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恐慌具有極強的蔓延能力,特別是在事無定論、一切還是飄忽不定的時候。看到老僕人米蓋爾,蘇珊也被恐慌感染了。米蓋爾站在海濱區庭院中間,寬邊帽歪掛在背上,掃帚抓在胸前,看著騎手們來來往往,臉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凄苦表情。蘇珊在米蓋爾身上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米蓋爾向來把自己打理得像簇新的大頭針一樣乾淨整潔——今天卻竟然把披肩穿反了。他臉上掛著淚水,當他的頭隨著來來往往的騎手不停轉動,想和他認識的人打招呼的時候,蘇珊卻想起曾經有一次看到,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迎著驛車走過去,幸好被他父親及時拉了回來。但誰會把米蓋爾拉回來呢?
蘇珊向他走去,這時,一匹大眼斑點馬向她疾馳而來,和她擦身而過,一個馬鐙撞到了她的屁股,馬尾巴掃了她的前臂一下。她發出了一聲古怪的輕笑。她剛才還在為米蓋爾擔心,自己卻差點被撞倒!真滑稽!
這次她小心地看看兩邊,才往前跨了幾步,又退回來,因為有一輛裝貨的四輪馬車,起先還是拖著兩個輪子蹣跚著,現在卻突然向這個角落飛馳過來。她看不見車裡裝的是什麼——車斗里的東西用油布蓋著——但她看到米蓋爾向它走去,手裡仍舊抓著掃帚。台階前的那個小孩又在蘇珊腦中一閃而過,她爆發出一聲警告的叫喊聲。米蓋爾在最後一刻縮了回去,馬車飛快地從他身邊擦過,疾馳穿過庭院,出了拱門,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米蓋爾的掃帚掉在地上,他用兩隻手捂住臉,跪下來大聲悲傷地祈禱。蘇珊注視了他一會兒,嘴裡輕聲地說著什麼。然後飛快地跑向馬廄,根本不再考慮要避開房子的這一邊。她感染了一種病,中午之前,罕布雷所有人都將受到感染。儘管她成功地給派龍裝上馬鞍(過去總是會有三個馬廄的男孩爭相幫助這位漂亮小姐),但當她用腳跟踢著受驚的馬衝出馬廄時,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
米蓋爾仍舊跪在地上,手伸向明亮的陽光,祈禱著,蘇珊從他身邊飛奔而去,和先前那些騎手一樣,她也對他視而不見。
2
她徑直沿著高街騎,使勁用沒裝馬刺的鞋跟拍打派龍的兩側,使馬飛奔起來。各種想法,問題,可能的行動計劃……策馬疾馳時,她的腦子裡容不下任何東西。她只是依稀看到路上有人在四處奔跑,派龍不得不在人群中穿行。她的大腦中惟一意識到的就是他的名字——羅蘭,羅蘭,羅蘭!——這個名字在她腦子裡尖叫迴響。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那晚墓地里的英勇卡-泰特已經分裂了,其中三個成員被關進了監獄,活不久了(如果他們現在還活著的話),剩下的那個迷茫困惑,如同穀倉里一隻受驚發狂的鳥。
如果她繼續這樣恐慌下去,事情的結局將會大大不同。不過,當她穿過城市的中心區域,騎馬向城外奔去時,她路過了那棟曾和父親、姑媽一同住過的房子。那個婦人正注視著朝她房子漸漸靠近的騎手。
蘇珊走近時,門被推開了,從頭到腳裹著黑色衣服的科蒂利亞從門前的走道衝到路上,尖聲叫著,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高興。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她的出現刺穿了蘇珊心中那片驚慌的迷霧……但並不因為她認出了姑媽。
「蕤!」她驚呼,猛地拉住韁繩,由於用力過猛,馬向後一仰,差點人仰馬翻。那樣的話,它的女主人就可能一命嗚呼了,但派龍還是穩住了後腿,前蹄在空中刨抓,大聲嘶叫著。蘇珊一隻手臂鉤住它的脖子,以免枉送性命。
