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喬納斯離開旅者之家克拉爾的卧房兩個小時後,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從老K酒吧的僱工房來到了走廊上。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他們生性不是愛睡懶覺的人,但按照庫斯伯特的話來說:「我們要保持一種內世界的作派,閑散而不懶惰。」
羅蘭向天空張開手臂,整個人就像個大大的Y字,接著彎下身子,抓住靴子的尖兒,背上的骨頭髮出了咔噠咔噠的聲音。
「那聲音真讓人生厭。」阿蘭說。他講話的語氣憂鬱倦怠。事實上,他整晚都被古怪的夢境和不祥的預感糾纏著。有些事縈繞在他腦際,他們三人中,只有他在為這些事苦惱,也許是因為感應的緣故——他的感應總是很強烈。
「正因為如此他才這樣做的。」庫斯伯特說,接著拍了拍阿蘭的肩膀。「朋友,振作點。你這個英俊的傢伙,垂頭喪氣可不好。」
羅蘭直起身子,他們一起穿過滿是塵土的院子,朝馬廄走去。羅蘭突然在半路停住,害得阿蘭差點撞到他背上。羅蘭看著東面。「噢。」他的聲音滑稽又有些茫然,臉上還微微有一絲笑意。
「噢?」庫斯伯特附和道。「偉大的領袖,你在感嘆什麼呀?噢,快樂就在眼前,我很快就能見到香噴噴的美人了?還是噢,真該死,我不得不一整天和臭烘烘的同伴們一起幹活?」
阿蘭低頭瞅著腳上的靴子,在離開薊犁的時候它還是新的,有些磨腳;如今已經開裂,破舊不堪,鞋跟磨去了一截,穿起來再舒服不過。此刻,盯著靴子似乎比面對他的朋友來得愉快。近日來庫斯伯特的玩笑中總是夾槍帶刺,以前的逗樂現在更多的是尖刻與不快。阿蘭一直指望羅蘭會對庫斯伯特的嘲諷勃然大怒,就像被鋒利的石英撞擊了的鋼塊似的冒出火星,然後打得庫斯伯特趴倒在地。在某種程度上,阿蘭甚至渴望看到這一幕發生,從而改變這種壓抑的氣氛。
不過不是這個早晨的氣氛。
「只是噢一聲,沒別的意思。」羅蘭不溫不火地邊說邊往前走。
「恕我冒昧,我知道你不愛聽,但還是要談談信鴿的事。」在他們裝馬鞍的時候,庫斯伯特說:「我仍然覺得消息——」
「我向你做個保證。」羅蘭微笑著說。
庫斯伯特懷疑地看著他。「嗯?」
「如果明早你還想用信鴿送消息,我們就按你的想法做。到時候,你任選一隻鴿子,親自把消息綁在信鴿腿上,送它飛往西邊,飛往薊犁。你覺得怎麼樣,亞瑟·希斯?夠公平吧?」
庫斯伯特用不信任的目光注視了他片刻,阿蘭為那種目光而感到心痛。隨即伯特露出一絲笑意,「還算公平,」他說。「謝謝。」
「先別忙著謝我。」羅蘭的這個回答讓阿蘭覺得奇怪,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絞得他心裡憂慮不安。
2
「托林小姐,我不想去,」錫彌懇求道。他那張一貫平靜的臉上顯露出不尋常的表情——眉頭緊皺,充滿不安和恐懼。「她是個可怕的女人。像熊一樣可怕,對,就是那麼可怕。鼻子上還長了個肉瘤,就在這個位置。」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尖。他的鼻子很小巧,線條流暢有型。
若是放到昨天,克拉爾肯定會為他的忸怩遲疑大動肝火,但今天她卻表現得耐心十足。「你說得沒錯,」她語重心長地說。「但是錫彌,她特意點名要你去。再說,她會付你小費,這些你都清楚明白。」
「如果她把我變成一隻甲殼蟲,要錢還有什麼用?」錫彌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甲殼蟲又不會花錢。」
不過,他終究還是拗不過,只好乖乖跟著托林走到拴卡布里裘斯——酒館馱貨的騾子——的地方。巴奇已經把兩個小桶放到騾子背上了,一個桶里裝了沙子,起平衡作用。另一個桶里裝了蕤喜歡的鮮榨格拉夫。
「快到集市日了,」克拉爾歡快地說。「哎呀,不到三個星期了。」
「對啊。」這讓錫彌感到欣喜。他非常喜歡集市日——燈火,爆竹,舞蹈,各種遊戲,還有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集市日臨近的時候,人人興高采烈,聽不到任何惡言惡語。
「兜里裝滿了錢的年輕人在集市上肯定逍遙得很。」克拉爾說。
「千真萬確,托林小姐,」錫彌彷彿剛發現一條重大的人生定律似的。「嗯,千真萬確。」
克拉爾把卡布里裘斯的韁繩交到錫彌手中,然後把他的手指合上。「小夥子,一路順利。對那老烏鴉要禮讓三分,見了面記得鞠躬,表達你最忠誠的敬意……還有,一定要在黃昏前下山回來。」
「嗯,肯定早早回來,」錫彌想到萬一黃昏後還留在庫斯就感到不寒而慄。「我絕對會在黃昏前離開。」
「小夥子,走好。」克拉爾目送著他離去,看著他牽著性子暴躁的老騾子漸漸走遠,那頂粉紅色的寬邊帽還掛在他背後。當他消失在第一座小山脊後時,她又重複道:「小夥子,走好。」
3
喬納斯躲在山脊側面的長草叢裡,等那幾個年輕人離開老K酒吧後,他又等了一個小時的光景,然後騎馬到山頂,看到他們變成了三個小點,在離此四英里的斜坡上慢慢移動。那幾個傢伙幹活去了。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他們比喬納斯一開始想的要聰明些……但也不像他們自認為的那樣聰明。
他騎馬到了離老K酒吧不足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裡僅有的東西就是僱工房,馬廄,廢墟,它們正沐浴在早秋明媚的陽光下——然後他把馬拴在牧場溪澗附近的棉白楊矮樹叢中。年輕人把洗好的衣服放在那裡晾曬。喬納斯扯下矮樹枝上晾著的褲子和襯衣,丟在一堆,在上面撒了一泡尿,然後拍拍屁股回去牽馬了。
喬納斯從一個鞍囊里抽出一根狗尾巴,馬立刻歡快地跺起腳來,彷彿為終於擺脫那條狗尾巴而高興。喬納斯也想擺脫狗尾巴。因為那東西的臭味越來越濃烈了。喬納斯從另一個鞍囊中取出一小罐紅色顏料和一把刷子。這些東西是他從布賴恩·胡奇的大兒子那裡弄來的,今天是他照看馬具店。而胡奇先生這個時候毫無疑問已經去西特果了。
喬納斯大搖大擺地走向破房子……因為這兒根本沒有藏身之處,更因為無需躲藏。現在這兒一個人都沒有,幾個男孩都出去了。
一個男孩在門廊上的搖椅里留了本書,是默塞爾寫的《佈道和冥想》。書在中世界絕對是稀有物,特別是在中心地帶往外的地方。除了在海濱區的幾本藏書,眼前這本是喬納斯到眉脊泗以來看到的第一本書。他翻開書,看到了一行女人的穩健筆跡:送給我最親愛的兒子,愛你的母親。喬納斯撕下這頁,打開那罐顏料,用無名指和小指的指尖在顏料里蘸了一下。他把中指壓在「母親」兩字上,用蘸了紅顏料的指甲當筆,在「母親」上加了「婊子」兩個字。他把這張紙按在一個生鏽的釘上,這是個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接著他把書撕爛了,使勁用腳踩著書頁。這是哪個小子的書呢?他希望是迪爾伯恩的,不過這並不重要。
喬納斯走進房間,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鴿子,它們在籠子里咕咕叫著。他本以為他們用日光送信呢,沒想到是鴿子!啊,我怎麼沒想到呢!那樣更乾淨利落!「我馬上就來看你們,」喬納斯說。「耐心點,親愛的;趁現在的時間,趕快盡情地吃,盡情地拉吧。」
他好奇地四下環視了一圈,鴿子柔和的咕咕聲鎮定了他的神經。少年還是貴族?羅伊曾經這樣問過利茨的老頭子。老頭說可能兩者皆是。至少是整潔的少年,喬納斯心想,從他們收拾房間的情況看是這樣的。訓練有加。三張床都整理好了,每個床腳各放了一堆東西,也擺得很整齊。他在每一堆里都找到了一張母親的畫像——哦,多有孝心的孩子啊——還在某堆中找到了一張父母的合像。他本希望能找到名字之類的信息,或其他可能的資料(甚至希望找出幾封女孩子寫來的情書),但什麼也沒有。不管他們是什麼來頭,喬納斯發現他們都夠謹慎的。他從相框里抽出那些畫像,一張張撕得稀巴爛。他把床腳的東西丟到房間的各個角落。他要在有限的時間內竭盡所能,進行破壞。當他在一條正裝褲的口袋裡找到一條亞麻手絹後,他用它擤了一把鼻涕,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絹鋪在一個小夥子禮靴的靴尖上,靴上沾了一大塊綠色的鼻涕。有什麼比辛苦幹了一整天活回到家,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貼身物品上殘留著一個陌生人的鼻涕更令人惱火和煩亂的呢?
