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珊·德爾伽朵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在這天,她的生命就像是放在轉軸上的石頭般被改變了方向——在她和羅蘭的油田夜色之旅的兩周後來臨了。那天之後她只看見過他六次,總是遙遙相望,在不得不照面的時候,兩人就會像並不熟悉的人似的揮揮手。然後各走各的路。每次,她都心如刀割……儘管說來殘忍,可她希望他也會心痛。如果這難熬的兩周有任何好事可言,那就是她的擔憂——擔心城裡會有關於她和那個叫威爾·迪爾伯恩的年輕人的流言——被證明是杞人憂天。但她又覺得失落。她和他之間能有什麼流言呢?沒有任何東西會落人話柄。
那一天來臨了。那一天,商月引退,獵女月升起,卡終於來臨,把她捲走——房子和穀倉,所有的東西。這一切始於門口的一個人。
2
她已經刷洗完畢——家裡只有兩個女人,所以這項家務活很輕鬆——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要是敲門的是收買舊貨的人,馬上打發他走,知道么!」科蒂利亞姑媽在另一個房間喊道,她此時正在鋪床單。
但那個人不是收破爛的。是瑪麗婭,濱海區的女僕,看起來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收割節上蘇珊要穿的第二件衣服——為市長府邸的午宴和之後的茶話會準備的絲綢衣服——被弄壞了,瑪麗婭說,她急匆匆趕過來就是因為這件事。弄不好她會被趕回奧尼福特,她可是家裡的惟一支柱——哦,那樣可就太殘酷了。蘇珊能不能跑一趟?拜託了!蘇珊很樂意走一趟——最近,只要能離開這個屋子,離開她姑媽那潑婦般的抱怨聲她就很開心了。看起來越是臨近收割節,她和姑媽就越無法忍受對方。
她們騎上派龍往市長府邸趕去,派龍倒是挺樂意馱著兩個姑娘吹吹清早的涼風。路上,瑪麗婭很快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蘇珊馬上明白了,事實上瑪麗婭在濱海區的差事並沒有岌岌可危;這個黑頭髮的小個子姑娘天生就很會大驚小怪,一點小事也能說得像天要塌了一樣。
收割節的第二件衣服(蘇珊稱它為小珠藍裙;第一件是為早餐準備的,她叫它為高腰肥袖白裙)是和別的衣服分開放的——因為還需要加工一下——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一樓的縫紉間,幾乎把裙子咬成了碎片。如果被咬壞的是點篝火時或是其後舞會上穿的裙子,那情況倒真是嚴重了。可是鑲小珠的藍裙子不過是一件有些誇張的日間裝,離收割節還有兩個月,有足夠的時間另換一件。只有兩個月了!以前——去見巫婆的那個晚上——她還覺得那段時間像一輩子那麼長,要等那麼久才能了事。可現在,只有兩個月了!她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小姐?」瑪麗婭問。蘇珊不讓這個女孩叫她女士,但瑪麗婭也不願直呼女主人的名字,於是就只好折衷了一下。兩人年齡相差不大,蘇珊只有二八芳齡,瑪麗婭自己也不過比她大個兩三歲。「小姐,你沒事吧?」
「只是背上有點抽筋,沒事。」
「嗨,我有時背上也抽筋。感覺真不好。我有三個姨媽都死於這種慢慢折磨人的病,每次痛的時候,我都害怕——」
「什麼動物會啃掉藍裙呢?你知道么?」
瑪麗婭向前俯下身去,這樣她就能和女主人說悄悄話了,就好像她們是在擁擠的市場上,而不是在一條通往濱海區的小路上。「有人說,一隻浣熊從窗戶爬了進去,要知道因為天熱,白天窗戶是打開的,到晚上卻忘了關。但是我仔細聞過那個房間了,津巴·萊默下來檢查的時候也聞過。就在他派我來找你之前。」
「你聞到了什麼?」
瑪麗婭靠得更近一些,這次她是真的在耳語了,儘管路上根本沒有人會聽見她們的談話:「狗放的屁。」
蘇珊好像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就笑了起來。她笑得肚子痛,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是不是說小—小—小狼……市長自己的狗……鑽到樓下縫紉間的柜子里,咬爛了我的——」但她說不下去了,她笑得太厲害了。
「對啊,」瑪麗婭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她似乎並不覺得蘇珊那樣大笑有什麼不對……這正是蘇珊喜歡她的一個原因。「但是不能怪它,門開著的話,狗就會依著自己的性子行事。樓下的女僕們——」她停下來。「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市長或是津巴·萊默吧?」
「瑪麗婭,你說這話真讓我吃驚——你太小瞧我了。」
「不,小姐,你知道我敬重你,但做事最好還是保險些。我想說的是,天熱的時候,樓下的女僕們常常到縫紉間去吃飯。因為縫紉間正處在瞭望塔的陰影下,所以是整個市長府邸里最涼爽的地方——甚至要比那些主客廳還要涼快。」
「我會記住的,」蘇珊說。她想到,在那個重要的日子裡,若是把午宴和隨後的茶話會都放在廚房後面的縫紉間里該是多麼滑稽,想著想著就又笑出聲來了。「接著說呀。」
「沒什麼好說的了。」瑪麗婭告訴她,就好像剩下的故事都是不言自明的。「女僕們吃完蛋糕,房間里留下了蛋糕屑。我猜小狼肯定是聞到了味道,而恰巧門是開的。吃完蛋糕屑之後,它就嘗了嘗裙子的味道,就當是第二道菜了。」
這次她們都笑了。
3
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就笑不起來了。
在科蒂利亞·德爾伽朵看來,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一天肯定是終於看到那個總惹麻煩的侄女出了家門,了結她跟托林之間那檔子事兒。蘇珊離家去市長府邸兩個小時後,馬蹄聲終於響起,她噌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飛奔到廚房窗口。她很肯定這是蘇珊回來了,她也很肯定出了什麼事了。在通常情況下,那傻丫頭是不會讓馬兒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下快跑的。
她看著窗外,緊張地搓著雙手,蘇珊粗暴地猛一拉派龍的韁繩,這十分不像德爾伽朵家的作風,然後很不淑女地跳下馬來。她的辮子散落了一半,那頭該死的金髮(既是她的虛榮,也是她的禍害)四下飄散開來。她皮膚蒼白,除了顴骨上方兩塊緋紅。科蒂利亞很討厭那副樣子。帕特在受驚或是生氣的時候顴骨上方也會變得很紅。
她站在水槽邊,咬著嘴唇,搓著手。哦,還好那個惹禍精回來了。「你沒惹什麼麻煩,對不對?」她小聲說,蘇珊正把馬鞍從派龍背上拿下來,牽它到牲口棚里去。「你最好別惹麻煩,年輕漂亮的小姐。不要到這時候了還給我惹事兒。最好不要。」
4
二十分鐘後,蘇珊走進屋裡,她並沒有看到姑媽的緊張和怒氣;科蒂利亞已經把這些情緒放到了一邊,就像是藏起一個危險的武器——比如槍——藏在高高的五斗櫥上。她又坐回了搖椅,做著針織活兒,蘇珊進門時看到的是一張平靜的臉。她看著蘇珊走到水槽邊,接了一臉盆水,然後撩起冷水往自己臉上潑。她沒有拿毛巾擦乾手和臉,只是用一種讓姑媽看著都害怕的眼神盯著窗外。哼,那丫頭肯定自以為做出的表情既恐怖又絕望;但在科蒂利亞看來,不過是孩子氣的任性罷了。
