸部曲線?我對此不感興趣。我騎馬出去的話,也沒有人會對那感興趣。」蘇珊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只要這個領地有一個牲畜販子看見你——甚至是倫弗魯看見你,他一直是走那條路的,這你也知道——他說不定就會對哈特說,你正穿著他好心送給你的衣服。你說是不是?孩子,你幹嗎那麼不聽話呢?為什麼總是和我唱反調啊,這對我公平嗎?」
「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蘇珊問道。「你拿到錢了,不是么?你還會拿到更多錢。在他操了我之後。」
科蒂利亞姑媽的臉變得煞白,她震怒了,她屈身向前,隔著桌子打了蘇珊一記耳光。「你怎麼敢在我的房子里用這個骯髒的詞啊,你這個野丫頭?你怎麼敢?」
她的眼淚開始流了出來——就在她聽到姑媽說那是她的房子時。「這是我父親的房子!是屬於我和他的!你根本沒有自己的住處,只能住在市政福利院里。是他讓你住進來的!是他收留你的,姑媽!」
剩下的兩瓣橘子還在她手裡。她把橘子扔到姑媽臉上,猛地往後一退,身後椅子晃動一下,翻倒了,她硬生生地跌在地上。姑媽的陰影落在她身上。蘇珊瘋狂地爬出姑媽的陰影,頭髮亂七八糟,被打的半邊臉隱隱作痛,眼角噙滿淚花,喉嚨腫脹生疼。最後她終於站了起來。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姑媽說道。她的聲音既溫柔,又充滿怨恨,有一種奇特的撫慰人的感覺。「我和托林為你做了那麼多,你竟然這樣。為什麼,你早上要騎的那匹老馬還是哈特的禮物呢,這個禮物是為了對——」
「派龍是我們的!」她尖叫道,那聲音近乎瘋狂,她對於姑媽有意歪曲事實簡直要氣瘋了。「都是我們的。馬匹和土地!——它們都是我們的!」
「別叫得那麼響。」科蒂利亞姑媽說。
蘇珊深吸了口氣,想要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她把擋在面前的頭髮撩到身後,露出了姑媽打她時在臉上留下的手印。科蒂利亞看見了這紅印不禁一哆嗦。
「要是我爸爸看見你這樣,他是絕對不會允許的,」蘇珊說。「他決不會允許我去做哈特·托林的小情人。不管哈特是什麼市長還是別的……別的什麼有權有勢的人……他決不會答應的。你也是心知肚明的。您知道。」
科蒂利亞姑媽眨了眨眼睛,一隻手指摸了摸耳朵,那表情就彷彿蘇珊已經瘋了一樣。「是你自己同意的,年輕漂亮的小姐。哦,這可一點不假啊。要是你犯傻氣,想靠大哭大叫取消約定的話——」
「對啊,」蘇珊對此表示同意。「我是同意這個約定。在你沒日沒夜跟我討價還價之後,在你哭著向我哀求之後——」
「我沒有!」科蒂利亞叫道,像突然被什麼蜇了一下。
「姑媽,你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啊?對啊,我想是的。到了晚上你就會忘記早飯時打我耳光的事了。我可沒忘。您是哭了,您哭著對我說,我們可能被趕出這片土地,因為我們沒有法律憑證證明對這塊土地的擁有權,我們會沿街乞討,您哭了,然後說——」
「不要再那樣叫我了!」姑媽咆哮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用那種諷刺的尊稱更讓她惱怒了。「別那麼軟弱地向我抱怨了。你沒有權利跟我這樣說話!騎你的馬去!出去!」
但蘇珊繼續說了下去。她已經怒不可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您哭了,還說我們會被掃地出門,驅逐到西方去,我們再也看不見父親的祖產,也見不到罕布雷了……當我被嚇住了的時候,你又提起那個我即將要懷上的漂亮寶貝。還說,本來屬於我們的土地會回到我們手裡。本來屬於我們的馬也會回來。為了證明市長先生的誠意,我被恩准擁有一匹我親手接生的小馬。但為了讓我能心安理得拿到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我都做了些什麼呢?除了簽了那份文件,除了答應和他上床,把他四十歲的老婆晾在大廳睡覺外,我都做了什麼呢?」
「你是不是想要錢啊?」姑媽冷冷地問。「想要錢對不對?想要就拿去吧。拿走,存起來,或是丟掉,或是拿去餵豬,我都不管!」
她轉身去取掛在火爐架上的錢包。開始在裡面翻找著什麼,但是她的動作很快就失去了速度和決心。廚房走廊的左邊嵌著一塊橢圓形的鏡子,透過鏡子蘇珊看見了姑媽的臉。她看見——那一臉的仇恨、沮喪和貪婪——她的心沉了下去。
「沒關係,姑媽。我看得出來你捨不得那筆錢,我也不會要這筆錢的。這是嫖客的錢。」
科蒂利亞姑媽轉身面對她,一臉震驚的樣子,順便也就裝作忘了掏錢的事了。「這不是賣淫,你這個傻瓜!歷史上一些最有名的女人都做過情婦,而且一些最偉大的男人都是情婦生的。這不是賣淫!」
蘇珊一把扯下紅色的絲質騎馬裝,拿在手裡。這件襯衫貼近了她的雙乳,彷彿很渴望和她的胸部發生接觸。「那他為什麼要送給我這件妓女衣服呢?」
「蘇珊!」科蒂利亞姑媽的眼裡含著淚。
蘇珊一把把襯衫扔給姑媽,就像剛才把橘子瓣扔到她臉上一樣。衣服落在姑媽腳邊上。「如果你喜歡的話,撿起來,自己穿上。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自己在他的面前叉開雙腿。」
她轉過身,衝出門去。姑媽歇斯底里的尖叫尾隨而至:「不要胡思亂想了,蘇珊!愚蠢的想法會導致愚蠢的行動,現在不能再做蠢事了!你已經承諾過了!」
她心裡明白這一點。不管她的派龍沿著鮫坡跑得多快,都無法讓她拋棄這個想法。她已經承諾過了,無論她的父親帕特·德爾伽朵在得知她此時境地的時候會多麼震驚,他也會明白這一點——她做出了承諾,承諾就必須老老實實去履行。要是誰不信守承諾,等待他們的將是地獄。
3
派龍仍然快速奔跑著,蘇珊讓馬兒慢了下來。她朝後面看去,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了,然後她決定不再飛跑——轉而讓馬兒小跑,或說快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了出來。那天早晨,她第一次感受到這一天的美好——海鷗在氤氳的空氣中向西飛去,她身邊是長得高高的草,每一個裂縫裡都有花兒頑強地探出腦袋來:矢車菊、羽扁豆、福祿考,還有她最喜愛的嬌嫩的藍絲絨。到處都能聽見讓人昏昏欲睡的蜜蜂的嗡嗡聲。那聲音讓她的心變得平靜,胸中洶湧的波濤稍稍平息了一點,此時她才得以對自己袒露心聲……先承認,然後大聲地說了出來。
「威爾·迪爾伯恩,」她說出這個名字,不禁身子一抖,儘管她知道除了派龍和蜜蜂之外沒人聽見。所以她又說了一遍。當那名字說出口的時候,她突然把手腕靠近嘴唇,吻了一下,就吻在脈搏跳動之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因而非常震驚,更讓她吃驚的是,觸到自己的皮膚、聞到汗的味道,她竟然感到一陣激動。那種激動就和第一次碰到他之後的感覺一樣,她此時也感到同樣的衝動,要做些什麼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她現在什麼也無法做。
因此她咕噥了一句父親最常說的罵人的話——「哦,咬它!」——還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最近這三個禮拜以來,威爾·迪爾伯恩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威爾·迪爾伯恩那讓人心神不寧的藍眼睛、黑色的頭髮,還有那武斷傲慢的態度。我可以考慮周到,小姐。至於行為得體?你竟然知道這個詞,我真是很吃驚啊。