鴿子開始躁動不安了;它們沒法像松鴉或禿鼻烏鴉那樣呱呱亂叫,但當他打開籠子時,它們都拚命扇動翅膀想要飛出來。當然,這樣做毫無益處。
他把它們一個個逮住,擰斷了它們的脖子。把這一切做完之後,喬納斯在每個男孩的麥稈枕頭底下塞了一隻咽氣的鴿子。
在其中一個枕頭下他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發現:一些小紙條和一支儲水筆,毋庸置疑,是寫便條用的。他拗斷水筆,將它甩到一邊。把紙條塞進自己的口袋。紙總是派得上用場的。
除掉了鴿子,其他聲音在他耳朵里就顯得更清晰了。他仰著頭,在木地板上慢吞吞地踱來踱去,豎著耳朵仔細聽。
4
阿蘭騎馬疾馳而來,羅蘭沒在意他緊張蒼白的臉色和焦急驚恐的眼神。「我這裡總共三十一,」他說,「都有領地的標誌,王冠和盾牌。你那邊呢?」
「我想我們得回去,」阿蘭焦急地說,「出事了。是感應告訴我的。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強烈而清晰。」
「你那邊的數目是多少?」羅蘭又問了一遍。有時候,就像現在這樣,他覺得阿蘭的感應不但幫不了什麼忙,簡直是讓人惱火。
「四十。可能是四十一。我記不清了。你問這個幹嗎?反正他們已經把不想讓我們清點的都移走了。羅蘭,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我們必須回去!有點不對勁!我們住的地方有麻煩!」
羅蘭瞥了庫斯伯特一眼,他悠悠地騎著馬走在五百碼開外。他再把視線轉回到阿蘭身上,聳起的眉頭掛著一個問號。
「伯特?他是個麻木的傢伙,他總是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不是。你知道我不像他。羅蘭,求你了!不管是誰進了我們的房間,他都會看到鴿子!可能還會找到我們的槍!」向來冷靜的阿蘭此刻幾乎緊張驚恐得快要哭出來了。「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就讓我回去,我一個人回去!羅蘭,看在你父親的分上!讓我走吧!」
「看在你父親的分上,我不允許你離開,」羅蘭說。「我這兒的數量是三十一。你的是四十。好,就算四十吧。四十是個好數字——和其他數字一樣好,我知道。現在我們交換一下,重新再數。」
「你到底是怎麼啦?」阿蘭低聲說。他看著羅蘭的眼神就好像羅蘭已經瘋了。
「沒什麼。」
「你已經知道了!我們早上出門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哦,我可能是看到了什麼了,」羅蘭說。「也許是光線反射造成的,但……阿蘭,你相信我嗎?我覺得這才是關鍵。你相信我嗎?還是你認為我在墜入愛河後,就神志不清,神魂顛倒了?就像他認為的那樣?」說著,他朝庫斯伯特所在的方向甩了甩頭。羅蘭臉帶微笑地看著阿蘭,眼神卻遙遠而漠然——這就是羅蘭心不在焉的表情。阿蘭覺得好奇,不知道蘇珊·德爾伽朵有沒有見過羅蘭這樣的表情,如果她看到過,不知她作何感想。
「我相信你。」現在阿蘭腦子裡一團糟,連自己也搞不清他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
「很好,那我們就交換再數。記著,我這裡是三十一。」
「三十一。」阿蘭確認道。他舉起雙手,然後啪的一聲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強烈刺耳的聲音使他那匹向來安靜的坐騎縮了縮耳朵,驚跳了幾下。「三十一。」
「我想今天我們可以早點回去,你該滿意了吧,」羅蘭說完便騎馬離去。阿蘭看著他離開。他一直弄不明白羅蘭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現在他愈加摸不著頭腦了。
5
嘎吱。嗄吱,嗄吱。
這正是他在尋找的聲音。喬納斯在這個地方走來走去,聽了老半天,正打算放棄搜尋,終於他如願找到了。他原本認為會在床附近找到他們藏東西的暗洞,但他們真的很謹慎。
他單腿跪下,用匕首撬開那塊嘎吱作響的木板。木板下面有三捆東西,每一捆都用深色棉布裹著。布條濕噠噠的,散發著槍油的味道。喬納斯把這三捆東西掏了出來,不無好奇地把它們拆開,想看看這幾個年輕人到底藏了什麼槍。兩包里各有一支五發子彈的左輪手槍,這種型號的手槍在當時叫做「雕刻師」(沒人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稱呼)。另一包里有兩支槍,是六髮式左輪手槍,製作得比雕刻師精良。剛才,喬納斯興奮得幾乎停止心跳,還以為自己找到了槍俠的大左輪手槍呢——結實的鋼質槍管,檀香木槍把,槍膛粗得像鑽頭。如果真是那樣的大槍,那麼不管對他的計劃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他也會把槍拿走。看到眼前手槍上普通的槍把,他鬆了口氣。人們不會去尋求失望,但失望卻能讓你靜下心來。
他把槍重新包起來,放回原處,再把木板原封不動地蓋好。也許城裡一幫遊手好閒的傢伙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把撕不爛的東西到處亂扔,但他們不可能發現這樣的隱蔽之處;當然不會,這顯然不像他們所為。
你真的認為他們會相信這一切都是城裡的小混混乾的嗎?他們也許會相信;起初喬納斯低估了他們幾個年輕人,但這並不意味著現在他要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高估他們的能力。再說,這無關緊要。不管他們怎麼想,這裡的情形,他所做的破壞,肯定會讓他們氣得火冒三丈。氣得忘了謹言慎行……讓他們把水攪渾吧。
喬納斯把切下的狗尾巴塞進一個鴿籠,狗尾巴翹在外面,就像一根嘲諷的大羽毛。他用顏料在牆上塗寫了兩句孩子氣的髒話:吃屎。
終於回來啦,有錢的大蠢蛋。
寫完,他離開房間,在門廊上站了一會兒,老K酒吧仍舊只有他一人。
當然不會有別人。但突然間,他覺得心神不寧——好像他的行蹤已經被察覺。也許是被某種來自內世界的感應察覺到了。
你知道,有這麼回事。那個被稱為感應的東西。
對啊,但那是槍俠、藝術家和瘋子們才用的工具;不是男孩所能擁有的,不管他們是貴族子弟還是一般的毛頭小子。
喬納斯幾乎是疾步返回拴馬處,騎上馬回城了。事情已經快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了,在魔月升起之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6
蕤的小屋蜷縮在庫斯的最後一座小山上,屋子的石牆和屋頂開裂的鵝卵石都粘著苔蘚。屋子的西北方向是一片宏偉的景觀——惡草原,沙漠,懸岩,愛波特大峽谷——但是對於一路的景緻,錫彌根本沒心欣賞。午後不久,他牽著卡布里裘斯躡手躡腳地走進蕤的院子。一小時之前他就覺得餓了,但現在飢餓的痛苦已不見蹤影。在整個領地,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加讓他痛恨了,這兒甚至比西特果吱吱嘎嘎,叮叮噹噹的大尖塔還討人厭。
「夫人?」他一邊叫喚,一邊牽著騾子往院子里走。當他走近小屋時,卡布里裘斯突然停了下來,垂下了脖子,不肯再往前走。錫彌只得用力拽了一把韁繩,卡布里裘斯才又走起來了,錫彌為此感到有些抱歉。
「夫人?善良得連只蒼蠅都不忍心傷害的老夫人?您在嗎?錫彌很高興為您帶來了您喜歡的格拉夫。」他微笑著,掌心朝上攤開手,表明他沒有絲毫的惡意,但仍舊沒有一點回應。錫彌感到他的腸子捲成了一團,開始抽搐。某個片刻,他覺得自己都快像嬰兒那樣尿褲子了;他放了個屁,感覺好了些。至少腸子不那麼難受了。
他繼續往前走,每前進一步,他對這個地方的厭惡程度就會加深一點。院子的地高低不平,叢生的雜草都是枯黃的,彷彿小屋的住戶用她的巫術把這塊土地弄得枯竭不堪。一邊有一個菜園,錫彌看到裡面種著蔬菜——南瓜和尖根,大部分是變異種。接著他注意到了菜園裡的稻草人。它也是突變異種,長得很是醜陋,令人作嘔,有兩個稻草頭;一隻鼓鼓的手戴著女人的綢緞手套,從胸膛的部位戳出來。
我再也不會答應托林小姐到這種鬼地方來了,他心想。再多的錢也不幹。
小屋的房門敞著。錫彌覺得,這就像一張正在打哈欠的嘴巴。難聞的陰濕氣味從裡面飄散出來。