「好了,蘇珊,」她壓住怒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那丫頭絕不會知道要做到這樣有多難,更別提保持了。除非等到有一天她要面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這個年齡,也這麼任性。「孩子,你煩惱些什麼呢?」
蘇珊轉身看著她——科蒂利亞·德爾伽朵坐在搖椅上,像石頭一樣沉靜。那一刻,蘇珊覺得自己真想沖向姑媽,把她那張瘦小而自以為是的臉撕碎,她想向她尖叫是你的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她感覺受到了侮辱——不,那樣表達還不夠;她感覺自己很骯髒,但事實上還沒發生什麼呢。某種程度上說那才是最可怕的。其實什麼都還沒有發生。
「你看出我很煩惱了?」她簡單說了一句。
「當然啦,」科蒂利亞回答。「告訴我,孩子。是不是他向你示好了?」
「嗯……不……不。」
姑媽還是坐在椅子上,針織活放在大腿上,都沒停手,只是抬了抬眉毛,等著蘇珊說下去。
最終,蘇珊還是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語氣很平緩——只是快講完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但也僅此而已了。姑媽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一切不過是傻丫頭又開始窮緊張了。
替換用的裙子,就像所有的替換用品一樣,不會那麼順利就做完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因此,瑪麗婭把蘇珊帶到臉孔瘦削而嚴肅的首席女裁縫康吉塔·摩根斯特恩面前,後者一言不發地領蘇珊來到樓下的縫紉間——蘇珊有時候想,要是沉默果真是金,那麼康吉塔·摩根斯特恩就會像市長的妹妹一樣富有了。
鑲小珠的藍裙就穿在低矮屋檐下的一個無頭模特身上,儘管蘇珊能看到裙子邊緣撕裂的地方和背後的一個破洞,但損壞情況比她預想中的輕得多。
「難道補不好了?」她小心地問。
「不行,」康吉塔·摩根斯特恩簡略地應了一句。「把褲子脫下來,姑娘。還有襯衫。」
蘇珊照辦了,光腳站在寒冷的小房間里,雙手護住胸部……這樣做並不是因為康吉塔對她的身體表現出了任何興趣,不管是前面或是後面,上面或是下面。
看來小珠藍裙要被貼花粉裙取代了。蘇珊把腳放進裙子里,掛好弔帶,很安靜地站著,康吉塔彎下腰去,仔細測量,嘴中咕噥著,有時候用粉筆在石板上記下一個數字,有時候抓起一條垂花飾緊緊系在蘇珊的臀部或腰部,一邊還瞅兩眼對面牆上的大鏡子以觀效果。在此期間,蘇珊走了神,任憑自己的思緒飄飛。這些日子,她腦子裡經常出現的場景就是和羅蘭兩人並排在鮫坡上騎馬,最後在一片她熟悉的柳樹林里停下來,這片林子俯瞰著罕布雷溪。
「站在那兒別動,」康吉塔·摩根斯特恩簡單地說了一句。「我馬上回來。」
蘇珊幾乎沒注意到她已經離開了;她甚至都忘了她還在市長府邸里。她身體那真正重要的部分不在這裡。她的心已經和羅蘭一起到柳樹林中去了。她能聞到那半甜半澀的淡淡樹香,聽見潺潺小溪流淌的聲音,他倆的額頭貼在一起,躺了下來。他用手掌慢慢撫摸著她的臉,然後把她攬入懷中……
這場白日夢如此強烈,以至於當那雙手從後面環住她的腰時,她還以為仍在夢中。那雙手先是撫摸著她的小腹,然後往上罩住了她的雙乳,蘇珊不禁背部曲起,做出回應。但就在這時,她聽見耳邊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還聞到煙草味,馬上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罩住她乳房的那雙手並不是羅蘭的,而是哈特·托林修長乾瘦的手指。她在鏡中看到他正像個夢淫妖一樣趴在她的左肩上。他眼睛鼓出,儘管房間很涼快,他額頭上還是流下了豆大的汗珠,他竟然還伸出了舌頭,就好像是大熱天狗的舌頭一樣。蘇珊的喉嚨里升騰起一股噁心的感覺,就好像是吃到了腐肉一樣。她想要解脫,但托林的手用了勁,把她抱得緊緊的。他的關節令人厭惡地嘎嘎作響,與此同時,她感覺到他硬邦邦的下體。
在過去的幾周里,蘇珊總有一個模糊的希望,說不定到了關鍵時刻,托林會無能——會有心無力。以前她聽說這種事經常發生在老男人身上。但現在,那根抵在她身體上的硬東西立刻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有多荒謬。
她想了個辦法,沒有再拚命掙扎,而是把手放在了他手上,想把他那雙手從自己的胸上拽下來(聽到這裡,雖然科蒂利亞不動聲色,但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
「托林市長——哈特——別這樣——這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蕤說——」
「讓老巫婆見鬼去吧!」他彬彬有禮的官員口吻已經變回帶有濃重奧尼福特口音的農民腔。「我必須現在就得到。女巫們真他媽混賬!真不是東西!」刺鼻的煙草味圍繞著她的腦袋。她覺得再多聞一會兒就會吐出來的。「你好好站在那裡別動,姑娘。站好了等我!」
於是她就站在那裡。她心中甚至有個頑固的、自我保護的部分,還在希望他能把自己肩膀厭惡的躲閃當作少女的羞澀。他摟緊她,雙手在她乳房上亂揉,他就好像是一個蒸汽機似的在她耳邊呼出難聞的味道。她背靠著他,閉上眼睛,眼淚從緊閉的眼皮下涌了出來,掛在睫毛上。
他並沒有花很長時間。他貼著她的身體前後抽動,像一個胃痙攣的人一樣不住呻吟著。有一次,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耳垂,蘇珊覺得那裡的皮膚都要因為厭惡而脫離自己的身體了。最後,謝天謝地,她感覺到他靠在自己身上抽搐起來。
「哦,出去,該死的毒液!」他幾乎是尖叫著喊道。他動作很激烈,蘇珊不得不伸出雙手扶住牆,才沒有一下子臉撞到牆上。最後他終於往後退了一步。
一時間,蘇珊只是獃獃站在那裡,掌心貼在縫紉間冰冷的石牆上。她在鏡子里看到了托林,然後突然在這個形象里看到了將要發生的卧室里的一幕,現在不過是個前奏罷了:將要發生的事,少女時代的終結,那個美夢的終結,夢裡她和羅蘭額頭貼著額頭躺在柳樹林里。不知為什麼,鏡中的男人看上去就像個怪裡怪氣的小男孩,背著媽媽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活脫脫就是一個長著古怪的灰頭髮,窄肩膀,高瘦的男孩,褲子前面濕了一塊。哈特·托林看上去有些迷茫,好像不太清楚自己身處何地。慾望已經離開了他的臉龐,但是取而代之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種虛妄的迷茫。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底下有洞的木桶:不管你往木桶里放什麼東西,或是放多少,總是很快地就流光了。
他還會再這麼做的,蘇珊想著就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流失了。既然有了第一次,逮到任何機會他都會再來一次。從此之後,到這裡來就會像……嗯……
就會像城堡遊戲。像在玩城堡遊戲。
托林又盯著她看了一會。然後把他那件肥大的白襯衫從褲子里抽出來,蓋住褲子上那塊濕的地方,他動作緩慢,看上去就像在做夢一樣。他的下巴有什麼東西亮晶晶的;原來是剛剛口水流了出來。他好像察覺了這一點,用手背把口水擦掉,同時,還一直用空洞的眼神盯著她。終於,空洞的眼中有了些表情,然後他離開了房間,沒說一句話。