科蒂利亞·德爾伽朵穿著她最好的一件黑衣,蕾絲披頭紗巾蓋在頭上,像站在自家客廳一樣站在馬前,毫不在乎離她鼻子只有兩尺之遙、在空中打轉的馬蹄。她的一隻戴手套的手裡拿著一個木盒子。
蘇珊這才意識到這人不是蕤。不過犯這樣的錯誤並不稀奇。雖然科蒂利亞姑媽不像蕤那麼瘦(至少現在還沒有到蕤那個地步),也比蕤穿得整潔些(除了她髒兮兮的手套——她姑媽為什麼要戴手套呢,蘇珊不明白,且不管手套為什麼那麼臟),但兩人眼中瘋狂的神色可怕得相似。
「你好,年輕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亞姑媽和她打招呼,聲音沙啞惡毒,蘇珊毛骨悚然。科蒂利亞姑媽行了個鞠躬禮,那隻拿小盒子的手貼著胸口彎下去。「如此晴朗的秋天,你上哪裡去啊?為什麼那麼急呢?沒有人的懷抱可去了,一個死了,另一個被抓了!」
科蒂利亞又笑起來,薄薄的嘴唇向後咧開,露出碩大的白牙。幾乎無異於馬的牙齒。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發出炫目的光。
她瘋了,蘇珊暗自想。可憐的傢伙。可憐的老傢伙。
「是你讓迪爾伯恩乾的嗎?」科蒂利亞姑媽問。她遛到派龍旁邊,抬頭睜著水亮發光的眼睛盯著蘇珊。「是你指使的,對不對?啊!也許連他用的刀都是你給的,事先你還用嘴唇親吻它,祝它好運呢。你是事件的同謀——為什麼不肯承認?至少你應該承認和那個男孩上過床,我知道有這回事。我注意到那天你坐在窗口時他看你的眼神,還有你看他的眼神!」
蘇珊說:「如果你想聽事實,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彼此相愛。年末我們會成為夫妻。」
科蒂利亞伸出一隻戴著臟手套的手,對著藍天揮手,彷彿在向諸神問好。她一邊揮舞手臂,一邊尖叫,帶著勝利和歡快交織的情緒。「她想著要結婚了!嘔……!你無疑還會在婚典祭壇上暢飲祭品的血,難道不會嗎?啊,邪惡的人啊!我為你感到悲哀!」但她非但沒有哀傷哭泣,反而又發出一陣大笑,歡笑的嚎叫直衝雲霄。
「我們沒有殺人,」蘇珊說,在她腦子裡,在市長家實施謀殺和給法僧的手下設下圈套完全是兩碼事,兩者涇渭分明。「他沒有殺人。這絕對是你的朋友喬納斯所為。一切都是他的計謀,醜惡的陰謀。」
科蒂利亞把手插入懷中的盒子,蘇珊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她的手套那麼髒了:她一直在挖煤爐。
「我用灰燼詛咒你!」科蒂利亞大嚷道,抓出一團沙子般的黑色粉塵,撒在蘇珊的腿上和牽著派龍的手上。「我詛咒你永遠待在黑暗中,你們倆!祝你們在那裡幸福,你們這兩個背信棄義的傢伙!你們這兩個殺人犯!騙子!私通犯!我跟你斷絕關係!」
每喊一句,科蒂利亞·德爾伽朵就撒出一把灰。她每喊一句,蘇珊的頭腦就變得愈加清醒冷靜。她不動聲色,任由姑媽攻擊她;派龍覺察到粉塵像雨點一樣撒到它身上,就企圖躲開,但蘇珊把它拉住了。現在,他們身邊圍了一圈看客,饒有興緻地看著這個古老的親緣棄絕儀式(錫彌是其中一個,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但蘇珊根本沒留心逐漸聚起的人群。她已經回過神來,想好該怎麼做了,為此,她覺得應該感謝姑媽。
「我寬恕你,姑媽。」她說。
一盒煤灰基本上撒光了。盒子從科蒂利亞的手裡滾下來,好像蘇珊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什麼?」她喃喃道。「你說什麼?」
「寬恕你對你哥哥、我父親的所作所為,」蘇珊說。「你是謀害我父親的一分子,但我寬恕你。」
蘇珊把手在腿上蹭了一下,然後彎下身子,伸出手。姑媽還沒反應過來,蘇珊就已經把煤灰抹在她半邊面頰上,看上去像一道又寬又暗的傷疤。「留著它,」她說。「想洗掉也沒關係。反正洗不洗都一樣。它會一直留在你心上。」她停頓了一下。「我想你的心早就是黑的了。再見。」
