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眉脊泗年末的時候了,這在中世界的中部被稱為年結。這個說法可能早在一千年前……或者一萬年、一百萬年前就有了。誰也不確定;世界已經轉換,時間變得越來越古怪。在眉脊泗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
田裡,男人和女人們帶著手套,穿著最厚重的瑟拉佩長披肩正在收最後一批土豆;這個時節,風從東往西吹,風力很大,寒冷的空氣中還時常摻雜著鹹味——眼淚的味道。許多農民在興高采烈地收割最後一排莊稼,談著他們接下來在收割節要做的事和要玩的惡作劇,但他們還是從風中感受到了秋天亘古不變的悲涼;又一年將逝去。時間像小溪中的流水似的從他們身邊流淌而過,儘管沒人提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果園裡,嬉笑的年輕人(在這種風還不算太大的日子,最後的採摘任務總是他們包下的)正興緻勃勃地採摘最後一批長在高處的蘋果,他們爬上爬下,活像烏鴉巢窩的哨兵。他們頭頂的天空,湛藍無雲,一群天鵝唱著告別曲往南飛去。
小漁船被拉上岸;船主正哼著小曲用油漆修復船體上刮壞的地方;即使在習習寒風中他們也總是赤裸著上半身幹活的。他們邊幹活邊哼唱著耳熟能詳的老歌——
我是蔚藍海洋上的大丈夫,
我瞭望一切,瞭望一切,
我是領地的男子漢,
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啊!
我是湛藍海灣的大丈夫,
我所說的一切,所說的一切,
我等候,直到滿載而回,
所說的一切都美好——啊!
——有時候,人們把一小桶格拉夫從一個碼頭拋遞到另一個碼頭。海灣上現在只剩下大船,它們慢吞吞沿海繞著一個個大圈子,撒下的網就在圈中,這些船就像牧羊犬繞著一群羊慢慢轉悠。中午,海灣蕩漾著深秋艷陽的漣漪,船上的人盤腿而坐,吃著午餐,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們的——啊……至少在秋天陰沉的大風席捲到這塊土地,帶來狂風冰雹雨雪之前,一切都是他們的。
快結束了,快到年結時分了。
罕佈雷的街道上,收割節彩燈開始在晚間閃耀,稻草人的手都被漆成了紅色。收割節符咒隨處可見;雖然女人們經常在街上和集市上親吻和接受親吻——常常是她們不認識的男人——性生活卻基本上全部停止了。性的活力將在收割日晚上(你也許會說,隨著砰的一聲)重新恢復。其結果就是,第二年的滿土時分,會有很多嬰兒出生。
鮫坡上,馬兒狂野地疾馳,好像明白(很可能它們是明白的)自由的日子快到盡頭了。狂風怒吼時,它們衝下坡,面向西方站著,背對著冬天。農場上,門廊帳已被取下,重新裝上了百葉窗。在大牧場的廚房和小一點的農家廚房裡,沒有人會提前享用收割節的吻,更沒有人會想到性。這是休養積蓄的時候。拂曉之前,廚房裡已是炊煙裊裊,熱氣沸騰,一直要忙活到黃昏後。空氣中混合著蘋果、甜菜、豆莢、尖根和肉絲的味道。女人們整天不停地忙活,然後拖著渾身的倦怠爬上床,一躺到床上就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地昏睡到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又爬起來,回到廚房。
樹葉在小城的院子里焚燒;隨著時間的流逝,月亮中魔鬼的臉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多的紅手稻草人被扔到篝火堆上。田野里,玉米梗像火把似的燃燒著,有時候稻草人和它們放在一起被燒掉,它們的紅手掌和白色斜視的眼睛在火中皺成一團。人們團團圍立在火堆邊,什麼話也不說,神色莊重。儘管他們心裡明白焚燒稻草人到底能夠撫平多少舊事,勸慰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靈,但他們不會說出口。時不時其中有一個人會壓著嗓子,低聲念三個字:殺人樹。
他們在總結,結算,結束這一年。
街上到處響著鞭炮聲——時而響起重重的「砰啪」聲,嚇得拖貨車的馬驚跳起來——還回蕩著孩子們的歡笑聲。百貨店的陽台上,街對面的旅者之家裡,人們交換著親吻——有的用濕潤微張的雙唇相吻,還伴著舌頭甜蜜的交纏;但克拉爾·托林手下的妓女們卻覺得乏味(就像格特·莫金斯之流對自己的形容——「悶得像棉花一樣」)。這個星期她們無事可做。
這不是一年真正結束的時候,到了那時,眉脊泗家家都要生火,到處都跳著穀倉舞,一直歡騰到城的盡頭。但從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真正的年末,殺人樹。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從站在酒吧小頑皮下面的斯坦利·魯伊茲到最遠處惡草原上弗朗·倫吉爾的牧人,人人都知道。明媚的空氣中有一種呼喚,是由來已久的對異度空間的嚮往,是內心陣陣像風一般哀鳴的孤寂。
但今年遠不止這些:空氣中瀰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對勁。那些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噩夢的人們在年結這一周總會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平日自認為脾氣溫和的男人們會不由自主地陷入鬥毆,甚至自己挑起事端;平日里對生活心存不滿的男孩們過去都只是設想著逃跑,今年他們卻付諸行動,而且大多在外露宿了第一晚的孩子並沒有改變主意,乖乖回家。
有一種感覺——難以表達,但又確確實實在那裡——彷彿今年這個時節,有事情出了差錯。這是年結時分,也是安寧將要結束的時候。因為在這裡,在風平浪靜的外世界領地眉脊泗,中世界的最後一場大衝突即將爆發;血肉橫流將從這裡開始。兩年里,過去的世界將被夷為平地,一掃而空。鬥爭將從這裡開始。在開滿玫瑰的曠野上,黑暗塔發出野獸般的呼嘯聲。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