每當想到這個細節,她身體里就蔓延著憤怒和羞恥。但主要還是憤怒。他怎麼敢來指責她呢?他從小衣食無憂,有下人來滿足他每一個奇思怪想,他那麼有錢,以至於他都不需要錢——他能無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那可是別人討好他的機會。那樣的男孩——那就是他,一個男孩——他怎麼會理解她做出的艱難抉擇呢?來自漢非的威爾·迪爾伯恩先生怎麼能夠理解其實她並沒有做出任何抉擇呢?怎麼能知道她被帶到他們那裡,就好像一個貓媽媽把淘氣的小貓帶到窩裡一樣,被抓住後脖頸拖到那裡?可她還是不能停止想他;即使姑媽不知道,她也知道今早她和姑媽爭吵的時候還有一個秘密的第三者在場。
她還知道一些別的,那些事情能讓她的姑媽永無寧日。
威爾·迪爾伯恩也沒有忘記她。
4
歡迎晚宴和迪爾伯恩對她說那些傷人的話一周以後,旅者之家的弱智少年——人們都叫他錫彌——出現在蘇珊和姑媽同住的屋子前。他手裡捧著一大束花,大多數是鮫坡上長的野花,但也有幾朵淡紅色的野玫瑰。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粉色的標點符號。男孩並不等人邀請就一把推開門,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蘇珊正在打掃前門小徑;科蒂利亞姑媽在後面的花園裡。很幸運,但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天兩人的關係處於最好的時期,因為她們都盡量避免和對方見面。
蘇珊已經看見錫彌走上了小徑,手中那一大捧花也不能擋住他盈盈的笑容,蘇珊一臉的不解,又有些不安。
「你好啊,蘇珊·德爾伽朵,帕特的女兒,」錫彌樂呵呵地說。「我受人之託到你這裡來,要是給你添了麻煩的話,請多多包涵。我對別人來說是個麻煩,這我也知道的。這是給你的。給。」
他把花往前一送,她看見裡面夾著一個小小的折起來的信封。
「蘇珊?」科蒂利亞姑媽的聲音從房子的一角傳了出來……聲音越來越近。「蘇珊,我好像聽見了開門聲?」
「是的,姑媽!」她回答道。詛咒這個女人那麼尖的耳朵!蘇珊靈敏地把信封從福祿考和雛菊之間拿了下來,塞進衣服口袋裡。
「它們來自我第三個好朋友,」錫彌說。「我現在有三個不同的朋友。這麼多。」他舉起了兩個手指,皺皺眉頭,再加了兩個手指頭,然後就開心地笑了。「阿瑟·希斯是我第一個最好的朋友,迪克·斯托克沃斯是我第二個最好的朋友。我第三個最好的朋友是——」
「安靜!」蘇珊小聲而又嚴厲地說,錫彌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千萬別提你的三個朋友。」
她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像是輕微發燒——而且似乎熱量一直從臉頰延伸到脖子,然後到腳底下。過去的整整一周里,罕布雷到處都是關於錫彌新朋友的閑話——似乎大家都只關注這個話題。她聽到的故事都很離奇,但如果那些故事是杜撰的,為什麼那麼多不同的目擊者所描述的版本都如此一致呢?趁姑媽還沒從角落趕過來,蘇珊努力使自己恢復了正常。錫彌看到科蒂利亞姑媽後,馬上往後退了一步,眼中的困惑變成了沮喪。她的姑媽對蜂刺很敏感,所以渾身上下——從草帽邊緣到褪了色的工作裙的裙擺——都嚴嚴實實裹上了一層紗。在強光的照射下,她看上去很古怪,但在陰影里又很詭異。她戴著手套的手裡拿著一把沾滿灰的大園藝剪刀,讓她的形象更加可怕。
她看見了那束花,彎下腰看了看,大剪刀也舉了起來。當她走到侄女身邊時,把手裡的那把剪刀滑到了腰帶上的掛環里(在她侄女看來,她好像是很不情願的樣子)然後掀起臉上的面紗。
「這是誰送給你的?」
「姑媽,我不知道,」蘇珊故作鎮定地說。「應該是一個酒吧里的年輕男子送的——」
「酒吧!」科蒂利亞姑媽哼了一聲。
「他好像也不知道是誰送的,」蘇珊繼續道。要是能讓他離開這裡就好了!「他是,嗯,我想你會說他是——」
「他是個傻子,是的,這我也知道。」科蒂利亞姑媽沒好氣地瞟了蘇珊一眼,然後把注意力轉移到錫彌身上來了。她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摁在膝蓋上,沖著他一通大喊大叫:「誰……送了……這些……花……年輕……人?」
剛剛掀起的面紗現在又落回原處。錫彌又往後退了一步。看起來有點害怕。
「那……也許……這個人是來自……濱海區?……來自……市長……托林?……告訴……我……我會……給……你……一分錢的。」
蘇珊的心都涼了,他肯定會說出來——他肯定不明白這樣做會讓她陷入一個大麻煩。也許還會給威爾帶來麻煩。
但錫彌只是搖搖頭。「我記不起來了。我大腦一片空白,真的。斯坦利說我是個笨蛋。」
他又咧開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科蒂利亞姑媽做了個鬼臉。「哦,笨蛋!那你可以走了。直接回城裡——不要到處瞎逛,你一個子兒也得不到。沒有記性的孩子是沒資格得到一分錢的!再也不要回來了,不管是誰想要你送這些花兒。你聽見了么?」
錫彌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又說:「女士?」
科蒂利亞姑媽瞪了他一眼。她前額的那條垂皺紋特別明顯。
「你為什麼用這個蜘蛛網一樣的東西裹住自己?」
「你給我滾,蠢驢!」科蒂利亞姑媽大叫一聲。只要願意的話她的聲音就能高上幾個分貝,錫彌被驚得往後一跳。在確定他已經沿著高街往城裡的方向跑去,根本無意徘徊在大門外要小費之後,科蒂利亞姑媽轉向了蘇珊。
「把花放在水裡,免得乾枯了,年輕美貌的小姐。還有,不要胡思亂想,猜測那個暗中傾慕你的人到底是誰。」
科蒂利亞姑媽笑了。這是一個真正的微笑。最讓蘇珊傷心和困惑的是,她的姑媽並不是什麼小時候在搖籃里聽到的故事中的惡魔,也不是像庫斯的蕤那樣的女巫。根本沒有什麼怪獸,她只是一個不顧情面的老處女,愛財如命,也很害怕被趕出家門,從此一文不名,流浪在這個世界裡。
5
她確定花是威爾送的,還真給她說中了。他的便條是手寫的,非常清晰整潔。
親愛的蘇珊·德爾伽朵:
那天晚上,我說的話很過分,我請求你的原諒。我可以見見你,並且當面和你說幾句話么?只有我們兩個人。是很重要的事。如果你願意見我,就讓帶花來的男孩兒捎個信兒。他是值得信賴的。
威爾·迪爾伯恩
是很重要的事。這句話還被強調了一下。她很想知道到底能有什麼重要的事,但又告誡自己不要犯傻。也許他迷上了自己……要是這樣的話,又該怪誰呢?是誰跟他說話,騎他的馬,是誰下馬的時候把腿露了出來?又是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親吻他呢?一想到這個,她就感到臉頰和前額燒得慌,一陣熱潮穿過整個身體,她也不清楚是否後悔親了他,但這是個錯誤,不管她有沒有後悔。要是再見他就是錯上加錯了。
但她還是想見見他,而且她明白,在內心深處自己已經打算暫時不去理對他的憤怒。但她已經作出過承諾。
那該死的承諾。
那晚她失眠了,在床上輾轉反側,先是想要是自己乾脆保持沉默會更好,這樣顯得更有尊嚴,但接著又開始在心裡思量著該怎麼回復——有些回答很傲慢,有些很冷淡,還有些近乎調情。
當她聽見午夜鐘聲敲響,舊的一天過去,新的一天已經來臨時,她決定不再猶豫。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前,打開門,探出頭朝廳里張望。當聽見科蒂利亞姑媽那吹笛子般的鼾聲後,她又把門關上,走到窗邊的小桌前,把燈點亮。她從最上層的抽屜里抽出一張羊皮紙,一撕為二(在罕佈雷,比浪費紙張更大的罪行就只有不珍惜牲畜了),然後飛快地寫著字,就好像再多猶豫一秒鐘就可能導致好幾個小時的猶豫不決。沒有稱呼語,也沒有署名,她的回答十分簡單:
我不能見你。這不合適。
她把這張紙折小,吹滅了燈,然後回到床上躺下,把便條塞在枕頭下面。兩分鐘後,她就睡著了。第二天,去城裡買東西的時候,她順便去了趟旅者之家,在上午十一點時,這個地方有晚上看不出來的美妙。
酒吧前面的院子是長方形,上面鋪的是踩實了的煤渣,被一根長長的拴馬柱一分為二,下面則是一條水槽。錫彌正沿著拴馬柱推著一輛手推車,用鏟子把昨晚的馬糞鏟到車裡。他戴著一頂很滑稽的粉紅色寬邊帽,嘴裡還哼著「金拖鞋」。蘇珊懷疑旅者之家的很多客人會不會早上一起床就和錫彌的感覺一樣好……這麼說起來,如果真要較起真來的話,到底是誰更聰明呢?
