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來一周的天氣讓人們午飯之後就想爬到床上美美地睡一覺,醒來的時候還是覺得腦子木木的,一團漿糊。其實雨並不算大,但陰雨綿綿已經給收穫季節帶來了麻煩;最後一批蘋果的採摘工作變得危險(有好幾個人都斷了腿,在七里果園還有個年輕女子從梯子上面摔了下來,把背給摔斷了),馬鈴薯的收穫也變得異常困難,因為花在把陷在泥濘里的車子弄出來的時間和採摘時間差不多。在翡翠之心,專為了收割節集會準備的裝飾品都變得濕漉漉黏糊糊的,必須撤下來重做。志願者們越來越焦慮,滿心指望天氣能放晴,這樣就可以重新開始工作了。
對於肩負清點重任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壞天氣,儘管他們終於可以開始造訪馬廄、清點牲畜了。你可能以為,對於剛剛知道男歡女愛為何物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好天氣,但事實上在這陰沉沉的一周里,羅蘭和蘇珊只見了兩次面。
第一次是在濱海路上一個廢棄的船塢里。第二次是在西特果東邊那棟搖搖欲墜的建築物裡面——那裡曾經是煉油廠的咖啡館,羅蘭把馬鞍墊鋪在地板上,他們倆在毯子上瘋狂地做愛。當蘇珊達到高潮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地叫著他的名字。受驚的鴿子飛滿了陰森森的老房間,走廊里也充斥著它們的叫聲。
2
人們覺得這綿綿細雨會永遠下個不停,無阻隔界發出的刺耳碾壓聲飄蕩在靜止的空氣中,簡直要把罕佈雷的每一個人都逼瘋,正在這時,一陣強風——幾乎是颶風——從海洋上吹過來,吹散了雲層。清晨,城裡的人們一睜眼就看到天空藍得發亮,燦爛的陽光把海灣塗成了金色,下午則又把它變得白晃晃的。倦怠的感覺沒有了。馬鈴薯地里的運輸車重新又煥發了活力。在翡翠之心,婦女們開始往檯子上布置鮮花,到時,傑米·麥肯和蘇珊·德爾伽朵將登上檯子,被宣布為本年度的收割節男孩和女孩。
在鮫坡上最靠近市長府邸的地方,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策馬奔騰,滿懷著新的希望。他們清點著身體兩邊烙有領地標誌的馬匹。明亮的天空和和煦的微風讓他們意氣風發,心情很好,有好幾天——三天,要麼是四天——他們一起騎馬,笑著,叫喊著,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兄弟情誼。
在一個清爽燦爛的日子裡,艾爾德來得·喬納斯走出治安官辦公室,走上希爾大街,朝著翡翠之心的方向走去。那天早上德佩普和雷諾茲都不在他身邊——他們一起騎馬前往懸岩去尋找拉迪格的先遣隊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到來——喬納斯的計劃很簡單:在亭子里喝上一杯啤酒,看看那裡正在進行的準備工作:挖燒烤用的洞,放置點燃篝火所需的柴火,還有關於怎樣安放煙火發射器的爭論,還有用鮮花裝點檯子的少女們。這個檯子屆時將會見證本年度收割節男孩和女孩接受眾人矚目歡呼的場面。喬納斯想,沒準自己可以叫上一個長相不錯的鮮花少女在某處和自己開心個把小時。至於旅者之家的妓女,還是留給克萊和羅伊吧,一個粉嫩嫩的十七歲鮮花少女可是另外一碼事。
他臀部的疼痛已經隨著潮濕的天氣消失了;最近一周因疼痛難忍,他走路跛得厲害,現在也好多了。也許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喝一兩杯啤酒就夠了,可是他滿腦子裡還是想著女人。小小年紀、皮膚白皙、乳房挺拔。散發出清新甜美的氣息。新鮮甜美的嘴唇——
「喬納斯先生?艾爾德來得?」
他笑著朝說話人轉過身來。眼前並沒有什麼白皮膚、大眼睛、雙唇濕潤的鮮花女孩,而是一個接近中年的乾癟女人——扁平的胸部和屁股,薄薄的蒼白嘴唇,頭髮高高盤起,束得很緊,幾乎都要發出尖叫聲了。只有那雙大眼睛勉強符合他剛剛的白日夢。看來我已經征服了一個,喬納斯有點自嘲地想。
「哦,科蒂利亞!」他說著就伸出手去,抓住她的一隻手。「今天早晨你可真漂亮啊!」
她的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微微笑了一下。她一度看上去只有四十五歲,而不是六十歲。其實她並不到六十歲,喬納斯心想。她嘴角的皺紋和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那是剛剛出現的。