2
克拉爾·托林從海景旅館出來,沿著高街往前走,這時她看見錫彌牽著卡布里裘斯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嘴裡還哼著《無憂之愛》,音調響亮而甜美。他步子挪得很慢;卡布里裘斯背上的桶只有他不久前帶到庫斯去的一半大。
克拉爾高興地向那個勤勞能幹的男孩招手致意。她有理由感到愉快;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對年末的禁慾沒什麼概念。對一個拖著一條壞腿的男人來說,他的創造力十分豐富。
「錫彌!」她招呼道。「你要去哪兒?海濱區?」
「嗯,」錫彌說,「我把他們要的格拉夫送過去。人們都來慶祝收割節了,啊,有許多人呢。大家經常跳舞,跳得渾身發熱,然後用格拉夫給自己降溫!你看上去真漂亮,托林小姐,您的面頰泛著紅暈。」
「啊!錫彌,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她對他燦爛地笑著。
「快走吧,你這個馬屁精——別耽誤了。」
「哦,那我走了。」
克拉爾微笑著看他離開。剛才錫彌說,大家經常跳舞,跳得渾身發熱。關於跳舞,克拉爾所知不多,不過她相信今年的收割節將會熱火朝天,絕對熱火。
3
米蓋爾在海濱區的拱道處碰見了錫彌,用看下人時那種高傲輕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後拔開了一個酒桶的軟木塞,接著拔開第二個。看第一桶時,他只是把鼻子湊近桶口聞了聞;對第二桶,他把大拇指伸進桶里,仔細地吮吸著味道。他布滿皺紋的臉龐深深內陷,沒有牙的嘴巴挪動著,看上去就像個長著鬍鬚的老嬰兒。
「味道不錯吧?」錫彌問。「像肉汁一樣香吧?親愛的老米蓋爾,你在這兒待了有一千年了吧。」
米蓋爾仍在吮吸他的拇指,用一種酸不溜秋的眼神看了看錫彌。「還不錯,還不錯,傻瓜。」
錫彌牽著騾子往廚房走去。這裡的海風感覺有些寒冷刺骨。他向廚房裡的女人們招手,但沒人向他回禮;好像她們根本沒看見他。那個碩大的爐子上,每一個灶孔都放著鍋,鍋里正在煮東西,女人們——穿著寬鬆長袖棉外套,頭髮用鮮亮的布巾紮起——來回忙碌著,看上去就像在霧裡穿行的幽靈。
錫彌從卡布里裘斯背上卸下一個桶,然後卸第二個。他使著勁,哼唧哼唧地把兩桶酒搬到後門邊的大橡木桶那裡,然後打開橡木桶的塞子,彎下腰,陳年格拉夫濃烈的味道立即使他向後退去,眼睛差點被辣出眼淚。
「喲!」他喊著,舉起了第一個酒桶。「桶里的酒味就足以醉倒人了!」
他把酒桶里新鮮的格拉夫倒進去,小心翼翼,滴酒不撒。清空兩個酒桶後,橡木桶就已經加得滿滿的了。那樣算是準備得充分了,因為在收割日當晚,格拉夫會像清水一樣從廚房的酒龍頭裡流出。
他把空桶放回騾子背上的貨架里,又朝廚房看了一眼,確保自己沒有被看見(確實沒人看到他;克拉爾傻乎乎的送酒工在那天早上是大家最不放在心上的),他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牽著卡布里裘斯順著一條小徑朝海濱區的貯藏庫走去。
那兒共有三個貨棚排成一列,每個貨棚前都坐著一個紅手稻草人。他們好像在監視著錫彌,他因此慌亂地哆嗦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去見瘋癲老女人蕤時的情景。她確實可怕。而眼前這些只不過是一團團塞滿稻草的破布團。
「蘇珊?」他輕聲叫喚。「你在嗎?」
當中那個貨棚的門半開著,現在又打開了一點。「進來!」她同樣輕聲回道。「帶上騾子!快!」
他牽著卡布里裘斯進了滿是稻草、豆莢和食物氣味的貨棚……還有別的氣味,刺鼻的味道。是爆竹,他思忖著。還有煙花。
蘇珊整整一個上午都花在收割節最後的裝扮準備上了,她身上裹著薄絲長袍,腳蹬一雙大皮靴,頭上扎著鮮艷的藍色和紅色捲紙。
錫彌竊笑起來。「蘇珊,帕特的女兒,你看起來真有趣。我覺得你這樣子真逗。」
「行啦,我現在是畫家要畫的一幅畫,」蘇珊心不在焉地說。「我們得抓緊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後,他們可能會發覺我不見了。要是那個老色鬼來找我,時間還要短……趕快吧!」
他們把卡布里裘斯背上的酒桶卸下來。蘇珊從長袍里掏出一個壞了的馬嚼子,用鋒利的那頭撬開了一個桶的蓋子。然後,她把馬嚼子扔給錫彌,錫彌把另一個桶的蓋子也撬開了。格拉夫的強烈氣味溢滿了整個貨棚。
「接著!」她扔給錫彌一塊軟布。「盡量把它擦乾。它們外面有東西包著,所以有點濕問題也不大;但最好還是能確保安全。」
他們把酒桶裡面擦乾,蘇珊還時不時緊張地朝門口張望。「好了,」她說。「很好。你看……那裡有兩種。我相信沒人能察覺東西少了,那裡的火藥多得足夠炸毀半個世界了。」她一手提著長袍的衣邊,匆忙走進貨棚的暗處,靴子發出砰砰的響聲。她回到錫彌身邊的時候,手裡抱滿了包好的包裹。
「這些比較大。」她說。
錫彌把蘇珊手裡的包裹裝進其中一個木桶。總共十二個包裹,錫彌摸了摸,感覺裡面是圓圓的東西,每個有小孩拳頭那麼大。大爆竹。他剛剛把東西裝好,蓋上蓋子,蘇珊又抱了一懷小包裹走了過來。他把它們裝進另一個酒桶。摸得出來,這回是小爆竹,就是那種不僅能劈啪作響,還能閃射彩色焰火的爆竹。
蘇珊一邊幫他把兩個桶重新抬到卡布里裘斯背上,一邊不停地張望貨棚門口。固定好酒桶後,蘇珊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用手背抹去前額的汗水。「感謝上天,這事總算完成了,」她說。「知道你現在應該把它們送到哪裡去嗎?」
「當然知道,蘇珊,帕特的女兒。送往老K酒吧。我的朋友阿瑟·希斯會保管好它們的。」
「如果有人問你為什麼往那邊走,你怎麼回答呢?」
「給內世界的男孩們送醇美的格拉夫去,因為他們決定收割節不去城裡……蘇珊,他們為什麼不去?難道他們不喜歡集市日嗎?」
「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的。錫彌,現在就不要多問了。快走吧——一路順利。」