她四下看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她,然後走到錫彌跟前,拍拍他的肩膀。他一開始看上去有點受到驚嚇的樣子,蘇珊沒有怪他——根據她所了解到的故事,喬納斯的朋友德佩普差點僅僅因為他不小心把飲料灑到自己的靴子上就殺了他。
接著錫彌認出了她。「你好,來自城邊上的蘇珊·德爾伽朵,」他的語氣很友好。「祝你今天開心,小姐。」
他鞠了一躬——有些好笑地模仿著來自內領地的三個新朋友的行禮方式。她笑著也回了一個禮(她穿著牛仔褲,卻不得不裝作是穿著裙子,不過眉脊泗的女人們都習慣這樣行禮了)。
「你看見我的花了么,小姐?」他問著將手指向酒吧沒有塗油漆的那一邊。在那裡看到的東西讓她大為感動:沿著牆壁下端長著一排藍白相間的絲絨花。這些花兒看上去既勇敢,又楚楚可憐,在早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擺。花的前面是光禿禿的庭院,後面是表面斑駁的酒吧。
「錫彌,是你種的花么?」
「對啊。來自薊犁的阿瑟·希斯先生答應我給帶些黃色的絲絨花。」
「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黃顏色的絲絨花啊。」
「沒錯,我也從沒見過。但阿瑟·希斯先生說薊犁有。」他嚴肅地看了蘇珊一眼,手中還握著鏟子,就好像士兵舉著一把槍或矛一樣。「阿瑟·希斯先生救了我的命。我會為他做任何事。」
「錫彌,真的么?」她有些感動地問道。
「哦對了,他還有一個哨兵呢!那是一個鳥頭!他每次跟它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溫柔的樣子,我會笑么?是啊,我會的。」
她再次四下張望了一下,以防有人在偷看(除了馬路對面的那些雕刻出來的圖騰外),接著就把那團折得很小的便條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來。
「你能幫我把這個給迪爾伯恩先生么?他也是你的朋友,對不對?」
「威爾?對啊!」他接過紙條,很小心地放到自己口袋裡。
「不要告訴任何人哦。」
「噓!」他答應道,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在那頂粉紅色女式草帽的映襯下,他的眼睛圓圓的,樣子煞是有趣。「就像我把花給你時那樣。一定保密!」
「對,一定要保密。再見,錫彌。」
「再見,蘇珊·德爾伽朵。」
他又開始進行他的清掃工作了。蘇珊在那裡站了一會,看著他打掃,感覺有點不自在,也有些心緒不寧。便條已經成功地送出去了,她卻有強烈的衝動想把它從錫彌那裡要回來,劃掉她寫下的那行字,改口說要見他。只為了能再次看見他沉靜的藍色眼睛,再次讓那雙眼睛注視自己。
這時,喬納斯的另外一個朋友,也就是那個穿風衣的人溜溜達達從百貨店回來了。她不能確定他是否看見她了——他耷拉著腦袋,正在卷一支煙——但她可不想冒險。若是自己被看見了,雷諾茲會向喬納斯說,喬納斯——他實在說得太多了——會對科蒂利亞姑媽說。要是科蒂利亞姑媽聽到她竟然去找那個帶花給她的男孩,可能就會有問題要問她了。她不想回答的問題。
6
蘇珊,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事就像潑出去的水。最好不要老沉湎在對過去的回憶中。
她讓派龍停下來,朝鮫坡放眼望去,看到許多馬在悠閑地啃草。這個早上,馬的數量多得出人意料。
騎馬也不管用,她還是忍不住要想到威爾·迪爾伯恩。
遇到他是一件多麼倒霉的事啊!若不是那次從庫斯回來的路上巧遇到他,她早就認命了——畢竟,她是個實際的女孩子,而且諾言就是諾言。她肯定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麼在意失去貞操,想到要懷上孩子她也十分不安。
威爾·迪爾伯恩改變了一切;他佔據了她的心,在那裡安營紮寨,就好像一個拒絕被人驅逐出去的佃戶一樣。他跳舞時對她的評價就像歌曲似的縈繞在她的腦子裡,儘管她很討厭那句話。他說的話既殘忍又自以為是,愚蠢的話……但他說的難道沒有一點道理么?蕤關於托林的說法是正確的,現在蘇珊也對此毫不懷疑。她覺得即使女巫們千錯萬錯,但她們對男人慾望的認識總是對的。這想法讓她覺得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認它的客觀性。
正是那討厭的威爾·迪爾伯恩把她不得不接受的東西變得難於接受,正是他把她拖入到許多爭論中,害得她幾乎難以聽清自己那尖利絕望的聲音,正是他來到她的夢裡——夢裡面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腰間,吻她,吻她,吻她。
她跳下馬,手拉韁繩走了一段下坡路。派龍乖乖地緊隨其後,當她停下腳步,朝西南方向朦朧的藍色看去時,它也低下頭開始吃草。
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再見一次威爾·迪爾伯恩,只是為了讓自己天性中講求實際的那部分再次取勝。她需要見到一個真實的威爾·迪爾伯恩,而不是她在溫柔的思緒和更溫馨的夢境里勾勒出來的他。一次就足夠了,她就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做應該做的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走這條小路的原因——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她都走這條路。他也在鮫坡的這片區域騎馬;這是她在市場聽來的。
她扭轉頭,背對鮫坡,突然感覺他真的會來這裡,就好像她的靈魂在呼喚他——或是她的卡在呼喚他。
然而她只看見藍天和低低的山脊,它們勾勒出的線條極其柔和圓潤,彷彿是一個女人側躺在床上時腰、臀部和大腿的曲線。蘇珊心中充滿了苦澀的失落感。她幾乎都能用嘴巴感受到這種失落,就好像是在嚼濕茶葉一樣。
她開始向派龍身邊走去,想要回家,必須回去說一聲道歉。既然不得不做,還不如儘早。她抬腳踩上左邊那個有點變形的馬鐙,就在此時,一個騎馬人出現在地平線上,就在天邊看上去像女人臀部的地方跑了出來。他坐在馬上,只能看到馬背上的一個側影,但她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誰。
快跑!她一陣驚惶中告訴自己。上馬快跑!離開這裡!快!趕在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趕在卡來臨之前。卡就像一陣風,把你和你所有的計劃都吹到天邊!然而她沒有跑。她站在原地,手裡抓著馬韁繩,當派龍抬頭對著那匹從山上賓士而下的棗紅駿馬發出嘶鳴時,她對著它低聲說著些什麼。
威爾·迪爾伯恩出現在她的面前,先是在馬背上低頭看著她,然後輕鬆利落地跳下馬來。蘇珊知道,就算自己騎了那麼多年馬,那瀟洒的下馬動作也是她難以企及的。他這次沒有把一隻腳伸到前面,腳尖翹起,也沒有脫帽,鄭重其事地向她行禮;他只是看著她,眼神鎮定、嚴肅、成熟得讓她不安。
在鮫坡的一片寂靜中,他們四目對視,薊犁的羅蘭和眉脊泗的蘇珊。蘇珊感到心中吹起了一陣風。對此,她既害怕,又喜悅。
7