「你真是太客氣了,」她說,「但我很清楚。我昨晚一直沒睡著覺,我這個年紀的女性如果熬夜的話,就會老得很快的。」
「你沒有睡好,我真為你難過,」他說。「可是現在天氣已經變好了,也許——」
「這和天氣沒有關係。艾爾德來得,我可以跟你談談么?我想了又想,還是只能向你求助。」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他挽起她的胳膊,用自己的手蓋著她的手。這時她臉上簡直火燒火燎的。如果她腦袋發熱,就肯定能一連說上好幾個小時。喬納斯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非常有趣。
3
對於某些年齡和性情的女人來說,茶要比酒更加容易打開她們的話匣子。喬納斯不假思索地放棄了自己喝啤酒的計劃(還有找個鮮花少女什麼的)。他讓德爾伽朵小姐坐在翡翠之心亭子的一個陽光明媚的角落裡(這裡距離蘇珊和羅蘭所熟悉的紅色岩石不遠),然後點了一大壺茶,還有糕點。他們一邊等茶點,一邊看人們準備收割節。撒滿陽光的公園裡到處都是鎚子的敲擊聲、鋸子發出的聲音,還有人們開心的笑聲和叫聲。
「所有的集市日都是令人愉快的,但只有收割節把我們變成了孩子,你難道沒有發現么?」科蒂利亞問。
「是啊,的確是這樣。」喬納斯說。雖然當他真的年幼時,他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我最喜歡的還是篝火,」她說著,往公園遠端看去,集市日的餐飲棚就搭在那個方向,那邊還堆著大量的木棍和木板,看上去就像是印第安人的圓形帳篷一樣。「我喜歡看城裡的老百姓把稻草人帶來,然後把它們扔到篝火上去。雖然有點野蠻,可那總讓我產生一種摻著恐懼的愉悅。」
「是啊。」喬納斯說,然後他想,要是她知道今年要被扔到篝火上去的三個稻草人聞起來有肉味,還會像哈比①『註:哈比,希臘神話中的鳥身女妖。』一樣尖叫,不知會作何感想。要是他運氣好的話,叫得時間最長的應該是長著一雙淡藍色眼睛的那個。
這時茶和蛋糕上來了,服務員彎下腰上點心時,喬納斯並沒怎麼看女孩那豐滿的胸部。他只是盯著誘人的德爾伽朵小姐,看著她有點神經質的動作和古怪的絕望神情。
女孩離開後,喬納斯倒出茶水,把茶壺放回茶壺架上,再次把手蓋在她手上。「科蒂利亞,」他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煩。說出來吧。告訴你的朋友艾爾德來得吧。」
她的嘴唇緊緊抿著,幾乎看不見了,可就是那樣,雙唇還是不停地顫抖;她眼睛裡噙滿了淚花,兜不住了,溢了出來。喬納斯掏出手絹,靠過身去,幫她把眼淚擦乾。
「告訴我吧,」他輕聲地說。
「我會的。我必須要對什麼人說,否則我會發瘋的。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當然,親愛的。」他看見她的臉因為自己無傷大雅的親昵稱呼紅得更加厲害,就捏了捏她的手。「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切。」
「你不能告訴哈特。也不能告訴那個像蜘蛛般噁心的大臣,但尤其是不能告訴市長。要是我的猜測沒錯而且被他發現的話,他會把她放逐到西邊去的!」她幾乎是哀嘆著說這些話的,就好像是剛剛認識到那會成為事實一樣。「他會把我們倆都放逐到西部去的!」
他保持著同情的笑容,說:「我不會對托林或津巴·萊默透露一個字。我保證。」
他一度覺得她也許什麼都不會說……或是不能說。但她用低沉沙啞、有些類似把布撕破的聲音,只說了一個詞。「迪爾伯恩。」
聽見她說出自己心中思慮已久的那個詞時,他的心猛地一跳,儘管他還笑著,但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她的手,她疼得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他說。「你的話讓我有些吃驚。迪爾伯恩……一個備受大家好評的孩子,但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可靠。」
「我懷疑他是不是和我的蘇珊在一起。」現在輪到她緊緊攥著他的手了,但喬納斯並不在乎。實際上他幾乎沒有感覺到。他還是微笑著,希望沒有把內心的震驚表現出來。「我懷疑他和她是在一起的……像男人和女人那樣在一起。哦,這真可怕!」