但他還是待在原地徘徊。
「怎麼啦?」她問,努力剋制自己的不耐煩。「錫彌,還有什麼事?」
「我想收到你的年末親吻。」錫彌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蘇珊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她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嘴角。帶著蘇珊的親吻,錫彌飄飄欲仙地押著火藥往老K酒吧趕去。
4
第二天,雷諾茲騎馬往西特果去,他用頭巾把臉裹住,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如果能離開這個該死的說不清是牧區還是海濱的鬼地方,他肯定會很高興的。氣溫還不算太低,但從海上吹來的風寒冷得就像一把刺骨的利刀。不僅如此——收割節一天天臨近時,罕布雷和眉脊泗的所有人都顯得心事重重。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陰鬱的氣氛。羅伊也是同樣的感覺,雷諾茲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來。
不,他不喜歡這種氣氛,他寧願把那三個小騎士捻成灰燼,把這個地方變成一段回憶。
他在破舊的煉油廠停車棚里下了馬,把韁繩系在裡面一堆生了銹的廢鐵的保險桿上,那廢鐵後部有雪佛蘭這幾個字,模糊得幾乎辨認不出來。接著他往油田走去。風很大,即便他穿著牧民的羊皮大衣,也還是覺得冷嗖嗖的。有兩次他使勁把帽子往耳朵下拉,防止被風吹掉。總的來說,他真慶幸看不見自己的模樣;現在的他肯定看起來像一個該死的農夫。
看上去一切正常,雖然……感覺荒蕪凄涼。寒風孤零零地颯颯卷過管道兩邊的冷杉樹。你絕對想像不到,在你四處溜達的時候,會有十幾雙眼睛偷偷監視著你。
「嗨!」他喊道。「朋友,出來吧,讓我們談談。」
起初沒有任何迴音;過了一會兒,鋼琴牧場的海勒姆·奎恩特和旅者之家的巴奇·卡拉漢從樹叢里鑽了出來。天,雷諾茲高興地想,同時還有點佩服。看不出來你們還挺會藏的。
奎恩特褲腰皮帶上插著一支破舊的短火槍;這種槍雷諾茲已經好幾年都沒見過了。他覺得如果奎恩特在扣動扳機時開不出火,那還算是幸運的。如果不幸的話,那槍會炸花他的臉,炸瞎他的眼睛。
「一切都很平靜?」他問。
奎恩特用眉脊泗特有的快速模糊的發音回他的話。巴奇在一旁聽著,然後說:「一切都好,先生。他說他和他的部下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說話時微微笑著,說話的內容對他的表情沒有任何影響。巴奇又補充道:「如果腦子是黑火藥做的,那股火氣都可以把他的鼻子給炸了。」
「不過他是個可靠的傻瓜?」
巴奇聳聳肩。或許他沒有異議。
他們穿過樹林。在羅蘭和蘇珊曾看到停放著近三十輛油罐車的地方,現在只剩下六輛油罐車;並且其中只有兩輛裡面裝著油。看守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用寬邊帽遮著臉打盹。大多數都配備了像奎恩特腰裡掛的那種看上去一點都不可靠的槍。有幾個比較窮的牧民帶著捕牛用的流星錘。總的說來,雷諾茲覺得那些流星錘說不定會更有效。
「告訴這裡的珀斯老爺,如果那幾個毛頭小子來搗亂,就要伏擊他們,必須一擊得手,否則就沒機會了。」雷諾茲對巴奇說。
巴奇把他的話轉告給奎恩特。奎恩特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可怕的黑黃牙齒。他簡單地說了幾句,然後把手伸到那些看守面前,握起兩個大拳頭,一上一下,彷彿在空氣中扭一個無形敵人的脖子。當巴奇開始翻譯奎恩特的話時,克萊·雷諾茲擺手示意他停下。他只聽清了一個詞,不過這個詞已經足夠了:死。
5
收割節前的整個星期,蕤都端坐玻璃球前,眯著眼專註地盯著它看。她花了不少時間用黑線把愛莫特的頭和身體縫起來,針腳很拙劣。她坐著,觀察著,把那條漸漸腐爛的蛇繞在脖子上。隨著時間的推移,腐蛇散發出越來越濃的惡臭,而她卻全然不覺,沉浸在想像中。姆斯提兩次湊過來,喵喵叫著討食吃,每次蕤看都沒怎麼看一眼就把這討厭的東西打跑了。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眼睛深陷下去,就像卧室門邊網裡放的那具骷髏的眼洞。偶爾,她會坐著打個瞌睡,球依舊抱在膝蓋上,惡臭難聞的蛇皮始終纏繞在她頸前。她的頭低垂著,尖下巴戳在胸口,一串串口水從松垮的皺巴巴的嘴唇上掛下來。但她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睡過覺。要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這些天她都不用把手放到玻璃球上就能打開它粉紅色的薄霧。領地所有的罪惡,它所有的微小的(也有的並不算微小)殘酷,它所有的欺騙和謊言都赤裸裸地擺在她眼前。她所看到的大部分是些瑣碎污穢的東西——男孩一邊透過木板的節孔偷看沒穿衣服的姐妹一邊手淫,妻子掏挖丈夫的口袋,查看有沒有私房錢和煙草,鋼琴演奏者席伯舔著他最鍾愛的妓女剛才坐過的椅子,海濱區的一個女僕因沒有及時讓開道被大臣踢了一腳,這時,她正向津巴·萊默的枕頭套吐唾沫。
看到所有這一切,蕤更加堅定了自己對於這個被她拋棄的社會的看法。她時而狂笑不止;時而對玻璃球中出現的人說話,彷彿他們能聽到似的。收割節前那個星期的第三天開始,她不再上廁所,儘管她走開時仍可以帶著水晶球,尿液的酸臭味開始從她身上散開。
到第四天,姆斯提不再走近她了。
蕤看著球幻想,她完全迷失在夢境中,正如在她之前接觸到玻璃球的其他人,沉醉在偷窺的卑微歡娛中,卻絲毫沒有意識到,粉紅玻璃球正在吞噬她干皺軀體中僅存的一點靈魂。但即使她知道了,也可能會欣然認為這是一筆公平的交易。她看到了人們在暗處做的所有事,而這些正是她惟一關心的事,因此她肯定認為就算拿生命做交換,也是值得的。
6