他在外面的廳里撞到了什麼人,於是響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聲。蘇珊聽見他咕噥著「對不起!對不起!」(儘管是咕噥,看來他對撞上別人比他對自己做的事還要感到抱歉),這時康吉塔進了房間,把找來的那塊布像披肩一樣披在身上。她馬上就注意到了蘇珊蒼白的臉色和淚痕猶存的雙頰。她什麼都不會說的,蘇珊想。他們誰都不會說什麼的,即使我被捆在木樁上,也不會有人抬起哪怕一個指頭幫我一把。「丫頭,木樁是你自己削尖的。」如果我呼救,他們肯定會那樣回答,他們會找那樣的借口,眼睜睜地看著我痛苦掙扎。
但是康吉塔讓她吃了一驚。「生活是艱難的,小姐,就是這麼回事。你最好習慣它。」
5
蘇珊的聲音——乾巴巴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最終停了下來。科蒂利亞姑媽把針線活放在一邊,站起身來,把茶壺放在爐子上,準備燒水泡茶。
「你太誇張了,蘇珊。」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聽上去友好和智慧,但兩樣都沒有做到。「這是你從曼徹斯特那一系血脈繼承來的特徵——一半人認為自己是詩人,另一半認為自己是畫家,幾乎每個人都在晚上喝得爛醉,連踢踏舞都跳不成。他不就是摸了你的乳房,和你親熱了一下嘛,又沒有真的怎麼樣。有什麼好煩的。也沒什麼事值得你去失眠。」
「你知道什麼?」蘇珊問。這很不禮貌,但她才不在乎呢。她覺得自己現在可以忍受姑媽的一切,只有一點以外,就是她那假裝世故外加居高臨下的說話方式。這種說話方式簡直就像舊疤添新傷。
科蒂利亞揚起眉毛,強作平靜地說。「你就喜歡這樣對我說話!科蒂利亞姑媽,那個乾癟老太婆。科蒂利亞姑媽,那個老處女。老處女。嗯,是不是?哦,年輕美貌的小姐,我可能是個處女,但我年輕時也還是有一兩個情人的……也可以說在這個世界轉換之前。也許其中一個就是偉大的弗朗·倫吉爾。」
也許不是,蘇珊想;弗朗·倫吉爾要比她姑媽大至少十五歲,也許是二十五歲。
「有好幾次,我能感覺到老湯姆的那話兒變硬了,當他站在我身後時,當然,站在身前的情況也有。」
「那你有沒有什麼情人是超過了六十歲,口臭,抓你乳房時關節還會響的呢,姑媽?當老湯姆搖頭晃腦說著叭—叭—叭的時候,他有沒有想要把你摁到牆上去呢?」
她本以為科蒂利亞姑媽會發怒,但姑媽出乎意料的平靜。比發怒更糟——面無表情,跟她從鏡子里看到的托林的臉差不多。「到此為止,蘇珊。」姑媽笑了笑,那可怕的笑容就像眨眼一樣在她的窄臉上一閃而過。「到此為止了。」
蘇珊有點害怕,喊了起來:「要是父親知道,他會生氣的!非常生氣!因為你任其發生!因為你促成這件事情發生!」
「也許吧,」科蒂利亞姑媽說,那可怕的笑容又在她臉上一閃。「也許是這樣。但更讓他生氣的是什麼?是違背諾言而帶來的恥辱,他會因為有一個不講信用的孩子而感到羞恥。他會希望你信守諾言,蘇珊。要是你還記得他的臉,你就必須繼續下去。」
蘇珊瞪著她,嘴巴張開,微微顫抖,眼中又噙滿了淚花。我遇見了一個我愛的人!要是可以的話,她一定會這樣對她說。難道你不明白這會讓事情改變嗎?我遇見了一個我愛的人!但如果科蒂利亞姑媽是個可信賴的傾訴對象,蘇珊根本就不會身處這般窘境。於是她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衝出房間。滿是淚花的雙眼模糊了視線,使這個夏末的世界充滿了傷感的顏色。
6
她騎在馬上,並沒有明確的目標,但隱隱地,她肯定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因為離家大約四十分鐘後,她發現自己已經離那片讓她朝思暮想的柳樹林不遠了。今天,托林從背後抱住她的時候,她正想著這片樹林。
柳樹林里很涼爽,蘇珊把費利西婭(她沒有裝馬鞍就騎出來了)系在一根樹枝上,然後慢慢走向林子中央的空地。空地上鋪滿青苔,還有條小溪流過。她在青苔上坐下來。她當然來過這裡;自從八九歲時發現這片樂土之後,她就經常來這裡,和這片土地分享自己的喜樂和悲傷。在父親去世之後的漫長日子裡,她一遍又一遍地來到這裡,那時她覺得這個世界——至少是她眼中的世界——已經隨著帕特·德爾伽朵的離開而結束了。只有這片空地聽到了她無盡的傷感;她對著小溪說話,讓小溪把自己的悲傷帶走。
這時她又一陣悲從中來,不禁哭了起來。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大聲地抽泣——也顧不得什麼淑女風範了,那聲音聽來就像烏鴉沙啞粗糙的叫聲。那一刻,她寧願放棄任何東西——放棄一切——哪怕父親能活一分鐘也好,她要親口問父親是不是要這樣子繼續下去。
她在小溪邊哭泣著,突然聽見一聲樹枝斷裂的聲音,她心中充滿恐懼和懊喪地回頭一看。這是她的秘密領地,她不願意在這裡被人看見,尤其是不願意這個時候被看見,她的樣子活像摔倒之後在號啕大哭。又一聲樹枝斷裂。確實有人來了,在最不應該出現的時候闖入了她的秘密領地。
「走開!」她用哽咽的聲音叫道。「走開。不管你是誰,請自重,別來煩我!」
但那個身影——她現在可以看得見——還是走了過來。當她看清那個人是誰時,第一反應就是威爾·迪爾伯恩(不,他的真名是羅蘭)一定是她的幻覺。她不是很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直到他跪下來用雙臂抱住她為止。她一把抱住他,抱得緊緊的,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你怎麼知道我在——」
「我看見你騎馬經過鮫坡,我當時正在一個常去思考問題的地方,剛好看到你。如果不是看見你沒配馬鞍就策馬狂奔,我是不會跟過來的,我想肯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對了。」
他睜大雙眼,表情嚴肅,開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臉。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吻自己臉上的淚水。然後他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為的是好好看著她的眼睛。
「再說一遍,我會的,蘇珊。我不知道那是承諾、警告還是兩者兼而有之,但是……再說一遍,我會的。」
沒有必要問他到底什麼意思。她似乎感到大地都在震動,那之後,她覺得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卡,卡像一陣風,但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大地。它終於還是來了,她想,不管是好是壞,我的卡。
「羅蘭!」
「我在這裡,蘇珊。」
她把手挪到他的皮帶以下,放在那裡,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
「要是你愛我,那就愛我吧。」
「嗯,小姐,我會的。」
他解開了自己襯衫的扣子,那件襯衫來自蘇珊此生都將沒有機會看到的內世界,然後把她拉入懷中。
7