她默默地哭泣著,還不時抬起頭四下張望一下,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喬納斯以前見過森林狼和野狗在吃它們發臭的晚餐時就是這樣四處張望的。他要盡量讓她擺脫這種情緒——他需要她冷靜;她的語無倫次對他沒有用處——等他看到她快哭完時,就遞上一杯茶。「喝吧。」
「嗯。謝謝你。」茶還很燙,冒著熱氣,但她接過來一飲而盡。她那老嗓子一定是鋪了石板的,喬納斯想。她放下茶杯,當他往裡續茶水時,她掏出鑲褶邊的帕努羅手巾猛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樣子幾乎是惡狠狠的。
「我不喜歡他,」她說。「不喜歡他,也不相信他,他們三個人我都不喜歡,不喜歡他們那種內世界的花哨鞠躬方式、傲慢的眼神和奇怪的說話方式,但尤其討厭他。要是他們倆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的話(我懷疑已經發生了),懲罰會落在她身上,不是么?畢竟自製總被認為是女人的責任。」
他俯過身去,用同情的目光溫柔地看著她。「科蒂利亞,把一切都告訴我。」
於是她就這樣做了。
4
這個玻璃球的一切都讓蕤喜歡,但她最喜歡的還要數玻璃球能讓她看見人們最醜惡的一面。在這片粉色的光芒中,她從沒見過有一個孩子安慰另一個摔倒的孩子,或是一個疲憊的丈夫把頭枕在妻子的腿上,或是老人們在黃昏時分安詳地喝著茶;玻璃球和她一樣,對這樣的場面毫無興趣。
相反,她看見了血親相奸、母親打孩子、丈夫打妻子。她還看見了一幫男孩在城西邊(要是知道那些連路都走不好的八歲孩子自稱大靈柩獵手,蕤肯定是要笑出聲來的)拿肉骨頭把流浪狗引過來,然後惡作劇地割下狗尾巴。她看見了搶劫,還有至少一次謀殺:僅僅是因為小小的口角,一個流浪漢就拿乾草叉刺死了自己的同伴。那發生在第一個下毛毛細雨的晚上。屍體在偉大之路邊上的溝渠里腐爛著,上面蓋了一層茅草。屍體可能會在秋天的風暴來臨之前被人發現;也可能不會被發現。
她還看見了科蒂利亞·德爾伽朵和冷血槍手喬納斯,他們在翡翠之心,一起坐在戶外的椅子上,談論著什麼……當然,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不是么?但她能看到那個老處女的眼神。顯然,她是被他迷住了,臉都紅透了。被這個殺手兼失敗的槍俠弄得神魂顛倒。這很有趣,蕤認為可以時不時關注一下他們的舉動。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在顯示過科蒂利亞和喬納斯之後,玻璃球里再次出現了迷霧。蕤把玻璃球放回到那個鎖上畫著一隻眼睛的盒子。看見科蒂利亞,巫婆不禁想起自己還沒處理科蒂利亞那淫蕩的侄女呢。那件事竟然拖到現在,可真是有點荒唐,但也可以理解——想出怎麼修理那年輕女孩之後,蕤的心緒就又平和下來,也就能再次看到球里的影象了。蕤看得入了迷,所以暫時忘記了蘇珊·德爾伽朵還活著這個事實。這時,她想起了她的計劃。把貓放到鴿子群里去。說到貓——
「姆斯提!嗚—呼,姆斯提,你在哪兒?」
貓從柴火堆里鑽出來,雙眼在骯髒陰暗的小屋裡閃著光(當天氣再次轉好時,蕤才會打開百葉窗),分叉的尾巴不停地搖晃著。它跳到了她的腿上。
「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情。」她說,一邊彎下腰去舔這隻貓。姆斯提身上那讓她著迷的味道充斥著她的嘴巴和喉嚨。
姆斯提叫著,躬起背靠近她的嘴唇。對於一隻長著六條腿的貓來說。生活已經相當不錯了。
5
喬納斯儘快擺脫了科蒂利亞——儘管沒有他希望的那麼快,因為他要把這個女人哄開心。也許下次還用得到她呢。最後,他親了一下她的嘴角(她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他都擔心她的腦子會爆炸),然後告訴她自己會好好調查一下讓她這麼擔心的事。
「但要謹慎!」她有點警覺地說。
會的,他會謹慎的,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說;謹慎是他中間的名字。他知道科蒂利亞是不會——也不能——平靜下來的,除非她能確定發生了什麼,但他猜想這件事最後很可能只是捕風捉影。十幾歲的孩子總喜歡把事情搞得充滿戲劇性,不是么?要是那女孩發現自己的姑媽害怕某一樣東西,她可能會讓姑媽更擔心,而不是減輕這種恐懼感。
科蒂利亞在白色尖樁籬笆前站住,這排籬笆把她的花園和街道隔開,此時她的臉上露出了極大的放鬆感。喬納斯覺得她看上去就好像一頭背部剛被刷子刷得很舒坦的驢子。
「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但這還是有可能的,對不對?」