「你想去哪裡?」科蒂利亞姑媽邊說邊用一隻戴手套的手笨拙地擦著臉上的煤灰。她想撲上去抓派龍的韁繩,卻絆到了地上的盒子,差點跌倒。是蘇珊向姑媽彎下身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沒摔倒。科蒂利亞用力把她推開,好像抓著她的是一條毒蛇。「不能去找他!你現在不能去他那裡,你這個傻瓜!」
蘇珊調轉馬頭。「跟你無關,姑媽。我們之間的關係到此為止。不過,記住我說的話:我們會在年末結婚。我已經懷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如果你去找他,你們明晚就會結婚!在火里結合,在火里結婚,在灰燼里同床!在灰燼里同床,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那瘋女人朝她逼近,邊走邊罵,但蘇珊已經沒有時間再聽下去了。時間正在悄悄流逝。她只有抓緊時間,才能把該辦的事辦好。
「再見,」她重複了一遍,疾馳而去,身後飄著姑媽最後一句話:在灰燼里同床,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3
沿著偉大之路出城的路上,她看到騎馬的人們朝她這個方向過來,就連忙下了大道。現在可不是和朝聖者會面的好時候。附近有一個舊穀倉;她騎著派龍躲到穀倉後,拍拍它的脖子,低聲吟念,讓它保持安靜。
騎馬者到達她所在的地方比她估計的時間要長。他們終於走到那裡時,她明白為什麼會走那麼久了。蕤和他們在一起,坐在一輛布滿神秘紋飾的黑色拖車裡。蘇珊在那個吻月的晚上看到她時就覺得她可怕得很,但至少還有點人樣;現在從她眼前經過的這個東西左搖右晃地坐在黑拖車裡,腿上放著一個袋子,身體毫無性別特徵,滿面膿瘡,看上去更像神話里的侏儒,而不是人類。和她同行的是大靈柩獵手們。
「去海濱區!」車裡的怪物尖叫道。「快點趕路!今晚我要睡在托林的床上!我要在他床上睡覺,如果高興,我還要在他床上拉尿!我說,你們快點!」
德佩普轉過頭,厭惡又畏懼地看了她一眼——拖車是綁在他那匹馬後面的。「閉上你的嘴巴。」
她付之以一陣粗魯的爆笑。她身子左右搖擺,一隻手抓著腿上的袋子,另一隻手伸出食指指著德佩普,關節扭曲,指甲尖長。她的出現讓蘇珊感到恐懼無力,又一次感到恐慌籠罩著她,彷彿一股暗流一有機會就會迫不及待地淹沒她的大腦。
她盡量排解這種感覺,努力保持清醒的頭腦,避免再次陷入先前的混亂狀態,她一旦鬆懈,就將重蹈覆轍——被困在穀倉里的沒頭沒腦的小鳥,進來時的那個窗口仍舊敞開著,它卻視而不見,向牆壁橫衝直撞過去。
即便是拖車已經過了前面另一座小山頭後,惟有他們經過時揚起的塵土仍在空氣中徘徊,蘇珊還是能聽到蕤狂野不羈的笑聲。
4
一點鐘,她抵達了惡草原的小屋。她跨在派龍背上,直直地盯著小屋看了好一會兒。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她和羅蘭不還一起來過這裡嗎?在這裡做愛,安排計劃。蘇珊覺得難以置信,但當她下馬走進屋子,看到她裝著冷餐拿到這裡的柳條籃子時,終於確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籃子仍然躺在開裂的桌子上。
看到籃子,她意識到從昨晚以來她還沒吃過東西——昨天和哈特·托林共進晚餐糟糕透頂,他的眼睛老盯著她,這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根本無心吃東西。那雙眼睛再也沒法盯著誰了,不是嗎?從此,她從海濱區的走廊走過,再也不必擔驚受怕,惟恐他從不知哪個門裡突然冒出來抓住她,就像盒子里的傑克①『註:盒子里的傑克,一種玩具,一打開盒蓋就會有人偶猛地彈出來嚇人一跳。』一樣。
灰燼,她想。灰燼,灰燼。但不是我們。羅蘭,我發誓,親愛的,不是我們。
她感到害怕緊張,努力在腦子裡把該做的事重新理了一遍——一條條步驟如同裝馬鞍時的程序那樣繁複——不過她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健康姑娘。很快,冷餐籃勾起了她的食慾。