他們互相幫對方脫衣服;夏天的苔蘚軟得像鵝毛一樣,他倆裸身躺在對方的懷中。前額貼在一起,就像她夢中一樣,當他找到進入她身體的那條路時,她感覺到一瞬間的疼痛,但那痛苦慢慢融化成一種甜蜜,就好像是一生中只能品嘗一次的奇異藥草。她盡量讓那種感覺停留的時間久些,直到最後甜味佔據了上風,她被甜蜜徹底淹沒。她喉嚨里發出深深的呻吟聲,前臂在他脖子兩側摩挲著。他們在柳樹林里做愛,把對名譽的擔心拋在一邊,也不再考慮這樣做會違背承諾。最後,蘇珊發現這件事帶來的並不僅僅是甜蜜;在那個像花朵一樣綻放在他面前的部位,她感到一陣令人眩暈的痙攣,隨後那眩暈籠罩了全身。她一再地叫出聲來,覺得人世間再沒有這麼讓人覺得愉快的事了;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羅蘭的聲音和她的聲音混合在了一起,小溪的水流衝擊石頭也發出嘩嘩的聲響。她把他往自己身邊拉近,腳踝盤在他的膝蓋後面,她的吻暴風雨般地落在他的臉上,此時,他也到達了頂點,就好像不願落後於她似的。就這樣,在最後一個偉大時代快要結束的時候,這對情人在眉脊泗結合了,隨著她失去童貞,綠色的青苔在她大腿下面變成了紅色;他們結合了,悲傷的結局已經註定。
8
他們躺在彼此的臂彎中,在費利西婭溫柔目光的注視下吻著對方。羅蘭覺得有點犯困。這是可以理解的——整個夏天,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一直都沒能好好睡一覺。儘管他當時還不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睡得安穩了。
「羅蘭?」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遙遠。也很甜美。
「嗯?」
「你會不會照顧我啊?」
「會。」
「到時候我不能到他那兒去。我可以忍受他的撫摸,還有他動手動腳——既然我有了你,我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在收割節去他那兒。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已經忘了父親的臉,但我不能和哈特·托林上床。我想,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隱藏自己不是處女這個事實,但我不會去用那些方法的。我就是不能和他上床。」
「好吧,」他說,「很好。」接著,他的眼睛猛地睜大,驚訝地四下看了看。沒有別人在。他又看著蘇珊,終於完全清醒了。「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我可能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了,」她說。「你有沒有想過這點?」
他沒有想過。但他現在可以想。一個孩子。他心裡想著亞瑟·艾爾德帶領著手下一幫槍俠來到戰場,揮舞著一把亞瑟王神劍,頭上戴著全世界的皇冠,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將是連接現實和這片混沌的戰鬥場景的又一條紐帶。但先別想這個;他父親會怎麼想?或是佳碧艾拉,知道自己成為祖母后又會怎麼想?
本來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但一想到母親,笑容就消失了。他想起了她脖子上的那道印記。這些天,只要一想到母親,他總是想到無意闖入母親房間時看到的她脖子上的那道印記。還有她臉上淺淺的、憂傷的微笑。
「要是你懷上了我的孩子,我可就太幸運了。」他說。
「我也很幸運啊。」這次輪到她笑了,但是笑中也有一絲悲傷。「但我想我們太年輕了。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
他翻個身,臉朝天躺著,看著藍天。她的話也許有道理,但沒有關係。真實有時候和事實還是有點區別的——在他分裂的天性中,他確定不疑地相信這一點。他可以同時超越真實和事實,心甘情願地接受一切浪漫而不理性的東西,這一點是得了他母親的真傳。他性格里其他部分都是一本正經的……也許更重要的是,不懂比喻。他們當父母還太早了?那又怎樣?要是他已經在她身體里埋下了一粒種子,那麼這顆種子就會成長。
「不管會發生什麼,我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會一直愛你,不管發生什麼事。」
她笑了。他說這番話的樣子就像一個人在陳述某個無可爭辯的事實:蒼天在上,黃土在下,水往南流。
「羅蘭,你多大了?」有時候她想,羅蘭說不定比她還年輕,雖然自己年齡也不大。當他專註於某事的時候,往往嚴肅得讓她害怕。但當他微笑的時候,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個情人,而是像個未成年的兄弟。
「比我剛來的時候要大,」他說。「反正是更大了。要是再在喬納斯和他那幫人眼前多待半年,我就會顫顫巍巍,連上馬也要人推一把了。」
她聽了呵呵直笑,他吻了吻她的鼻子。
「你會照顧我么?」
「會啊。」他說著朝她咧嘴笑了。蘇珊點點頭,然後也翻個身仰面朝天。他們肩並肩躺著,望著天空。她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當他的拇指碰到乳頭的時候,乳頭開始變硬,並伴有一陣刺痛。這種感覺很快從胸部蔓延到了全身,到達了她兩腿之間悸動的地方。她緊緊夾住大腿,發現這樣做只能更糟糕,這讓她又高興又沮喪。
「你必須照顧我,」她小聲說。「我已經全心全意地指著你了。我拋棄了其他的一切。」
「我會盡全力,」他說。「永遠不要懷疑。但現在,蘇珊,你必須裝作和以前一樣;還要等一段時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德佩普已經回來了,也應該已經彙報了他打聽到的情況,但是他們還沒有開始找我們的麻煩。不管他發現了什麼,喬納斯仍然認為等待對他有利。這段等待的時間會使他真的採取行動時更加危險。但現在,大家仍然在玩城堡遊戲。」
「但在收割節篝火後——托林——」
「你永遠也不會和他上床。這點你放心。我向你保證。」
她把手伸到他的腰部以下,自己都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有個保證你現在就能給,如果你願意。」她說。
他願意。能夠。並且真的這麼做了。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羅蘭甚至覺得比上次更加甜蜜,如果那可能的話),他問她:「蘇珊,你在西特果時的那種感覺——被偷窺的感覺。這次還有么?」
她很長時間看著他,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我心裡想的是別的東西,你也知道。」她溫柔地撫摸著他,他突然一跳,她笑了——她正好摸到那不軟不硬的地方,竟然還是很活躍。
她把手拿開,抬頭看著樹林上空的那片天空。「這裡真漂亮,」她自言自語地說道。閉上了眼睛。
羅蘭也感到了濃濃的睡意。他想,這真諷刺。這次,蘇珊並沒有覺得被偷窺……但在第二次的時候,羅蘭感覺到了。但他可以發誓樹林附近根本沒有人。
沒關係。不管這種感覺是幻想還是現實,現在都消失了。他拉起蘇珊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很自然地滑入他的手,和他手指相纏。
他閉上了雙眼。
9
蕤從玻璃球里把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這一幕很是有趣,有趣極了。她以前就看過做愛的場景——有時候甚至是三四個或是更多的人同時進行(有時候的對象甚至並不能說是活著的)——她都一大把年紀了,這種事再也勾不起她的興趣了。她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是在那之後。