「這兒,這兒,」男孩說,「讓我來點火,你這該死的。」喬納斯認得出這個聲音;他就是那個在街對面甩著條割下的狗尾巴朝喬納斯打招呼的男孩,當時他叫道,我們和你一樣都是大靈柩獵手!這個有趣的男孩下命令的對象正用力抓住手中的一塊肝,那塊肝是從低市後面的廢馬屠夫那裡偷來的。男孩揪住他的耳朵使勁擰,小孩嚎啕大哭,只好乖乖交出那塊肝,深色的血滴從他污濁的手指關節中流淌下來。
「這還差不多,」男孩把肝拿到手,說。「想知道怎麼做嗎,上這兒來。」
他們來到低市裡的一個麵包房後面。不遠處,一隻雜種狗正被熱騰騰的麵包香味吸引過來,狗身上的毛都脫了,非常難看,還有一隻眼睛是瞎的。它用充滿渴望的飢餓眼神盯著他們看。
那塊生肉上有一道切口。從切口中戳出的是一根大爆竹的引線。引線下面,肝臟像孕婦的肚子那樣鼓起。第一個說話的男孩拿起一根硫磺火柴,在自己突出的門牙上划出了火。
「它不會吃的!」第三個男孩說,語氣中充滿了期望的激動。
「它那麼瘦還會不吃?」第一個男孩說。「哦,它會吃的。用我的一副紙牌跟你的馬尾巴賭。」
第三個男孩思量了一番。搖了搖頭。
第一個男孩張開嘴笑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他說著,把引線點燃了。「嘿,蠢貨!」他對狗叫嚷道。「想吃好東西嗎?來吧!」
他把那快新鮮的肝臟扔了過去。骨瘦如柴的狗看到噝噝冒煙的引線也毫不猶豫,一隻眼直溜溜地盯著幾天來看到的第一份像樣的食物,喘著粗氣跑了過去。當它接住肝臟時,男孩們藏在裡面的爆竹炸開了。只聽一陣吼叫聲,火花紛飛。狗頭下巴以下都被炸飛了。它仍舊站在那裡,血不停地往下滴,用僅有的一隻好眼死死地盯著他們。不多久,它倒下了。
「我告訴你!」第一個男孩譏笑地說。「我告訴過你它完了!快樂收割節,呃?」
「你們幾個孩子在做什麼?」一個女人的聲音尖銳地叫道。「滾開,臭小子,你們這群臭烏鴉!」
男孩們逃跑了,一路跑一路不停地咯咯直笑。在下午明媚的陽光中,他們的聲音聽起來確實像烏鴉。
7
庫斯伯特和阿蘭騎馬來到了愛波特大峽谷的入口處。儘管風颳走了無阻隔界的聲音,那聲音卻鑽入了人的腦袋裡,在裡面嗡嗡作響,弄得牙齒顫抖不已。
「我討厭這裡,」庫斯伯特咬緊了牙說。「天哪,我們趕快行動吧。」
「好。」阿蘭說。他們下了馬,因為穿著大衣,行動有些笨拙,然後把馬系在正對著峽谷的灌木叢中。平常根本沒有必要把馬拴住,但兩個男孩看得出馬和他們一樣討厭這裡哀怨刺耳的聲音。庫斯伯特彷彿聽到了腦海中無阻隔界的聲音,一種呻吟般可怕的勸誘聲。
來吧,庫斯伯特。拋開所有這些愚蠢的事:戰鼓,驕傲,死亡的恐懼,被你嘲笑的孤獨,你嘲笑它是因為你別無他法。還有那女孩,也把她拋開。你愛她,不是嗎?即使你不愛她,你也想要得到她。可悲的是她愛的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但如果你到我這裡來,所有困擾你的事很快都會消除。來吧。
你還在等什麼?
「我在等什麼?」他低聲自言自語。
「呃?」
「我說,我們在等什麼呢?趕快把這事辦了,然後離開這個可怕的鬼地方。」
他們各自從鞍囊中取出一個小棉布包。裡面放的是火藥,從兩天前錫彌帶來的小爆竹里弄出來的。阿蘭跪到地上,拔出刀子,拖著膝蓋往後移,在地上划出一條小溝。
「挖深一點,」庫斯伯特說。「別讓風把火藥吹走了。」
阿蘭暴躁地瞪了庫斯伯特一眼。「你想來試試?這樣你才能放心是不是?」
是無阻隔界,庫斯伯特心想。它也在影響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蘭,」他謙和地說。「你幹得很好,作為一個又盲目又思想軟弱的人來說已經不錯了。接著干吧。」
阿蘭繼續嚴厲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咧嘴笑了,繼續手頭的活。「你活不長的,庫斯伯特。」
「是啊,也許吧。」庫斯伯特也跪下來,跟在阿蘭後頭,把火藥撒到溝里,儘力不去理會無阻隔界嗡嗡的引誘聲。除非起大風,否則火藥不太可能被吹走。但如果下雨的話,灌木叢的樹葉也起不了什麼遮蔽作用。如果下雨——別想那麼多,他對自己說。卡自有安排。
他們只用了十分鐘就在灌木叢兩側划出小溝、填滿火藥,但卻感覺已經過了很久。馬看上去也有些不耐煩了;它們把繩子扯得緊緊的,急躁地跺著腳,耳朵向後,眼睛不停地轉動著。庫斯伯特和阿蘭解開繩子,騎上馬。庫斯伯特的馬猛地跳了兩下……但庫斯伯特認為那可憐的傢伙在發抖。
稍遠處,燦爛的陽光反射在發亮的鋼鐵上,陽光晃動著。那是懸岩上的油罐車。它們被塞在突出的岩石下,儘可能地往裡塞,但當太陽高照的時候,岩石的掩蔽作用就消失了,油罐車在光照下顯露出來。
「我簡直不敢相信,」啟程返回老K酒吧的時候,阿蘭說。回去的路很長,還要繞著懸岩轉一個大圈子,以免被人發現。「他們肯定以為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他們這麼想就太愚蠢了,」庫斯伯特說,「不過,他們怎麼想都一樣。」現在愛波特大峽谷已遠遠被棄於身後,他感到一種解脫的愉悅。他們幾天後要進大峽谷嗎?居然要進去,把馬騎到離那可怕的哀鳴聲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這讓他難以置信……在他能開始相信之前,他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
「又有很多人騎著馬往懸岩的方向去了,」阿蘭往回指著大峽谷下的樹林說。「看到了嗎?」
隔了那麼遠的距離,那些人看上去就像螞蟻一般大小,但伯特看得很清楚。「他們在換哨。關鍵是我們沒被發現——你覺得他們會發現我們嗎?」
「從他們那兒看到我們這裡?絕對不可能。」
庫斯伯特也這麼想。
「收割節那天,他們都會到那裡去,對不對?」阿蘭問。「零星抓住幾個對我們沒多大益處。」
「是的——我肯定他們都會去的。」
「包括喬納斯和他的夥計們?」
「對,還有他們。」
前面,惡草變得越來越密。風猛烈地刮到臉上,害得他們眼睛流淚,但庫斯伯特毫不在乎。無阻隔界的聲音已漸漸減弱為模糊低沉的嗡嗡聲,很快就會在他腦中完全消失。此刻單單這個就讓他感到高興。