她把籃蓋掀開,看到螞蟻在剩下的兩塊牛肉粕粕客上爬,馬上把它們撣走,想都沒想就狼吞虎咽地把粕粕客吃了。麵包已經發硬,可她實在太餓了,絲毫沒注意。裡面還有半瓶格拉夫和一塊蛋糕。
她把所有東西都吃完後,走到屋子北面的角落,掀起那堆不起眼的毛皮,下面有個洞,裡面包著軟皮的東西就是羅蘭的槍。
如果真的出了問題,蘇珊,你一定要來這裡把我的槍拿走。往西,帶到薊犁去。找到我父親。
蘇珊有點好奇,她想知道羅蘭是否真的想讓她懷著他的孩子高高興興地逃往薊犁,而他和他的朋友們則雙手塗紅。在收割夜的篝火上被活活燒死。
她從槍套中拔出一支槍。她花了一點時間研究如何打開那把左輪手槍,手槍的旋轉彈膛滑了出來,她看到每個彈膛都上好了子彈。她迅速把它推回原位,接著檢查另一把槍。
她把槍藏在馬鞍後的一塊卷毯里,就像羅蘭往常做的那樣。然後騎上馬重新往東行。但不是朝城鎮的方向。還沒到時候。她中途還有件事要辦。
5
大約兩點鐘的時候,弗朗·倫吉爾將會在市集會廳講話的消息傳遍了眉脊泗。沒人知道消息是從誰口中傳出來的(消息詳細確鑿,不像是謠言),也沒人在意;他們只是把消息不斷傳開。
將近三點鐘時,集會廳已經人山人海,外面還站了兩百多人,倫吉爾簡短的演講傳到他們耳朵里已經變成輕聲細語,只能依稀聽到聲音。克拉爾·托林不在現場,她已經把倫吉爾過後會出現在旅者之家的消息散播出去了。她知道倫吉爾要說些什麼,事實上,她支持喬納斯的觀點,認為講話要盡量簡要直接,沒有必要刻意煽動;收割節的太陽下山前,老百姓將會變成暴民,暴民總會選出自己的領導,而且通常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倫吉爾一手拿著帽子開始講話,一個銀色收割節符咒從背心上垂下來。他的演講簡短而又令人心悅誠服。人群中的大多數人打出生起就知道他,因此不會懷疑他說的每一個字。
哈特·托林和津巴·萊默被迪爾伯恩,希斯和斯托克沃思謀害了,倫吉爾這樣告訴那群穿著工裝的男人們和身著褪色花布衣服的女人們。他們這樣定案是因為發現了一件東西——作案人在市長腿上留下了一個鳥的顱骨。
人們交頭接耳地對此表示贊同。倫吉爾的許多聽眾都見過那個鳥骷髏,那玩意不是掛在庫斯伯特馬鞍的前橋上,就是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們常笑話他的調皮。現在他們想到了為什麼他總是沖著他們笑,意識到他的笑里別有用意。他們的臉陰沉下去。
割斷長官喉嚨的兇器,倫吉爾繼續說,為迪爾伯恩所有。三個年輕人當天早上在準備逃離眉脊泗的時候被及時抓獲。他們的動機還未完全查明,但他們可能是為了馬匹。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他們應該是約翰·法僧的走狗。大家都知道,法僧給辦事得力的人的酬金是相當可觀的,而且是現金。換句話說,他們背叛了自己的家鄉,背叛了聯盟。
倫吉爾把布萊因·胡克的兒子魯弗斯安插在倒數第三排。魯弗斯·胡克掐准了時間,大聲問:「他們認罪了嗎?」
「是的,」倫吉爾說。「對兩起謀殺,他們供認不諱,認罪的時候還引以為豪,自鳴得意。」
此話引起下面一片嘩然,人群涌動起來。倫吉爾的話像波浪翻滾似的從前排一直往後傳,一張張嘴巴像在玩接力遊戲:居然引以為豪,居然引以為豪,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殺了人,居然還自鳴得意。
人們緊抿雙唇,握緊拳頭。
「迪爾伯恩說喬納斯和他的朋友發現了他們正在進行的工作,然後透露給了萊默。他們殺萊默是為了滅口,以便他們能順利完成任務。殺托林是以防萊默已經向市長報告了此事。」
這些話簡直就是瞎扯,拉迪格曾這樣說過。喬納斯笑著點頭表示同意。對,他說,純粹瞎扯,但沒關係。
倫吉爾準備接著回答問題,但沒有人提問。聽眾中只有低聲的討論和陰鬱的表情,還有人們轉換站姿時收割節符咒發出的輕微撞擊聲。