那我們已經沒事了吧?那女孩問。
也許還有一件小事情,蕤回答。接著她告訴這個厚顏無恥的小妓女該怎麼做。
兩個人站在門廊上的時候,她向這個女孩子面授機宜。吻月的光芒灑到兩人身上,蘇珊陷入了奇怪的睡眠中,蕤撫摸著她的頭髮,小聲告訴她應該怎麼做。現在,終於到了演奏這個小插曲的時候了……她想看的正是這個,而不是兩個小毛孩子的親熱場面,他們那麼興奮,簡直像創世後第一對男女一樣。
他們做了兩次,中間幾乎沒停下來說話(要是能聽到他們說什麼,她倒是很高興的)。蕤並沒有感到奇怪;男孩那麼年輕,連著一周這樣都沒問題,而且,從那個小蕩婦的表情來看,她倒是蠻樂意的。有些人自從嘗到魚水之歡後,腦子裡就沒別的事了。她就是其中一個,蕤想。
不過我還是等一等,看過一會兒,你是不是還認為自己很性感,你這個傲慢的小蕩婦,她心裡說,然後再次往前探身,把臉埋在玻璃球粉紅色的光芒里。有時候她覺得那光芒讓她的臉感到疼痛……但那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疼痛。嗯,的確如此。
他們終於結束了……或者說終於告一段落了。他們緊握著對方的雙手,睡著了。
「現在,」蕤小聲說。「就現在,我的小可愛。要聽話,照吩咐去做。」
彷彿是聽見了她的聲音似的,蘇珊睜開了眼睛——但眼睛裡空洞無物。她的眼睛雖然睜開了,可是仍然是睡著的。蕤看見她把手從男孩的手中抽出來。她坐起身來,裸露的胸部貼著裸露的大腿,四下看了看,然後站了起來——偏巧這時,姆斯提,那隻六腳貓跳到蕤的大腿上,嗷嗷地叫,不知是餓了還是在撒嬌。這老女人驚叫了一聲,巫師的玻璃球一下子就變暗了——好像是一陣風吹滅了蠟燭的光芒。
蕤又尖叫了一聲,貓連忙逃走,但蕤動作更快,她怒氣衝天地一把抓住貓,狠狠把它朝房間那一頭的壁爐扔去。時值夏日,壁爐不過是個一片死寂的洞穴,但蕤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往那邊一指,壁爐里那根燒得半焦的木頭上立刻竄出一股黃色的火焰。姆斯提尖叫起來,立刻躥出了壁爐,眼睛圓睜,分叉的尾巴冒出一股青煙,像是一個沒有完全熄滅的香煙屁股。
「跑,對啊,你跑啊!」蕤在後面罵道。「滾開,你這混蛋!」
她又回到玻璃球那裡,雙手攤開,蓋在上面,拇指相扣。但儘管她集中了所有的意志,直到心臟都快冒火了,也只能讓球恢復自然的粉色光芒。裡面沒有任何影象出現。這真讓人大失所望,卻又無計可施。不過,到時候她可以用自己的兩隻自然的眼睛看到結果,如果她樂意去城裡走一趟的話。
每個人都能看見。
想到這裡,蕤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她把球放回到那個隱蔽地點。
10
就在羅蘭睡沉、聽不到聲音之前,他腦中突然響起一陣報警的鈴聲。也許這是因為他隱約感覺到她的手已經不在自己手中了;也許這不過是本能的直覺。他本可以忽視微弱的鈴聲,但他經受的訓練已經根深蒂固,於是他掙扎著從沉睡的邊緣回來,就像溺水者拚命抬頭要浮出水面一樣。這掙紮起初很艱難,但後來越來越容易;當他終於恢復清醒後,更加警覺起來。
他睜開眼睛,往左邊看了看。蘇珊不在那裡。他坐起身來,又向右邊看去,小溪那邊看不到任何異常……但他還是覺得她就在那邊。
「蘇珊?」
沒有回答。他站起來,看著他的褲子,這時柯特的聲音——他根本沒意料到在這浪漫的處所迎接那樣一個訪客——在他腦中惡狠狠地說,沒時間了,你這個笨蛋。
於是他赤裸裸地走到河邊,朝下面看去。蘇珊就在那裡,也是裸著身體,背對自己。她已經把辮子散開了。頭髮垂了下來,像金絲一樣,幾乎垂到臀部下面。小溪表面升起的涼氣像水霧讓發尖微微發顫。
她單膝跪在流水邊。一隻手臂伸進水裡,水幾乎沒到了肘部;看起來她在尋找什麼。
「蘇珊!」
沒有回答。這時候他腦海里閃過一個讓他不寒而慄的想法:她被魔鬼附了身。當我毫無警覺地在她身邊睡著的時候,她被魔鬼附了身。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解釋。要是空地附近有一個惡魔的話,他肯定能感覺得到。可能他們倆都會感覺到;馬兒也會。但是蘇珊確實不對勁。
她從河床上撈起一個東西,放在濕漉漉的手上仔細看著。一塊石頭。她仔細看著這塊石頭,然後又扔了回去——嘭。她再次伸手去摸,頭低著,兩縷頭髮垂到了水面上,這條小溪頑皮地把這兩縷頭髮往水流的方向拽。
「蘇珊!」
沒有回答。她又從溪水裡撿起一塊石頭。這塊是三角形的白色石英,被水流打磨成了槍頭的形狀。蘇珊把頭往左邊一歪,一手拽著一大縷頭髮,就像女人想要把打結的頭髮梳順時的動作一樣。但並沒有梳子,只有邊緣鋒利的岩石,羅蘭站在岸邊,恐懼讓他渾身冰涼,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蘇珊肯定是因為和他的結合心生羞愧,想拿那塊石頭割自己的喉嚨。在接下來的幾周內,他腦海里老是縈繞著一個可怕的想法:要是她當時真的想割破自己的喉嚨,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羅蘭的身體恢復了知覺,縱身跳下河岸,無暇顧及尖銳的石頭會不會把腳割破。還沒等他來到她身邊,她已經用石英的邊緣割斷了自己手中金色的髮絲。
羅蘭抓住她的手腕往回拉。他現在能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臉了。從河岸上看到的那種被他誤認為平靜的表情其實是:空虛和空洞。
他抓住她時,她光潔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陰鬱和煩惱的微笑;她嘴唇抖動著,好像感到身體隱隱作痛,含糊不清的掙扎聲從她嘴裡跑出來:「不不不不——」剪下的一部分頭髮落在了大腿上,像是一根根金線;大多數頭髮都掉進小溪里,被流水沖走了。蘇珊拚命想要掙脫羅蘭的手,還想著要把鋒利的石頭拿到頭髮邊上,想要繼續那瘋狂的割發行動。他們兩人像摔跤運動員一樣較著勁兒。蘇珊逐漸佔了上風。雖然羅蘭體力上佔優勢,但這一優勢沒有迷惑蘇珊的魔法力量強大。漸漸地,三角形的石英又開始朝她披散下來的頭髮移動。那可怕的聲音——不不不不——一直從她的嘴裡傳出來。
「蘇珊!停下來!醒醒!」
「不不不不——」
蘇珊裸露的手臂在空氣中顫抖著,肌肉綳得像石頭一樣。石英離她的頭髮越來越近,還有她的臉頰和眼窩。
想都沒想——他一向如此——羅蘭把自己的臉貼近她的臉,離她抓住石頭的拳頭又靠近了四英尺。他把嘴唇貼在她耳朵上,然後用舌頭抵住上顎。彈了一下。
聽到這個聲音,蘇珊猛地往後一抽身,這個聲音像把利劍穿過了她的頭部。她的眼皮飛快地眨動著,隨後,抓著羅蘭的那隻手力量慢慢減弱。羅蘭抓住機會,把她的手腕一擰。
「啊!啊啊啊!」
石頭從她張開的手裡飛了出去,落進水裡。蘇珊瞪著他,眼睛裡滿含淚水和不解,她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她不停地揉著自己的手腕……羅蘭尋思她的手腕一定是腫了。
「你弄疼我了,羅蘭!你為什麼把我弄疼……」
她四下看了一下,聲音漸漸變低了。現在不僅僅是她的臉,她的整個身體都表現出一種疑惑不解。她用手去遮身體,接著馬上意識到他們還是單獨在一起,於是又把手放回身體兩側。她側過頭,向身後看過去,看見那些腳印——所有的腳印都是赤腳走出來的——一直通往河岸。
「我怎麼會來到這裡?」她問。「是不是你趁我睡著的時候抱我過來的?你為什麼弄疼我啊?哦,羅蘭。我愛你——為什麼要傷害我?」