「早安,蘇珊,」他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她一言不發,只是等待著,觀察著。他會像自己一樣清楚地聽見她的心怦怦直跳嗎?當然不能;真要這樣可就是胡說八道了。但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麼響,周圍五十碼半徑之內的生物都能聽得見。
威爾·迪爾伯恩往前走了一步。她往後退了一步,用不太信任的眼光看著他。他低下頭,然後又抬起頭來,雙唇抿在一起。
「我請求你的原諒。」他說。
「是嗎?」她冷冷地說。
「我那天晚上說的話是沒有根據的。」
她一聽火就不打一處來。「我根本不在乎你說那些話是否有根據;我在乎的是這很不公平。那些話傷害了我。」
她左眼滾出了一滴淚花,沿著臉頰滾下來。也許她早上還沒哭夠呢。
她本以為自己說的話會讓他羞恥,但儘管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還是直視著她。
「我愛上你了,」他說道。「所以我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覺得,在你吻我之前我就愛上你了。」
她一聽就笑了……但他那簡單直率的表白方式讓她的笑聲在自己耳朵里聽來都有點虛假。或者說虛弱。「威爾·迪爾伯恩先生——」
「請叫我威爾。」
「迪爾伯恩先生,」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老師在苦口婆心地教導一個冥頑不化的學生,「你這個想法很可笑。你難道只是見了我一面就愛上我了么?只是吻了我一下就愛上我了么?那只是個姐妹般的吻?」這次輪到她臉紅了,但她還是接著說下去。「這樣的故事只會在小說中發生,難道在現實生活中也會有?我不這麼認為。」
但他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她的眼睛,她從中看出了一點關於羅蘭的真實情況:他那浸透到骨子裡的浪漫,這份浪漫就好比是一塊神奇的天外飛來的金屬塊,深深地隱藏在他那花崗岩一般實際的想法中。他把愛情看作是一個事實,而不是一朵花,這讓蘇珊難以小瞧他的任何一面,無論是他的浪漫還是他的實際。
「我請求你的原諒,」他又說了一遍。他的語氣中有一種近乎粗魯的固執。這讓她惱怒,又讓她覺得有趣,同時還有些害怕。「我沒有要求你同樣愛我,那不是我說話的原因。你告訴過我,你現在的處境很複雜……」這時他的眼睛不再盯著她看,而是看著鮫坡的方向。他甚至笑了一下。「我還叫他傻瓜,對不對?當著你的面叫他傻瓜。現在看來,究竟誰是傻瓜呢?」
她笑了;忍不住笑了。「你還說過他喜歡烈酒和小姑娘。」
羅蘭用手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要是他的朋友阿瑟·希斯這麼做的話,她會把這當成是一個存心逗樂的舉動。但威爾則不同。她覺得他並不是個喜歡逗樂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並不尷尬。並排站著的兩匹馬,拉什爾和派龍都心滿意足地吃著草。要是我們是馬的話,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簡單得多,她想著想著差點咯咯笑了起來。
「迪爾伯恩先生,你知道我已經做出某個承諾了嗎?」
「啊依。」當看見她驚訝地揚起眉毛時,他笑了。「這不是嘲笑,只是此地的方言。不自覺……就滲入到我的語言中了。」
「是誰告訴了你關於我的事?」
「市長的妹妹。」
「克拉爾。」她鼻子一皺,心想這沒什麼可吃驚。她想可能還會有別人把這件事說得更粗俗。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就是其中一個。庫斯的蕤是另一個。最好還是別想了。「要是你明白我的處境,要是你並不要求我回報你的……不管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感覺……我們為什麼還要在這裡交談呢?為什麼你想約我出來?我想也許是因為你對我的感覺讓你覺得不太自在——」
「是的,」他說,就好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這感覺讓我不自在。我甚至很難在看著你的時候保持頭腦清醒。」
「如果是那樣,也許你最好不要看,不要說,不要想!」她的聲音很尖利,還有些顫抖。他怎麼敢這樣直接,怎麼敢這樣盯著她呢?「為什麼要送花和便條給我?難倒你不知道這可能讓我陷入麻煩么?要是你知道我姑媽……!她已經和我說過你了,要是讓她知道這個便條的話……或者是看見我們一起在這裡的話……」
她四下張望了一下,再次確認沒有人看見他們。是的,就她目力所及,周圍沒有旁人。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看著他,他立刻收回了手,就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
「我只是把我所想所做告訴你,這樣也許你能諒解,」他說。「就這麼簡單。我的感覺屬於自己,你不必為此負責。」
但我是有責任的,她想。我吻了你。我覺得我的責任還不小,不僅僅是對你的感覺而言,而且是對於我們兩人的感覺來說。威爾。
「我對跳舞時說的話表示最真誠的道歉。難道你不能原諒我嗎?」
「好的,我原諒你。」她說,要是此時他一把攬她入懷,她也不會拒絕,管他後果如何呢。但他只是脫下了帽子,微微鞠了一躬,此時,風停了。
「謝謝你,小姐。」
「不要這樣叫我。我不喜歡這樣。我叫蘇珊。」
「那你會叫我威爾么?」
她點點頭。
「好。蘇珊,我想問你一些事情——並不是作為一個因為嫉妒而傷害了你的傢伙。我的問題完全是另一碼事。可以么?」
「我想可以。」她小心翼翼地說。
「你是否支持聯盟?」
她盯著他,一時目瞪口呆。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問題……但他卻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我還以為你和你的朋友們就是來清點牛、槍支、長矛和船的數量呢,也許還有些我不知道的東西,」她說,「但我沒想到您還要清點聯盟的支持者。」
她看見他吃了一驚,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這次的微笑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成熟。蘇珊回味了自己剛說過的那些話,意識到是什麼讓他吃驚,於是她也略帶尷尬地笑了一下。「我姑媽總喜歡說您啊您的。這是『你』的古語。我父親也是這樣的。這說法是一群自稱為友人的中古先人用的。」
「我知道。我們那裡至今還有這些自稱友人的人。」
「是么?」
「是……或者說對,如果你更喜歡那個字的發音;我自己就已經開始喜歡這裡的說話方式了。我喜歡友人談話的方式。很動聽的發音方式。」
「但讓我姑媽一說可就不好聽了,」蘇珊說著就想起了她和姑媽那場關於襯衫的爭論。「那就回答你的問題吧,對——我支持聯盟,我想。因為我爸爸支持聯盟。但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對聯盟忠心耿耿,我想我不是的。這些日子,關於聯盟的人和事,我們既少有耳聞,也很少見到。故事和謠言基本上都是通過流浪漢和長途跋涉的旅行推銷員來傳播的。而且現在沒有鐵路……」她聳聳肩。
「平時跟我交談的老百姓也是這麼想的。但你的托林市長——」
「他不是我的托林市長。」她其實並沒打算用如此強硬的口氣說話。