離房子大約還剩十五步的時候,錫彌停了下來,卡布里裘斯突然用鼻子去蹭他的屁股(彷彿要問他們在等什麼),引得錫彌驚叫了一聲。他嚇得差點撒腿就跑,動用了所有定力才把自己鎖在原地。這天天朗氣清,陽光明媚;然而到了山上這個鬼地方,陽光顯得軟弱無力。這不是他首次拜訪此地,蕤的山丘從來就不是令人愉悅的地方;現在的氣氛更是糟糕透頂。他感覺和三更半夜被無阻隔界的低吟聲驚醒時的心情差不多,彷彿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悄然向他襲來——像是瘋狂的眼睛和鮮紅的爪子。
「夫……夫……夫人?有人嗎?」
「走近些。」一個聲音從虛掩的門裡傳了出來。「傻小伙,走到我看得見你的地方。」
錫彌照著吩咐走上前去,心驚膽戰,欲哭不能。他覺得這次是下不了山,回不去了。也許卡布里裘斯還能回家,但不是他自己。可憐的錫彌說不定會被放進燒鍋里煮——今晚燒成熱滾滾的晚餐,明天做湯喝,年底再做成冷盤。沒準他就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錫彌很不情願地拖著步子朝蕤的門廊挪動——如果他的膝蓋靠得再近一些,兩條腿就會像說快書用的響板那樣前撞後碰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和原來的不太一樣。
「夫人?我害怕。我是說真的。」
「害怕也是正常的,」那個聲音說。餘音飄散,悄然溜進陽光里,彷彿污濁的煙霧瀰漫開來似的。「不過不用擔心——就按我說的,放鬆。再走近些,錫彌,斯坦利的兒子。」
雖然錫彌腳下的每一步都被恐懼拽著,他還是表現得很順從。騾子埋著頭跟在後面。卡布里裘斯來這裡的一路上都像只鵝似的叫個不停,現在終於安靜下來了。
「行了,就到那兒吧,」從陰暗房間里飄出的聲音低聲說。「就站在那兒。」
她從敞開的門裡走出來。太陽照到她身上,她立刻往後退縮了一下,因為強烈的陽光照得她眼花。她手裡拎了一隻空桶。愛莫特像條項鏈似的盤卷在她脖子上。
錫彌見過這條蛇,過去他總會想,如果他不幸被這樣的蛇咬了,會在怎樣的痛苦中掙扎著死去。今天他倒沒有胡思亂想;因為和蕤相比,愛莫特看上去就不那麼可怕了。老婦臉頰下垂,整個腦袋和骷髏差不多。她稀落的頭髮和突起的眉毛上到處都是褐色的斑點,令人噁心得像一大群猖狂橫行的蟲子。左眼下面還有一個傷口,笑的時候露出所剩不多的幾顆牙。
「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嗎?」她問道。「感到心裡打顫,是嗎?」
「不……不,」錫彌顫顫巍巍地答道,馬上又覺得自己說錯了:「我想說是的!」天哪,他越說越糟。「夫人,您很漂亮。」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她噗哧一笑,把空酒桶推給錫彌。她的勁很大,差點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她的手指碰到了錫彌,不過是一瞬間罷了,但足以使他渾身發麻。
「天氣不錯啊。俗話說得好,真正的美麗在於美麗的心靈。這用在我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傻小子,把格拉夫給我。」
「是,夫人!馬上給您拿來!」他把空酒桶擱下,去解騾子背上捆酒桶的繩子。他的動作笨拙不堪,因為他意識到蕤一直盯著他;不過他終於把繩子鬆開了。桶差點從驢背上滑下來,他嚇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要是桶摔在到處是石頭的地上,非砸得稀巴爛不可。還好他一伸手,及時把桶抓住了。他把桶遞過去,猛地發現蛇已不在蕤脖子上了,緊接著就覺得自己的靴子上有東西在爬。愛莫特仰頭盯著他,嘶嘶作響,猙獰地咧著嘴笑,露出兩排毒牙。
「孩子,放聰明點,別亂動。愛莫特今天脾氣可不好。把桶搬到房裡去。太重了,我搬不動。我已經連著幾頓飯沒吃了。」
錫彌板著張苦瓜臉彎下腰(托林小姐叮囑過,要向她鞠躬作揖,表達你最忠誠的敬意,這些他都銘記在心),他想挪一下腳步,緩釋背上的壓力,可是蛇依然盤旋在他腳邊,他害怕得不敢動彈。當他直起身子的時候,蕤取出了一個斑駁的舊信封,信口用一小塊紅蠟蓋上了封印。這樣的紅蠟不知會是用什麼熬製成的,想到這個問題錫彌就覺得毛骨悚然。
「把這封信帶給科蒂利亞·德爾伽朵。你認識她嗎?」
「呃,」錫彌努力控制住緊張的情緒,結結巴巴地說。「她是蘇珊小姐的姑媽。」
「沒錯。」錫彌遲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接信封,她卻突然把信封收了回去。「傻小子,你不識字,對嗎?」
「不識字。學也學不會。」
「很好。我提醒你,不要把這封信給任何識字的人看;否則,晚上愛莫特會在枕頭底下等你的。我可以看得很遠。錫彌,記住我說的話了嗎?我看得很遠。」
雖然這隻信封再普通不過了,錫彌拿在手裡卻覺得又沉又可怕,彷彿它不是用紙,而是用人皮做的。另外,蕤給科蒂利亞·德爾伽朵信幹什麼呢?錫彌回想起上次見到德爾伽朵女士時|-shū-ωǎng|,她臉上滿是蜘蛛網似的東西,那可怕的形象讓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說不定那些蜘蛛網就是這個站在屋門口,隱匿不定的可怕女人搞的鬼。
「如果你把信弄丟了,別想瞞過我,」蕤壓低嗓音說。「你要是給別人看,也別想瞞過我。記住,斯坦利的兒子,我有一雙千里眼。」
「夫人,我會小心的。」如果他真的丟了這封信反倒更好,但他不會。每個人都認為錫彌的腦袋瓜糊裡糊塗的;但是他還沒糊塗到弄不清叫他來的真正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讓他來送格拉夫只是個馬虎眼,送信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介意進來一下吧?」她低沉著聲音說,一根手指指著他的襠部。「如果我給你吃些蘑菇——這可是特別待遇啊——我可以變成你的夢中情人。」
「哦,我不行,」他說著緊緊抓住褲腿,拚命地笑著,彷彿有一股尖叫聲想撐破他的臉皮衝出來似的。「那討厭的東西上星期出問題了。」
蕤直瞪瞪地看著他,吃驚的表情是她有生以來少有的。過了一會兒,她噗哧笑了出來。蒼白的手托著肚子,捧腹大笑,身子不停地來回晃悠。愛莫特驚了一下,慌忙拖著長長的綠身子溜進房間去了。房間深處,她的貓兒對愛莫特噝噝叫著。
「走吧,」蕤說,還在不住地笑著。她往前傾著身子,往錫彌襯衣口袋裡扔了三四個便士。「走吧,你這個獃子!別到處閑逛,也別采野花。」
「不會的,夫人——」
他話還沒說完,門就在他面前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板裂縫裡震出一團灰塵。
7
羅蘭建議兩點鐘回老K酒吧,庫斯伯特對此覺得莫名其妙。他想知道原因,但羅蘭只是聳了聳肩,什麼都沒說。庫斯伯特又看了阿蘭一眼,發現他一副沉思的表情,令人費解。
他們出發騎馬回住處。一路上,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庫斯伯特的心頭。他們攀上小山頂,下面就是老K酒吧,屋子的門敞開著。
「羅蘭!」阿蘭指著牧場小溪處的白楊樹林大聲喊道。他們離開的時候,衣服還都好好的晾著,現在莫名其妙地散了一地。
庫斯伯特立刻跳下馬,跑過去看個究竟。他拿起一件襯衣聞了聞,憤然甩到地上。「有人在上面撒過尿。」他憤怒地喊道。
「到這邊來,」羅蘭說。「我們來查看一下損失狀況。」
8
損失很嚴重。正如你預料的那樣,庫斯伯特盯著羅蘭想。然後他又把視線轉向阿蘭,發現阿蘭雖然看上去表情憂鬱,卻絲毫沒有驚訝。正如你們倆預料的那樣。
羅蘭朝一隻死鴿子彎下腰去,撿起了一個東西,那東西太細微了,細得庫斯伯特第一眼都沒看清到底是什麼玩意。羅蘭直起身,拿給他的夥伴看。那是一根頭髮。很長的一根頭髮,白若銀絲。他鬆開拇指和食指,頭髮從指間飄落下來,掉到地上那堆撕爛了的畫像上,這本是庫斯伯特·奧古德父母的畫像。
「你們既然知道那隻老烏鴉會來這裡,為什麼我們不及時趕回來宰了他?」庫斯伯特聽到自己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時機不對。」羅蘭平靜地說。