羅蘭揀起還粘在她大腿上的幾根頭髮,遞到她眼前。「你拿了一塊鋒利的石頭。你想用它割斷頭髮,而且不肯停下來。我傷害你是因為我嚇壞了。謝天謝地,我沒把你的手腕弄斷……至少我覺得應該沒有斷。」
羅蘭拉過蘇珊的手,輕輕地朝兩邊轉動著,聽聽有沒有小骨頭摩擦的聲音。
還好,什麼也沒聽見,手腕也可以自如轉動。蘇珊看著他,心裡又是震驚又是迷惑,羅蘭抬起了她的手放到了唇邊,吻著手腕內側,他的吻就落在細小的靜脈血管上面。
11
羅蘭把拉什爾拴在柳樹林深處,這樣這匹高頭大馬就不會被碰巧騎馬路過鮫坡的人看見了。
「放鬆點,」羅蘭說著靠近了自己的愛馬。「放鬆點,再乖乖待一會兒,親愛的。」
拉什爾的蹄子刨了一下,輕聲嘶叫了一聲,像是在說自己會一直很乖的。
羅蘭打開鞍囊,拿出一個鋼製器皿,這器皿可用作罐子或煎鍋,全依他的需要而定。他走開了,然後又回來了。他的鋪蓋卷就綁在拉什爾的馬鞍後面——他原計劃在鮫坡上露營過夜,想點事情。原本就有很多事情要想,現在更多了。
他解開一根牛皮帶,把手伸到毯子裡面,掏出一個小金屬盒。他用一把掛在脖子上的小鑰匙打開盒子。盒子里有一條精細的銀鏈,上面掛著個方形的小盒子(裡面是他母親的小像),還有一些貝殼——不到十二個。他拿起一個貝殼,用手握住,回到蘇珊身邊。蘇珊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看著他。
「我們第二次做愛之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說。「我只記得我們抬頭看著天空,感覺很舒服,隨後就睡著了。哦,羅蘭,看上去很糟糕嗎?」
「我覺得還可以,但你應該比我清楚。看這裡。」
他把鋼鍋在小溪里灌滿了水,放回岸上。蘇珊有點焦慮地彎下腰去,把左邊的頭髮掛在前臂上,然後慢慢向外伸開手臂,把金髮展開。她馬上就看見了那個參差不齊的斷處。她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就鬆手任其掉下去,發出了一聲釋然的嘆息。
「我可以把它藏起來,」她說。「編起辮子之後,沒有人能看出來。畢竟這只是頭髮而已——充其量只是女人的虛榮。我姑媽總是這樣說。但是,羅蘭,為什麼?我為什麼會這樣做?」
羅蘭突然想到,要是頭髮是女人的虛榮,那麼割頭髮這種事情就肯定是一個惡意的女人所為——男人是不會想到這樣的整人方法的。市長的老婆,會不會是她?他覺得不會。他覺得蕤更有可能,那個巫婆站在高處朝北窺視著惡草原,懸岩和愛波特大峽谷,她很可能是設置這個陰毒圈套的人。在她的如意算盤裡,收割節過後第二天清早,市長托林一覺醒來,宿醉未消,身邊還躺著一個禿頭的小情人。
「蘇珊,我可以做個嘗試么?」
她朝他笑了笑。「還有什麼你沒有嘗試過的嗎?嗯,隨便你。」
「不是那個。」羅蘭伸開手把貝殼給她看。「我想試試看,看看到底是誰這樣對你,以及為什麼。」當然還有別的東西。但他還不知道是什麼。
她看著貝殼。羅蘭開始熟練地來回移動自己的手,讓貝殼沿著手背滑動。他的關節靈活得就好像是紡織機的綜片一樣。她帶著孩子般的好奇開心地看著。「你從哪兒學會這個的?」
「在家裡。在哪裡學的無關緊要。」
「你是不是要把我催眠?」
「嗯……而且我認為這不是你第一次被人催眠。」他手中的貝殼轉得更快了——他的關節飛速起伏,貝殼一會向東,一會向西。「可以么?」
「可以,」她說。「只要你能做到。」
12
他當然能夠做到;她快速被催眠,這更證實了她以前曾被催眠過,而且就在不久前。但他還是找不出想要的東西。她非常配合(柯特曾說,有些人更心甘情願地入睡),但到了某個點之後,她就過不去了。這既不是拘謹,也不是羞澀——她張大眼睛在小溪邊睡去,用一種很遙遠但又很平靜的聲音說起那老女人給她做的檢查,還有蕤想要「讓她興奮起來」。(聽到這裡,羅蘭攥緊了拳頭,指甲都掐進了掌心。)但就是有某個點,她的記憶出現了空缺。
她和蕤走到小屋門口,蘇珊說,站在吻月下面。老女人一直在摸她的頭髮,這一點蘇珊記得很清楚。她被蕤摸到的時候感覺很不舒服,特別是接受此前的檢查之後,但蘇珊對此一點辦法都沒有。手臂太沉了,根本抬不起來;舌頭也太沉了,根本不能說話。女巫在她耳邊講話的時候她只能站在那裡。
「什麼?」羅蘭問道。「她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蘇珊說。「其餘都是粉紅色的。」
「粉紅?什麼意思?」
「粉紅,」她重複道。她聽起來被逗樂了,就好像她相信羅蘭是在故意裝笨一樣。「她說,『嗯,親愛的,你是個好女孩,』然後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粉紅色。明亮的粉紅色。」
「明亮。」
「是啊,就好像月亮一樣。然後……」她停了一下。「然後我想那真的變成了月亮。也許就是吻月。一個明亮的粉紅色的吻月,像葡萄柚一樣圓潤飽滿。」
他嘗試用別的方法喚起她的記憶,但都沒有成功——每條通往她記憶的路——都以明亮的粉紅色告終,都是一開始模糊了她的回憶,然後變成一輪滿月。羅蘭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曾經聽說過藍色的月亮,但從沒聽說過粉紅色的月亮。他惟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那老女人給蘇珊下達了強大的遺忘命令。
羅蘭想要讓催眠再深入一步——她會去的——但是不敢。他以前一般都是催眠自己的朋友們——都是課堂上的訓練,都是帶點嬉笑性質的,但有時會出點小亂子。范特或柯特總會在場及時控制局面。而現在沒有老師的介入;不管結局好壞,都只有學生留下來管理學校。要是他真的把她深度催眠,然後無法把她喚醒,那可怎麼辦?而且,有人告訴過他,人的潛意識裡是有魔鬼的。你要是深入到他們的領地,說不定魔鬼會從洞裡面游出來見你……
就算沒有這些考慮,現在也已經很晚了。要是在這裡待的時間太久的話就太不謹慎了。
「蘇珊,你能聽見我說話么?」
「嗯,羅蘭。聽得很清楚。」
「好的。我會念一句詩。我說的時候你就會醒過來。等我說完的時候,你就會完全醒來,並且還能記起我們說過的所有的話。你明白么?」
「嗯。」
「聽著:鳥、熊、兔子和魚,讓我的愛人美夢達成。」
她恢復知覺時的微笑是他這輩子看見過的最美妙的東西。她伸展了一下身體,用手臂圍住他的脖子,親吻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臉上。「你,你,你,你,」她說。「你就是我的美夢,羅蘭。你是我惟一的愛。你,就是你,永遠永遠的愛。」
他們再次做愛,就在河岸上,就在潺潺的小溪邊,兩人緊緊地擁抱著,感受著彼此的氣息。你,你,你,你。
13
二十分鐘以後,羅蘭把她扶到費利西婭的背上。蘇珊彎下腰來,雙手捧著羅蘭的臉,深深地吻著他。
「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她問。
「很快。但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嗯。比所有的戀人都小心才是。謝天謝地,你那麼聰明。」
「要是次數不太多的話,我們可以讓錫彌幫忙。」
「好。還有,羅蘭——你知道在翡翠之心那裡有個涼亭么?天氣不錯的時候他們會供應茶點之類的東西,亭子就離那兒不遠。」
羅蘭知道。沿著希爾大街從監獄和市集會廳往北五十碼,翡翠之心是城裡最令人舒服的一個地方,有古色古香的小路,陽傘遮蔽的桌子,綠草茵茵的跳舞亭,還有小動物園。
「涼亭後面有一塊石牆,」她說。「在涼亭和動物園之間。要是你非常需要我的話——」
「我總是非常需要你。」他說。
