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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蘇珊 第九章 西特果

    1

    商月開始消瘦;等商月離開之時,就會把最炎熱、最美好的夏日一同帶走。滿月過後第四天的下午,市長府邸的老僕人(在哈特·托林當市長之前,米蓋爾就已經在那裡當差了,很可能托林回到自己的農場之後,他還將在那裡待很久)出現在蘇珊和姑媽同住的房屋裡。他領進來一匹漂亮的栗色母馬。這是照約定還給他們的三匹馬中的第二匹,蘇珊一眼就認出了費利西婭。這匹馬是她孩提時代最喜愛的馬之一。

    蘇珊擁抱了米蓋爾,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吻了很多下。老人咧著嘴笑了,如果他還有牙齒的話,肯定會把每一顆牙齒都露出來的。「真是太好了,太謝謝您啦,老人家。」她對他說。

    「別客氣,」他回答著就把韁繩遞給了她。「這是市長先生給您最真摯的禮物。」

    她目送他離開,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費利西婭溫順地站在她身邊,深棕色的皮閃耀著,彷彿夏日陽光里的夢幻。但這並不是一場夢。開始看起來是一場夢——而正是那種虛幻的感覺使她走入了陷阱,她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但這並不是一場夢。她已經被證明是清白的;現在自己已經變成了接受有錢男人「真摯禮物」的人了。當然,這只是傳統……或者只是個苦笑話,怎麼看待完全取決於當事人的心情和態度。和派龍一樣,費利西婭也不能算是禮物——它們只是一步步地在履行契約,那個她同意了的契約。科蒂利亞姑媽也許會強烈反對,但蘇珊知道真相:等待她的就是那齷齪事,單純的賣淫。

    蘇珊牽著馬(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失而復得的財產而已)向馬廄走去,科蒂利亞姑媽正站在廚房的窗邊,她很高興地說,馬真是個好東西,蘇珊要照顧費利西婭,就不會有時間胡思亂想了。蘇珊忍不住想反駁,但還是忍住了。自從兩人之間為襯衫大吵一架之後就暫時休戰了,蘇珊可不希望由自己來打破這個局面。她心裡裝的事情太多了。她覺得,要是再和姑媽吵一次,她會崩潰的,就像干樹枝被靴子一腳踩斷。因為通常情況下,沉默是金,在她十歲左右的時候,她問父親為什麼不愛說話,父親就是那樣回答她的。當時她對父親這句話似懂非懂,但現在,她已經更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了。

    她把費利西婭安放在派龍的身邊,給它擦了身,喂它吃了些東西。費利西婭嚼燕麥時,蘇珊檢查了一下它的蹄子。她不是很喜歡它的馬掌——那上面有濱海區的標誌——於是她從馬廄門旁的釘子上取下了父親裝馬掌的袋子,把繩子往頭上一甩,袋子就掛在了腰間,她背著袋子走了兩英里,來到胡奇馬具店。走路的時候,袋子一直在她身後晃動著,爸爸的形象鮮活地出現在眼前,她不禁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想要大哭一場。她想,父親肯定會為女兒現在的處境感到震驚,甚至會厭惡。還有,他一定會喜歡威爾·迪爾伯恩,她能肯定這一點——喜歡他,贊同女兒和他交往。這最後一個想法更讓她悲傷。

    2

    她知道如何給馬蹄釘上鐵掌,當她心情好的時候,她甚至把這個活兒當成一種享受,雖然這活又臟又累,而且要冒著肋骨上挨一腳的危險。但她對如何做馬掌就一無所知了,也沒有興趣學。馬掌是布賴恩·胡奇在自己的鍛造鋪子里打的,鋪子就在他的穀倉和旅店後面;蘇珊很輕鬆地選出四雙合腳的新鐵掌,上面還散發著馬匹和新鮮草料的味道。當然還有新塗料的味道。胡奇馬具和鍛造鋪子,看上去挺好的。抬起頭的時候,她沒發現穀倉的天花板上有什麼洞。看來胡奇過得很不錯。

    胡奇把新賣出的鐵掌登記在一根樑上,身上還穿著鐵匠圍裙,斜著一隻眼睛看著寫好的數字,模樣有些可怕。當蘇珊猶猶豫豫地開口和他談價錢時,他卻笑著告訴她,上天保佑,他相信她會儘快把賬結清的。再說,他們又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不是么?不會的,不會的。胡奇一邊說,一邊和她一起穿過滿是草料和馬匹香味的鋪子,把她送到門邊。一年前,就算是四個馬掌這樣的小東西,他也不會這麼大方的,但現在,她已經成了市長哈特·托林的好朋友,一切都變了。

    從黑暗的穀倉出來後,下午的陽光顯得十分刺眼,蘇珊一度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試探著跌跌撞撞地朝街上走去,皮袋掛在身後,馬掌在袋子里輕輕晃動著。在明晃晃的陽光中,她只看到一個身影經過,然後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覺得自己的牙都晃動了,費利西婭的鐵掌也猛烈地敲擊了一下。她差點跌到,但一雙有力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這時她的眼睛才適應了戶外的強光,又氣又驚地發現差點把她撞翻在地的竟然是威爾的一個朋友——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哦,小姐,真對不起!」他說,然後撣了撣她的衣袖,彷彿自己已經把她撞倒了一樣。「你沒事吧?你現在好么?」

    「我沒事,」她微笑道。「不用道歉。」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踮起腳尖吻他一下,然後說,請把這個吻轉交給威爾,告訴他不要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告訴他還會有更多的吻!告訴他來我這裡接受每一個吻!

    但她很快就想到滑稽的一幕:理查德·斯托克沃斯猛地在威爾嘴上親了一下,然後告訴他這是來自蘇珊·德爾伽朵的吻。她咯咯地笑出了聲。然後馬上把手捂在嘴上,但還是止不住笑。斯托克沃斯也朝她笑笑……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他肯定覺得我瘋了……我也確實是瘋了!真的!

    「日安,斯托克沃斯先生。」她說著就向前走去,免得再出洋相。

    「日安,蘇珊·德爾伽朵。」他也回應道。

    當走了大概五十碼後,她回頭看了一眼,他已經不見了。但不是去了胡奇馬具店,這一點她很肯定。她不明白斯托克沃斯先生到城邊上來幹什麼。

    半小時後,當她從父親的皮袋中取出新鐵掌時,她終於明白了。兩隻鐵掌之間有一張折起來的紙,她還沒打開就明白了,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她撞在一起並非偶然。

    她一下子就認出了威爾的筆跡,這和花束里的字條筆跡是一樣的。

    蘇珊:

    你能在今晚或是明晚在西特果和我見一面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事情有關。求你。

    威

    又及:看完後最好把紙條燒掉。

    她馬上就把紙條燒掉了,那道火焰升騰起來,然後又熄滅了,她不停地念叨著讓她印象最深的一個詞:求你。

    3

    她和科蒂利亞姑媽吃了一頓簡單而安靜的晚餐——麵包和湯。吃完飯後,蘇珊騎著費利西婭來到鮫坡看日落。今晚她不會去見他的。她已經為自己的衝動和欠考慮的行為付出了很多的代價。但明天呢?為什麼他要在西特果和我見面呢?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事情有關。

    是的,也許吧。她並不懷疑他的誠實,雖然她並不確定他和他的朋友們的真實身份是否就像他們自稱的那樣。很可能他真的是為了和自己任務有關的原因而要見她(儘管她不知道油田怎麼會和鮫坡上的馬匹有關),但現在他們之間有了別的秘密,甜蜜而危險的秘密。也許他們會以交談開始,但以接吻結束……說不定一開始就接吻。然而,理智並不能戰勝情感:她想見他。需要見到他。