「如果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到他那裡搞破壞,他會把我們殺了,難道還會手下留情不成。」
「我們和他不一樣。」羅蘭依然心平氣和地說。
「我要把他找出來,打斷他的牙齒,打穿他的腦門。」
「不行。」羅蘭還是很鎮定。
如果庫斯伯特再聽羅蘭不溫不火地講下去,他非發瘋不可。友誼和卡-泰特已被他拋到腦後,沉入體內,突然湧起的狂怒佔據了他整個腦袋,湮沒了一切理智。喬納斯來過這裡;他在他們的衣服上撒尿,咒罵阿蘭的母親為婊子,撕毀了他們最珍貴的畫像,在牆上塗抹幼稚骯髒的文字,殺了他們的鴿子。羅蘭預感到了……但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他就知道去找他的小情人,是的,那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
但等下次你上馬去會她的時候,她就不會再喜歡你的長相了,庫斯伯特心想,我說到做到。
他握起了拳頭。阿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羅蘭轉過身去收拾掉在地上的毯子,好像庫斯伯特憤怒的臉色和威脅的拳頭對他沒有任何的觸動。
庫斯伯特舉起另一個拳頭,想動粗,讓阿蘭放開他;但當他看到同伴率直老實的臉龐和單純又不安的眼神時,他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他並不想和阿蘭爭吵。庫斯伯特確信阿蘭也知道這裡出事了,肯定是羅蘭堅持不讓他在喬納斯走之前採取行動。
「跟我來,」阿蘭小聲咕噥了一句,然後把一隻手臂搭在庫斯伯特的肩膀上。「到外面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跟我到外面來。你需要平靜一下。現在不是我們搞內亂的時候。」
「現在也不是我們的頭兒他媽的昏頭昏腦的時候。」庫斯伯特還是扯著嗓子大聲嚷道。阿蘭又拖了拖他,這一次庫斯伯特終於讓步了,跟他朝門口走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忍讓了,他心想,不過我想——我知道——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我會讓阿蘭告訴他。
想到要用阿蘭做他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中間人——意識到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步田地——庫斯伯特感到絕望氣憤,突然又怒氣衝天。他倆剛走到門口,他猛地回過身對羅蘭吼道:「她把你變成了一個懦夫。」他是用高等語說這句話的。阿蘭站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冷氣。
羅蘭停下手上的活,彷彿突然間變成了一塊石頭,他背對著他們。手臂上搭滿了毯子。那一刻,庫斯伯特肯定羅蘭會轉身向他衝過來。他們會大打一場,可能一直打到他倆中的一個被打死,或者被打瞎,或者被打得不省人事。很可能被打慘的人是他自己,但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但是羅蘭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他也用高等語回答:「他來偷的是我們的理智和謹慎。你這個樣子,看來他是得逞了。」
「不,」庫斯伯特又開始使用低等語。「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那是錯的。事實是,你已經失去了方向。你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冠名為愛,把缺乏責任心當做一種美德。我——」
「看在諸神的分上,出來。」阿蘭快要咆哮了,他使勁用力把伯特拉出門去。
9
羅蘭在視線中消失了,庫斯伯特把怒火的矛頭指向了阿蘭,就如同風向標隨著風向改變了一樣。兩人站在陽光照耀的庭院里,相視而立。阿蘭很不愉快,心煩意亂;庫斯伯特的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在身體兩側不住地抖動。
「為什麼你老是為他找借口?這到底是為什麼?」
「在鮫坡上的時候,他問我是否信任他。我說是。我現在也信任他。」
「那你就是個蠢貨。」
「他是槍俠。如果他覺得我們必須繼續等待。那我們就得等。」
「他是槍俠,那是運氣!一個畸形的槍俠!變異的槍俠!」
阿蘭震驚無語地看著他。
「跟我來,阿蘭。是結束這個瘋狂遊戲的時候了。我們去把喬納斯揪出來,殺了他。我們的卡-泰特已經完了。我們要建立一個新的,你和我。」
「沒有完。如果它真的完蛋了,那也是你的責任。那樣的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現在輪到庫斯伯特沉默了。
「你幹嗎不騎馬出去兜兜風?多逛一會兒,給自己一點時間冷靜一下。現在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
「這話你跟他講去!」
「不,我現在要跟你說話。喬納斯寫了對我母親不敬的髒話。要是我認為羅蘭做得不對,你認為我難道不會跟你一起去報仇嗎?但那不正中了喬納斯的下懷嗎?他不就巴望著我們失去理智,盲目行動嗎?」
「沒錯,但還是有問題,」庫斯伯特稍微緩和了一些,拳頭也漸漸鬆開了。「你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如果我說蘇珊毒害了我們的卡-泰特,你會認為我心懷妒忌。但我始終覺得她幹了那樁事,儘管不是有意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毒害了他的頭腦,地獄之門已經打開。羅蘭體驗到地獄之門裡的熱度,還誤認為那是他對她的熱情……但我們要更清醒,阿蘭。我們必須想得更周到。為了他,也為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父親。」
「你認為她是我們的敵人?」
「不!如果她是,問題反倒簡單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吐了出來,又吸了一口,吐出來,接著吸了第三口,吐出來。每吸一口,他就覺得更理智,更清醒了。「別管那個了。現在談那個也沒什麼意義。你是對的——我想我要出去好好兜兜風。」
庫斯伯特朝他的馬走去,又轉回身來。
「告訴他,他錯了。告訴他,即使在等待這一點上他是正確的,這種正確也是基於錯誤的前提,一切都是錯的。」他猶豫了一會兒。「告訴他我說的地獄之門。就跟他說這是我的感應。你會告訴他嗎?」
「會的。庫斯伯特,離喬納斯遠點兒。」
庫斯伯特騎上馬。「我不做任何承諾。」
「你並不是男人。」阿蘭傷心地說,更確切地說,他快要哭了,「我們沒有一個能稱得上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你最好說的是錯的,」庫斯伯特說。「因為作為男人的使命就要到來了。」
他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10
伯特沿著海岸道路走了很遠,嘗試著什麼也不想。他發現有時候,如果你敞開著思想的大門,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會鑽進你的腦袋,通常是些有用的東西。
但這天下午沒有出現什麼意外的收穫。困惑,痛苦,他腦子裡絲毫沒有什麼新鮮的想法(甚至連一點跡象都沒有)。最後,庫斯伯特打道回府,返回罕佈雷。他騎馬穿過高街,一路向和他打招呼的人揮手致意或聊上幾句。他們三人在這一帶認識了很多善良的人,他把有些人當做朋友。他覺得罕布雷市的普通民眾已經接納了他們——遠離家鄉和家人的年輕人。庫斯伯特與這些普通百姓越來越熟,漸漸打消了關於他們參與了萊默和喬納斯骯髒陰謀的懷疑。再說,如果不是因為罕布雷民風純樸,根本沒有人會懷疑這裡,「好人」法僧又怎麼會選擇它呢?今天街上人很多。農夫的集市很繁榮,路邊攤排得滿滿的,品奇和吉利滑稽劇逗得孩子們笑聲四起(吉利正在來回追趕品奇,拿著她的掃帚狠揍這個逆來順受的老可憐)。收割節集市日的布置正在迅速地進行著。但想到集市,庫斯伯特並沒有太多的喜悅和期待。因為這不是他的集會,因為這不是薊犁的收割節集會?也許……不過這主要是因為他心身俱疲。如果這是成長的代價,他寧肯不要長大。