「但這個領地的市長托林給我們提供了全力幫助,滿足了我們所有的要求,甚至我們沒要求的他也主動做到了。我只要打個響指,津巴·萊默就會站在我的面前。」
「那就不要打響指。」她說,然後不由得朝四下張望了一下。她試圖微笑一下,讓威爾認為那只是一個玩笑,但似乎並不奏效。
「城裡的老百姓、漁民、農民、牛仔……他們都會說一些聯盟的好話,但都比較漠然。然而,市長、他的大臣,還有馬夫協會的會員們、倫吉爾、蓋博,還有許許多多人——」
「我認識他們。」她簡略地說了一句。
「他們顯示出了絕對的熱情。你只要跟治安官艾弗里提到聯盟,他都會激動得手舞足蹈的。好像在每一個牧場的會客室里我們都能拿著艾爾德紀念杯喝上一杯。」
「喝什麼?」她有點調皮地問。「啤酒?黑啤酒?格拉夫?」
「還有葡萄酒,威士忌和百蒂博酒,」他沒有理會她的微笑,只是補充了一句。「好像是他們希望我們違反誓言似的。你覺得這件事奇怪么?」
「嗯,有一點;不過這可能只是罕佈雷的熱情好客吧。在這裡,當有人——特別是年輕人——發誓說他不飲酒時,大家一般都會認為他是扭扭捏捏,而不是認真的。」
「那麼他們如此熱情地支持聯盟呢,你是怎麼想的?」
「古怪。」
的確如此。帕特·德爾伽朵由於工作原因幾乎每天都要和那些地主和養馬人打交道,而只要爸爸允許,蘇珊每次都跟在身後,那些人她看得多了。她覺得他們基本上都是冷淡的人。她難以想像約翰·克羅伊登或者傑克·懷特手拿阿瑟·艾爾德酒杯、熱情洋溢地祝酒的樣子……特別是中午喝酒更是難以想像,他們還要去照看牲畜或是做交易呢。
威爾盯住她,好像在讀她的想法。
「但也許你可能像以前那樣了解那些大人物,」他說。「我是指像你父親去世之前那樣。」
「也許吧……但難道貉獺說話就是倒著的嗎?」
這次不再是謹慎的笑容;他咧開嘴笑了。整張臉都被點亮了。天啊,他是多麼英俊啊!「我覺得不是。我們的說法是,就像貓不能更換身上的斑點一樣。托林市長沒有提到過我們——我和我的朋友們——我是說在你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或許我沒有權利問這個問題。我想是的。」
「我並不在乎你問,」她搖著頭,長長的辮子也跟著甩了起來。「正如某些人好心指出的那樣,我對禮節規矩知之甚少。」但她看到他低垂的目光和臉上尷尬的紅暈後,並沒有原來想的那麼開心。她知道,有些女孩喜歡用諷刺的口吻來調情——有些人還會把男孩挖苦得很厲害——但她似乎對此提不起什麼興趣。顯然,她並不想征服這個男孩,於是當她再次開口時,就轉而用溫和的語氣說:「不管怎樣,我並沒有和他單獨在一起。」
哦你怎麼這麼會撒謊啊,她有點沮喪地想,因為她記得宴會當晚托林是怎樣在大廳里擁抱她的,他在她的胸部一通亂摸,就好像一個孩子要把手伸到糖罐子里去一樣;他還告訴她自己已經慾火焚身了。哦你這個大騙子。
「不管怎麼樣,威爾。哈特·托林對你和你朋友有何看法對你並不重要,對不對?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做,就這麼回事。如果他幫助了你,為什麼不幹脆接受他的幫助,然後表示感激呢?」
「因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說話時那嚴肅甚至有點陰沉的嗓音讓她隱隱有點害怕。
「不對勁?和市長有關?還是和馬夫協會有關?你是在說什麼啊?」
他鎮定地看著她,然後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蘇珊,我打算信任你。」
「我並不想要你的信任,正如我不想要你的愛情一樣。」她說。
他點點頭。「但是,為了完成這次的任務,我必須相信某個人。你能理解么?」
她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
他走到她身邊,兩人靠得很近,她幾乎能感到他皮膚的溫暖。「朝那邊看。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她看了看,然後聳聳肩。「鮫坡。和以前一樣。」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還是那麼漂亮。在整個世界裡,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了。」
「是啊,很漂亮,一點沒錯。你還看見了什麼呢?」
「當然是馬啦。」她笑著,表明這是句玩笑話(事實上這是她父親常說的老笑話),但他沒有笑。英俊,勇敢,而且如果城裡流傳的故事是真的話——思維敏捷,行動快速。但沒什麼幽默感。說不定還有更嚴重的缺點。比如冷不防地去摸女孩子的胸部什麼的。
「馬。是的。但在你看來,它們的數目對嗎?你從小到大都是看著鮫坡上的馬長大的,除了馬夫協會的人以外,對此沒有人比你更有發言權了。」
「你並不信任他們?」
「我們要什麼,他們就給什麼,他們就好像是餐桌下面的狗一樣友好,但是,不——我還是不信任他們。」
「但是你信任我。」
他用那雙漂亮而又令人膽寒的藍眼睛注視著她——在以後一萬天的漂泊日子裡,日晒會褪去這雙眼睛的深藍色,使之變成那種淡淡的藍。「我必須相信某一個人。」他重申了一遍。
她低下頭,好像受到了指責一樣。他伸出手,溫柔地把手指放在她的下巴下面,輕輕抬起了她的臉。「數字是否正確呢?好好想一想!」
但既然他已經提醒她注意這一點,她也就根本不需要多加考慮。事實上,一段時間以來,她就覺察到馬匹數量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是循序漸進的,很容易被忽視。
「不,」她終於開口說。「這個數字不對。」
「少了還是多了?」
她沉默了一會。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多了,太多了。」
威爾·迪爾伯恩把捏緊的拳頭舉到肩膀處,狠狠捶了一拳。他藍色的眼睛閃著光,就像爺爺以前給她說過的電火花一樣。「我就知道,」他說。「我就知道是這樣。」
8
「那裡到底有多少匹馬?」他問。
「你是說我們腳下?還是說整個鮫坡?」
「就我們腳下的那些。」
她仔細看了看,並沒打算真的要數。根本數不過來;試圖去數只能讓人越來越糊塗。她看見有四個較大的馬群,每群大約有二十匹。它們在綠色的草地上跑著,就像鳥兒在藍天上飛翔一樣。大概還有九個小一些的馬群,每群有八到十五匹不等……還有些成雙成對的馬(這讓她想起了情侶,但好像今天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讓她想到情侶)……還有些獨自奔跑的馬——基本都是年輕的種馬……
「一百六十匹?」他有點遲疑地低聲問道。
她有點驚訝的看看他。「嗯。我心裡想的數字就是一百六十。不多不少。」
「那我們看到了鮫坡的多少地方?四分之一?三分之一?」
「要比你說的少得多了。」她朝著他微笑著。「我以為您是知道的。這大概只有整個鮫坡牧場的六分之一。」
「要是每一片六分之一土地上都有一百六十匹馬在吃草的話,那總共加起來就有……」
她等著他說出九百六十這個數字來。他一說出口,她就點點頭。他又朝下面看了好一會兒,這時拉什爾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背,他有點意外地嘟噥了一聲。蘇珊把一隻微微彎曲的手放到唇邊,防止自己笑出來。他很不耐煩地把馬嘴推開,從這個細節她就看出他至今也沒覺得這件事挺可笑。
「你認為還有多少匹馬是圈養的,正在被訓練或是參與勞作?」他問。