    她兩腿叉開騎在新馬上——這也是托林給她的,作為即將失去童貞的補償——看著西邊的太陽慢慢變大變紅。無阻隔界發出微弱低沉的吼叫聲,十六年來,她第一次不知何去何從而幾近崩潰。她想要的一切都和她心目中的誠信背道而馳,她的內心充滿著矛盾。與此同時,她感覺卡包圍了一切,就像一股上升的風環繞著搖搖欲墜的房子。是的,拿卡來解釋一切是很容易的,不是嗎?把卡作為背棄承諾的借口。這是個解脫自己的方法,卻十分不負責任。

    和她離開布賴恩·胡奇黑暗的穀倉一腳邁進街上明晃晃的陽光一樣,蘇珊覺得自己什麼都看不清楚。強烈的挫敗感讓她無聲地流下眼淚,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根本沒有辦法集中精神理性地思考,因為她是如此渴望能夠再吻他一次,再感受一次他雙手的溫暖。

    她從來就沒有什麼宗教熱情,對中世界的諸神也沒有什麼信仰,因此,太陽落山後,天空由紅變紫的時候,她開始向她父親祈禱。然後,她聽到了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來自父親還是來自她的內心。

    讓卡自己決定吧,她心中的聲音說。不管怎麼樣,它都會作主的;它一直如此。如果卡最終讓你拋棄誠信和名譽,也沒辦法。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做決定。先別想別的,遵守你的承諾吧,不管那有多麼的艱難。

    「好吧。」她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她發現任何一個決定——甚至是一個讓她不要再去見威爾的決定——都是一種解脫。「我會對我的承諾負責。其餘的事,卡自有安排。」

    在黑暗中,她踢了踢費利西婭,向家奔去。

    4

    第二天是桑迪日,傳統的牛仔休息日。羅蘭他們今天也不工作。「我們也應該休息休息了,」庫斯伯特說,「因為我們壓根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在這個特殊的桑迪日——他們來到罕布雷以後的第六個桑迪日——庫斯伯特去了高市(總體來說,低市的東西更便宜,但那裡散發著魚腥味,他可不喜歡這味道),他看著色彩艷麗的瑟拉佩長披肩,按捺住不讓自己的淚流下來。因為他母親就有一件瑟拉佩披肩,這是他母親最喜歡的衣服之一。他腦海里浮現出母親的樣子,有時她會圍著披肩去騎馬,披肩被風吹著向後飄揚。這個畫面讓他心中充滿鄉愁。「阿瑟·希斯」,羅蘭的卡-泰特,竟然想媽媽想得掉眼淚了!這真是一個笑話……嗯,典型的庫斯伯特·奧古德式的笑話。

    他站在那裡,看著各色的瑟拉佩披肩和多里拿毯子,雙手交叉放在身後,好像是畫廊里正在欣賞畫作的觀眾一樣(與此同時還使勁眨著眼,以免淚水流下來),這時,有人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他轉身一看,眼前站著個金色頭髮的姑娘。

    對於羅蘭迷上這個姑娘,庫斯伯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她美得讓人窒息,即使只穿著牛仔褲和普通襯衫。她的頭髮用生牛皮繩束在身後,她有一雙庫斯伯特見過的最明亮的灰眼睛。庫斯伯特覺得羅蘭愛上她之後還能正常生活簡直是奇蹟,換做他的話,恐怕連刷牙這樣簡單的事都不會做了。蘇珊的出現對庫斯伯特來說是件好事;他對母親的思念馬上就消失了。

    「小姐。」他說。這是他惟一能說出來的一句話,起碼現在是如此。

    她點點頭,然後掏出了一個眉脊泗老百姓所說的科爾維特——字面上的解釋是「小包裹」;實際上就是「小錢包」。這種小小的皮製品,裝幾個硬幣綽綽有餘,但也裝不了別的什麼了,一般都是女士隨身攜帶,儘管並沒有時尚界的金科玉律規定男士不得使用。

    「你掉了這個。」她說。

    「不是我的,謝謝你。」這個小錢包很可能就是個男性用品——普通的黑色皮革,沒有任何裝飾——但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他從來就沒用過什麼小錢包。

    「這是你的,」她說。她用力地看著他,以至於他覺得皮膚都被她的眼神烤燙了。他本該馬上就明白的,但他被她的突然出現弄糊塗了。同時,他也承認,是被她的機智給弄糊塗了。一般情況下,你不會料到這麼漂亮的女孩會很聰明;因為漂亮的女孩沒必要很聰明。對於庫斯伯特來講,他一向認為漂亮女孩惟一需要做的就是早上起床。「是你的。」

    「哦,對啊,」他說著,然後幾乎是把小皮包一把搶了過來。他知道自己正在咧著嘴傻笑。「小姐,既然您提到了這個——」

    「蘇珊。」雖然笑著,但她的眼神很嚴肅,也很警覺。「請叫我蘇珊吧。」

    「我很樂意。對不起,蘇珊,我意識到今天是桑迪日,興奮過了頭,於是理智和記憶力手牽手都去度假了——也可以說,逃跑了——然後把我變成了一個沒腦子的人。」

    本來他可以一直這樣說下去,說一個小時(以前他就曾這樣做過;羅蘭和阿蘭都能證明),但是她像個姐姐似的乾脆地打斷了他。「我一看就知道你對自己的腦子失去控制了,希斯先生——而且你的舌頭也已經失控了——但你以後應該好好管住自己的錢包。保重。」在他想出任何話來回應之前,蘇珊就離開了。

    5

    伯特在羅蘭近日來最常去的地方找到了他:鮫坡上被很多當地人稱為城哨所的地方。從那裡,能清晰地看見罕佈雷,還能讓人在藍色的天空下半夢半醒地消磨掉整個桑迪日的下午,但庫斯伯特並不認為罕佈雷的全景是讓他的老朋友屢次三番造訪此地的原因。也許能看見德爾伽朵家的房子對他更有吸引力。

    這天,羅蘭和阿蘭在一起,他們倆都沒有說話。庫斯伯特相信,有些人可以一言不發地在一起待很長時間,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理解。

    他騎馬小跑著來到他們身邊,把手伸到襯衫里拿出了那個科爾維特。「這是蘇珊·德爾伽朵在高市給我的。她很漂亮,而且她像蛇一樣機智。請相信我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對她的崇拜。」

    羅蘭的臉上頓時充滿了光彩和活力。庫斯伯特把科爾維特扔給他,他用一隻手接住,然後用牙齒把扎帶拽開。科爾維特一般都是用來放零錢的,而這個小包里只放了一張折起來的紙。羅蘭很快地瀏覽了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和嘴角的笑容一併消失了。

    「這張紙上寫了什麼?」阿蘭問。

    羅蘭把紙條遞給了他,然後又轉身看著鮫坡。庫斯伯特看到羅蘭眼睛裡的寂寞和失落,這才明白蘇珊·德爾伽朵已經在羅蘭的生命中——因此也就是在他們所有人的生命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位置。

    阿蘭接過紙條。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兩句話:

    我們最好不要見面。對不起。

    庫斯伯特把字條讀了兩遍,好像多讀一遍就能改變這行字的內容似的,隨後把紙條還給了羅蘭。羅蘭把紙條放回科爾維特,紮好帶子,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襯衫里。