她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笑了。「在其中一條比較低洼的路邊有一塊石頭——一塊發紅的石頭。你到時會看見的。我的朋友艾米和我小時候曾在那裡互相留言。有機會我會去那裡看看。你也是。」
「嗯。」要是他們足夠小心的話,錫彌能夠幫一段時間的忙;如果他們足夠小心,那塊紅石也能利用一陣子。但不管他們多麼小心,最終肯定還是會露餡的,因為現在,大靈柩獵手們很可能對羅蘭和他的朋友有了更多了解,甚至超出了羅蘭本來的預料。但他必須要見到她,不管多麼危險。要是他不去見的話,他覺得自己會死去的。他只要看看她,就知道她也是這樣想的。
「要特別留心喬納斯和其他兩個人。」他說。
「我會的。要是願意的話,就再吻我一次吧。」
他很愉快地再次吻了她,其實他更樂意把她拉下馬來再親熱一次……
但是時候停止暈眩,謹慎處事了。
「一路順風,蘇珊。我愛你——」他稍稍停了一下,然後笑了。「我愛您。」
「羅蘭,我也愛您。我的整顆心都屬於你。」
那麼她一定有顆很大的心,羅蘭在她穿越柳樹林的時候想。因為他已經感受到那顆心的重量。他一直等到確定她已安全離開為止。然後他回到拉什爾身邊,向相反的方向騎去。他心裡很明白,一個全新的危險階段已然到來。
14
蘇珊和羅蘭分開沒多久,科蒂利亞·德爾伽朵走出了罕布雷百貨店,手中抱著一盒東西,心亂如麻。當然了,她的心煩無疑是蘇珊造成的,永遠都是蘇珊,科蒂利亞很擔心那丫頭會在收割節之前做出傻事。
突然,一雙手——強有力的手——把盒子從她胳膊中接過去,那些煩惱的想法一下子從她腦子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科蒂利亞驚叫了一聲,在太陽下手搭涼棚,才看見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站在大熊和海龜圖騰之間,沖著她笑,白色的長髮(在她看來很漂亮)垂在肩上。科蒂利亞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加速。她總是對喬納斯這樣的男人有點偏愛,那種總是掛著迷人的微笑,適時開些挑逗性的玩笑……身體卻像刀鋒一樣敏銳矯捷的男人。
「我嚇著你了。我請求你的原諒,科蒂利亞。」
「沒什麼,」她說話稍微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太陽——太陽太烈了——」
「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幫你拿東西吧。我要一直走到接近高街的拐角處呢,然後到希爾大街去,我可不可以一直陪你那麼遠呢?」
「那就多謝你了。」她說。他們走下台階,走到人行道上,科蒂利亞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周圍,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她,和英俊的喬納斯走在一起,他還幫她拿著東西。街上正好有數量可觀的旁觀者。米利森特·奧爾特加就是其中一個,她從安妮服飾店探出頭來,一張嘴由於吃驚而張成了圓形,讓她那張臉顯得更加愚蠢。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叫你科蒂利亞。」喬納斯換了個拿盒子的姿勢,原本她需要兩隻手才能搬動的盒子,他卻只是很輕鬆地夾在一隻胳膊下面。「自從那次在市長府邸歡迎宴會見過你之後,我覺得我早就認識你了。」
「你可以叫我科蒂利亞。」
「那麼你可以叫我艾爾德來得么?」
「我覺得『喬納斯先生』更合適一些,」她說著朝他笑了一下,滿心盼望那是個風情萬種的笑容。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不知她有沒有想過,也許蘇珊並不是德爾伽朵家惟一的傻丫頭。)「那就只好這樣了,」喬納斯說,他臉上的失落感很滑稽,她不禁笑出了聲。「你的侄女呢?她還好么?」
「很好,多謝關心。但有時候有點讓人心煩——」
「有哪個十六歲的女孩能完全讓人省心呢?」
「也許沒有吧。」
「但這個秋天她給你帶來了額外的負擔。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
科蒂利亞什麼也沒有說——再接話就顯得不謹言慎行了——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勝過千言萬語。
「請帶我向她捎去最美好的祝福。」
「我會的。」但其實她不會。蘇珊對市長托林的保鏢們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在科蒂利亞看來是毫無道理的)厭惡情緒。現在看來要想勸她放棄這些想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年輕的女孩子總認為自己什麼都懂。她看著從喬納斯的背心下面露出來的那顆星。「我猜你已經在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小城裡承擔了額外的責任,喬納斯先生。」
「是啊,我在協助治安官艾弗里,」他說。他的聲音有點尖細顫抖,但科蒂利亞覺得那聲音煞是親切。「他的一個副手——克萊普爾——」
「弗蘭克·克萊普爾。」
「——從船里跌出來,摔斷了腿。科蒂利亞,你能想像有人從船里跌出來把腿摔斷嗎?」
她開心地笑了(要說罕佈雷的每一個人都看著她,那肯定是不對的……但她卻有這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並沒有讓她不舒服),然後說自己並不知道此事。
喬納斯在高街和卡米諾維加拐角處停了下來,看上去很遺憾的樣子。「你確定你能拎得動嗎?我可以一直送你回家——」
「不必了,不必了。謝謝你。謝謝你,艾爾德來得。」她脖子和臉上泛起的紅暈燙得像火燒一樣,但她覺得看到他的笑臉,火燒也值了。他抬起兩個手指,給她行了個禮,然後快步朝治安官的辦公室走去。
科蒂利亞繼續朝家裡走去。她走出商店時還覺得那盒子是個負擔,而現在卻覺得它輕如鵝毛。這種感覺持續了半英里左右,但當自己的房子跳入眼帘時,她感到汗水從她身上流下來,手臂也有些酸疼。謝天謝地,這個夏天總算要結束了……等等,那難道不是蘇珊嗎?那丫頭正牽著馬進門?
「蘇珊!」她喊道。她已經擺脫了剛剛的心猿意馬,聲音也恢復了原先的冷漠和清楚。「過來幫幫我,否則我這個要掉到地上去了,雞蛋也會打碎的!」
蘇珊走了過來,把費利西婭單獨留在前院里吃草。若是十分鐘之前,科蒂利亞肯定不會注意這個女孩有什麼異常——她的思緒完全被喬納斯佔據,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但她心裡的浪漫想法已經被毒辣辣的太陽消解了不少,現在她又是那個現實中的科蒂利亞了。當蘇珊接過盒子的時候(幾乎和喬納斯一樣輕鬆),科蒂利亞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丫頭現在的樣子。首先,她的情緒已經改變了——由先前接近歇斯底里的激動情緒變成了現在愉悅的平靜,連眼睛都透著快樂。那是幾年前的蘇珊……而不是今年那個無病呻吟、老惹麻煩的丫頭。但科蒂利亞抓不住什麼把柄,除了——
除了一點。她伸手抓住女孩的辮子,她的頭髮看上去亂得有點異乎尋常。當然,蘇珊一直在騎馬;那可以解釋為什麼頭髮亂七八糟。但這並不能解釋她的頭髮為什麼顏色變深了,就好像是明亮的黃金失去了光澤。當她感覺到科蒂利亞碰她的時候,她跳了起來,簡直可以說是有點心虛。為什麼會這樣?