「庫斯伯特,你覺得我們能成功嗎?」
「我也不知道,」庫斯伯特答道。接著他想到了乾燥的灌木叢下挖好的火藥槽,滿足地笑了。「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阿蘭:他們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8
在眉脊泗,就如同在中世界的其他領地一樣,集市日的前一個星期有很多政治活動。重要人物從領地邊遠的地方趕來,這一周里將會有很多茶話會,這些茶話會會一路引向收割節那天的主題談話。蘇珊被指定出席這些活動——主要是作為裝飾,證明市長不減的權勢。奧利芙也會到場。她們倆要上演一場只有女人們才會真正欣賞的諷刺啞劇,兩人分別坐在那隻老鳳頭鸚鵡的兩側,蘇珊負責倒咖啡,奧利芙遞蛋糕,一邊優雅從容地接受人們對食物和飲料的恭維,儘管那些東西都不是她們倆準備的。
蘇珊幾乎沒敢看奧利芙微笑掩蓋下的憂傷的臉。她的丈夫永遠都不可能和帕特·德爾伽朵的女兒上床的……但托林夫人並不知情,蘇珊也不能告訴她。她只需從眼角瞥一眼市長太太就會想起羅蘭那天在鮫坡上說的話: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她是我母親。不過那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奧利芙托林無法成為母親。正是這一點才打開了通往現在可怕局面的大門。
蘇珊已經算計好要做的事,但她陷在市長府邸一輪又一輪的活動中,眼看著離收割日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機會終於來了。收割節前最後一次茶話會結束了,她總算可以脫掉貼花粉裙(她是如此討厭這衣服!討厭這裡的一切!),重新穿上牛仔褲、一件簡單的騎馬裝和牧民外套。她沒有時間編辮子,因為她一會兒還要趕著出席市長的茶宴,但瑪麗婭還是幫她把頭髮在後面紮起來,然後她就匆匆趕回自己家,那棟她即將永別的房子。
她的任務在馬廄的後屋——她父親曾用做辦公室的房間——她走進房子,聽到了她希望聽到的聲音:她姑媽溫雅的噓噓鼾聲,好極了——蘇珊拿了麵包和蜂蜜,出了房間往馬廄走去,她儘力護住麵包,以免院子里的風帶起的粉塵把它弄髒。院子里,姑媽的稻草人在支柱上嘎吱作響。
她迅速閃進馬廄暗處,那裡散發著親切好聞的味道。派龍和費利西婭嘶嘶叫著向蘇珊問好,她把手上的麵包分給它們,它們顯得很高興。她格外關照費利西婭,因為她馬上就要離它而去了。
自從父親死後,她就離這個小辦公室遠遠的,總害怕抬起門插銷走進房間的那一刻,極度的悲痛會把她擊跨,正像她現在所感覺到的心痛一樣。狹窄的窗戶爬滿了蜘蛛網,但秋天的明媚陽光依舊能夠照進房間,借著光線,她看到了放在煙灰缸里的煙斗——紅色的煙斗,這是他最中意的,他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思想的煙斗——還有辦公椅背上幾道粗糙的縫線。這可能是他在煤氣燈下粗粗地縫補的,想著第二天再把它縫好……但那條蛇在海泡沫的馬蹄邊遊走舞動,對帕特·德爾伽朵來說,一切都結束了。
「哦,爸爸,」她小聲說,傷心欲絕。「我是多麼思念你啊!」
她走到書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滑過,在灰塵中留下一條條擦痕。她在父親的椅子里坐下,回味椅子發出的咯吱聲,當年,她父親總是把這張椅子弄得咯吱作響,現在聽到這聲音讓她愈加悲傷。接下來的五分鐘。她坐在那裡哭泣,用手背使勁揉擦眼淚。但現在再也沒有老帕特來逗她玩了,他再也不會把她抱在膝蓋上,親吻她下巴下面的敏感部位(特別是用他上唇硬硬的鬍子弄得她痒痒的),一直哄到她破涕為笑。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而這一刻,時間是她父親的臉龐。
她漸漸止住了眼淚,但還在不停地嗚咽著。她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書桌抽屜,發現了另外幾把煙斗(由於他常把煙斗放在嘴裡咬,好幾把都壞了),一頂帽子,她的一個洋娃娃(洋娃娃的一隻手斷了,但帕特一直沒能擠出時間把它修好),鵝毛筆,一個小酒瓶——雖然是空的,瓶頸上依舊能聞出淡淡的威士忌酒香。打開最底下一個抽屜,蘇珊發現了惟一能引起她興趣的東西:一對靴刺。一個仍然有星狀靴刺輪,而另一個的靴刺輪已經脫落了。她幾乎可以斷定,父親死的那天就帶著這兩個靴刺。
如果我爸在這裡,她想起了在鮫坡的那天。但他不在這裡,羅蘭說。他已經死了。
一對靴刺,一個脫落的靴刺輪。
她把它們放在手裡掂了掂,腦海中閃現出海泡沫,它把父親摔下來(一個靴刺卡在馬鐙上;靴刺輪脫落了),然後跌倒了,砸在父親身上。她在腦海里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沒有看到弗朗·倫吉爾跟他們說起過的那條蛇。她沒有看到。
她把靴刺放回原處,從椅子里站起身來,看著書桌右邊的架子;放在這個架子上的東西,帕特·德爾伽朵觸手可及。架子上有一排皮面的賬本,在這個造紙術已被漸漸遺忘的社會,這些賬本顯得尤為貴重。她的父親負責管理領地的馬匹有三十年之久,這些牲畜記錄就是他長年工作的見證。
蘇珊從架上取下最後一個賬本翻閱起來。這回她倒心甘情願地忍受回憶的悲痛,她看到了父親熟悉的筆跡——字跡認真,每一個數字都被仔仔細細記錄下來。
亨里埃塔生產,(2)兩個駒子都很好
迪麗婭蘇死產,棗紅馬(突變異種)
約蘭德生產,良種馬,一匹健康的小雄馬。
每一個記錄下都有日期。如此的精確,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如此的細緻。如此……
她突然停了手。剛剛她的頭腦還是一片混沌,弄不清來這裡幹什麼,但現在,她突然意識到她要的東西找到了。父親最後一本記錄的最後十幾頁被撕掉了。
是誰幹的?不會是她父親;對於一個讀寫都是自學的人來說,他對書本的敬畏程度不亞於一些人對神或黃金的敬重。
為什麼最後十幾頁被撕掉了?