三個男孩已經被關進監獄。關於接下來怎麼處置他們,倫吉爾並沒有發表意見,也沒人問起這事。他說,原計劃第二天進行的一些活動——遊戲,騎馬,賽跑,南瓜雕刻比賽,攀爬,猜謎比賽以及舞蹈——由於慘案的發生將被取消。當然,關鍵的活動將按原計划進行,也就是那些傳統項目:牛及其他牲畜鑒別,牽馬,剪羊毛,牲畜養殖會議,還有拍賣:馬,豬,奶牛,綿羊。月明之時將有篝火晚會,到時將燃起篝火,焚燒稻草人。收割節將以殺人樹告終,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項習俗從古流傳至今,沒有人知道它已經延續多少年了。也許這個習俗會一直延續到世界末日。
「篝火將會點燃,祭祀的稻草人將在篝火上焚燒,」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叮囑過倫吉爾。「話說到此就行了。你需要說的就這麼多。」
他說的是對的,倫吉爾眼前的景象就證實了這一點。在每個人的臉上,不僅僅是行使正義的決心,還表露出一種骯髒的渴望。在眉脊泗,有一些老風俗、舊習慣被遺留下來,紅手稻草人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儀式:殺人樹。這個儀式自出現以來已經傳了好幾代人(偶爾會選擇山裡隱秘的地方舉行儀式),但有時世界已經向前轉換,它卻反而回到最原始的狀態。
演講要簡要,喬納斯說過,這不愧為忠告。在和平時期,倫吉爾不需要像喬納斯這樣的人,但在這種情形下,他倒是很管用的。
「上帝賜予你們和平,」他說,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手臂在胸前合攏,雙手放在肩膀上,以此表示他的講話結束了。「上帝賜予我們每個人和平。」
「祝天長夜爽。」他們異口同聲低聲說道。接著,眾人紛紛散去,繼續他們在收割節前一天的活動。倫吉爾知道,他們中有很多人會去旅者之家和海景旅館。他舉起一隻手,捋了下眉毛。他討厭站在公眾面前,今天尤其如此,但他覺得事情進展還算順利。應該說,很理想。
6
人群無聲無息地蒸發了。大多數人,正如倫吉爾預計的那樣,紛紛前往酒吧。他們要經過監獄,但沒什麼人朝它多看一眼……那些忍不住要張望的人也只是偷偷摸摸地匆匆掃了一眼而已。監獄的走廊空無一物(一個紅手稻草人癱在治安官艾弗里的搖椅里),和往常陽光明媚的下午一樣,門微掩著。毫無疑問,幾個男孩就被關在裡面,但看起來他們並沒有受到嚴密的監控。
如果人們在去旅者之家和海景旅館的路上集合起來,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羅蘭和他的夥伴們弄出來。但事實是,他們從監獄經過時都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趕往喝酒的地方。今天還不是時候。今晚也不是。
但是,明天——
7
離老K酒吧不遠處,領地斜坡牧場上的景象使得蘇珊收住韁繩,驚訝得張大嘴巴呆坐在馬背上。在她東面很遠處,至少有三英里的距離,十二個牧人正在鮫坡上趕著馬群,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馬群:足有四百頭之多。它們懶洋洋地跑動著,按牧人指揮的方向移動。
可能馬兒認為要到牧場過冬了,蘇珊猜測。
但它們並沒有朝牧場的方向移動;馬群無比龐大,如同草原上飄浮的雲影,向西飄往懸岩。
蘇珊原本就相信羅蘭所說的一切,眼前的一切更讓她把這件事和個人情感聯繫起來,直接和去世的父親聯繫起來。
馬匹,那是當然了。
「混蛋,」她喃喃道。「偷馬的混蛋。」
她掉轉馬頭,朝燒毀的牧場騎去。她的身影在右邊漸漸拉長。頭頂上,魔月在白日的天空中詭異地閃爍。
8
她本來擔心喬納斯在老K酒吧留了人手——但其實她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這種恐懼顯得毫無根據。自從五六年前被一場大火燒毀後,牧場還是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內世界的三個男孩來了後也沒什麼改觀。但她能在這塊土地上看到早上衝突的痕迹。她走進他們三人就寢的屋子,馬上注意到地板上敞開的洞。喬納斯拿了阿蘭和庫斯伯特的槍後忘記把木板蓋回去了。