「很有可能,」喬納斯說,「但我會仔細檢查一下的。最好還是保險一點,免得到時候後悔。」他再次親吻了她的嘴角。「我不會對濱海區的那幫傢伙透露一個字。連暗示也不會給。」
「謝謝你,艾爾德來得!謝謝你!」她抱了抱他,就匆匆忙忙跑進去了。剛剛,她那小乳房緊貼在他的襯衫前面,像兩塊小石頭一樣。「也許今晚我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倒是可以睡著了,可喬納斯懷疑自己是不是能睡著。
他低著頭向胡奇的馬廄走去,雙手放在背後,他的馬就放在那裡。這時,一群男孩子飛跑著躥到馬路另一邊;其中兩個孩子手中揮舞著鮮血淋漓的狗尾巴。
「大靈柩獵手!我們和你一樣都是大靈柩獵手!」一個孩子在街對面沖他喊道。
喬納斯拔出槍對準他們——動作快如閃電,孩子們嚇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們總算明白了靈柩獵手的真面目:他眼睛裡冒著怒火,嘴唇向後咧開,露出了牙齒,看上去就好像是一頭人形的白毛狼。
「過來啊,你們這幫小混蛋!」他咆哮著。「你們有種就過來啊,我一槍把你們送到西天,讓你們的老爸好好開心一下!」
一開始,他們還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後來就喊叫著一溜煙跑開了。有個孩子落下了他的戰利品;狗尾巴掉在路邊人行道上,像一把面目可怖的扇子。看到那一幕,喬納斯做了個鬼臉。收起了槍,又把手放回了背後,繼續往前走,那樣子就像個在冥想諸神本質的牧師。那麼看在諸神的分上,他在做什麼呢,竟對那群小淘氣大耍殺威棒?只是太煩躁了,他想。也很焦慮。
沒錯,他是很焦慮。一想到那個乳房沒發育好的老女人所懷疑的東西,他就覺得更加不安。才不是為了托林呢——就算迪爾伯恩收割節那天中午在市廣場睡那個女孩,喬納斯也不在乎——他不安是因為這就意味著迪爾伯恩可能在別的事情上也騙了他。
他曾經有一次鑽了你的空子,你保證這不會再發生。可如果他真的一直在和那個女孩發生關係的話,那種事就會再次發生。不是么?是啊,人們就是那樣說的。要是那個孩子有膽量和市長挑中的小情人上床。而且還能狡猾得不被人發現,那麼喬納斯對這三個來自內世界的孩子將會有什麼新的看法呢?他一向都認為這三個孩子就是用上雙手和蠟燭都找不到自己的屁股。
那時是低估他們了,所以他們反倒讓我們看上去像傻瓜,克萊以前是這麼說的。我不希望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是不是已經又發生過一次了呢?迪爾伯恩和他的朋友們到底知道了多少?發現了多少?又告訴了誰呢?要是迪爾伯恩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睡了市長的小情人……在喬納斯眼皮底下做了那樣的事情……瞞住了所有的人……
「你好,喬納斯先生,」布賴恩·胡奇說。他咧開嘴笑著,深深鞠躬,寬邊帽子快要碰到他那寬厚的鐵匠胸膛,只差沒有跪在地上給他叩頭了。「你願意嘗嘗新鮮的格拉夫么?剛剛榨好的,還有——」
「我只想把馬牽走,」喬納斯不耐煩地說。「別廢話,快點把它牽過來。」
「哦,這就去,樂意遵命,先生。」他馬上跑去辦這件事了,一邊還回頭緊張地咧著嘴笑了一下,似乎想確保自己的後腦勺不會吃一顆子彈。
十分鐘之後,喬納斯沿著偉大之路往西趕去。他心中有一種不可理喻但卻十分強烈的慾望,他想要讓馬狂奔,好把所有愚蠢的想法甩到腦後:頭髮花白的老色鬼托林,情竇初開的羅蘭和蘇珊,手快腦慢的羅伊和克萊,野心勃勃的萊默,還有科蒂利亞·德爾伽朵,那女人肯定在勾畫令人作嘔的二人世界了:在長滿草和樹的林間空地,他在吟詩,而她則在為他編花冠。
以前,當知覺在耳邊低語時,他曾經靠策馬飛奔逃開了許多事情;許許多多事情。但現在,這個辦法已經不管用了。他已經發誓要報復那些孩子,雖然已經對很多人食了言,可他絕對不能對自己食言。
當然,還要考慮約翰·法僧。喬納斯以前從沒和「好人」法僧說過話(他也不想;傳言法僧是個喜怒無常、十分危險的瘋子),但他和喬治·拉迪格之間有交往,現在喬治很可能帶著法僧的人馬在任何一刻出現。僱傭大靈柩獵手的人是拉迪格,已經預先支付了很多錢(喬納斯還沒和雷諾茲以及德佩普分享這筆錢呢),還許諾更多的戰利品,前提是在沙維德山脈及周邊地區的聯盟主力部隊能被消滅。