    比起危險,庫斯伯特更痛恨沉默(在他看來沉默就是危險),但他看見朋友臉上的表情後,就覺得此時挑起任何話題都是不合時宜的。羅蘭看上去就好像被下了毒一樣。原先,一想到那個可愛的女孩要和瘦高個的罕布雷市長上床,庫斯伯特就覺得噁心,但現在羅蘭臉上的表情讓他的反感更加強烈。他甚至會因為那表情而恨她。

    最後,阿蘭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開口了。「現在呢,羅蘭?她不來的話,我們是不是要自己去油田?」

    庫斯伯特認為這個問題問得真好。第一次見到阿蘭·瓊斯的時候,很多人都會把他當成個反應遲鈍的人。但其實他們都大錯特錯了。現在,阿蘭通過庫斯伯特難以企及的靈活手法,巧妙地向羅蘭指出,初戀的受挫並不能改變他們此行的責任。

    羅蘭無法對這個問題不理不睬,他坐直了身體。夏日午後強烈的陽光照亮了他的臉,形成了強烈的明暗反差,一時間他的臉上折射出他以後將成為的冷酷形象。庫斯伯特看見了那個鬼魅般的形象,不禁一顫——他並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僅僅知道那是很可怕的。

    「大靈柩獵手,」他說。「你在城裡看見過他們么?」

    「看見了喬納斯和雷諾茲,」庫斯伯特回答說。「還是沒有德佩普的消息。我想,那晚酒吧事件之後,喬納斯肯定是一時衝動把他掐死然後扔下海邊懸崖了。」

    羅蘭搖搖頭。「喬納斯需要他信得過的人,所以他肯定不會這麼做——他和我們一樣如履薄冰。肯定不是這樣,德佩普只是暫時外出執行任務罷了。」

    「那他去哪裡了呢?」阿蘭問道。

    「他去的就是只能在灌木叢里拉屎,天氣不好就只能在雨里睡覺的地方。」羅蘭笑了一下,但聲音中沒有什麼幽默感。「很有可能,喬納斯派德佩普沿著我們來的路走了一趟。」

    阿蘭輕輕地哼了一下,似乎有點吃驚,但又在意料之中。羅蘭叉腿騎在拉什爾身上,看著遠處夢境般的土地和正在吃草的馬匹。他一隻手下意識地伸進襯衫摸了摸裡面掖著的科爾維特。然後又看著他們。

    「我們再稍微多等一會吧,」他說。「也許她會改變主意的。」

    「羅蘭——」阿蘭開口道,聲音幾乎有點苦口婆心的味道了。

    羅蘭抬起手,示意阿蘭不要再說下去。「阿蘭,相信我——我記得父親的臉。」

    「好吧。」阿蘭伸出手來,拍了拍羅蘭的肩膀。庫斯伯特保留自己的意見。誰知道羅蘭是不是記得父親的臉呢;庫斯伯特覺得此時羅蘭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都是個問題。

    「你還記得柯特說過我們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羅蘭說著,臉上露出一絲淺笑。

    「你們會不假思索地鑽入陷阱。」阿蘭模仿柯特粗聲粗氣地說,把庫斯伯特逗得大笑。

    羅蘭的笑臉稍稍變得燦爛了一點。「是啊,這些話是我們要記住的,夥計們。我不會為了看車子里到底有什麼就把車子給弄翻……除非是別無他法。要是給蘇珊足夠的時間來思考,說不定她會來的。我相信,要不是因為……我們之間一些別的事情,她肯定會答應見我的。」

    他停了一下,一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我真希望我們的父親沒有送我們出來,」阿蘭最後說……儘管事實上是羅蘭的父親把他們送出來的,這一點三個人都知道。「要處理這些事情我們還太嫩。還得多磨鍊幾年才成。」

    「那天我們在旅者之家做得挺好啊。」庫斯伯特說。

    「那是因為我們受過訓練,而不是狡詐取勝——而且他們當時也輕敵了。再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了。」

    「如果知道我們會發現這些東西,他們——我父親,還有你們的父親——根本就不會把我們送到這裡來,」羅蘭說。「但既然我們已經發現了,我們就要查清楚。是不是?」

    阿蘭和庫斯伯特點點頭。沒錯,他們要查清楚——毫無疑問,這個地方有問題。

    「不管怎樣,現在操心這個已經晚了。我們要等蘇珊,希望她能來。要是沒有了解罕布雷地形的人陪著,我寧可不到西特果去……如果德佩普回來的話,我們就更要小心,伺機而動。天知道他會發現什麼,或者乾脆編出什麼故事來討好喬納斯,也不知道他們商量之後會採取什麼舉動。說不定又要動武。」

    「偷偷摸摸這麼久之後,我倒是歡迎光明正大地打一架。」庫斯伯特說。

    「威爾·迪爾伯恩,你要不要再給她送一張紙條?」阿蘭問。

    羅蘭想了想。庫斯伯特心裡打賭羅蘭會的。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錯了。

    「不,」他終於開口說。「我們要給她足夠的時間,不管等待是多麼艱難的事。我希望她會出於好奇答應前來。」

    他調轉馬頭,朝那個他們棲身的僱工房走去。庫斯伯特和阿蘭跟在後面。

    6

    在高市與庫斯伯特相遇之後,蘇珊整日都在賣力地勞動,打掃馬廄、提水、清洗所有的台階。科蒂利亞姑媽默默地看著她勞動,臉上的表情既懷疑又驚奇。蘇珊才不管姑媽什麼表情呢——她只是想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這樣就不會度過另一個失眠之夜了。一切都結束了。威爾現在肯定已經收到她的回答了,那最好。該做的總要做。

    「丫頭,你是不是瘋了?」蘇珊把最後一桶髒水倒在廚房後面的時候,姑媽問了這麼一句。「今天可是桑迪節!」

    「我一點也沒瘋。」她沒好氣地回答了一句,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她的目的達成了一半,因為月亮剛剛升起時,她就爬上了床,腰酸背疼——但仍然毫無睡意。她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心情很低落。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月亮落了下去,蘇珊還是沒能睡著。她望著窗外的夜色,翻來覆去地想,儘管可能性很小,但說不定父親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好堵住他的嘴,遮住他的眼。

    最後她得出了羅蘭已經得出的結論:如果他的雙眼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如果他的手和唇對她沒有任何誘惑,她會爽快地答應和他見面。哪怕只是為了平定自己混亂的思緒。

    意識到這點之後,她感覺一陣輕鬆,然後就睡著了。

    7

    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羅蘭和他的朋友們在旅者之家吃的晚飯(冷牛肉粕粕客和許多冰白茶——雖然沒有戴夫的老婆做得好,但是味道還算不錯),錫彌澆完花從外面進來了。他還是戴著那頂粉紅色的寬邊帽,咧開嘴笑著。他一隻手裡拿著個小包。

    「你們好,小靈柩獵手!」他開心地叫道,然後彎下腰,學他們的樣子鞠了一躬,動作很滑稽。庫斯伯特喜歡看他穿著拖鞋行鞠躬禮。「你們怎麼樣啊?很好吧,我希望是這樣!」

    「就像接雨水的桶一樣好,」庫斯伯特說,「但我們並不喜歡被人叫做小靈柩獵手,所以別那樣叫我們了,好不好?」

    「嗯,」錫彌還是興高采烈地。「好的,阿瑟·希斯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停頓了一下,看上去有點困惑,好像忘了究竟是為什麼來找他們。接著他的眼睛明朗起來,笑容也愈發燦爛了,他把小包遞給羅蘭。「給你的,威爾·迪爾伯恩!」