他騎著馬繼續往城外走去,把大海拋在身後。太陽照耀在他臉上,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他想他很快就會離開偉大之路,穿過鮫坡,回老K酒吧去。正在這時,他看見老朋友錫彌牽著騾子走過來。錫彌垂著頭,耷拉著肩膀,粉紅色的寬邊帽斜戴在頭上,靴子上滿是灰塵。在庫斯伯特看來,他好像是一路從地球的另一端徒步走來的。
「錫彌!」庫斯伯特叫道,滿心以為會看到他愉快的笑容,聽見他傻乎乎又滔滔不絕的嘮叨。「天長夜爽!你好——」
錫彌抬起頭,當寬邊帽的帽檐抬起來時,庫斯伯特啞然了。他在這個年輕人臉上看到了恐懼——慘白的臉頰,失魂落魄的眼睛,顫抖的嘴唇。
11
要是錫彌願意,他本該在兩小時前就到達德爾伽朵家了,但他像烏龜似的拖著緩慢的步子走,每一步都被他襯衣里的那封信緊緊拽住。可怕,太可怕了。他甚至不能思考,因為他的心智差不多沒有思考的能力。
庫斯伯特飛身跳下馬,快步走到錫彌身邊。他把手放到年輕人肩頭。「出什麼事了?告訴你的老朋友。他不會嘲笑你的,絕不會。」
「阿瑟·希斯」溫和的嗓音和關切的表情讓錫彌忍不住抽泣起來。他把蕤不讓他對任何人提起此事的嚴厲指示拋到腦後,嗚咽著一口氣講述了從早上以來發生的一切,有兩次庫斯伯特不得不讓他講得慢一些。後來庫斯伯特把他帶到一棵樹下,在樹陰里坐下來,錫彌才終於把語速放慢。庫斯伯特越聽越不安。講到最後,錫彌從襯衣里掏出了一個信封。
庫斯伯特打開封蠟,看了信封里的東西,瞪大了眼睛。
12
喬納斯興高采烈地從老K酒吧回來時,羅伊·德佩普正在等著他。羅伊向他報告,法僧的先遣人員終於出現了,聽到這裡,喬納斯的興緻又高了一截。只是羅伊並沒有像喬納斯期望的那樣高興。他一點也不高興。
「那傢伙到海濱區去了,我猜有人在那兒等著迎接他呢,」德佩普說。「他想立刻見你。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這裡逗留,想著吃點東西什麼的。我也不會喝酒。因為需要清醒的頭腦來應付這個人。」
「羅伊,今天你的建議還真不少啊。」喬納斯的話語中充滿了諷刺意味。但當佩蒂端來一小杯威士忌的時候,他退了回去,要了一杯水。喬納斯覺得羅伊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而且臉色極度蒼白。當席伯在鋼琴前坐下,彈出一個音符時,德佩普一驚,一隻手向槍把摸去。很有趣,但也有些令人不安。
「孩子,給我坐下——幹嗎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羅伊搖搖頭,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不知道。」
「那傢伙叫什麼名字?」
「我沒問,他也沒說。不過他給我看了法僧的標記。你知道的。」德佩普壓低了聲音說到。「眼睛。」
喬納斯知道這玩意兒。他討厭那個瞪大了的眼睛。真難以想像法僧發了什麼瘋,竟然選了這個標記。為什麼不是一隻鐵腕?或者交叉的雙劍?或者是一隻鳥?比如,一隻獵鷹——獵鷹不失為一個好標記。可眼睛——
「好吧,」他說著把杯里的水一飲而盡。至少,喝水比威士忌讓他感覺舒服——他已經渴壞了。「剩下的就留給我自己來弄清楚吧。」
他走到蝙蝠門前,正準備推門出去,德佩普叫住了他。喬納斯轉過身來。
「他看起來像別的人。」德佩普說。
「什麼意思?」
「我也說不清。」德佩普顯得局促不安,思維有些混亂……但也很固執。
手還是粘著槍不放。「我們只談了五分鐘左右,但我有一次看著他,卻覺得他就是利茨的那個老雜種——被我開槍打死的那個。後來我又匆匆看了他一眼,心想,『見鬼,站在那裡的是我老爸。』接著這個想法也消散了,他看上去又像他自己了。」
「怎麼會這樣?」
「估計你會親眼看到。但我覺得你不會喜歡的。」
喬納斯推開一扇蝙蝠門,站在門口思忖著。「羅伊,那不會就是法僧本人吧?是不是他喬裝打扮了?」
德佩普皺著眉頭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是。」
「你確信?我們只見過他一次。而且見面的時候離得也不是很近。」當時是拉迪格把法僧指給他們看的。大概是十六個月之前的事了。
「我肯定。你還記得他個子多高嗎?」
喬納斯點點頭。雖然法僧不是珀斯老爺,但他身高六英尺多,肩寬體闊。
「那個人和克萊差不多高,可能還要矮些。無論他看起來像誰,他的身高是不變的。」德佩普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他笑起來像個死人。我難以忍受他的笑聲。」
「什麼意思,像個死人?」
羅伊·德佩普搖著頭說:「我說不清。」
13
二十分鐘後,艾爾德來得·喬納斯騎馬穿過寫著帶著和平而來的土坯門,來到濱海區的庭院里。他心裡有些不安,因為他本指望來的是拉迪格……而如果羅伊沒有弄錯的話,他看到的不會是拉迪格。
米蓋爾拖著腳走上前來,牽住喬納斯的馬,咧嘴笑著,蒼老的面容惹人生厭。
「多謝。」
「不用謝,先生。」
喬納斯走進院子,見奧利芙·托林像個被棄的幽靈一樣坐在前廊,就朝她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她也點點頭,露出慘淡的微笑。
「喬納斯先生,你看上去氣色很好啊。如果你見到哈特——」
「對不起,夫人,我是來找大臣的。」說著,喬納斯三步並做兩步上樓往大臣的套間走去,穿過了一條狹窄的用煤氣燈照明的(光線不是很好)石頭過道。
走廊盡頭有一扇門——一扇結實的用橡木和黃銅做的拱門——他敲了敲門。萊默並不在乎像蘇珊·德爾伽朵這樣的女人,但他愛慕權利;正是對權利的狂熱使他腦袋瓜里的所有曲線都變直了。喬納斯敲敲門。
「請進,我的朋友。」一個聲音——不是萊默的聲音——叫道。接下來的一陣輕笑弄得喬納斯毛骨悚然。他笑起來像個死人,羅伊曾這麼說過。
喬納斯推開門,走進房間。萊默並不喜歡熏香,就像他對女人的豐臀美唇沒什麼興趣一樣。不過現在房間里點著熏香——樹木的氣味讓喬納斯想起薊犁的宮廷和在大會堂進行的各項活動。煤氣燈被調得亮亮的。海風從開著的窗口飄進來,窗帘在海風的吹拂下微微抖動——紫色的天鵝絨。尊貴的顏色,這絕對是萊默最中意的。房間里到處都不見萊默,確切地說,一個人影都沒有。屋裡有一個小陽台,向著陽台的門都開著,陽台上也看不到任何人。
喬納斯繼續往房裡走了幾步,瞥了一眼房間另一頭鑲金框的鏡子,他想透過鏡子看看身後是否有人,無需回頭。但身後也沒有人。前面靠左邊是一張餐桌,準備了兩個人的位子,桌上還放著一份冷食晚餐,但是,座位上也沒有人。奇怪的是,剛才明明有人跟他講話。從聲音判斷,屋裡應該是有人的。喬納斯警惕地拔出了槍。
「現在請過來,」剛才吩咐他進屋的那個聲音又發話了。這個聲音徑直從喬納斯左肩後傳來。「在這裡沒有必要用那玩意兒,我們都是朋友,是一條船上的人。」
喬納斯猛地轉過身來,突然覺得自己老態龍鍾,行動遲緩。那兒站著一個中等個子,看上去身體很健壯,眼睛湛藍,雙頰紅潤,可能只是健康的紅潤,也可能是剛喝過上好的紅酒。他微笑著的雙唇間露出精緻的小牙齒,頂部是尖尖的,肯定是經過打磨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因為這種尖角看起來無論如何都不像天生的。他套著一身黑色的長袍,像是神職人員的袍子,兜帽掛在身後。喬納斯起初認為這個傢伙是光頭,不過事實證明他判斷錯了。那人的頭髮剃得很短,看上去只有一層頭髮楂。
「把槍收好,」黑衣人說。「我們彼此是朋友,我可是真心實意的。我們邊吃邊談吧,有很多事要說——牛,油罐車,另外還有弗蘭克·辛納屈和德爾·賓格先生到底誰是更棒的低音歌手。總之有很多事等著我們談哪。」
「誰?更棒的什麼?」
「沒什麼,那個無關緊要。」黑衣人又發出怪異的笑聲,喬納斯心想,這聲音除了在這裡能聽到,就只能在瘋人院用鐵柵欄封著的窗子里才能聽到了。
他扭過頭,又把視線轉到鏡子上。這回他在鏡中看到了黑衣人,站在那裡向他微笑。天哪,難道他一直都在那兒?