她認為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馬,毫無疑問。鮫坡上有太多的馬了。
牧場主們——倫吉爾,克羅伊登,倫弗魯——在良種牲畜的問題上都撒了謊。亨利·沃特納也同樣如此,正是他接替了父親的工作。
如果我爸在這裡——
但他不在這裡。他已經死了。
她曾經告訴羅蘭,她不相信弗朗·倫吉爾會隱瞞她父親的真實死因……但她現在相信了。
諸神保佑,她現在相信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嚇得尖叫一聲,書從手中掉落,在地上轉了一圈。科蒂利亞站在她面前,穿著那件褪色的黑衣服。最上面的三粒扣子沒扣,蘇珊能看得到姑媽的鎖骨在白色棉內衣里高高聳起。看到那些凸起的骨頭,蘇珊才意識到科蒂利亞姑媽最近三個月瘦了很多。她能看到姑媽左臉頰壓在枕頭上留下的紅印,就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似的。在她憔悴而消瘦的臉上,那雙眼睛閃著光。
「科蒂利亞姑媽!你嚇了我一跳!你——」
「你在這兒做什麼?」科蒂利亞姑媽重複著剛才的問題。
蘇珊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我來這兒回憶我的父親,」她說著,把書放回到架子上。是誰把那十幾頁撕了?倫吉爾?萊默?她拿不準。她覺得更有可能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女人乾的。可能就為了僅僅一小塊金幣。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大家皆大歡喜,她說不定就是這麼想著,然後把金幣塞進錢箱里,很可能放之前還咬了咬,確定是真貨。
「回憶他?你應該做的是祈求他的寬恕,因為你已經忘記了他的臉。這太令人遺憾了,蘇珊。」
蘇珊只是看著她。
「你今天和他在一起了?」科蒂利亞剛說完,就尖聲笑了起來。她把手伸到臉上,揉了揉那個紅印。蘇珊意識到,姑媽的精神和身體狀況惡化了很多,自打喬納斯和克拉爾·托林的流言蜚語傳出來後,她變得越發糟糕。「你是不是和迪爾伯恩先生在一起?是不是身上還有他的味道呢?過來,讓我看看!」
姑媽向前衝過來——活像個穿黑衣的幽靈。她的緊身胸衣散開著,穿著拖鞋的腳從裙子下面露出來——蘇珊把她向後一推。她又驚恐又厭惡,不由得用了很大勁。科蒂利亞猛地向後退去,撞到窗邊爬滿蛛絲的牆上。
「應該祈求寬恕的人是你,」蘇珊說。「竟然在這個地方侮辱他的女兒。竟然在這個地方。」她轉眼看著架子上的賬本,然後又看著姑媽。科蒂利亞·德爾伽朵臉上又驚恐又狡猾的表情告訴了她想知道的一切。蘇珊不相信——她會參與殺害自己的親哥哥;但她肯定知道些什麼。是的,一些隱情。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賤人。」科蒂利亞低聲咒罵道。
「你錯了,」蘇珊說。「我一直都很忠誠。」
是的,現在她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很忠誠。想到這一點,她感到長久以來壓在肩上的重負消失了。她走到辦公室門口,又轉過身來對她姑媽說:「我已經在這個家裡過了最後一晚,」她說。「我不想再聽到你說任何不堪入耳的話。也不想再看到你這副樣子。你讓我心碎,因為你把我從小對你珍藏的愛都偷走了,那時你像母親一樣照顧我。」
科蒂利亞用手捂住臉,好像看著蘇珊會讓她難受。
「那就滾出去!」她尖叫道。「滾回海濱區,或是滾回你和那小子約會作樂的地方去!如果你這張小淫婦的臉在我面前永遠消失,我的日子會過得輕鬆點。」
蘇珊牽著派龍從馬廄里出來。走到院子里的時候,她已泣不成聲,傷心得都快無力上馬了。但她最後還是騎上了馬,她無法否認,在悲傷的同時,她也感到釋懷。她騎著派龍走上高街,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9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奧利芙·托林躡手躡腳地從她現在睡的房間溜到她和她丈夫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卧室。她光著腳丫,感到地面冰冷,走到床邊的時候已經冷得直打哆嗦了……但冰冷的地面並不是令她顫抖的惟一原因。她溜進被窩,躺在那個帶著睡帽,面容憔悴,不住打鼾的男人身邊。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她(他的膝蓋和背脊在轉身時咔嗒直響),她貼到他背後,緊緊抱住了他。這個動作並無激情可言,只是出於取暖的需要。他的胸膛——瘦弱但親切,她對它就像對自己豐滿的胸膛一樣熟悉——在她的手掌下一起一伏,這讓她稍微平靜了些。他動彈了一下,有一會她以為他會醒過來,然後發現她睡在自己床上。她已經這樣做過很多次了,但他從未察覺。
對,醒過來,她想,醒過來吧。她不敢把他叫醒——來這裡的路上,她的所有勇氣已經消耗殆盡。在經歷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夢境後,她悄悄穿過黑暗來到這裡——如果他醒過來,她會向他描述剛才的夢境。她夢到了一隻巨鳥,長著兇殘的金色眼睛的巨鳥,在領地的上空飛翔,翅膀滴著血。
它的陰影落在哪裡,哪裡就有鮮血,她會告訴他,而它的陰影無處不在。它籠罩了整個領地,從罕布雷一直到愛波特大峽谷。而且,我聞到了空氣中有大火的味道。我想跑來告訴你,卻發現你死在書房裡,你的屍體坐在壁爐邊,眼睛被挖去了,膝蓋上放著一隻骷髏。
可是,他非但沒有醒,還在睡夢中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他過去常常做的那樣,那時他還沒有盯著從身邊走過的年輕姑娘看——甚至包括侍女。於是奧利芙決定靜靜地躺著,讓他抓著自己的手,讓時間暫時回到過去他們倆還相互依戀的時光。
她睡了一小會兒,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黎明的第一道晨曦悄悄溜進了窗子。他已經鬆開了她的手——事實上,他完全撇開了她,一個人睡在床沿上。她覺得不可能等他醒來看見自己睡在身邊了,再說,噩夢的恐慌已經遠去。她掀開被子,把腿抽了出來,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睡帽歪了,她幫他戴正、撫平,又摸了摸他突起的眉骨。他又動了一下。奧利芙等他平靜下來,然後爬下床,像幽靈一樣偷偷溜回自己房間去了。
10
翡翠之心的貨亭和遊戲棚在收割節前兩天開始營業,迎來了第一批前來玩轉輪子、套瓶和投籃遊戲的鄉親們。那裡還有小馬拉火車——車子沿著八字形的狹窄軌道運行,上面坐滿了歡笑的孩子。
(「小馬的名字是查理嗎?」埃蒂·迪恩問羅蘭。
(「我覺得不是,」羅蘭說。「因為在高等語中,有一個非常不好的詞與那個名字發音相近。」
(「哪個詞?」傑克問。
(「表示死亡的詞。」槍俠說。)
羅伊·德佩普看著小馬火車沿著預定的軌道緩慢地轉了幾圈,忍不住帶著些許懷舊的心情想起自己小時候乘這種車玩耍時的情景。當然,大部分孩提時的記憶都已不見了蹤影。