    「真的?這是什麼?」

    「種子!是種子!」

    「是不是你給我的啊,錫彌?」

    「哦,不是的。」

    羅蘭接過小包——那只是一個被折好並且封上了的信封。信封外面沒有一個字,他的指尖也沒有感覺到裡面有什麼種子。

    「那麼是誰給我的?」

    「我記不清了,」錫彌說,把目光轉向了一邊。他頭腦簡單,羅蘭想,所以他不會長時間不開心,也永遠學不會撒謊。這時,錫彌羞澀和企盼的眼神又回到羅蘭身上。「不過我還記得我應該跟你說些什麼。」

    「嗯?那就說吧,錫彌。」

    他好像是在背誦一行很難背的詩一樣,顯得自豪而又緊張,說:「這是你在鮫坡上撒播的種子。」

    羅蘭的眼睛一亮,幾乎要冒出火來,嚇得錫彌往後退了一步。他拉了一下自己的寬邊帽,轉過身去,匆忙跑回到自己的花壇去了,還是那裡比較安全。他喜歡威爾·迪爾伯恩和他的朋友們(尤其是阿瑟·希斯先生,他有時候說的話讓錫彌爆笑不已),但有時候,他在威爾先生的眼睛裡看到某種東西,讓他非常害怕。一瞬間,他就明白了,威爾和那個穿風衣的人一樣是個冷血殺手,和那個要錫彌舔靴子的人也是一樣,還有那個說話顫顫巍巍的白髮喬納斯。

    和他們一樣壞,或者更壞。

    8

    羅蘭把「種子包」放到襯衫里,直到三個人回到老K酒吧的門廊後才打開。遠處,無阻隔界照舊發出低響,讓他們的馬緊張得不停地晃耳朵。

    「嗯?」庫斯伯特最後問了一聲,他再也忍不住了。

    羅蘭把信封從襯衫里掏了出來,撕開。這時,他想,蘇珊肯定知道要說什麼。非常確定。

    他展開信紙的時候,其他人也彎下腰來,阿蘭在左,庫斯伯特在右。他再次看見了那簡單清爽的字體,這次的信息也比上次的長不了多少。但內容很不同。

    靠近城那端,距離西特果一英里以外的路上有一個小橘林。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來見我。一個人來。蘇珊。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燒掉這張紙。

    「我們來放哨吧。」阿蘭說。

    羅蘭點點頭。「好吧,但是離得遠一點。」

    接著他把紙條燒了。

    9

    小橘林是一個整齊的長方形,裡面大約有十幾排樹,就在稍微有些顯長的推車軌道的盡頭。天剛黑,羅蘭就到了那裡,半個小時之後窄窄的商月才升起。

    他沿著其中一排橘樹漫步,北邊的油田傳來了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音(活塞的尖叫,齒輪嘎吱嘎吱的聲音,還有轉軸的撞擊聲)。他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濃濃的思鄉之情。那是橘子花散發的淡淡芬芳——這芳香暫時蓋住了石油的臭氣——勾起了他的感傷。其實這個袖珍的小樹林根本沒法跟新伽蘭的蘋果園相比……但它們確有相似之處。不管是在這裡,還是在蘋果園,人們都還可以感覺到莊嚴和文明的氣息,這顯示了人們在並不完全必要的東西上花費了時間和精力。而且,他猜測,這片橘林並沒有什麼用途。因為在溫暖地帶以北這麼遠的地方生長的橘子很有可能像檸檬一樣酸。但不管怎麼說,當微風晃動樹枝時,橘林的清香仍讓他想起了家鄉,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說不定自己再也看不到家鄉了——說不定他會像天上的商月一樣變成個漂泊的流浪者。

    直到蘇珊幾乎到了身後,他才聽見她的聲音——如果她是個敵人而不是朋友,說不定羅蘭還有時間馬上拔槍,但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滿心仰慕之情,當在星光下看見她的臉龐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輕快起來。

    羅蘭轉身的時候,蘇珊停下腳步,只是看著他,手交叉放在身前,樣子既可愛又孩子氣。他向前跨了一步,但發現蘇珊的手猛地一抬,彷彿受了驚嚇。他困惑地停了下來。事實上,在朦朧的月光中,是他誤會了那個動作。其實蘇珊本有機會就此開始談話,但她卻沒有選擇這樣做。她慢慢向他走去,個子高挑,身穿騎馬裙和一雙普通的黑靴子。寬邊帽掛在背後,蓋住了一頭金髮。

    「威爾·迪爾伯恩,我們的相逢既愉快又悲哀。」她用顫抖的聲音說,他吻了她;他們相擁著,燃燒在彼此的懷抱中。天上,消瘦的商月形單影隻。

    10

    在庫斯山頂上寂寞的小屋裡,蕤坐在餐桌旁,彎腰看著大靈柩獵手一個半月之前帶給她的玻璃球。她的臉籠罩在一片粉紅的光芒中,只是再沒有人會把那誤看成一個女孩子的臉了。她精力超常,活了許多年(在罕佈雷,只有最長壽的居民才知道庫斯的蕤到底有多大,但他們的所知也很模糊),但玻璃球在不斷地榨取她的活力——就像吸血鬼吸血一樣。她身後的那間大屋子比以往更加黑暗和混亂。這些天,她都顧不得裝模作樣打掃一下衛生了;玻璃球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甚至當她不看玻璃球的時候,她也在想著玻璃球……哦!她看見的那些東西!

    愛莫特盤在她的一條細腿上,發出不耐煩的噝噝聲,但她置之不理。相反,她把腰彎得更低了,幾乎把臉埋在了玻璃球那令人著迷的粉紅光芒中,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

    是那個女孩,來找過她,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還有她第一次往玻璃球里看時看到的那個年輕人。她曾誤把他當做一個槍俠,直到她看清楚那人有多年輕。

    那個愚蠢的女孩,來到蕤身邊的時候還唱著小曲兒,走的時候倒是很安靜了。當時她被證明是清白的,很可能現在仍然清白(很明顯,她親吻和撫摸這個男孩的時候,動作帶著處女的貪婪和羞澀),但如果他們一直這樣下去,她就很難保持清白了。哈特·托林本以為自己的小情人是個黃花閨女,到時候肯定會嚇一跳的。事實上,有很多花招可以騙過那些愚蠢的男人,比如一小管豬血就絕對可以矇混過關,但那丫頭是不會懂得這些的。哦,真好!她想到自己能看到傲慢小姐被揭穿時的丟人模樣——就從這個玻璃球里——就按捺不住一陣興奮。哦,這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她靠得更近了,連深深的眼窩都閃著粉紅色的光芒。愛莫特已經察覺主人無心理它,便鬱郁地爬開到地板上找蟲子吃了。姆斯提躲開它,哼唧了一聲,六條腿的影子在被火映紅的牆上投下了巨大陰森的影子。

    11

    羅蘭感到時間正在飛逝。他總算讓自己離開蘇珊,往後退了一步,蘇珊也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頰燒得通紅——即使在剛升起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輝下,羅蘭也能看見她臉上的緋紅。他的身體顫抖著。腰裡感覺灌滿了鉛。

    蘇珊微微轉身,側面對著羅蘭,羅蘭發現掛在她背後的帽子歪了。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把它扶正。蘇珊抓住了他的手指,很短暫,但很用力。接著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了騎馬手套,剛才她把手套脫下,以便和他肌膚相親。當她重新站起來時,臉上的紅暈消失了,她感到一陣眩暈。要不是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肯定就已經跌倒了。她轉身看著他,滿臉憂傷。