「蘇珊,你的頭髮是濕的,」她說。「你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游泳了?」
「沒有!我路上停了下來,在胡奇的馬廄外把頭伸到水泵里了。他並不介意——他的井很深。天太熱了。我一會兒還要洗個澡呢。我想洗個澡。我還讓費利西婭在那裡喝了水。」
女孩的眼睛顯露出一如既往的真誠和直接,但科蒂利亞總覺得肯定另有隱情。但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她並沒有想到,蘇珊可能隱藏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在她心裡,她侄女根本就是個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連諸如生日禮物或是驚喜晚會這樣的事都憋不住……甚至一兩天都不行。但肯定有一些別的東西。科蒂利亞把手放在女孩的襯衫領子上。
「但這裡是乾的。」
「我很小心,」她說,然後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姑媽。「濕襯衫上的灰特別難洗。姑媽,這還是你教我的。」
「蘇珊,我碰你頭髮的時候,你為什麼躲閃?」
「噢,」蘇珊說。「我是躲閃了。自從那個古怪的老女人用同樣的動作碰了我的頭髮之後,我就開始討厭別人碰我的頭髮。現在,我能不能把東西拿進去,然後把我的馬牽到沒有大太陽的地方去呢?」
「不要那麼沒有禮貌,蘇珊。」但其實侄女聲音里的急躁反倒讓她放心一點了,這有點奇怪。蘇珊已經改變了的那種感覺——那種另有隱情的感覺——開始減退。
「那你就別這麼啰嗦。」
「蘇珊!你要向我道歉!」
蘇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好的,姑媽,我道歉。可天氣實在太熱了。」
「是很熱。把東西放到儲藏室去吧。謝謝。」
蘇珊抱著盒子向房子走去。當女孩走了好幾步之後,她才起腳,這樣她們就不必並排走了。方才無疑是她犯傻氣了——跟喬納斯的打情罵俏讓她頭腦不清醒——但這女孩正處在一個危險的年齡,而且她們今後的生活與她下面七周的良好表現息息相關。收割節之後她就會成為托林的問題了,但在那之前她會是科蒂利亞的麻煩。科蒂利亞想,最終蘇珊還是會履行諾言的,但在收割節之前,她必須盯牢她。事關一個女孩的童貞問題,還是警覺為妙。
插曲堪薩斯,某地,某時
埃蒂動了一下。附近,無阻隔界還在不停地低鳴著,像是個不停發牢騷的丈母娘;在他們頭頂上,明亮的星星就像新的希望一樣閃爍……或是像惡兆。他看了看蘇姍娜,她正盤著雙腿坐著;他看了看傑克,他正在吃槍俠的煎餅;他看了看奧伊,它把鼻子擱在傑克的腳踝上,以崇敬的眼神看著男孩。
篝火已經很微弱,但尚未熄滅。遠遠地掛在西邊天空上的魔月也是如此。
「羅蘭。」他的聲音自己聽來都沙啞得有些老氣橫秋。
槍俠剛剛停下來喝了一小口水,他揚起眉毛看著埃蒂。
「你怎麼對整件事情的細節都了如指掌呢?」
羅蘭看上去被這個問題逗樂了。「我不認為這是你真正想問的問題,埃蒂。」
他沒有說錯——這個醜陋的高個子老男人永遠都是對的。埃蒂覺得這是羅蘭最讓人生氣的特點之一。「好吧。你的故事講了多少啦?我真正關心的是這個。」
「你是不是感覺不舒服?是不是想睡覺了?」
他在取笑我,埃蒂想……儘管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而且,他也沒有覺得不舒服。沒有覺得關節發僵,儘管他一直盤著腿聽羅蘭跟他們說蕤和玻璃球的故事;他也不想去方便;也沒有覺得餓。傑克還在啃那塊僅有的煎餅;可能老百姓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攀登珠穆朗瑪峰吧……因為那座山峰就在那裡。那麼他又為什麼一定要餓或是困或是關節僵硬呢?火尚在燃燒,月亮還未下山。
他看著羅蘭的眼睛,發現槍俠正在讀他的心思。
「不,我還不想睡覺。你知道我不困。但是羅蘭……你已經說了很長時間了。」他停下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然後又抬起頭來,有點不自然地笑了。「我本來想說你已經說了好幾天了。」
「但現在時間不同了。我告訴過你;現在你自己也看到了。最近,每個夜晚的長度都不一樣。白天也如此……但在晚上,我們更注意時間的流逝,不是么?是的,我覺得是的。」
「是不是無阻隔界把時間拉長了?」既然提到了這點,現在埃蒂覺得聲音清晰得可怕——就像金屬或是世界上最大的蚊子在振動。
「也許會有點影響,但在我的世界,現在基本上都是這種情況。」
蘇姍娜就好像是一個剛從沉夢中驚醒的女人。她看著埃蒂,那眼神既陌生又不耐煩。「讓這個男人說話,埃蒂。」
「對,」傑克說。「讓這個男人說話。」
奧伊仍然把嘴擱在傑克的腳踝上,附和著說:「話。話。」
「好吧,」埃蒂說。「我沒意見。」
羅蘭用眼睛掃視了他們一遍。「你們確定么?剩下來的就……」他好像說不下去了,埃蒂覺得羅蘭心中滿是恐懼。
「繼續,」埃蒂平靜地告訴他。「原原本本地把剩下的故事告訴我們吧。以前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他四下看了看。堪薩斯,他們現在身處堪薩斯。某地,某時。雖然他從未見過眉脊泗和那些人——科蒂利亞、喬納斯、布賴恩·胡奇、錫彌、快馬佩蒂和庫斯伯特·奧古德——但他現在對他們產生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羅蘭失去的愛人蘇珊也讓他感覺很熟悉。因為當下,現實已經變得很脆弱——只要羅蘭願意,黑夜就會一直持續下去。埃蒂甚至懷疑羅蘭是不是注意到了黑暗。其實他為什麼要注意呢?埃蒂覺得,羅蘭的心已經被漫漫長夜佔據很久了……黎明的到來似乎還遙遙無期。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槍俠布滿老繭的雙手。他充滿憐愛地輕輕摸了摸這雙手。
「繼續,羅蘭。把你的故事說出來。把它講完。」
「講完,」蘇姍娜有點恍惚地說著。「了結這個故事。」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月光。
「講完吧。」
「完。」奧伊小聲說。
羅蘭握住埃蒂的手,握了一會,然後鬆開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微微跳動的火焰,埃蒂覺得他正在尋找通往過去的路徑。一扇門一扇門地試,直到他發現一扇開著的門。他在門後看到的東西讓他微笑了起來,然後他抬頭看著埃蒂。
「真愛是無聊的。」他說。
「你說什麼?」
「真愛是無聊的,」羅蘭重複了一遍。「就和其他讓人上癮的強效毒品一樣無聊。而且,像其他強效毒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