看足了,也回憶夠了,德佩普漫步走進了治安官的辦公室。赫克·艾弗里,戴夫,以及弗蘭克·克萊普爾正在清洗一種樣子古怪的槍。艾弗里向德佩普點頭寒喧,然後又忙起手中的活。今天,德佩普老覺得治安官看上去有點怪,但不一會兒,他就找到了原因:治安官沒有在吃飯,這還是頭一次。過去他每次走進治安官的辦公室,總能看到他手邊放著一盤食物。
「明天的事都準備好了嗎?」德佩普問。
艾弗里半惱怒半微笑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該死的問題?」
「是喬納斯派我來問的。」德佩普說。聽到這句話,艾弗里臉上有點神經質的笑容收斂了一點。
「嗯,一切準備就緒。」艾弗里把肉鼓鼓的手向桌上的槍支一掃。「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德佩普本想引用那句「布丁好不好,只有吃了才知道」的老話,但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如喬納斯所願,那三個男孩上了當,那麼事情就能順利進行。如果他們沒上當,他們可能會把赫克·艾弗里的肥臀從他大腿上切下來,用它來喂狼。但不管怎樣,這跟羅伊·德佩普並無多大關係。
「喬納斯還叫我提醒你們,要早點到位。」
「好,好,我們會早早地到那裡的,」艾弗里應允道。「這裡兩個再加上另外六個壯漢。弗朗·倫吉爾要求獨自前往,他有機關槍。」最後那句話,艾弗里說得響亮而驕傲,彷彿機關槍是他的發明似的。接著他狡詐地看著德佩普。「你呢,靈柩獵手?你也會去嗎?想去的話,我馬上可以給你個職位。」
「我有其他任務。雷諾茲也一樣。」德佩普微笑著。「治安官,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事要做——畢竟,收割節到了。」
11
那天下午,蘇珊和羅蘭在惡草原的小茅屋碰面,她跟他講了關於賬本缺頁的事情,然後羅蘭把藏在茅屋北面角落的一堆破毛皮下的東西拿給她看。
她看了一眼,接著瞪大眼睛,驚恐萬分地看著羅蘭。「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搖搖頭。沒出什麼事……他也說不明白,但他感到一種強烈的需要,要去做這件事,把那些東西放在這裡。這不是感應,絕對不是,僅僅是直覺。
「我認為一切正常……即使出現我們每個人要對付五十個人的狀況也是正常的。蘇珊,我們成功的惟一機會就是出其不意。你明白,是不是?你不會跑到倫吉爾那邊,在他面前揮舞你父親的牲畜記錄本,你不會那樣做的,對吧?」
她使勁搖頭。如果倫吉爾確實如她所懷疑的那樣,兩天以後他就會得到報應了。收割節。算總賬。但這東西……這東西讓她害怕,她把這種感覺如實告訴了羅蘭。
「聽著。」羅蘭托著蘇珊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只是為了謹慎起見。如果行動出了問題——這是有可能的——你是最有可能完全逃脫的。你和錫彌。如果真的出了問題,蘇珊,你一定要來這裡把我的槍拿走。往西,帶到薊犁去。找到我父親。看到槍,我父親就會相信你說的話。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事。就這樣。」
「如果你出什麼事的話,我也無心再做任何事了,惟有一死。」
他托著蘇珊的頭輕輕搖動了幾下。「你不會死,」他說,他的聲音和眼睛裡的冷酷讓她敬畏,而不是害怕。她想到了他的血統——古老的血統,有時候冷酷是必須的。「在這件事辦成之前絕對不可以死。答應我。」
「我……我答應你,羅蘭。我保證。」
「大聲向我發誓。」
「我會來這裡。拿走你的槍。把它們帶給你父親。告訴他發生的事。」
他滿意地點點頭,鬆開了她的臉。她的面頰上淡淡地留著他的手印。
「你嚇到我了,」蘇珊說,然後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你嚇壞我了。」
「我不能改變自己。」
「我也不會改變你。」她吻了他左邊的臉頰,右邊的臉頰,還有他的嘴唇。她把手伸進他的襯衣里,撫摸他的乳頭。她指尖下的東西立刻堅挺起來。「鳥,熊,兔子和魚,」她說,嘴唇開始溫柔地親吻他的臉,眨動的睫毛撩撥著他。「讓我的愛人美夢達成。」
之後,他們躺在羅蘭帶來的熊皮里,聽著外面風掃草叢的聲音。
「我喜歡那聲音,」她說。「聽到它,我總是希望能成為風的一部分……去它去的地方,看它看到的東西。」
「今年,如果卡允許,你可以實現這個願望。」
「是的。而且和你一起。」她用一個肘子撐起身體,轉身看著他。光線從破敗的屋頂鑽進來,在她臉上形成斑駁的影子。「羅蘭,我愛你。」她吻著他……接著就哭了起來。
他關切地抱住她。「怎麼了?蘇珊,是什麼讓你難過?」
「我不知道,」她說,哭得更加厲害了。「我所知道的就是在我心裡有一塊陰影。」她含淚看著他,淚水還在不住地往下掉。「你不會離開我的,是嗎,親愛的?你不會棄蘇珊而去的,對嗎?」
「不會。」
「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一切。我的童貞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但儘管有熊皮,羅蘭還是感到一陣寒意襲來。屋外的風——剛才那一刻還是如此令人愜意——現在聽起來卻像野獸的喘息。「不會的,我發誓。」
「但我還是害怕。我害怕。」
「不要害怕,」他語調緩慢,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他突然間覺得所有不想說出口的話一股腦兒想要湧出他的嘴巴。我們離開這裡,蘇珊——不是在後天,不是在收割日,而是現在,就在這一分鐘。穿好衣服,我們要隨風而去;我們要往南方騎,不再回頭。我們會——
——永遠飽受精神的折磨。
那將是他們的結局。腦子裡永遠縈繞著阿蘭和庫斯伯特的面孔,縈繞著所有可能在沙維德山脈喪身的人們,他們慘死在秘密武器之下;更可怕的是,死者父親們的臉會纏著他們,一生一世都會。即使到了南極也逃脫不了那些面孔的糾纏。
「後天你要做的就是在午飯時表示身體不適。」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仔細回顧過了,但現在,由於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來,他一時找不出其他話可說。「回到你的房間,接著離開那裡,就像那晚你逃出來到墓地跟我們碰頭那樣。躲起來,三點鐘一到,你就騎馬到這兒來。掀開那個角落的毛皮。如果我的槍不在那裡——會的,我發誓,會是這樣——那就表示一切順利。你就騎馬來和我們會合。到大峽谷上方來,就是我們跟你說過的那個地方。我們要——」
「好的,那些我都知道了,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她看著他,撫摸他的臉頰。「我擔心我們倆,羅蘭,不知道為什麼。」
「一切都會好的,」他說。「卡——」
「不要跟我說卡!」她高聲說。「啊,不要!卡像一陣風,我父親這麼說的,它帶走它要的東西,毫不顧忌任何人的懇求。貪婪的卡,我是多麼的恨它!」
「蘇珊——」