他確實一直在那兒,只有在他想現身的時候你才能看得見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巫師,但是他會魔法。或許是法僧的魔法師。
他轉回身。這個穿著牧師袍子的傢伙依舊在微笑,惟一的變化是尖角的牙齒不見了。喬納斯敢擔保先前那些牙齒是尖利的。
「萊默在哪兒?」
「我讓他到德爾伽朵小姐那邊幫忙去了,安排收割節事宜。」黑衣人回答。他把手臂勾在喬納斯的肩膀上,領他朝餐桌走去。「我想和你私下聊聊。」
喬納斯不想惹法僧身邊的人,但他實在受不了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臂。他也講不清理由,就是覺得無法忍受,簡直討厭至極。他聳了聳肩,抖落了那隻手臂,獨自往其中一把椅子走去。難怪德佩普從懸岩回來時一臉蒼白。
黑衣人的手臂被推開,但他不僅沒發火,反而嗤嗤笑了起來。(德佩普說得沒錯,喬納斯暗想,他笑起來確實像死人,千真萬確)。一個念頭在喬納斯腦中一閃而過,他覺得這人是梵多,柯特的父親——多年之前,就是他把喬納斯放逐到了西部——他又伸手去摸槍。黑衣人會意地笑著注視他,那笑容讓人極其不快;藍眼睛彷彿煤氣燈里的火焰似的閃動著。
「看到了什麼讓你感興趣的東西嗎,喬納斯先生?」
「嗯,」喬納斯說著坐下來。「食物。」他拿起一塊麵包,一整塊塞進嘴裡。麵包粘在他乾燥的舌頭上,但他還是硬生生地把它嚼爛,咽了下去。
「很好。」那個人也坐下了,往喬納斯的杯子里斟滿紅酒。「自從那三個惹事的小子來後,你都做了些什麼?朋友,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還有你所有的計劃。一點都不能漏掉。」
「先讓我看一下你的標誌。」
「當然。你可真夠謹慎的。」
黑衣人把手伸進袍子里掏出一個金屬方塊——喬納斯猜那是銀質的。他把它順著桌子滑過來,正好停在喬納斯盤子邊上。刻在上面的東西和喬納斯預想的一樣——猙獰的眼睛。
「滿意啦?」
喬納斯點點頭。
「把它推過來。」
喬納斯伸出手去,他的手向來穩健,但這次卻受了他纖弱、顫抖的嗓音的影響;他的手指一陣顫抖,很快又把手縮回到桌子底下。
「我……我不想碰它。」
是的。他不想碰它。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碰到這個東西,雕在上面的眼睛就會轉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黑衣人又笑了,伸出右手,做了個「過來」的手勢。那個銀牌(喬納斯認為它是銀的)自己滑回了他那邊……一直滑到他粗布袍的袖子邊上。
「阿布拉卡達布拉!結束!」黑衣人優雅地呷了口紅酒,接著說:「我們是不是該結束那些煩人的客套了……」
「還有件事,」喬納斯介面說。「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想知道你的。」
「叫我沃特好了,」黑衣人說,臉上的微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老沃特就是我。接下來讓我們看看剛剛說到哪兒了,接著還要談什麼。總之,現在開始吧。」
14
庫斯伯特回到住處時,天已經黑了。房間被整理得乾乾淨淨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幸好在以前工頭辦公室的壁櫥里找到了松節油,牆上塗抹的字句被清理得只剩淡淡的粉色印子)。羅蘭和阿蘭正在打牌,玩的是一個叫做家庭堡壘的紙牌遊戲,也就是兩個人玩的那種「看我的」遊戲,當這個世界還年輕的時候,人們就在酒吧、僱工房或篝火邊圍坐著玩這種紙牌遊戲。
羅蘭抬頭看了一下,想看看庫斯伯特情緒如何。表面上,羅蘭顯得一如既往的冷漠和不動聲色,在艱難的四局牌中,他和阿蘭勝負參半。但他內心充溢著痛苦和矛盾。阿蘭已經把庫斯伯特在院子里說的話轉達給了羅蘭;聽到朋友口中說出那樣的話,心裡絕對不是滋味,即便是轉述的,仍然很扎耳。讓羅蘭最難以忍受的是庫斯伯特出門前說的那句話:你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冠名為愛,把缺乏責任心當做一種美德。有沒有可能他真的犯了這樣的錯誤?一次又一次,他告訴自己沒有這回事——他要求他們採取的做法雖然艱難,但卻理智,是惟一可行的方法。庫斯伯特喊叫吵嚷只不過是一時衝動……還有看到自己的屋子被如此卑鄙地糟蹋時的狂怒。儘管如此……
告訴他,即使在等待這一點上他是正確的,這種正確也是基於錯誤的前提,一切都是錯的。
不可能是這樣的。
可能嗎?
庫斯伯特燦然而笑,面色很好,感覺像是一路疾馳而來。他看上去年輕、英俊、精力充沛。他愉快的模樣就像過去的庫斯伯特——可以喋喋不休地對著烏鴉頭胡扯,直到別人請求他閉嘴。
羅蘭並不相信表象。庫斯伯特的笑容不對勁,面頰上的紅暈也許是怒火而不是好氣色,眼裡閃爍著的似乎狂躁勝於愉悅。羅蘭一臉平靜,但心沉了下來。他本希望讓庫斯伯特自己冷靜一會,平息心中的風暴,但事實使他失望。他把目光投向阿蘭,發現阿蘭和他想的一樣。
庫斯伯特,三個星期後,一切都將結束。如果我告訴你就好了。
隨即閃現在頭腦中的另一個想法簡單得令他吃驚:為什麼不呢?
他意識到無法回答那個問題。他為何要一直隱瞞,獨自苦苦思考呢?出於什麼意圖呢?一直以來他都是盲目的嗎?神啊,是他一直都執迷不悟嗎?
「嗨,庫斯伯特,」羅蘭開口說。「兜風兜得——」
「很不錯,一路愉快,收穫不少。出來一下,想給你看點東西。」
羅蘭越發不喜歡庫斯伯特眼睛裡透出的不真實的歡快,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把手中的牌朝下攤開放在桌上,起身準備跟庫斯伯特出去。
阿蘭拉了拉他的袖子。「別去!」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流露出一絲恐慌。「難道你沒看見他的表情嗎?」
「我心裡有數。」羅蘭說,失落感湧上心頭。
他慢慢地朝庫斯伯特走去,昔日的好友如今看上去卻如陌路,也就是在這時,羅蘭才第一次感到,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在一種近乎迷醉的狀態下做各種決斷。或者說,他可曾做過任何決斷嗎?他不再有十足的把握。
「伯特,你想給我看什麼?」
「奇妙的玩意兒,」伯特笑著說。但笑聲中摻雜著怨恨,或許還有殺氣。「我想你一定會有興趣仔細瞧瞧的。」
「庫斯伯特,你怎麼了?」
「怎麼了?我很正常。我快樂得像日出時的標槍,花叢中的蜜蜂,大海里的魚兒。」他轉身朝門口走去,又是一陣大笑。
「別跟他過去,」阿蘭叫道。「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如果我們的友誼破裂了,我們就無望活著逃出眉脊泗,」羅蘭冷靜地說。「既然這樣,與其毀於敵人之手,倒不如死在朋友腳下。」
他也離開了房間。片刻的猶豫之後,阿蘭帶著一臉愁容跟了出去。
15
獵女月已經離去,魔月尚未露臉,但空中綴滿了星星,星光足以讓人看清四下的東西。庫斯伯特的馬仍舊被拴在拴馬柱上。馬鞍還沒有卸下。灰濛濛的庭院隱約閃著灰色的銀光。
「到底是什麼?」羅蘭問。他們倆誰都沒帶槍,這至少讓人鬆了一口氣。「你要給我看什麼?」
「在這兒。」庫斯伯特在僱工房和農場廢墟之間停住,伸出手指著某個方向,語氣極為肯定。但羅蘭沒發現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他走到庫斯伯特身邊往下看。
「我沒發現什麼——」
冷不防地,庫斯伯特抄起拳頭往他下巴猛擊過去;他頓時眼冒金星,頭一陣暈眩。嬉笑打鬧(還是孩提時候)不說,這是庫斯伯特第一次打他。雖然尚未失去知覺,羅蘭的手臂和大腿卻失去了平衡。手腳都在遠處,可感覺和身體分了家。羅蘭無助地搖晃了幾下,兩條腿像是從破舊的洋娃娃身上借來似的無力。他終於還是仰天倒地,揚起一片塵土。星星彷彿沿著奇怪的弧形軌跡移動,留下一條條乳白色的痕迹。羅蘭耳朵里響起刺耳的嗡嗡聲。
他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阿蘭的叫喊聲:「哦,你這個蠢貨!愚蠢透頂!」
羅蘭費了好大的勁,終於能夠轉動頭了。他看到阿蘭向他衝過來。庫斯伯特早已抹去臉上偽裝的笑意,一把推開阿蘭。「阿蘭,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你離我們遠點。」
「你小子揍了他,你這個混蛋!」不輕易發怒的阿蘭現在幾乎接近狂怒,庫斯伯特要倒霉了。我必須站起來,羅蘭對自己說。我必須阻止他們,以免發生更糟糕的事。但他的手臂和雙腿只是在塵土中無力地掙扎。
「他就是這樣對我們的,」庫斯伯特反駁道。「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他把目光移到地上。「羅蘭,這就是我要給你看的。就是這塊土地,你現在躺著的這片塵土。好好享用吧。它也許能讓你清醒。」
羅蘭內心的怒火開始燃燒。他感到寒意在體內瀰漫,漸漸佔據了他的思想。他試圖和它對抗,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輸了,他的思想還是被寒意吞噬了。喬納斯已經無關緊要了;西特果的油罐車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剛剛揭開的供給陰謀也無關緊要了。很快,他一直以來苦苦守護維繫的聯盟和卡-泰特也同樣會變得無關緊要。
肉體的麻木正從他的腿腳消散,他坐起身來,手撐地面,鎮定地抬頭看著庫斯伯特,神色堅決。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星光。
「庫斯伯特,我愛你。但我不會再容忍你的彆扭和猜忌。如果我跟你算總賬,我想你絕對會粉身碎骨地完蛋。所以,我只把你冷不丁地打我的這一拳還給你。」
「我毫不懷疑你能,你這個蠢貨,」庫斯伯特說著,不由自主地用起罕布雷方言。「不過,在動手之前,你或許想看看這個。」他近乎輕蔑地丟過來一張疊著的紙。紙撞在羅蘭胸口,彈落到他膝蓋上。
羅蘭把紙撿起來,感到冒起的怒火突然無緣無故地熄滅了。「這是什麼?」
「自己打開看吧。星光夠亮了。」
羅蘭慢慢地,不太情願地展開紙,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不再清白。迪爾伯恩完全佔有了她!你覺得怎樣?