    「我們該怎麼辦?哦,威爾,我們該怎麼辦?」

    「盡我們所能,」他說。「我們一向都是這樣的。我們的父親也是這樣教的。」

    「這很瘋狂。」

    但羅蘭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理智——甚至覺得身體灌鉛的感覺也沒什麼不對——他沒說話。

    「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她問,然後沒等他回答就繼續往下說。「對,你知道。我能看出來你是知道的。要是別人看見我們倆在一起,事情就很嚴重了。如果剛才那樣子被人看見——」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羅蘭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但她往後退了一步。「最好別這樣,威爾。要是你再碰我,我們肯定又要接吻了。除非那就是你的目的?」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她點點頭。「你是不是安排了朋友放風?」

    「嗯,」他說著笑了,這個笑容讓蘇珊頗感意外,但她很喜歡。「但他們在看不見我們的地方。」

    「謝天謝地,」她說,有點心不在焉地笑了。然後她走近他,他倆離得那麼近,羅蘭覺得要控制自己不攬她入懷十分困難。她好奇地看著他的臉。「你到底是誰?威爾?」

    「差不多就是我說的那個人。蘇珊,整件事可笑的地方就在這裡。我朋友和我被派到這裡來並不是因為喝酒惹禍,但也不是被派來調查什麼陰謀詭計的。我們只不過是普通的男孩,家裡想讓我們遠離危險。這發生的一切——」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也無力控制,蘇珊此時又想到她父親關於卡是一陣風的比喻——卡像一陣風,當它來臨時,它會捲走你的家禽、房屋、穀倉。甚至是你的生命。

    「那麼威爾·迪爾伯恩是不是你的真名?」

    他聳聳肩。「我想,只要心是真誠的,什麼名字都是一樣的。蘇珊,你今天是不是去過市長家?我朋友理查德看見你騎馬——」

    「嗯,我去試穿新衣了,」她說。「因為我要成為今年的收割節女孩——這是哈特的主意,我並不想這麼做。我覺得這很愚蠢,而且會傷害到奧利芙。」

    「你會成為最漂亮的收割節女孩,」他語氣中的真誠讓她很開心;她的臉上又出現了紅暈。從中午的宴會到傍晚的篝火這段時間之內,收割節女孩共要換五套衣服,一件比一件精緻(在薊犁收割節有九件衣服;從這個角度上說,蘇珊已經夠幸運了),如果威爾是收割節男孩的話,她會為了他開開心心地穿這五套衣服。(今年的男孩是傑米·麥肯,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孩,就相當於哈特·托林的替身了;如果托林不是年齡大了四十歲,他肯定會很喜歡這個差事的。)甚至她會更樂意為威爾穿上第六套——一條細肩帶睡裙,長度剛及大腿。這件衣服只有她的侍女瑪麗婭、女裁縫康吉塔和哈特·托林會看到。這件衣服就是宴會之後,她去那老頭子的卧房當他的小情人時要穿的衣服。

    「你在市長府邸時有沒有看見那些自稱是大靈柩獵手的人?」

    「我看見了喬納斯,還有那個穿風衣的,他們倆就站在庭院裡面聊天。」她說。

    「沒看到德佩普嗎?那個紅頭髮的人?」

    她搖搖頭。

    「你知不知道有個城堡遊戲,蘇珊?」

    「嗯,知道。小時候爸爸教過我。」

    「那麼你就知道,紅白棋子佔據棋盤的兩邊。它們會翻過小丘,在掩護下悄悄向對方潛去。現在罕佈雷的情況就像城堡遊戲一樣。而且,像遊戲中那樣,現在的問題也在於是哪一方先掀掉偽裝。你明白么?」

    她馬上點點頭。「在這個遊戲里,先掀掉偽裝的一方更容易受到進攻。」

    「人生也是如此。總是這樣。但有時候要一直躲在掩護之下並不容易做到。我和我的朋友們把我們敢清點的東西都清點過了。但要清點剩下的東西——」

    「比方說在鮫坡上的馬。」

    「嗯,就是這樣。去清點馬的數目就相當於掀掉偽裝。去清點牛也是如此——」

    她揚了揚眉毛。「罕布雷根本沒有牛。你們一定是弄錯了。」

    「沒弄錯。」

    「牛在哪裡?」

    「羅金H。」

    她的眉毛低了下來,扭在一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那是拉斯洛·萊默的地盤。」

    「嗯——津巴的兄弟。這也不是罕布雷藏匿的惟一寶貝。馬夫協會成員的糧倉里還藏著另外的馬車和食物,還有飼料——」

    「威爾,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還有更多藏匿起來的東西。但要清點它們——被人看見我們在清點它們——就意味著放棄偽裝。就要冒著被包圍的危險。近些天來,我們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們盡量裝成為瑣事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還要裝作從來沒去過靠近鮫坡的那一帶,那裡才是危機四伏的地方。而現在,偽裝變得越來越困難了。然後,我們收到了一條消息——」

    「一條消息?怎麼收到的?誰發來的?」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但可以告訴你的是,那條消息讓我們相信,我們要找的某些問題的答案很可能在西特果。」

    「威爾,你認為那裡的東西會幫助我弄清楚我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有可能,雖然可能性並不太大。我惟一確定的就是,我終於有機會清點那些重要的東西了,而且不會被人看見。」他渾身的熱血已經冷靜下來,所以他向她伸出手去;蘇珊此時也冷靜了下來,就握住了他的手。她已經重新戴上了手套。謹慎一點總比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強。

    「跟我來,」她說。「我知道怎麼走。」

    12

    在暗淡的月光下,蘇珊帶著他走出了橘林,向發出咯吱咯吱聲音的油田走去。那些聲音讓羅蘭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真是希望自己手裡能拿著一把藏在老K酒吧地板下的槍。

    「你可以信任我,威爾,但那並不說明我能幫什麼大忙,」她的聲音只比耳語聲略高一點。「雖然我這輩子一直待在能聽到西特果聲音的地方,但我僅用雙手就能夠數出我實際去過這裡的次數。開頭兩三次還是朋友用激將法讓我進去的。」

    「然後呢?」

    「然後是和爸爸一起去的。他總是對那些中古先人的東西很有興趣,而科蒂利亞姑媽總說這樣下去他會倒霉的,」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最後他果真出事了,雖然我並不認為那跟中古先人有什麼關係。可憐的爸爸。」

    他們來到一欄扎線籬笆前。向籬笆那邊望去,油井架的輪廓映在夜幕之下,大小如珀斯老爺的哨兵。蘇珊曾經說過有多少還在工作呢?他想了想,是十九個。它們發出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某種巨怪被人扼住了喉嚨。無疑孩子們之間會使出激將法讓小夥伴去這種地方;這簡直就是露天的鬼屋。