她穿過床鋪之間的狹窄走道,在洞口邊單腿跪下,朝洞里張望。什麼也沒有。她開始懷疑她要的東西是不是放在這裡——這個洞不夠大。
她停在原地,看著那三張床。哪張是羅蘭的呢?她相信自己能分辨出來——她可以用鼻子判斷,她對羅蘭頭髮和肌膚的氣味非常熟悉——但她覺得最好還是把那絲衝動拋到腦後。她現在需要敏銳的頭腦和迅速的行動——不能停留,不能回頭。
灰燼,科蒂利亞姑媽的話音在她腦中繚繞,但聲音朦朧得幾乎聽不清楚。蘇珊不耐煩地甩甩頭,彷彿要把縈繞腦際的聲音趕出去,然後她跨出了房間。
僱工房後面什麼都沒有,廁所周遭同樣沒什麼發現。接著,她繞到破舊的廚房裡,在那裡她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兩個曾掛在卡布里裘斯背上的小酒桶;它們被隨意地丟在廚房裡,並沒有藏起來。
想到騾子,牽起了她對錫彌的回憶,記得他以男人的高度站著低頭看著她,她看到的卻是一張充滿希冀的男孩的臉。我想收到你的年末親吻。
錫彌,一個阿瑟·希斯拯救回來的生命。錫彌,冒著惹惱女巫的危險,把本該交給她姑媽的條子交給了庫斯伯特。錫彌,是他把這些酒桶送到這裡的。桶壁上被塗上了煤灰,權做掩飾,蘇珊打開蓋子時,煤灰沾到她的手上和衣服袖子上——更多的灰燼。幸好爆竹還在裡面:拳頭大小的圓形大爆竹和小鞭炮。
兩種爆竹她都拿了很多,把口袋塞得滿滿的,手裡還抱了一捆。她把爆竹放進鞍囊,然後抬頭看著天空。三點半。她打算黃昏後再回到罕佈雷,這就意味著至少還要等一個小時。也好,這段時間可以用來舒緩心情。
蘇珊回到僱工房,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羅蘭睡的床。她像小孩做睡前祈禱似的跪在床邊,臉靠著枕頭,深深地吸氣。
「羅蘭,」她說,聲音模糊不清。「我是多麼愛你。是多麼愛你啊,親愛的。」
她躺到他床上,頭朝窗子,注視著陽光慢慢隱去。她把手舉到眼前,看了一下手指上沾到的煤灰,本想去廚房前的水泵把手洗乾淨,但又決定不去。讓它留著吧。他們是卡-泰特,眾多卡-泰特中的一個——目的明確,彼此深愛。
讓這些灰燼留著吧,不管結果是什麼。
9
雖然我的蘇珊不算盡善盡美,但她總是很準時,帕特·德爾伽朵過去常說。那孩子,驚人地準時。
收割節的前一天,這一點得到了驗證。太陽下山後不到十分鐘,蘇珊騎馬繞過自己的房子,向旅者之家奔去,一路上在高街留下暗紫色的影子。
考慮到是收割節前的最後一晚,街道這般冷清不禁讓人覺得奇怪;上星期每晚在翡翠之心演奏的樂隊今天銷聲匿跡了;雖然間或能聽到爆竹聲,但沒有嬉戲歡笑的孩子們;只有一部分彩燈被點著了。
稻草人似乎無處不在,躲在每一個濃重陰影籠罩中的門廊上窺視。看到它們空洞而斜視的白眼睛,蘇珊不寒而慄。
旅者之家的狀況同樣古怪。拴馬柱滿得找不出空位(甚至還有馬被拴在街對面商鋪外的柵欄上),每個窗戶都燈火通明——那麼多窗戶,那麼多燈光,酒吧看起來就像漆黑一團的海上停泊的一艘巨輪——但沒有平常的騷動和歡騰,一切都凝滯在席伯鋼琴里泉涌而出的狂歡曲里。
她能想像出裡面客人的樣子——大概有一百人,可能更多——圍坐著喝酒,不苟言笑。沒有人向撒旦球道拋骰子,並為擲出的結果雀躍或嘆息;沒有閑言碎語引起的鬥毆。僅僅是一群男人喝酒,離她心愛的人和夥伴們關押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百碼的距離。今晚,這裡的人除了喝酒以外不會幹其他任何事。如果她走運的話……鼓足勇氣,再加上一點運氣……
她低聲說了個什麼詞,然後把派龍牽到酒吧門前。突然暗處出現了一個人影,她繃緊了神經。借著橙黃的月光,她看到了錫彌的臉。她鬆了一口氣——甚至還噗哧笑了出來,笑她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了。她知道,他也是他們卡-泰特的一部分。如果她說錫彌自己也知道,會有什麼奇怪的嗎?