他又讀了一遍。第二遍比第一遍更艱難,因為他的手開始顫抖了。他的眼前浮現出他和蘇珊在一起的每個場景——船塢,小屋,木板房——現在他用新的眼光看待那一幕幕,他終於知道有人在窺視他們。他們自以為如此聰明,很有自信地認為自己做得隱秘謹慎。然而事實是,有人一直在監視著他們倆。蘇珊是正確的,有人看到了。
我把一切都置於了險境。她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
把我說的有關地獄之門的事告訴他。
耳邊又回蕩起蘇珊的話音:卡像一陣風……如果你愛我,那就愛我吧。
他確實這麼做了。年輕氣盛的傲慢使他毫無理由地相信,一切都會好的——是的,內心深處,他就是這麼想的——就因為他是羅蘭,所以卡會讓他的愛情圓滿。
「我是個傻瓜。」羅蘭痛苦地說,聲音像雙手一樣顫抖起來。
「一點沒錯,」庫斯伯特有點刻薄地說。「你是個傻瓜。」他雙膝跪在塵土中,面對著羅蘭。「現在要是想揍我,就來吧。用力點兒,用上你所有的力氣。我不會還手。我已盡我所能讓你清醒,重新認清自己的責任。如果你仍舊執迷不悟,誰也沒有辦法。但不管怎樣,我仍然愛你。」庫斯伯特握住羅蘭的肩膀,輕輕親了下朋友的臉頰。
羅蘭失聲痛哭,泣不成聲。他的淚水部分是出於感激,但大部分是羞恥和困惑的混雜;甚至在他心靈中有一小塊黑暗的陰影,使他恨著庫斯伯特,永遠恨著。較之下巴上意想不到的一拳,他更恨他的親吻;較之竭力讓他覺醒,他更恨他的寬容。
羅蘭站起身,一隻沾滿塵土的手中仍然握著信,另一隻手無力地抹去面頰上的眼淚,留下一條條臟濕的痕迹。看他搖晃著站立不穩,庫斯伯特伸手去扶他,卻被他重重地推開。要不是阿蘭及時扶住庫斯伯特的肩膀,他就摔到地上去。
接著,羅蘭又慢慢跪在地上——舉著手,低垂著頭,跪在庫斯伯特面前。
「羅蘭,不要這樣!」庫斯伯特叫道。
「要這樣,」羅蘭說。「我已經忘記父親的臉,請你寬恕。」
「好,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原諒你!」庫斯伯特講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抽泣。「快……求你趕快起來!你這個樣子讓我心碎!」
我心亦碎,羅蘭心想。遭到如此的挫敗。不過這是我自找的,不是嗎?在這個黑乎乎的院子里,我的腦神經疼痛地亂跳,心中充滿了羞恥和恐懼。是我自找的,罪有應得。
他們扶他起來,羅蘭也任由他們把他拉起來。「庫斯伯特,你還真用勁兒。」他說話的語氣非常平靜。
「只有對於毫無防備的人來說才是這樣。」庫斯伯特回答道。
「這封信——你從哪兒弄來的?」
庫斯伯特講述了在路上偶遇錫彌的事。錫彌在為他所陷的苦惱境遇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好像是在等待卡介入此事……而卡選中「阿瑟·希斯」為代表,真的介入了。
「信是從女巫那裡來的,」羅蘭陷入沉思。「肯定沒錯,但她怎麼會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她從來就沒離開過庫斯;蘇珊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個很難說。我也不關心。現在我最擔憂的是要保證錫彌的安全,希望他不會因為告訴我這件事,給了我這封信而遭到傷害。其次,我擔心既然蕤說出了這件事,就不會只說一遍。」
「我已經犯了至少一個嚴重的錯誤,」羅蘭說。「但愛上蘇珊不是錯誤,我無法改變這份感情。她的感受也跟我一樣。你相信嗎?」
「我相信,」阿蘭緊接著羅蘭的話回答。過了一會兒,庫斯伯特也很不情願地說:「嗯,羅蘭。」
「我一直都執迷不悟,傲慢愚蠢。如果她姑媽收到這張紙條,她肯定會被流放的。」
「我們也會被絞死。」庫斯伯特冷冰冰地補充道。「雖然我知道你並不是很關心這一點。」
「我們把女巫怎麼辦?」阿蘭急切地問。「怎麼對付她?」
羅蘭淡淡地笑了一下,轉身面向西北方。「蕤,」他說。「撇開其他不說,她是個頭等惹禍精,不是嗎?惹是生非的人特別需要多加防範。」
他邁開步子往住所走去,腳步沉重,低垂著頭。庫斯伯特看了看阿蘭,見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庫斯伯特伸出手,起初阿蘭只是盯著那隻手看。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看上去是對他自己點頭,而不是對著庫斯伯特——握了握伯特的手。
「你做了必須做的,」阿蘭感慨地說。「起初我對你有疑惑,現在沒有了。」
庫斯伯特呼了口氣。「我這麼做,是不得不如此。如果我沒讓他大吃一驚——」
「——那他就已經把你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了。」
「何止青一塊紫一塊,」庫斯伯特調侃地說。「怕是打得我五彩斑斕,像條彩虹似的。」
「甚至可以和巫師的彩虹媲美了。」阿蘭開玩笑說。「那個顏色更豐富。」
這句話說得庫斯伯特大笑起來。他們兩人一同走回住所,羅蘭正把馬鞍從庫斯伯特的馬背上卸下來。
庫斯伯特想走過去幫忙,阿蘭阻止了他。「讓他獨自一人待一會兒,」他說。「最好這樣。」
於是他們徑直進了屋子。十分鐘後羅蘭回到房間,看到庫斯伯特正在玩他的那把牌,而且正處於上風。
「伯特。」他說。
庫斯伯特抬起頭。
「明天有事做了,你和我。到庫斯走一趟。」
「我們要殺了她嗎?」
羅蘭思忖了半晌,終於抬起頭,咬著嘴唇說:「應該這麼辦。」
「對啊,應該。但我們真要這麼幹嗎?」
「除非萬不得已。」過後,他會對做出的決定感到懊悔——如果這算是個決定的話——萬分懊悔,但他理解自己當時的想法。在眉脊泗的那個秋天,他還只是個男孩,比傑克·錢伯斯大不了多少。對大多數孩子來說,殺人的決定不是輕易或者自然而然就能做出的。「除非她逼得我們非殺她不可。」
「也許她被我們惹急了更好。」庫斯伯特說。這本是冷酷的槍俠語言,但他說話時表情卻顯得困擾。
「是的,或許那是件好事。不過,她不太可能主動惹我們,她的狡猾無人能及。準備好明天早起。」
「好吧。你想讓我把這副牌還給你嗎?」
「你都要贏他了,算了。」
羅蘭從兩個夥伴身邊走過,坐到他的床上,兩手相握放在膝蓋上,眼睛盯著手。他或許是在祈禱;或許只是在冥思。庫斯伯特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繼續玩他的紙牌。
16
第二天早上羅蘭和庫斯伯特出發時,太陽剛剛越過地平線。鮫坡仍然浸潤在清晨的露水之中,似乎要燃燒在火焰般的橘色晨曦中。他們的呼吸和馬兒的喘息都化做一團團霧氣。那是一個他們倆怎麼也忘不了的早晨。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們帶著左輪手槍出行。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們走入了槍俠的行列。
庫斯伯特一言不發——他清楚自己一旦開口,就只會喋喋不休地反覆念叨平日常說的廢話——羅蘭則天性沉默少言。他們只進行了一次簡短的交談。
「我說過,我犯了至少一個嚴重的錯誤。」羅蘭對他說。「這張紙條,」——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讓我意識到那個錯誤。你知道是什麼錯誤嗎?」
「不是對她的愛——那不是錯誤,」庫斯伯特說。「你稱之為卡,我也是這麼想的。」終於說出這句話讓他釋懷,相信這句話對他來說更是個解脫。庫斯伯特覺得,他現在甚至能夠接受蘇珊了,不是作為他最好朋友的愛人,那個他一見傾心的女孩,而是把她當做他們相互交織的命運的一部分。
「對,」羅蘭說。「愛她不是錯誤,但認為愛情可以遠離其他任何東西就錯了。我本以為我可以同時過兩重生活——一重是生活在你、阿蘭還有我們的工作中間;另一重和她在一起。我認為愛情能讓我飛越於卡之上,如同鳥的翅膀能夠帶它高高飛翔,高過一切會殺死和吞噬它的動物。你明白嗎?」
「愛情使你盲目。」庫斯伯特用一種柔和的語氣說。對於過去兩個月中心神俱疲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溫和還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
「是的,」羅蘭悲傷地說。「它使我盲目……但現在我看清了。快,我們加快點速度。我想儘快把這事了結。」
17
他們騎馬走到滿是車輪痕迹的車道上。在這條路上,蘇珊(那個涉世尚且不深的蘇珊)曾在吻月的光芒下唱著《無憂之愛》走來。當車道拐向蕤的院子前面時,他們停了下來。