    威爾分開兩根線,讓蘇珊從中間鑽過去,她也這樣做了。在威爾鑽籬笆的時候,他看見一列白色的瓷質圓筒在離他最近的籬笆柱旁一字排開。一條線從每個圓筒間穿過。

    「你知道那些是什麼嗎?或者說曾經是什麼?」他問蘇珊,一邊用手拍了拍其中一個圓筒。

    「嗯。有電的時候,電流會經過圓筒。」她停了一下,然後有些羞澀地補充說:「就像我被你碰到時的感覺。」

    他在她耳下吻了一下。她一顫,用一隻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然後轉身往前走去。

    「我希望你的朋友們在好好地放哨呢。」

    「他們會的。」

    「有什麼聯絡暗號啊?」

    「夜鷹的叫聲。但願我們不會聽到這種叫聲。」

    「嗯,但願如此。」她拉起他的手,兩人走進了油田。

    13

    當煤氣噴出的火焰猛地在他們面前一撲的時候,威爾從牙縫中罵了一句(自從父親去世後,蘇珊還沒聽過這樣罵人的呢),空著的那隻手隨即伸向了腰間。

    「放鬆點!只是一根蠟燭!煤氣管道!」

    他漸漸放鬆了下來。「他們還在用,對不對啊?」

    「對啊。好讓一些機器運轉起來——都是些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機器。主要用途是製冰。」

    「我拜訪治安官那天看見過冰。」

    所以,當火苗再次閃耀的時候——明亮的黃色,中心是藍色的——他沒有吃驚。他興味索然地看著後面那三個被罕布雷老百姓稱為「蠟燭」的煤氣罐。附近放著一堆生了銹的小儲氣罐。

    「你以前看見過這些?」她問道。

    他點點頭。

    「內領地一定是很奇妙的地方。」蘇珊說。

    「我已經開始覺得,外弧是更加奇特的地方了,」他說著慢慢轉過身來。他伸出手指著某個地方。「你們在那兒造什麼東西呢?是中古先人留下來的?」

    「對啊。」

    西特果東邊,地面突然向下傾斜,出現了一個長滿灌木的斜坡,中間有一條小路——月光下,這條小路像頭髮中間的分道一樣清晰明顯。斜坡底部不遠的地方是一個被碎石包圍的建築。地上都是碎石屑,肯定是倒塌的大煙囪的殘屑——這從一個僅存未倒的煙囪可以判斷出來。不管中古先人都做了些什麼,他們可真是弄了不少煙出來。

    「當我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這裡有很多有用的東西,」她說。「紙,還有——甚至有些能存墨水的筆現在還能用……起碼短期內還能用。如果你用力甩的話。」她指向建築物的左邊,那裡有一個碎石鋪成的廣場,還有一些生鏽的大傢伙,那是中古先人使用的不用馬的古怪出行工具。「以前,這裡有些像煤氣罐一樣的東西,但是要大得多。它們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銀色罐頭盒,而且不像別的東西那樣會生鏽。我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哪裡去了,說不定有人拖走裝水去了。但換做是我的話,我決不會那麼做。就算那些罐子沒有污染,感覺也是不吉利的。」

    她抬起臉看著威爾,威爾在月光中吻了她一下。

    「哦,威爾。這對你來說真是不幸啊。」

    「對我們倆來說都是不幸,」他們四目相接,長久地對視著,那純潔而飽含痛苦的眼神是只有孩子們才會有的。最後他們把目光從彼此的臉上移開,手牽著手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更加害怕什麼——是那些仍在噴油的井架,還是那幾十個已經悄無聲息的井架。她惟一確定的是,如果沒有一個朋友在近旁的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讓她留在那裡。抽油泵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偶爾還會有一個圓筒尖叫一聲,就像人被捅了一刀一樣;每隔一會兒,那些「蠟燭」就會往外噴火,就像龍在呼吸,火光把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前。蘇珊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夜鷹的兩聲鳴叫,但什麼都沒聽到。

    他們來到了一條比較寬的小道邊——以前肯定是條用做日常維護的路——這條小道把油田一分為二。一根介面處生鏽的鋼管沿著這條油田中心的路延伸下去。鋼管躺在深深的水泥槽中,只有生鏽的上半部露出地面。

    「這是什麼?」他問道。

    「這根管子是用來把油輸送到那邊的建築物去的,我想。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幹了好些年了。」

    他單膝跪地,小心地把手伸到水泥槽和生鏽的管道之間。蘇珊緊張地看著他,咬著嘴唇,免得說出什麼聽上去怯懦和女孩子氣的話來:要是那黑洞洞的地方有蜘蛛怎麼辦?他的手會被卡住嗎?萬一卡住了怎麼辦?已經不可能碰到後面那種情況了,她看見他順利地把手抽了回來。滿手都是黑色的油膩。

    「幹了好些年了?」他微微笑了笑,問道。

    她只是搖搖頭,滿臉困惑的樣子。

    14

    他們沿著管道走,一直走到一扇生鏽的大門前,這扇門擋住了去路。這根管道(甚至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現在也能看到油從管道的介面處滲出來)從門下鑽了過去;他們則從門上翻了過去。蘇珊覺得,在幫她翻越鐵門時,威爾的雙手可是有點太熱情了,但每一次的接觸都讓她很開心。如果他再不停下來,我的頭就要像「蠟燭」一樣噴火了,她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蘇珊?」

    「沒什麼,威爾,只是有點緊張而已。」

    翻過鐵門之後,他們之間又是一個長長的目光相接。然後,他們一同向斜坡下走去。路上,蘇珊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許多松樹低矮的樹枝都被砍掉了。斧子砍過的痕迹和凝固的松脂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而且都是新痕。

    她把這個指給威爾看,而他只是點點頭,一言未發。

    斜坡底部,管子鑽出地面,旁邊堆了幾個生鏽的儲氣罐;鑽出地面後的管道還有七十碼長,一直延伸到一個廢棄建築物前面,然後在一片戰場般的廢墟中戛然而止。管道的末端,地面上出現了一個淺湖,裡面全是粘糊糊的油。這個湖的形成肯定有些時日了,因為蘇珊在湖面上看到了數不清的死鳥——它們肯定是出於好奇來此覓食,沒想到被油粘住了,動彈不得,然後只能痛苦地慢慢死去。

    她一直睜大眼睛看著,滿臉不解,直到威爾在她腿上拍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威爾已經蹲下身去。她也和他一樣蹲了下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裡的疑雲越來越濃重。路上有很多腳印。很大。只有一種東西會有這樣的腳印。

    「牛。」她說。

    「對啊。從這邊開始。」他指著管道停下來的地方。「走向那邊——」他還是蹲著,抬起靴子底往斜坡上那片小樹林指了指。直到他指出來之後,她才看清了地上的情況,而身為馬夫的女兒,她本該早就看清楚的。地上有腳印,土也被翻了起來,明顯是曾經有人拖著或是滾動著很重的東西從這裡走過,然後又胡亂地蹭了幾腳,想把這些痕迹都抹掉。這些痕迹有些日子了,已經沒有那麼紛雜,但仍然很明顯。她甚至認為自己已經猜出牛拉的是什麼東西了,而且她覺得威爾也知道。

    地上的腳印在管道的末端分開了,畫出了兩個弧線。蘇珊和「威爾·迪爾伯恩」沿著右手邊的弧走下去。當他們看見車轍和牛的足印混在一起時並不覺得吃驚。痕迹都很淺——總的來說,這個夏天很乾燥,土地硬得就像水泥一樣——但畢竟還是有痕迹。這時還能看見它們就意味著從這條路上軋過去的分量著實不輕。那是當然了;否則要牛幹什麼?