拉迪格還算得上一個人物,但若跟他幕後的人比起來就什麼都不是了。而且,從來都沒有免費的午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們如果送去馬匹、牛、整車的蔬菜、食物、油和玻璃球——特別是巫師的玻璃球——一切都沒有問題。但如果沒做到,那他們很可能會在半夜被法僧或他的手下打爛腦袋。這是可能的,喬納斯心裡清楚。雖然無疑這種死法總有一天會發生。但當他的腦袋和身體分家時,一定不能是迪爾伯恩或是他的朋友們乾的,不管他們是秉承了誰的血脈。
可若是他和托林將在秋天享用的美食有染……要是他能守住這個秘密,那他會不會還有別的秘密?說不定他是在和你玩城堡遊戲。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是玩不長的。當年輕的迪爾伯恩先生剛把頭探出營地時,喬納斯就會把他的鼻子打下來。
現在的問題是應該先從哪兒開始。先去老K酒吧,去看看很久前就說要去查看的宿舍?可以這樣做;他們三個人現在肯定在鮫坡上清點領地的馬匹。可他不會為了馬匹就冒丟腦袋的危險。不,對「好人」法僧來說,馬匹只是一個小小的誘惑罷了。
喬納斯去了西特果。
6
他首先檢查了油罐車。一切正常——整齊地排列在那裡,新裝了輪子,隨時都能出發,而且很好地躲在新的遮蔽物後面。有些松枝已經發黃了,但最近下的雨讓大多數的松枝都保持新鮮。喬納斯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他接著沿著軌道往斜坡上爬,越往上越費力,停下休息了很多次;等他到了斜坡和油田之間那扇生鏽的大門跟前時,他的那條壞腿痛得幾乎難以忍受。他研究了一下那扇門,看到最高的橫欄上沾了些污跡,不禁皺了皺眉頭。臟一點也許並不代表什麼,但喬納斯覺得肯定有人翻越了大門,而不是冒險把門打開,因為這樣可能會讓整個門面從鉸鏈上落下來。
他又花了一個小時在井架周圍轉了一圈以尋找足跡,特別注意那些仍在工作的井架。他發現了很多足跡,但卻根本不可能清楚地(尤其是在下了一周的雨之後)辨識;說不定是那幫內世界來的臭小子來過;也說不定是阿瑟·艾爾德和他手下的騎士呢。這種不明朗的狀況讓喬納斯的脾氣糟透了,因為不明朗(除非只是在棋盤上)總會讓人心情煩躁。
他開始按原路返回,想要下斜坡回到馬旁邊,然後騎回城裡。他的腿疼得厲害,他很想喝點夠勁的酒鎮痛。這樣,老K酒吧的勘查要再等一天了。
快到門口時,他看見了西特果和偉大之路的連接處有一些馬蹄印,他嘆了一口氣。那段小路沒什麼好看的,但既然已經來了,他覺得還是應該都看看。
要不還是算了吧,我他媽的想喝上一杯。
但羅蘭不是惟一一個發現從小所受的訓練能戰勝內心愿望的人。喬納斯又嘆了口氣,揉揉腿,朝已經長了草的馬蹄印走去。他總覺得會發現點什麼。
馬蹄印就在離老路和偉大之路交接處十幾步不到的荒草叢生的壕溝里。起先他在草叢裡看到了一個光滑潔白的東西,還以為是塊石頭。但接著,他看見了一個黑乎乎的圓東西,那隻可能是眼窩。所以,那不是石頭,是一個骷髏。
喬納斯嘟噥著跪下來,把它從草里扒拉出來,仍在工作的井架還在他耳後發出隆隆的響聲。烏鴉的骷髏。他以前見過這個的。天,他懷疑城裡大多數人都見過。這東西屬於愛賣弄的阿瑟·希斯……他和所有其他愛賣弄的人一樣,也需要些自己的小道具。
「他稱之為哨兵,」喬納斯小聲說。「有時候把它放到馬鞍前橋,不是么?有時候又把它當成掛件吊在胸前。」沒錯。那晚在旅者之家,這小子一直把它掛在身上,那時——
喬納斯把鳥頭翻過來。聽見裡面有東西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就好像在說出最後一個孤獨的想法。喬納斯把它一歪,搖了搖,一段金鏈條掉在他攤開的手掌上。肯定是鏈條斷了,所以鳥頭掉到壕溝裡面,而希斯根本沒有費神把它找回來。他很可能根本沒想到會有人發現。男孩子總很粗枝大葉。有時你都不相信他們會長大成為真正的男人。
跪下仔細察看鳥頭時,喬納斯的臉還是顯得很平靜,但其實他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憤怒。他們已經來過這兒了——如果昨天有人這樣告訴他,他還肯定會嗤之以鼻,認為是一派胡言。既然來過了,他就不得不假設他們已經看到油罐車了,不管車是不是蓋上了偽裝。而要不是偶然發現這個鳥頭,他根本就不會確切地知道這件事。
「當我把他們搞定的時候,他們的眼窩會和你的眼窩一樣空洞,烏鴉先生。我會親手把它們掏乾淨。」
他剛要把鳥頭扔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說不定什麼時候能用得上呢。他一手拿著鳥頭,往他拴馬的地方走去。
7