「蘇珊,」錫彌小聲說,一邊摘下寬邊帽,貼在胸前。「我一直在等你。」
「為什麼?」蘇珊問。
「因為我知道你會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旅者之家,那就是一團漆黑的東西,向四面八方濺著瘋狂的光。「我們要設法讓阿瑟和他們幾個脫身,是不是?」
「我希望能成功。」她說。
「必須成功。人們都在裡面,他們不說話,他們不用說話。我知道,蘇珊,帕特的女兒,我知道。」
在這點上,她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克拉爾在裡面嗎?」
錫彌搖搖頭。「去市長府了。她告訴斯坦利,她要幫忙梳洗打扮屍體,後天葬禮上要埋,但我覺得她不會參加葬禮。我覺得靈柩獵手們要走了,克拉爾會跟他們一起走。」他抬起手揉揉眼睛。
「錫彌,你的騾子——」
「準備好了,我弄了根長韁繩。」
她張著嘴瞪著他。「你怎麼知道——」
「就像我知道你會來一樣,蘇珊小姐。我就是知道。」他聳聳肩,隨手指了一下。「卡布里裘斯在後面。我把它拴在廚房的水泵上了。」
「很好。」蘇珊伸手到放小爆竹的鞍囊里掏了半天。「給,拿著。你有沒有火柴?」
「嗯。」錫彌把爆竹塞進前面的口袋裡,沒有問任何問題。由於蘇珊一生從未進過旅者之家,她又向錫彌提了一個問題。
「錫彌,他們進酒吧之後,外衣、帽子和長披肩都放在哪裡?他們肯定會把那些東西脫下來的,因為喝酒使人發熱。」
「啊,對。他們把衣服放在門裡面的一張長桌上。等他們準備回去時,總會有人因搞混了拿錯了發生口角。」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腦子奮力地迅速運轉著。他站在她面前,手裡仍舊拿著寬邊帽貼在胸前,看她做自己無法做的事……至少按一般人的理解,錫彌是不會思考的。過了一會兒,她把頭抬了起來。
「錫彌,如果你幫助我,你就再也不能待在罕布雷了……不能待在眉脊泗……不能待在外弧。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你就得跟我們一起走。你得清楚這一點。明白嗎?」
她看出來他明白。「啊,蘇珊!跟你一起走,和威爾·迪爾伯恩和理查德·斯托克沃思,還有我最要好的朋友阿瑟·希斯先生一起走!到內世界去!我們會看到房屋,雕像,像仙女公主一樣的女人,還有——」
「如果被抓,等著我們的就是一條死路。」
他收起了微笑,但眼中沒有動搖的神情。「是啊,被逮住的話很可能就沒命。」
「你還願意幫我嗎?」
「卡布里裘斯已經安好馬鞍了。」他重申了一遍。蘇珊覺得這個回答足夠了。她抓住錫彌按著寬邊帽的手(帽頂已經壓得很皺了,這不是第一次)。她偏過身子,一隻手抓著錫彌的手指,另一隻手按著馬鞍,親吻了他的臉頰。錫彌臉上綻放出了微笑。
「我們會儘力,對不對?」她問他。
「對,蘇珊,帕特之女。我們要為朋友們儘力。盡全力。」
「好,聽著,錫彌。仔細聽我說。」
她開始講,錫彌專註地聽著。
10
二十分鐘後,脹鼓鼓的橘色月亮像孕婦登陡坡似的艱難掙扎著,爬到城裡所有房屋的上頭,此時,一個牧人牽著騾子走在希爾街上,朝治安官辦公室的方向走去。希爾街的盡頭籠罩在陰影中。翡翠之心附近還有點亮光,但就連公園也荒涼冷清(過去每年這個時候,公園總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燈火通明)。幾乎所有的售貨亭都關門打烊了,只有幾個算命先生還開著鋪子招攬生意。其實,今晚所有的運道都糟糕透頂,但人們仍然來算命——難道人們不總是這樣嗎?牧人裹著一條厚重的披肩;如果這個男孩有女人般的豐胸,會被披肩遮得嚴嚴實實。他帶了一頂碩大的,汗跡斑斑的寬邊帽;如果他生就一張女人的俏臉,照樣會被整個掩起來。帽子的寬帽檐下面,傳出《無憂之愛》的輕吟歌聲。