    「看,」威爾說,這時他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小樹林的邊緣了。她終於發現了是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她不得不手腳並用,趴在地上才看清——他的眼睛是多麼尖啊!眼力好得超乎常人。地上還有靴子的痕迹。不是剛剛留下的,但它們要比牛腳印和輪子留下的車轍新得多。

    「這是戴披風的人留下的,」他指著一雙很清晰的腳印說。「雷諾茲。」

    「威爾,你怎麼能知道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驚,隨即就笑了。「我當然知道。他走路的時候一隻腳會有點歪——左腳。你看。」他用指尖在腳印上方比划了一下,看到她驚訝的表情,笑了。「這不是什麼魔法,帕特里克的女兒蘇珊;只是追蹤術。」

    「你那麼年輕,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她問道,「威爾,你到底是誰?」

    他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的眼睛。但他並不用把頭低得很厲害;因為蘇珊作為女孩子來講已經算是很高了。「我不叫威爾,我叫羅蘭,」他說。「我現在已經把自己的生死交給你了。我並不介意這個,但也許我也讓你的生命有了危險。你必須嚴守這個秘密。」

    「羅蘭。」她若有所思地重複道。品味著這個名字。

    「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的真名,」她馬上回答。「這是個高貴的名字,真的。」

    他咧嘴笑了,鬆了一口氣,這個笑容讓他看上去像個小孩子。

    蘇珊踮起腳來,吻了他的雙唇。這個吻開始的時候比較拘謹,兩個人都閉攏嘴唇,但漸漸變得很熱烈,就像綻放的花朵:嘴唇張開,很緩慢,很濕潤。她能感覺到他用舌頭輕舔了一下她的下唇,剛開始有些羞澀,然後慢慢放鬆,捉住了她的舌頭。他的雙手先是放在她的背後,然後慢慢滑向她的胸前。他觸到了她的乳房,也是害羞地、小心翼翼地,接著雙手從乳房下緣滑到乳峰。羅蘭輕輕地呻吟了一下,對著她的嘴發出了一聲嘆息。他把她抱緊,開始吻她的脖子,她感到了他皮帶的系扣下面有什麼東西硬硬的,有些發燙,而她的下身也開始溫潤;他們是為彼此而生的。畢竟,這就是卡——卡像一陣風,她心甘情願隨風而去,拋棄所有的名譽和承諾,與風同行。

    她剛要開口告訴他自己的想法,突然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了自己:有人在盯著他們。這感覺真荒唐,但卻如此真切;她甚至覺得自己知道誰正看著他們。她掙脫羅蘭的懷抱,退後一步,在布滿車轍的路上踉蹌了一下。「走開,老巫婆,」她喘著氣說。「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我知道是你在偷窺我們,滾開!」

    15

    在庫斯山頂上,蕤抽身離開玻璃球,嘴裡低聲咒罵著,嘶嘶的聲音聽上去就跟她的那條蛇一樣。她並不知道蘇珊說了什麼——玻璃球沒法傳達聲音,只能看見影像——但她知道那女孩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當她覺察出的時候,所有的影象都沒了。玻璃球中閃過一道耀眼的粉紅色光芒,隨即變回了黑色。無論她擦拭多少遍都難以讓它再亮起來。

    「好吧,那就這樣吧。」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她還記得這個可恨的、一本正經的女孩子(和那個年輕男人在一起時倒是不那麼一本正經了)站在她的門口,被催了眠,還記得她告訴這個女孩失去童貞後要做些什麼,想到這裡,她咧開嘴笑了,心情又好了起來。如果她把童貞給了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男孩子,而不是哈特·托林,尊貴的眉脊泗市長大人,那麼整件事會變得更有趣,不是嗎?蕤坐在她那發臭的小屋的陰影下,咯咯笑了起來。

    16

    羅蘭瞪大眼睛看著蘇珊,於是蘇珊把蕤的一些事情告訴了他(但她省略了在「清白證明」中讓她覺得恥辱的最後環節),他逐漸冷靜下來,重新有了自制力。蕤並不會危及他和他的朋友們在罕佈雷的處境(或者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卻會給蘇珊帶來極大影響——她在城裡的處境,特別是她的名譽。

    「我認為這是你的想像。」聽完之後,他說了一句。

    「我不這麼認為。」聲音有些冷酷。

    「或者是良心?」

    聽到這個,她低下頭,一言不發。

    「蘇珊,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傷害你。」

    「你愛我么?」她低著頭說。

    「是,我愛你。」

    「那你最好不要再吻我,也不要再碰我——今晚不要。如果你那樣做的話我會受不了的。」

    他沒說話,只是點點頭,伸出雙手。她握起他的手,兩人手牽手繼續往前走,剛剛的甜蜜激情暫時消失了。

    距離樹林邊緣還有十碼的時候,他們看見密密麻麻的樹枝間有金屬光芒透出來——樹枝有點太密集了,她想。過密。

    毫無懸念,那些都是松樹枝;從斜坡的樹上砍下來的。它們要遮蓋的就是那些消失了的銀色儲存罐。那些銀罐子是被拖到這兒來的——很可能是被牛——然後藏了起來。問題是,為什麼?羅蘭沿著搭在一起的松樹枝檢查了一下,然後停下來,把一些樹枝撥到一邊。這時,露出了一個像門一樣的洞,他打手勢示意讓蘇珊鑽過去。「眼睛睜大一點,要當心,」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費神設置陷阱或絆網,但最好還是小心為妙。」

    在用做掩護的樹枝後面,油罐車整齊地排成一排,就像夜色里的玩具士兵,蘇珊馬上就明白了它們為什麼會被藏起來:它們重新配備了輪子,用很結實的橡樹做成,高達她的胸部位置。每一個輪子都鑲有薄薄的鐵圈。輪子很新,鐵圈也很新,輪軸是按罕佈雷的習慣打造的。蘇珊在這個領地只知道一個鐵匠能做出這麼精細的玩意兒來:布賴恩·胡奇,蘇珊背著父親的鐵掌包離開時,那個人曾像老朋友似的向她微笑,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布賴恩·胡奇是帕特·德爾伽朵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還記得當時在鐵匠鋪里四處張望,還想著胡奇的日子過得真不錯。現在看來,她的想法是對的。鐵匠鋪接的活可真不少。胡奇打造了不少輪子和輪圈,肯定是有人掏錢讓他做的。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可能是其中一個;津巴·萊默是另一個。哈特呢?她認為沒有可能。哈特的全部腦子——不管他是否真的有腦子——這個夏天都集中在別的事情上了。

    油罐車後面有條崎嶇不平的小路。羅蘭慢慢沿著路走著,手背在腰後,就像個傳教士,一邊讀著寫在油罐後部的那些難懂的文字:西特果。薩諾柯。埃克森。柯諾柯。他停下腳步,大聲念了出來:「更清潔的燃料,為更美好的明天。」他輕輕咕噥了一聲。「見鬼!這就是明天!」

    「羅蘭——我是說威爾——它們是做什麼用的?」

    剛開始,他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回到那些發亮的鋼罐邊上。在被神秘地重新激活的供油管的一邊,共有十四個油罐車,她估計另一邊也差不多。他邊走邊用手輕輕敲著每個油罐車的一側。聲音很沉悶。裡面裝滿了產自西特果油田的石油。

    「它們這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猜想,」他說。「我不確定這些事情是否都是大靈柩獵手親手做的,但無疑他們監督了整個過程……開始是安裝新輪子,取代腐爛了的舊橡膠輪胎,然後是裝油。他們用牛把油罐車拖到這裡,在山腳下排成一排,因為這樣很方便。正如把多出來的馬匹放在鮫坡一樣方便。但是,後來我們來了,於是把它們掩蓋起來就變成了謹慎的選擇。也許我們真的是傻小子,但傻小子也有可能看見這二十八個安了新輪子、裝滿了油的油罐車,然後撓頭想想覺得不對勁呀。所以,他們跑到這邊來,把東西都蓋上。」