「下面的每三匹馬就會有一匹是圈養的。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那就是說我們共有一千兩百匹馬。都是純種馬,沒有雜種的。」
她有點吃驚地看著他。「對啊。眉脊泗可沒有雜種馬……在任何一個外領地都沒有。」
「每五匹馬之中有不止三匹被你們養活了?」
「我們把所有的都養活了!當然了,時不時會出現一匹畸形馬,我們只好把它殺掉,但——」
「但並不是每五匹馬就有一匹是畸形馬,對吧?每五匹馬中就有一匹出生時——」倫弗魯當時是怎麼說的?「有多餘的腿或者是腸子露在外面?」
她那震驚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是誰告訴你的?」
「倫弗魯。他還告訴我在眉脊泗有五百七十匹馬是純種的。」
「那真是……」她有點困惑地笑了。「那真是瘋了!要是我爸在這裡——」
「但他不在這裡,」羅蘭說,他乾巴巴的聲音好像是一根斷裂的樹枝。「他已經死了。」
一時間,她沒能覺察出他語氣的變化。突然,就好像她腦子裡發生了日食一樣,她整個臉都陰沉了下來。「我爸遇到了意外。你知道么,威爾·迪爾伯恩?一場意外。真的是非常慘,但有時候就會發生這樣的事。一匹馬踏到了他的身上。那匹馬叫做海泡沫。弗朗說海泡沫當時被草地里的一條蛇嚇壞了。」
「弗朗·倫吉爾?」
「嗯。」她的臉都白了,除了兩團野玫瑰般的紅暈——粉紅色的,就好像是他讓錫彌送給她的那束花里的玫瑰——綻放在顴骨上面。「弗朗當時和我父親在一起,他們一起騎馬走了好幾里路。他們並不是很好的朋友——他們來自不同的階級——但他們一起騎馬。弗朗的第一個老婆曾為我做了一頂洗禮儀式上戴的帽子,雖然我已經忘記那頂帽子放在哪裡了。他們總是一起騎馬。我無法相信弗朗·倫吉爾會在我父親怎麼去世的問題上撒謊,更別提他會……和我父親的死有什麼關係了。」
但她還是面露疑色地看著下面奔跑著的馬。有那麼多的馬。太多了。要是她爸爸還活著,准能看出來有多少。而且爸爸也會和她思考同一個問題:那些多出來的馬到底是誰家的呢?
「弗朗·倫吉爾和我的朋友斯托克沃斯討論過那些馬,」威爾說。他說得很隨意,但臉上看不出任何隨意的表情。「上了啤酒後沒人喝,我們只喝了幾杯泉水。那之後,他們就開始討論起馬來了,就像我和倫弗魯在托林的歡迎晚會上討論馬一樣。當理查德請倫吉爾估計一下能用來當坐騎的馬匹數量時,他說大概有四百匹。」
「瘋子。」
「看起來是這樣。」威爾說。
「難道他們不知道那些馬就在這兒,在你們能夠看到的地方嗎?」
「他們知道我們幾乎還沒有開始工作呢,」他說,「我們先是從漁民那裡開始的。我敢肯定他們是這樣想的,還要過一個月,我們才會開始數這裡的馬。與此同時,他們對待我們的態度……我該怎麼說呢?嗯,就不要管我是怎麼說的了。我的文字表達能力不是很好,但是我的朋友阿瑟稱之為『善意的鄙視』。他們就在我們的面前放馬南山,因為他們覺得就算我們看到了也不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或者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不會相信看到的一切。我很高興能在這裡遇到你。」
這樣我就能給你一個更加精確的馬的數目?那是不是惟一的原因呢?
「但你們最終不還是會四處去數馬嗎?不管怎麼說,那都是聯盟給你們的重要任務。」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錯過了一件很明顯的事情。這眼光讓她覺得有點不自在。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
「也許他們指望在我們開始這項工作之前,那些多出來的馬就會消失。」
「消失到哪裡去?」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這個想法。蘇珊,你能保證今天的談話只有你我知道嗎?」
她點點頭。如果她把今天在鮫坡上和威爾·迪爾伯恩獨處、除了拉什爾和派龍兩匹馬在場外別無他人這件事告訴別人,她準是瘋了。
「也許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可如果有的話,知情者都會有危險。」
這句話又讓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倫吉爾告訴她和科蒂利亞姑媽,說帕特被甩下馬來,海泡沫硬生生從他身上踏了過去。他們倆都沒有任何理由來懷疑這個人說的故事。但弗朗·倫吉爾不是還告訴威爾的朋友說在眉脊泗只有四百匹能當坐騎的馬嗎,而這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威爾轉身面對自己的馬,她很高興。
她有點想讓他留下——想要他站得靠自己近一點,讓雲彩把他倆長長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但他倆獨處的時間太長了。照道理說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來這裡撞見他們在一起,但這個想法不僅沒讓她安心,反而使她更加緊張。
他拉直了掛在矛柄邊上的馬鐙(拉什爾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嘶叫,就好像是說到時間了,我們該走了),然後就又轉身面對她。他的目光讓她幾近昏厥,卡的感覺如此強大,讓人無法否認。簡直強大得讓人難以抗拒。她試著告訴自己,這種感覺是很愚蠢的——這種好像有過前世一樣的感覺——然而這並不是;這種感覺就好像是終於發現了一條找了好久的路。
「我還有別的要說。我不喜歡再回到談話的起點,但我必須這樣做。」
「不,」她虛弱地說。「關於那點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我對你說過我愛你,那晚我是在嫉妒,」他說,這時他的聲音第一次變得有些失控,有些顫抖。她發現他的眼睛裡有淚花在打轉,不禁心裡一陣恐慌。「還有些別的,還有別的事情。」
「威爾,我不想——」她急匆匆地向自己的馬走去。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來。這個動作並不強硬,但其中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冷酷讓她覺得有點害怕。她無助地看著他的臉,發現他看上去真年輕,只是個遠離家鄉的孩子,然後她突然明白自己沒有能力長時間抗拒他。在她內心深處,她渴望著他,這種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的心都在疼痛。她寧願拿出生命中整整一年的時間來作交換,只要能把手放到他的臉上,感受他的皮膚。
「蘇珊,你想念你的父親嗎?」
「嗯,」她小聲說道。「想得不行。」
「我也想念我的母親。」他把手放在她的雙肩。一隻眼睛再也兜不住眼淚;一滴淚滴落下來,在臉上划出了一道銀色的線。
「她死了么?」
「沒有,但是發生了一件事情。偏偏發生在她身上。該死!我連該怎麼思考這件事都不明白,又該怎樣談論它呢?在某種意義上說,她的確死了。對我來說是死了。」
「威爾,這真可怕。」