克拉爾·托林沿著高街向旅者之家走去,她腦袋發沉,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那顆心臟也快沒了生氣。雖然起床才短短一個小時,可宿醉的感覺太難受,簡直就像是難受了一天。最近她喝得太厲害了,這點她也知道——幾乎每天晚上都喝——但她很小心,有別人在場的時候決不超過兩杯(而且都是低度數)。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覺得有誰懷疑過她。只要沒有人起疑心,她覺得自己還可以這樣繼續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方法能幫她忍受自己那愚蠢的哥哥呢?還有這個愚蠢的小城?當然了,還有這樣一個事實——馬夫協會所有的農場主和至少半數的大地主都是叛徒?「去他媽的聯盟,」她自言自語道。「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可她手頭究竟有沒有一隻鳥呢?他們中的任何人有嗎?法僧會不會恪守自己的諾言——由一個叫拉迪格的人做出的承諾,然後由他們自己這邊那獨一無二的津巴·萊默繼續對承諾負責?克拉爾有自己的疑慮:專制之人總能很輕巧地忘掉自己的承諾,手裡的鳥兒也總有煩人的辦法,啄你的手指,在你的手上大小便,然後拍拍翅膀就飛走了。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她已經把床鋪好了。另外,不管要向誰下跪,或是向誰交稅,人們總是要喝酒、賭博、睡女人的。
但是,當那老不死的良心開始嘟囔時,還需要喝點酒讓它閉嘴。
她在柯拉文殯儀館外停下來,朝街北邊看過去,一群男孩子踩在梯子上,興高采烈地把紙燈籠掛在高高的柱子和屋檐上。這些五顏六色的燈將在收割節晚上點燃,屆時罕佈雷的主要街道將會鋪滿雜色斑駁的柔和燈光。
克拉爾還能記起小時候的情形,爸爸牽著她的手,她則好奇地看著彩色的紙燈籠,聽著爆竹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還有從翡翠之心傳來的舞蹈音樂……爸爸的另一邊站著哥哥托林。在她的記憶中,哈特很自豪地穿著自己生平第一條長褲。
她心裡不禁一陣感傷,這種記憶開始是甜蜜的,後來又變成了苦澀。從前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了擁有一個酒吧和一個妓院(更不用提鮫坡周邊的大塊地產了)的黃臉婆了,近期惟一的性伴侶是親哥哥的大臣,最近的主要目標竟是要儘快處理那條咬了她的狗。事情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變成,自己最不想變成的那種女人。
「我到底錯在哪裡?」她問自己,然後笑了。「哦,親愛的耶穌,這個迷途的小孩哪一步走錯了呢?請給我明示。」她的腔調聽上去很像前年來過的那個女牧師——匹茨頓,希爾薇婭·匹茨頓——她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還算自然。她繼續朝著旅者之家的方向走去,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錫彌在門外,正在打理剩下的一些尚未凋零的絲絨花。他朝她揮揮手,打了個招呼。她也朝他擺擺手,說了些什麼。錫彌真是個不錯的孩子,儘管她很容易就能再找到一個幹活的人,她還是很慶幸德佩普沒把他害死。
酒吧里幾乎沒人,但仍然燈火通明,所有的煤氣燈都開著。而且也很乾凈。痰盂可能是錫彌倒的,可克拉爾覺得應該是吧台後的胖女人做完所有剩下來的活兒。濃妝也難以掩飾那女人蒼白的臉頰、空虛的眼神和脖子上漸漸變得粗糙的皮膚(克拉爾只要一看見女人脖子上那種蜥蜴皮般的皮膚就覺得毛骨悚然)。
快馬佩蒂在小頑皮嚴厲的玻璃眼睛的注視下整理著吧台。如果克拉爾不發話,她會一直干到斯坦利出現把她趕出去為止。佩蒂沒有對克拉爾明說——她也知道那樣做沒什麼好處——但卻用行動把自己想要什麼表達得清清楚楚。她做妓女的日子快到頭了。她極其想得到照看吧台的工作。克拉爾知道別的酒吧有過先例——在流河的森林樹酒吧曾有過一個女吧台招待,塔瓦雷斯海岸的格倫科夫也有一個,直到她死於天花為止。佩蒂看不到的事實是,斯坦利·魯伊茲比她年輕十五歲,身體狀況也要好很多。等到佩蒂的屍體在窮人墓地腐爛好久之後,斯坦利還能在小頑皮眼皮底下繼續倒飲料呢。
「晚上好,托林小姐。」佩蒂說。克拉爾還沒來得及張嘴說話,那妓女已經把杯子放到吧台上,往裡倒滿了威士忌。克拉爾有點沮喪地看著這杯酒。難道他們都知道了么?