    「喬納斯,雷諾茲和德佩普。」

    「對。」

    「但是為什麼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它們是做什麼用的?」

    「為了法僧,」羅蘭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平靜語氣說。「為了『好人』法僧。聯盟已經得知他找到了很多戰爭機器;要麼是來自中古先人,要麼是來自其他地方。但聯盟並不害怕,因為它們根本不能用。它們已經報廢了。有些人覺得法僧瘋了,怎麼會去相信這些破爛玩意兒,但是……」

    「但是也許它們沒有壞。也許它們只是需要這東西。而且法僧說不定也知道。」

    羅蘭點點頭。

    蘇珊摸了摸其中一個油罐車的一邊。手指拿開的時候滿是油膩。她搓了搓手指,聞了聞,然後彎下腰,拔了一棵草擦手。「這裡的油沒法用在我們的機器里。已經試過了。油太稠,會堵住的。」

    羅蘭又點點頭。「我父——我在內新月地帶的鄉親們都知道這一點。而且正因為如此才不擔心。但如果真的是法僧費了這麼大勁兒——還分出一隊人馬來到這裡取油罐車,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這麼說的——那就說明,要麼是他知道怎麼提煉油,要麼是他自以為自己知道。要是他真的能夠把聯盟的力量引到某個相對封閉、不太可能快速撤退的戰場,並且能夠使用那些戰爭機器的話,那他將不僅僅贏得戰爭。他會殺死一萬騎兵,然後贏得戰爭。」

    「但你們的父親肯定是知道這個……」

    羅蘭沮喪地搖搖頭。他們的父親到底知道多少還是一個未知數。他們能多大程度利用已知的信息是另一個未知數。是什麼力量驅使著他們——義務,恐懼,還是阿瑟·艾爾德的子孫們多少年來父子相承的驕傲——是第三個未知數。他只能把他最肯定的猜測告訴她。

    「我覺得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給法僧以致命一擊。不敢拖得太久。如果等待太久,聯盟自身就會由內而外腐爛,中世界的大部分也將隨之而去。」

    「但是……」蘇珊停了一下,咬著嘴唇,又搖了搖頭。「但法僧應該知道……明白……」她睜大眼睛,抬頭看看他。「中古先人的方法是一條死亡之路。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薊犁的羅蘭想起了一個名叫哈克斯的廚師,被吊在繩子上,腳下圍著很多烏鴉在啄食散落一地的麵包屑。哈克斯為法僧送了命。但在此之前他遵法僧之命向孩子們投毒。

    「死亡,」他說,「是關於法僧的所有字眼。」

    17

    又回到了橘林里。

    對這對情人來說(現在他們是情人了,除了沒有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之外),他們覺得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但事實上才不過四十五分鐘。夏天最後的月亮,雖然已經逐漸縮小,但仍然很明亮,繼續照耀在他倆的頭頂。

    蘇珊帶他沿著其中一條小道一直走到她拴馬的地方。派龍點點頭,朝羅蘭輕聲地叫了一聲。羅蘭發現蘇珊為了不讓馬出聲頗費了點心思——每一個搭扣都被裹上,馬鐙也被毛氈包住。

    他轉身面對蘇珊。

    誰還記得年少時那些痛苦和甜蜜的滋味?記憶中,純潔而真摯的初戀比高燒時的幻覺清晰不了多少。那晚,在殘月的照耀下,羅蘭·德鄯和蘇珊·德爾伽朵渴望著對方,但這種渴望與他們認為正確的選擇背道而馳,他們心痛不已,萬分絕望。

    他們慢慢靠近彼此,隨即分開,用無助而迷戀的目光看著彼此,又向前,再停下。蘇珊突然害怕地想起羅蘭曾說過的一句話:他可以為了她做任何事,但無法和另外一個男人分享她。她不會——或許是不能——違背當初對托林的諾言,而看起來羅蘭也不會(或許是不能)為了她打破這個諾言。最可怕的事情是:儘管卡像風一樣難以抗拒,可他們的承諾和名譽可能更加有力。

    「那你打算現在怎麼辦?」她覺得嘴唇發乾。

    「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再和朋友們商量一下。回家後,你姑媽會不會找你麻煩?她會不會追問你去了哪裡,去幹什麼了?」

    「威爾,我,還有你自己和你的計劃,你擔心的是哪一個?」

    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過了一會兒,蘇珊垂下了眼睛。

    「對不起,我這樣問太殘忍了。不,她不會找我麻煩的。我常常晚上騎馬出來,儘管一般不會離家太遠。」

    「那她不會知道你到底騎了多遠?」

    「不會的。這些天我們都很小心地避開對方。簡直就像同一個屋子裡放了兩個火藥庫一樣。」她伸出手去。她已經把手套塞進皮帶里,羅蘭發現她手指冰涼。「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她小聲說。

    「不要那麼說,蘇珊。」

    「我必須說。可是,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愛你,羅蘭。」

    羅蘭擁她入懷,吻了她。當他鬆開嘴唇時,她把嘴貼近他的耳邊,低聲說,「要是你愛我,那就愛我吧。讓我違背自己的諾言。」

    有好一會,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而他則一言不發,她心中漸漸揚起希望。然後,最終他搖搖頭——只搖了一下,但很堅決。「蘇珊,我不能。」

    「你的名譽是不是比你對我的愛更重要?是不是?算了;就這樣了。」她掙脫他的懷抱,哭了起來,她翻身上馬,羅蘭伸手抓住了她的靴子,但她不理睬——也不理他輕聲說,等一等,蘇珊。她一把扯開拴派龍的活結,用沒有馬刺的靴子踢了派龍一腳,讓它調轉馬頭。羅蘭還在叫著她,音量抬高了一些,但她還是氣乎乎地讓派龍奔跑起來,從羅蘭身邊跑開。上了托林的床之後,他是不會要她的,可她和托林做出約定時並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羅蘭這個人呀。事情就是這樣,可他怎麼能認為名譽盡失、遭受羞辱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呢?今晚她又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想到,實際上他並沒有那樣認為。甚至在那之前,還沒有出橘林時,她無意間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那裡是濕的,並且意識到原來他也哭了。

    18

    羅蘭騎馬賓士在城外的小路上,月亮下山已經很久了,而他在試圖控制一下奔騰的思緒和心情。他想好好思考——發現西特果的秘密之後該做些什麼,但他的思緒總是回到蘇珊身上。在她想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沒有要她,這是不是很愚蠢呢?沒有分享她想要和他分享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愚蠢?要是你愛我,那就愛我吧。這句話把他的心都快撕裂了。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在那裡他能聽見父親的聲音——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不管她怎麼想,這並不僅僅事關名譽。但如果她願意的話,就讓她這麼想吧;也許,她恨他反而更好,比意識到他倆身處險境要好。

    大約三點鐘,他正打算回老K酒吧,突然聽見大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從西邊傳來。他還沒來得及考慮為什麼這麼做以及這麼做有什麼必要,就調轉馬頭,躲在了一個高籬笆後面。將近有十分鐘,馬蹄聲一直在變得更響——聲音在清晨的靜寂里能傳得很遠——這段時間已經足夠讓羅蘭猜出是誰在黎明前兩小時全速趕往罕佈雷。他沒猜錯。月亮下山了,儘管只能透過籬笆的空隙看過去,他還是毫不費力地認出了羅伊·德佩普。到黎明的時候,大靈柩獵手就又變成三個人了。

    羅蘭讓拉什爾回到原路,趕著和朋友們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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