他點點頭。「我永遠忘不了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她看我的那種眼神。飽含了羞恥、愛和希望的眼神。羞恥是因為我看見的一幕以及我知道的事情,希望,就是也許我能理解她,原諒她……」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天的晚宴上,飯快吃完時,萊默說了什麼有趣的話。你們都笑了——」
「如果我笑了的話,那只是因為要是只有我一個人面無表情會顯得很奇怪,」蘇珊說。「我不喜歡他。我覺得他是個陰謀家。」
「你們都笑了,那時我碰巧看了看桌子的末端。看著奧利芙·托林。有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我覺得她就是我的母親。一模一樣的表情。某一天,我在錯誤的時間開啟了一扇錯誤的門,恰巧撞見我的母親還有她的——」
「別說了!」她尖叫著,掙脫了他的雙手。她身體里所有的一切都突然晃動了起來,她用來讓自己保持完整的扣子、架子和鏈子突然間都鬆開了。「住口,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談論她!」
她伸手去拽派龍,但整個世界都已變成了濕漉漉的多稜鏡。她開始抽泣。這時她感覺到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讓她再次轉過身來,這次她沒有拒絕。
「我無地自容,」她說。「我真是無地自容,我害怕,我難過。我已經忘了父親的臉……而且……」
而且我再也不能記起來了,她想說,但是她什麼話都不必說了。他用一連串的吻讓她閉了嘴。一開始她只是任由他親吻自己……然後她就主動去吻他了,近乎瘋狂地吻他。她用拇指輕輕擦乾他眼角的淚水,然後用手掌撫摸著他的臉頰,她早就希望能夠這樣做了。這種感覺真是太妙了;即使是他皮膚下軟軟的胡楂也感覺很棒。她的手臂順勢滑向他的脖子,嘴唇相接,熱烈地吻著他,他們就站在兩匹馬之間。這兩匹馬只是互相瞅了一眼,然後就又低頭吃草了。
9
他嘗到了有生以來最銷魂的吻,永生難忘:她那充滿彈性的雙唇,有力的牙齒,對愛情充滿著渴望,沒有絲毫的羞澀;她吐露的芬芳氣息,緊貼住他身體的曼妙的曲線。他把一隻手滑向她的左乳,輕輕地撫摸著,感受到在他手下,急速的心跳。他騰出另外一隻手伸向她的頭髮,順著髮際梳下來,她太陽穴邊的頭髮如絲綢般順滑。他永遠也忘不了這樣的質地。
然後她離開他的懷抱,站在一旁,她的臉燃燒著,布滿紅暈和激情,她一隻手摸向自己的嘴唇,那裡都被威爾吻得腫起來了。下唇的嘴角邊還滲出了一絲血跡。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的雙眸。她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好像剛剛跑完步一樣。心中有一股電流涌動著,她這輩子都沒有感受過。像小河一樣流淌,像發燒一樣讓人顫抖。
「不要再這樣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拜託,不要再這樣了。要是你真的愛我,就不要再讓我往自己的臉上抹黑。我已經做出承諾了。我想,什麼都要等我兌現承諾之後再談……如果那時你還喜歡我的話……」
「我會永遠等你,」他冷靜地說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但我沒法眼睜睜地看著你跟另一個男人走。」
「要是你真的愛我,現在就離開我。求你了,威爾!」
「再吻我一次。」
她向前跨了一步,充滿信任地仰起頭,看著他,他明白他想怎麼樣對她都會被默許。她,至少是在此刻,已經有些失去自控力了。很可能她會成為他的人。他可以像馬藤對待母親那樣對待眼前這個姑娘,要是他願意的話。
然而,最後這個想法澆滅了他的激情,就像一堆被雨淋了的木炭,火星在黑暗中慢慢熄滅。這一年來,他父親對此事的坦然接受(我兩年前就知道了)在很多意義上來說對他都是最嚴重的打擊;他怎麼能夠和這個女孩子墜入愛河——任何一個女孩子——在這個罪惡當道,甚至不斷重演的世界裡?可他就是愛她。
他沒有像自己渴望的那樣激烈地吻她,而是把雙唇輕輕地貼在她流血的嘴角邊。他吻了一下,感覺鹹鹹的,彷彿在品嘗自己的淚水。當她的手撫摸著他後脖頸上的絨毛時,他閉上眼睛,渾身顫抖著。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去傷害奧利芙·托林,」她小聲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就像我不會傷害你一樣,威爾。有太多事情都讓我困惑,而現在要糾正也來不及了。但還是要謝謝你……沒有做你本可以做的事情。我會永遠記得你的。記得被你吻的感覺。這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妙的事情。那一剎那我覺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
「我也會記住的。」他看著她跳上馬背,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們相遇的那天晚上,她的腿是怎麼在黑夜裡驚艷地展現在他眼前的。突然,他覺得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他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靴子。
「蘇珊——」
「不,」她說。「求你了。」
他往回退了一小步。
「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她說。「是不是?」
「對啊。」
她笑了……但那是苦澀的笑。「現在開始,和我保持距離,威爾。拜託你。我也會和你保持距離。」
他想了想。「如果我們做得到的話。」
「我們必須做到。威爾。必須。」
她飛快地騎馬離開了。羅蘭就站在拉什爾的馬鐙旁,目送著她離開。直到她消失在天邊,他還是站在那裡看著。
10
治安官艾弗里,副手戴夫和喬治·雷金斯坐在治安官辦公室和監獄前的門廊上,這時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希斯先生(後者還把那愚蠢的鳥頭掛在馬鞍的前橋上)正好路過。中午的鈴聲在十五分鐘之前就敲過了,治安官艾弗里猜想他們正趕著去吃飯,也許是到米爾班克,或者是去旅者之家,那邊的中飯還不錯。有粕粕客什麼的。但艾弗里喜歡更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最好是半隻雞或是牛後腿肉。
希斯先生朝他們招招手,咧嘴笑了笑。「你們好啊。先生們!祝你們長壽!呼吸到溫柔的微風!睡個暢快的午覺!」
他們也招招手,笑了笑。當他們走出視線後,戴夫說:「他們整個早上都在碼頭上數漁網。漁網!你們能相信么?」
「是啊,」治安官艾弗里說著從搖椅上抬起了半隻屁股,放了一個午餐前的響屁。「是啊,我相信。」
喬治說:「要不是他們先前把喬納斯一伙人治得服服帖帖的,我準會覺得他們是一幫傻子。」
「就算你把他們當傻子,他們也不會介意的。」艾弗里說道。他看看戴夫,戴夫正舉著拴在絲帶上的單片眼鏡,朝那兩個男孩剛剛走過的方向看去。城裡已經有老百姓開始把來自聯盟的男孩們叫做小靈柩獵手了。艾弗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他已經在他們和托林的剽悍手下之間充當了調停者,並因此從萊默那裡得到了誇獎和一塊金條,但是……到底要拿他們怎麼辦呢?