「我不想喝,」她不客氣地說。「艾爾德在上,我為什麼要喝酒?太陽還沒落山呢!看在你父親的分上,把它倒回瓶子里,然後滾出去。在這個點兒你等著伺候誰啊?鬼嗎?」佩蒂的臉沉了下來;臉上厚厚的粉都要掉下來了。她把漏斗從吧台下面拿出來,放到瓶口,然後把威士忌酒倒進去。雖然有漏斗,有些酒還是灑到了吧台上;她肥碩的手(沒有戴戒指;戒指早已拿到對面的商號換食品了)顫抖著。「真對不起,小姐,我只是——」
「我才不介意你只是什麼呢,」克拉爾說,然後把充血的眼睛轉向了席伯,後者剛才一直坐在鋼琴凳上翻著老樂譜。現在他抬起頭,嘴巴張開,看著吧台。「獃子,你看什麼看?」
「沒什麼,托林小姐。我——」
「那就看別處。把這隻豬也帶走。上她吧,為什麼不呢?這對她的皮膚有好處。可能對你自己的皮膚也有好處。」
「我——」
「滾出去!你聾了是吧?你們倆都給我滾出去!」
佩蒂和席伯都向廚房走去,而沒有去樓上,但這對克拉爾來說沒有任何區別。就算他們死了她都無所謂。去哪兒都行,只要他們別在她眼前晃悠就行。
她走到吧台後面,四下張望了一下。有兩個人在遠端的角落裡玩牌。那個蠻橫的雷諾茲正邊喝啤酒邊看他們打牌。那邊還有另一個人,但他兀自盯著空氣,沉迷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人特別在意克拉爾·托林,但就算是他們在看她,那又怎樣?如果佩蒂已經知道了,那麼他們就都知道了。
她用手指蘸著吧台上灑出來的威士忌,放到嘴裡吮了吮,然後又蘸了一遍,又吮了吮。她一把抓住瓶子,但還沒等她倒酒,一隻長著灰綠色眼睛的怪東西跳了出來,噝噝地叫著,一躍跳到了吧台上。克拉爾尖叫著後退了一步,威士忌酒瓶也掉到了地上……可竟然奇蹟般地沒有碎。一時間她倒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要裂開了——腫脹悸動的大腦即將脹碎自己雞蛋殼般的腦殼。玩牌的人一掀桌子站了起來,弄出咣當一聲響。雷諾茲拔出手槍。
「沒事,」她用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顫抖聲音說,眼球和心臟都在狂跳。她現在才明白一個道理,人真的可以被嚇死的。「沒事,先生們,一切太平。」
這隻六腿怪物張大嘴巴站在吧台上,露出了針一般的尖牙,又發出噝噝的叫聲。
克拉爾彎下腰去(當她的頭低到腰部以下時,她再次確信自己的腦袋就要爆炸了),撿起瓶子,瓶里的酒還有四分之一,她直接對著瓶嘴喝了起來,也顧不得誰會看見她喝酒或是他們心裡想什麼。
就好像聽見了她的想法似的,姆斯提再次發出了噝噝的聲音。這天下午,它脖子里套了個紅項圈——這項圈在它身上看上去非但不漂亮,反而有些陰森可怖。項圈下面掖著一張白紙條。
「你要我打死它么?」一個拖長了的聲音說。「要是你想,我就把它打死。一槍就行,除了爪子以外什麼都不會剩下。」說話人是喬納斯,他正站在蝙蝠門裡,儘管他的氣色看上去並不比克拉爾好多少,但克拉爾毫不懷疑他是可以說到做到的。
「還是算了。要是你打死那個狗娘養的寵物,她會把我們都變成蝗蟲,或者別的蟲子的。」
「哪個狗娘養的?」喬納斯邊問邊進了屋子。
「蕤·杜巴提沃。人們叫她庫斯的蕤。」
「哦!原來你說的狗娘養的就是那個女巫。」
「她兩種身份兼而有之。」
喬納斯摸了一下貓背,它還算很溫順,甚至還主動躬起了背,但他也只是簡單摸了一下。貓的皮毛摸上去有種潮潮的噁心感覺。
「你願意一起喝這瓶酒么?」他對著瓶子點點頭,問道。「雖然現在還早,但我的腿疼得像原罪一樣。」
「你的腿,我的頭,遲早的事情。我請你喝。」
喬納斯揚起了白眉毛。
「那就謝謝你,我不客氣了。」
她向姆斯提伸出手去。它又噝噝地叫著,但還是乖乖地讓她把項圈下的紙條抽了出來。她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
我口渴,讓那男孩過來
「可以讓我看看嗎?」喬納斯問。第一杯酒下肚後,肚子感到暖和了,世界在他眼裡也可愛了一點。
「有什麼不可以?」她把紙條遞給他。喬納斯看了看,然後又遞了回去。
他幾乎已經把蕤忘了,而那是不應該的。但要記得那麼多東西實在太不容易了不是么?最近喬納斯覺得自己不太像是個被僱傭的槍手,而更像是個要在國宴上同時端出九道菜的廚師。幸運的是,這個老太婆自己表明了她的存在。上天保佑她的渴望得到滿足,還有他自己的渴望,既然他如此及時地到了這兒。
「錫彌!」克拉爾叫道。她也能感覺到威士忌在身體里起了作用;她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她甚至在想,艾爾德來得·喬納斯有沒有想去和市長的妹妹共度夜晚……誰知道那能不能讓該死的時間走得快點呢?錫彌從蝙蝠門外進來,滿手都是泥,粉紅色的寬邊帽在背上一晃一晃。「噢,克拉爾·托林!我在這兒呢!」
她瞅了他一眼,又看看天色。今晚不行,即使為了蕤也不行;她不能在天黑以後讓錫彌到那兒去,就這麼定了。