「不,不要再說了。」她躺下去,把熊皮推到膝蓋處,露出了身體。為了這個身體,那些遠比哈特·托林高貴的男人們也會甘願放棄王國。珠子般的串串陽光像雨水似的滾落到她赤裸的皮膚上。她向他伸出了手臂。散落在肩頭的秀髮和臉上憂傷的表情使她顯得無限迷人,羅蘭從來沒有看到她像此刻那麼美麗。後來,他終於想到了:她知道結局。她預感到了結局。
「不要再說了,」她說。「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愛我,那就愛我吧。」
最後一次,羅蘭滿足了蘇珊。他們一起翻滾著,肌膚相親,呼吸相合;屋外,狂風像海嘯般向西咆哮著。
12
晚上,魔月猙獰的笑容升上了天空,科蒂利亞手捧一摞衣服從房裡出來,緩緩穿過草坪,來到院子里,繞過下午掃成一堆的落葉。她把衣服扔在稻草人的撐桿前,然後著了迷似的凝視著正在升起的月亮:魔月心照不宣地眨眨眼,露出兇殘的笑,射出如骨頭般銀白色的光芒,彷彿紫色絲綢上的一顆白紐扣。
科蒂利亞和魔月相視而笑。後來,她終於回過神來,往前走了幾步,把稻草人從竿子上拔了下來。稻草人的頭軟綿綿地倒在她肩頭,就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連跳舞都站不穩時無力低垂的頭。它的紅手懸空搖擺著。
她扒下了稻草人的衣服,露出裡面鼓鼓囊囊的人形東西。稻草人原本穿著她死去哥哥留下的衣服。她取出從房裡帶出來的衣服,放到月光下——一件紅色絲質騎裝襯衫,市長托林送給年輕漂亮小姐的一件禮物,但她從來沒穿過。妓女衣服,她是這麼叫那些衣服的。那稱呼把科蒂利亞·德爾伽朵變成了什麼呢?枉費她一直照顧她,即便是在她那頑固不化的父親堅決要和弗蘭·倫吉爾、約翰·克羅伊登那群人作對之後。而她得到了什麼?被自己的侄女當作了青樓老鴇。
這個想法又讓她想起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和克拉爾·托林,當樓下蹩腳的鋼琴彈奏著「紅色波普」的時候,喬納斯和托林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科蒂利亞像狗一樣呻吟了一聲。
她把絲襯衫猛地往稻草人頭上套下去,又給它穿上蘇珊的側騎裙,接著是她的一雙拖鞋。最後,用蘇珊的無邊帽換下了寬邊草帽。
乾淨利落!稻草人頃刻間變成了稻草姑娘。
「而且是個被捉姦在床的稻草姑娘①『註:此處為雙關語。原文caughtred-handed(紅手),英文片語的意思是做壞事時被人當場抓到,此處也指稻草人被塗紅了的雙手。』,」她喃喃低語。「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我可不是三歲小孩。」
她把稻草人從院子里搬到草坪上,放在那堆落葉邊上。她抓起一些葉子,塞進騎馬衫里,做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完成之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火柴,點著。
這時風停了,彷彿在殷切地配合她。科蒂利亞把點燃的火柴湊到干樹葉上,不一會兒,整堆落葉都燒了起來。她撿起稻草姑娘抱在手裡,站在火堆前。她沒有聽到城裡劈里啪啦的鞭炮聲,沒有聽到翡翠之心裡蒸汽機的喘息聲,也沒有聽到流浪樂隊在低市裡的演奏聲。一片燃著的樹葉被風捲起,打著旋掠過她的頭髮邊,差點把她的頭髮燒著,而她似乎也沒有察覺。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茫然。
見火旺起來了,她走近幾步,把稻草人扔了進去。明亮的桔色火焰吞沒了稻草人;火星和燒著的葉子打著旋向上飛去。
「燒啊!」科蒂利亞大吼一聲。火光把她臉上的淚水映得像血一樣。「殺人樹!啊,盡情地燒吧!」
騎衫里的東西燒著了,稻草人的臉已燒得炭黑,它的紅手火光粼粼,斜視的白眼也變成了黑色。無邊帽騰起一陣火焰,火光搖曳;火勢蔓延到了整張臉上。
科蒂利亞站著觀望,拳頭一松一合,根本不在意濺到身上的火星,也不在意燃燒的葉子飄向房子。就算房子著了火,她也很可能視而不見。
她一直守在火堆旁,直到穿著她侄女衣裝的稻草人化做一團灰,散在更大一堆燃剩的灰燼上。隨後,像生了銹的機器人似的,她慢慢走進房裡,躺倒在沙發上,如死屍般沉睡過去。
13
收割節前一天,凌晨三點十五分,斯坦利·魯伊茲認為終於可以關門休息了。最後一支曲子二十分鐘前停止了——席伯比流浪樂隊還多演奏了一個小時左右,現在他正把臉埋在地上的木屑里打鼾。托林小姐在樓上,大靈柩獵手不見蹤跡;斯坦利覺得他們今晚是去了海濱區。他猜想他們說不定在幹什麼不光彩的勾當,但當然了,他並不能確定。他抬頭看了看小頑皮獃滯迷離的神色,「我也不想知道,老朋友,」他說。「我現在惟一想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九個小時——明天將迎來真正的歡宴,他們要鬧到破曉才會離開,所以——」
房子後面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刺耳的尖叫聲。斯坦利往後縮了幾步,砰的一聲撞到吧台上。鋼琴邊,席伯微微仰起頭,嘴裡嘟噥著:「怎麼回事?」然後頭又砰的一聲砸在地上了。
斯坦利根本不想去弄清尖叫聲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不過他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聽起來像是老潑婦快馬佩蒂的聲音。「我真想把你這個老蕩婦踢出城去。」他暗自說道,然後彎下腰往吧台下摸去。下面有兩根結實的白蠟木棍,一根叫安定棍,另一根叫殺人魔。安定是一根帶樹瘤的光滑木棍,只需用它在鬧事傢伙頭上恰到好處的位置輕敲一下,就保管那人會昏迷上兩個小時。
他考慮了一下,拿了另一根木棍。它比安定棍短一些,頂端更寬一些,裝著釘子。
斯坦利向酒吧後面走去,出了門,穿過一間陰暗的庫房,庫房裡堆滿酒桶,散發出格拉夫和威士忌的味道。庫房後面是一扇通往後院的門。斯坦利來到那扇門邊,深深吸了口氣,把門打開。他本以為佩蒂會再發出一聲令人腦子都要爆裂的尖叫,可是除了風的呼嘯聲以外,什麼動靜也沒有。
可能你很走運,她已經被殺掉了,斯坦利暗自設想。他打開門,後退幾步,同時舉起釘頭木棍。
佩蒂並沒有死。這個妓女身穿褪了色的長襯裙(你也可以說這是佩蒂的職業裝),站在去後面廁所的小路上,兩手緊緊抓在一起,放在隆起的胸部和乾癟下垂的脖子之間。她抬頭望著天空。
「怎麼了?」斯坦利問著,趕快跑到她身邊。「你這一嚇,讓我折壽十年。」
「月亮,斯坦利!」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哦,快看月亮!」
他仰頭看去,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是他還是故作鎮定地說:「走吧,佩蒂,那隻不過是塵埃。理智點,親愛的,你也知道,過去這些天風都是怎麼吹的,不下雨,上面的東西就沒有被沖走。是灰塵,沒什麼特別的。」
但是,那怎麼看都不像灰塵。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佩蒂悄聲說。
在他們頭頂,魔月咧嘴而笑,一隻眼睛透過流動著的血簾一眨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