「他們到這裡的那天,」他對戴夫說,「你認為他們很軟弱。那你現在怎麼想呢?」
「現在?」戴夫又轉了一下單邊眼鏡,然後把它架到鼻樑上,透過鏡片看著治安官。「現在,我覺得他們要比我想像中強硬一點。」
是的,一點不假。艾弗里想。但是強硬並不代表聰明,諸神啊。真是謝天謝地。
「我已經餓扁了,」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又放了一個響屁。戴夫和喬治互相看了一眼。喬治拿手扇了扇。高級治安官赫克·艾弗里直起身來,一副心情輕快、充滿期待的樣子。「外面的空間比肚子裡面大多了。」他說。「跟我來吧,孩子們。我們去市裡面痛快地吃一頓。」
11
現在是落日時分,但從老K酒吧僱工房的門廊看出去的景色並沒有因此變得迷人些。這個建築——除了廚房和馬廄之外,馬廄是大火後主住宅的惟一遺留物——呈L型,門廊就造在較短的那一端。門廊上給他們留的椅子數剛好:兩個表面斑駁的搖椅和一個木製的板條箱,後面釘著一塊不太牢靠的木板。
當晚,阿蘭坐在其中一個搖椅上面,庫斯伯特則坐在盒子改造的椅子上,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座位。充當哨兵的鳥頭放在門廊上,越過鋪煤渣的庭院地面,面朝已經被燒成廢墟的蓋博家的大宅子。
阿蘭累得精疲力竭,儘管他們都已經在家西邊的小溪里洗過澡了,他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魚腥昧和海草味。他們一整天都在數漁網。他並不是討厭繁重的工作,甚至也不怕單調的工作,但他不喜歡毫無意義的工作。數漁網就是毫無意義的工作。罕布雷由兩部分構成:屬於漁民的那部分和屬於養馬者的那部分。漁民那裡並沒有他們需要的東西,三個禮拜下來他們三個都明白這一點。他們必須在鮫坡尋求答案,可他們也只是到那裡看了看,什麼都沒做。而這是羅蘭的吩咐。
風呼呼地吹著,一時間,他們還能聽見無阻隔界低沉、嗚咽般的嚎叫。
「我討厭這個聲音。」
庫斯伯特今晚異乎尋常地安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只是說了一聲「對啊」。他們都在說「對」,更別提其他本地方言了。羅蘭覺得,在他們三個人把罕佈雷的塵土從靴子上撣掉很久以後。他們也會把罕布雷掛在嘴上。
他們身後,從簡易的木板門裡傳來了一陣不那麼讓人難受的聲音——鴿子的咕咕叫聲。接著,從僱工房的另一邊傳來了第三個聲音,這也是他和庫斯伯特一起看夕陽時有意無意等待著的聲音:馬蹄聲。拉什爾的馬蹄聲。
羅蘭出現在拐角處,不緊不慢地騎著馬,這時阿蘭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祥的預感。這時天空中響起翅膀振動的聲音,接著掠過一個黑形,一隻鳥兒落在了羅蘭肩上。
羅蘭並沒有吃驚;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向拴馬柱騎過去,仍然坐在馬背上,伸出雙手。「嘿呼!」他輕聲呼喚了一聲,鴿子落在他的掌心裡。在它的一條腿上綁著一個小盒。羅蘭把盒子取下來,打開,裡面有一張卷得很緊的小紙條。他用另一隻手把鴿子放了出去。
「嘿呼!」阿蘭說著也伸出了手。鴿子向他飛去。羅蘭下馬時,阿蘭把鴿子帶進了僱工房,鴿籠就放在屋裡一扇打開的窗戶下面。他打開當中的鴿籠,伸出手。鴿子就跳進去了;本來待在鴿籠里的鴿子則跳了出來,跳到他手掌上。阿蘭把籠子關上,拴好,穿過房間,掀開伯特床上的枕頭。枕頭下面有一個亞麻布信封,裡面裝著一些空白紙條和一隻小鋼筆。他拿起一張紙條和這支筆,筆裡面能夠存墨水,這樣就用不著再去蘸墨水了。他拿著這幾樣東西返回了門廊。羅蘭和庫斯伯特正在研究鴿子從薊犁帶來的紙條。只見紙上畫著一些小小的幾何圖形:
附圖:P245
「上面說什麼?」阿蘭問。密碼其實很簡單,但他就是記不住,而羅蘭和伯特幾乎看一眼就能馬上認出來。阿蘭的天賦是在別的方面表現出來的——他能夠跟蹤,感應極其靈敏。
「法僧向東邊移動,」庫斯伯特說。「力量分成兩股,一大一小。你們是否看到任何異常情況。」他看著羅蘭,幾乎感到受了冒犯。「任何異常情況,那是什麼意思?」
羅蘭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懷疑送信的人——他自己的父親肯定也是其中一個——是否也不知道。
阿蘭把紙和筆遞給庫斯伯特。伯特用一隻手指摸了摸那隻咕咕叫的鴿子的腦袋。它抖抖翅膀,彷彿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飛到西邊去。
「我應該寫點什麼?」庫斯伯特問。「同往常一樣?」
羅蘭點點頭。
「但我們已經看見了異常的東西了!」阿蘭說。「而且我們知道這裡肯定出了問題!馬……在那個南邊的小牧場里……我記不起來牧場的名字了……」
庫斯伯特能記起來。「羅金H。」
「對,就是羅金H。那裡還有公牛。公牛!天啊,我只在書上看過圖片!」
羅蘭警覺起來。「有人知道你看見那些了嗎?」
阿蘭不耐煩地聳聳肩。「我認為沒人注意到我。那裡還有幾個趕牲畜的人——三個,或許是四個——」
「對,四個。」庫斯伯特平靜地說道。
「——但他們根本沒留心我們。即使在我們真的看見什麼東西的時候,他們也認為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要保持這種狀態。」羅蘭掃了他們一眼,但他臉上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好像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他轉臉看著落日,阿蘭在他的襯衫領口上發現了什麼東西。他把它摘了下來,動作如此迅速敏捷,甚至連羅蘭都沒有察覺。伯特可做不到,阿蘭有點自豪地想。
「對啊,不過——」
「照往常那樣寫,」羅蘭說。他在最高的台階坐下,看著西邊夕陽映襯下的紅色晚霞。「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先生和阿瑟·希斯先生,你們要有耐心。我們知道一些事情,同時我們相信另外一些事情。但約翰·法僧來東邊難道僅僅就是為了重新補給馬匹嗎?我覺得不會。我不確定,馬確實很珍貴……我說不清。所以我們要等一等。」
「好吧,好吧,照往常一樣寫。」庫斯伯特在門廊欄杆上把紙展平,在上面寫了一串符號。阿蘭能讀懂這條信息;自從他們來到罕布雷之後,他已經好幾次看到同樣的排列了。「信息收到。一切平安。迄今尚無可報告的內容。」
紙條被放進小盒裡,綁在信鴿的腿上。阿蘭走下台階,站在拉什爾旁邊(後者仍然很耐心地等待主人為它解開馬鞍),然後把手朝著落日的方向高高舉起。「嘿呼!」
鴿子振翅飛走。他們目送著鴿子的黑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羅蘭?」
「嗯?」這聲音就好像是一個睡得很沉的人剛被弄醒。
「如果你願意,我來替它解開馬鞍吧。」阿蘭朝拉什爾點點頭。「再給它擦擦身體。」
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阿蘭正準備再問一遍時,羅蘭說話了,「不。我來吧。再過一兩分鐘。」然後他又接著看夕陽。
阿蘭爬上門廊的台階,坐回搖椅。伯特也坐回到那盒子改造的椅子上。
他們坐在羅蘭身後,庫斯伯特揚起眉毛看看阿蘭。他指了指羅蘭,然後又看著阿蘭。
阿蘭把剛剛從羅蘭衣領上拿下來的東西遞給伯特。儘管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那東西細得幾乎看不清,但是庫斯伯特的眼睛是槍俠的眼睛,他不費力地就把那東西接了過來。
那是一根長發,金色。他從伯特的表情看出伯特也知道這是誰的頭髮。自從來了罕布雷之後,他們只遇見了一個有金色長髮的女孩。兩個男孩的眼神相遇了。從伯特的眼神里,阿蘭同時看見了沮喪和開心。
庫斯伯特舉起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做出扣動扳機的樣子。
阿蘭點點頭。
羅蘭背對著他們坐在台階上,做夢般地看著正在消逝中的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