「沒什麼,」她的聲音要比平時的更溫柔。「回去照看你的花吧,蓋好它們。馬上要霜凍了。」
她翻過蕤的紙條,在上面寫了兩個字:
明天
然後她把紙條折起來遞給喬納斯。「你幫我把它插到那個臭項圈裡,好么?我不想碰它。」
喬納斯照著她的吩咐做了。貓用狂亂的綠眼睛最後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從吧台跳下來,從蝙蝠門下面躥出去了。
「時間很短,」克拉爾說。她也不知道自己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喬納斯點點頭,好像完全聽懂了。「你願意到樓上的屋裡喝一杯嗎?雖然我的屋子比較亂,但走到床邊還是沒問題的,我在床上可不只是睡覺。」
他想了想,然後點點頭。他的眼睛閃著光。這女人和科蒂利亞·德爾伽朵一樣乾癟……但兩人性情卻差了那麼多!真是天壤之別!「好啊。」
「人家說我會出言不遜——先提醒你一下。」
「親愛的小姐,我將洗耳恭聽。」
她笑了笑。頭也不疼了。「嗯,我想你會的。」
「別走,等我一會兒。」他走到雷諾茲坐的地方。
「坐下來,艾爾德來得。」
「不用。還有位女士在等我呢。」
雷諾茲朝吧台飛快地瞟了一眼。「你在開玩笑吧。」
「我從來不拿女人開玩笑,克萊。現在聽我說。」
雷諾茲身子往前挪了挪,眼睛專註地盯著喬納斯。喬納斯很高興在這兒碰上的不是德佩普。羅伊會照你的吩咐辦,而且辦得也不錯,但事先你必須費盡口舌才能讓他明白那吩咐到底是什麼。
「到倫吉爾那裡去,」他說。「對他說我們需要十來個人——不能少於十個——到油田去。要心細嘴緊的人,而且要耐得住性子,伏擊時不要太快撒網,說不定會有伏擊的。告訴他由布賴恩·胡奇負責領導這些人。他頭腦冷靜,在這一點上肯定要比其他鄉巴佬要強。」
雷諾茲的眼裡充滿熱望,一副開心的樣子。「你是不是認為那些孩子會去那裡?」
「他們已經去過一次了,說不定還會再去。如果他們再去,要一起開火,把他們就地擊斃。記住,沒有警告,直接擊斃。明白了嗎?」
「明白!之後怎麼說呢?」
「就說那幾個小子是為了石油和油罐車去的,」喬納斯說,嘴角一斜,壞笑了一下。「他們要把東西送到法僧那裡,不知道通過何種渠道。收割節時,我們會被人們舉在肩膀上,作為剷除叛徒的英雄而受到大家的歡呼。羅伊在哪裡?」
「回懸岩去了。我中午還見過他。艾爾德來得,他說他們就快到了;他還說風往東吹時,他聽到了馬蹄靠近的聲音。」
「也許他只聽自己希望聽見的聲音。」但他覺得德佩普說得沒錯。與他剛踏進旅者之家時的低落情緒相比,喬納斯的心情現在好多了。
「我們很快就要著手移動這些油罐車了,不管那些孩子來不來。到了晚上,兩個一組,就好像登上諾亞方舟的動物一樣。」說到這兒,他笑了。「不過我們還是留下幾輛油罐車吧,怎麼樣?就像陷阱里的乳酪。」
「要是老鼠不來呢?」
喬納斯聳聳肩。「這時不上鉤,總會有上鉤的時候。我打算明天給他們施加點壓力。我希望他們生氣,也希望他們糊塗。現在做你該做的事吧。我已經讓那位女士等候多時了。」
「艾爾德來得,幸好是你。」
喬納斯點點頭。他覺得半小時以後他會把腿上的疼痛忘得一乾二淨。「對啊,」他說。「你去的話,說不定她會把你當軟糖吃掉的。」
他回到吧台前,克拉爾抱著雙臂站在那裡等他。她放開胳膊,握起他的手,把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在他手指的挑逗下,她的乳頭變硬了。她把他左手的食指放進嘴裡,輕輕地咬了一下。
「我們要不要拿上酒瓶?」喬納斯問。
「為什麼不呢?」克拉爾·托林說。
8
如果她像過去的幾個月一樣喝得爛醉才去睡覺,那麼床墊的彈簧發出的吱吱聲就不會把她吵醒了——即使是爆炸的聲響也不會把她吵醒。但事實上雖然他們把酒瓶拿上了樓,瓶子還是原樣不動地放在她卧室的床頭桌上(這卧室有三個妓女的床拼起來那麼大),瓶里的威士忌沒有下去。她覺得全身發酸,但腦子卻很清醒;性愛對治頭痛還是挺有用的。
喬納斯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第一縷天光,一邊把褲子穿上。他裸露的脊背上有很多交錯的疤痕。她想問他到底是誰那麼殘忍地把他鞭打成這樣,還有他是怎麼挺過來的,不過馬上覺得還是保持沉默更明智。
「你要去哪?」她問。
「我要去找些顏料——什麼顏色都行——還要找一條仍有尾巴的流浪狗。之後的活動么,小姐,我認為你是不會想知道的。」
「很好。」她躺了下來,把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她覺得她可以連睡一個禮拜不醒。
喬納斯穿上靴子,走到門前,把槍帶系好。他的一隻手還放在門把手上,然後他停了下來。她看著他,灰色的眼睛已經充滿了睡意。
「我從來沒享受過像昨晚那麼好的。」喬納斯說。
克拉爾笑了。「是,小夥子,」她說。「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