「景色很棒,」羅蘭低聲說。「這裡能夠看到整片沙漠。」
「是啊,但我們面前這塊景色可不怎麼樣。」
庫斯伯特說的是實話。菜園裡長滿了變異蔬菜,看管菜園的稻草人如果不是個蹩腳的玩笑,就是個兇險的預兆。院子里只有一棵樹,病懨懨的葉子不停地往下掉,就像禿鷹脫落羽毛似的。小屋就在樹下,用粗石堆砌而成,屋頂上聳立著一個被煙熏得烏黑的煙囪,上面畫著冷黃色的符咒標記。屋子後面有一扇大得誇張的窗戶,下面是一個柴火堆。
羅蘭看到過許多這樣的小屋——他們三人從薊犁來到這裡的一路上都是這種屋子——但沒有一幢像這個屋子一樣讓人強烈地感到不對勁。儘管他並沒有看到任何明顯的異常,但就是有那種感覺,強烈得揮之不去。他覺得有人在監視並等待他們的到來。
庫斯伯特也同樣有這種怪異的感覺。「我們是不是要走近些?」他咽了一口唾液。「我們是不是要進去?羅蘭,你看……門開著。看見了嗎?」
他看到了。彷彿她在等待他們的到來。彷彿她在邀請他們進去坐坐,和她共進可怕的早餐。
「你待在這裡。」羅蘭催促拉什爾上前。
「不!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在後面掩護我。如果真的需要進去,我會叫上你的……但如果真的需要我進去,那老女人將會停止呼吸。正像你說的,那樣倒最好了。」
拉什爾每緩慢地邁出一步,羅蘭的心裡不對勁的感覺就加多一分。這裡散溢著惡臭,像是腐肉和爛番茄的味道。他猜想氣味是從小屋裡飄出來的,但又感覺是從地底下冒出的。每走一步,無阻隔界的哀鳴聲就變得更響一些,彷彿這裡的空氣有擴音效果。
蘇珊曾經一個人來過這裡,而且是在晚上,他想。諸神啊,即使有夥伴陪著,我都不敢說有勇氣夜間到這種地方來。
他在樹下停下,在距離二十步遠的地方,透過開著的門往屋裡看。他認為自己看到的可能是個廚房:餐桌腿,椅背,髒兮兮的爐石。但沒有主人的影子。但她在裡面。羅蘭能夠感到她的雙眼像可惡的臭蟲那樣在他身上蠕動。
她用巫術隱身了,所以我看不到她……但是她就在裡面。
也可能他真的看到她了。在門裡靠右邊的地方,空氣閃著奇怪的微光,好像被加熱了似的。羅蘭曾經聽說,如果你想看到隱身的人,要轉過頭,從眼角看。他就按這個方法做。
「羅蘭?」庫斯伯特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伯特,現在一切都正常。」羅蘭心不在焉地說,因為……是的!閃爍的微光現在清晰了許多,呈現出一個女人的形狀。當然,這有可能只是他的幻想,但是……
突然,好像那女人知道羅蘭看到了她,微光隱回房間的陰暗處。羅蘭隱約看到一條黑色舊裙子擺動的裙邊,一晃就不見了。
看不看到她都不重要。他來的目的不是見她,而是要警告她……毫無疑問,這個警告比他們父親可能給她的還要嚴厲。
「蕤!」他的聲音中回蕩著成熟、無情、命令的粗澀語調。兩片黃葉從樹上飄落下來,彷彿是被他的聲音震落下來的,其中一片掉在他烏黑的頭髮上。屋裡沒有動靜,只是瀰漫著等待和傾聽的沉寂……接著遠遠地傳來一隻貓刺耳嘲弄的嘶叫聲。
「蕤,無父之女!我幫你帶回一點東西!你丟失的東西!」他從襯衣口袋中掏出折著的信,把它扔在石子地上。「今天,我還像朋友般客氣。蕤——如果這封信如你所願地送出去,你付出的將是生命的代價。」
他頓了一下。又有一片樹葉從樹枝上飄下來落在拉什爾的鬃毛上。
「給我聽著,蕤,無父之女,聽清楚了。我以威爾·迪爾伯恩的名義來到這裡,但迪爾伯恩不是我的名字。我為聯盟效力。此外。聯盟的背後是白界的力量。你已經跨越了我們的卡之界,所以我警告你:不要再越界了。你明白嗎?」
仍舊是沉寂,彷彿在靜觀其變。
「不准你動幫你送這封惡毒信的男孩一根汗毛,否則你只有死路一條。你所知道的,或者你自認為知道的那些事,不準再對任何人提一個字——不準告訴科蒂利亞·德爾伽朵,喬納斯,萊默,或是托林——否則你就得死。老實點,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違反了任何一點,我們會讓你的嘴巴永遠閉上。明白嗎?」
還是沉寂。污跡斑斑的窗戶像眼睛一樣窺視著他。一陣風吹落了更多樹葉,在他周圍像下雨似的紛紛散落。稻草人被風一吹,在撐幹上吱吱作響。聲音令人厭惡。羅蘭腦子裡閃過廚子哈可斯,在繩子的一端晃動著。
「明白嗎?」
沒有回應。甚至剛才門裡的微光也消失了。
「很好,」羅蘭說。「沉默等於默許。」他調轉馬頭,稍微抬起頭,正在這時,他看到頭頂上的黃樹葉里有一個綠色的東西在挪動。還聽到了輕微的嘶嘶聲。
「羅蘭小心!有蛇!」庫斯伯特尖叫起來。第二字尚未出口,羅蘭已經拔出一把槍了。
他向一邊側下身去,拉什爾受驚騰躍不停,羅蘭用左腿和腳跟勾住拉什爾的背保持平衡。他開了三槍。轟隆的槍響打碎了靜寂的空氣,在附近的山丘上回蕩。每一槍都把蛇高高地向上彈起,血濺起在湛藍的天空和黃葉組成的背景上。最後一槍撕下了蛇頭,蛇咽氣墜地,斷成兩半。小屋裡傳來悲痛和憤怒的嚎啕聲,可怕至極,羅蘭脊椎發寒。
「你這雜種!」從暗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嘶叫。「啊,你這殘忍的混蛋!我的夥伴!我的夥伴!」
「如果你把它當作夥伴,就不該讓它來襲擊我。」羅蘭說。「蕤,你給我記著,無父之女。」
又傳來一聲尖叫,一切恢復靜寂。
羅蘭騎馬回到庫斯伯特身邊,把手槍放回皮套。庫斯伯特的眼睛驚奇地睜得滾圓。「羅蘭,射得太棒了!哦,神啊,射得太棒了!」
「我們離開這裡。」
「但我們還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沒有!」
「你認為她會告訴我們嗎?」羅蘭的聲音里有一絲細微的顫抖。想到剛才蛇突然從樹葉里冒出來要攻擊他……他仍舊很難相信自己居然沒有死。感謝上天,幸虧他的手快。才救了自己一命。
「我們可以讓她交代,」庫斯伯特說。不過羅蘭從他的聲音判斷得出,庫斯伯特並不希望這樣。或許以後會,過了幾年漂泊的槍俠生活以後也許會;但現在他並無任何殺人的胃口,也沒有拷問人的心思。
「即使我們可以把她的嘴撬開,她也不會說實話的。她撒謊就和別人呼吸一樣稀鬆平常。如果我們能說服她閉嘴,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走吧,我討厭這個地方。」
18
在回城的路上,羅蘭說:「我們要碰個頭。」
「我們四個人?是這個意思嗎?」
「是。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和推測的一切都告訴你們。我要告訴你們我的計劃,我們在等什麼。」
「那實在太好了。」
「蘇珊可以幫助我們。」羅蘭似乎在自言自語。庫斯伯特看到那片孤獨的、花冠似的葉子還逗留在羅蘭的黑髮上,不禁覺得好笑。「蘇珊是註定要來幫助我們的。我以前怎麼沒意識到呢?」
「因為愛情是盲目的。」庫斯伯特說。他呼哧一笑,拍拍羅蘭的肩膀。「愛情是盲目的,老朋友。」
19
確認那兩個年輕人離開後,蕤躡手躡腳地走出門,來到令她憎恨的陽光下。她蹣跚著走到樹邊,跪倒在被撕成兩半的蛇邊上,嚎啕大哭。
「愛莫特,愛莫特!」她哭喊著。「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
地上躺著愛莫特的頭,嘴張著,在死的時候定了格,兩排毒牙還在滴毒液——一滴滴透明的毒液像稜鏡一樣在強烈的日光下閃爍。它的雙眼閃著怒火。她把愛莫特撿起來,親吻它帶鱗的嘴巴,把最後一滴毒液從尖牙上舔掉,一邊不住地低聲哭泣。
接著,她用另一隻手撿起愛莫特長長的被撕斷的身體,對著愛莫特身體上的彈孔悲傷地嗚咽著,那裡原本是光滑的皮膚,但現在彈孔下面漏出了被撕裂的鮮血直流的肉。她把頭和身體接在一起,念了兩次咒語,可是徒勞無功。愛莫特當然不會活過來了。愛莫特死了,她的符咒也不能幫它起死回生了。可憐的愛莫特。
她把愛莫特的頭放到自己一個又老又乾癟的乳房上,把它的身體放在另一個乳房上。當最後一滴蛇血浸濕了她的緊身胸衣後,她抬頭往那兩個可惡的青年離去的方向看去。
「我會償還你們的,」她私語道。「我以上古至今所有的神的名義發誓,我會報仇的。蕤會出現在你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你們的驚叫會撕破你們的喉嚨。聽到了嗎?你們的驚叫會撕破你們的喉嚨!」
她又在地上跪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拖著步子走回屋去,胸前抱著愛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