騾子背上綁了一大捆東西,鞍子被埋在底下——那捆東西可能是布料或衣服之類,在陰暗中難以仔細辨認出來。最有意思的是掛在騾子脖頸上的玩意,像是一種特別的收割節符咒:長繩上串著兩頂寬邊帽和一頂牲畜販子常戴的氈帽。
當牧人接近治安官辦公室時,歌聲停止了。要不是從一個窗戶里透出來一絲昏暗的燈光,這個地方簡直好像廢棄已久了。門廊前的搖椅里,躺著一個滑稽的稻草人,它身上套著赫克·艾弗里的一件鑲邊馬甲,別著一個鍍錫星形胸針。沒有警戒;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眉脊泗人最恨的三個傢伙被扣押在裡面。現在,牧人還隱約聽到吉他聲。
音樂聲夾雜在稀疏的爆竹聲中。牧人扭過頭向後看去,看到身後有個模糊的人影。人影向他揮手。牧人點點頭,招手示意,然後把騾子拴在拴馬柱上——就是很久之前,夏天的那個早上,羅蘭和他的夥伴們來拜訪治安官時拴馬的柱子。
11
門沒鎖——沒人覺得有必要上鎖——戴夫·霍利斯正煞費苦心,不厭其煩地反覆試彈名為《討厭的米爾斯上尉》的曲子,他已經試了不下兩百次了。在他對面,治安官艾弗里坐在辦公椅上,身子向後仰著,十指交叉放在大肚皮上。房裡閃動著柔和的橘黃色燈光。
「戴夫先生,你要是再彈下去的話,就不用費勁處決我們了,」庫斯伯特·奧古德說。他站在一個牢房的門後面,雙手握著牢門的柵欄。「我們會自行了斷的。出於自衛。」
「閉嘴,討厭的傢伙。」艾弗里說。吃完一頓四塊大排的豐盛晚餐後,他正在昏昏欲睡,想著如何向他兄弟(還有他那美貌非凡的弟媳)講述這英勇的一天。他會表現得很謙和,但他會告訴他們,他在其中是核心人物;要不是他,這三個年輕土匪可能已經——
「那就別唱歌,」庫斯伯特對戴夫說。「只要你別唱歌,讓我招認我殺了亞瑟·艾爾德本人都行。」
庫斯伯特左邊,阿蘭盤腿坐在鋪上。羅蘭頭枕著手仰面躺著看天花板。這時,門插銷咔噠響了一聲,他迅捷地坐了起來,彷彿一直就在等這個聲音的出現。
「可能是布里奇。」副手戴夫說,很高興地把吉他放到一邊。他討厭這個差事,早就等不及要換崗了。最讓他受不了的就是希斯的玩笑。明天就要倒大霉了,那小子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我想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個。」治安官艾弗里說,他指的是靈柩獵手們。
但他猜錯了。進來的是一個裹著大披肩的牧人,這條披肩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他關上門、踏著重重的步子走進來時,披肩下擺都拖到地上了),他帶著一頂帽子,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眼睛。他讓赫克·艾弗里聯想起牛仔稻草人。
「嗨,陌生人!」他說著,笑了出來……那肯定是誰想出來的惡作劇,而他赫克·艾弗里也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尤其是在吞了四塊牛排和一大堆土豆泥後。「你好!來這裡幹什麼——」
陌生人那隻沒有用來關門的手藏在披肩下面。當手伸出來時卻笨拙地握著一把槍,三個囚犯一眼就認出了那把槍。艾弗里瞠目結舌地盯著他手中的槍,笑容漸失。交叉的十指鬆開了,剛才還翹在桌上的腿撤回到地上。
「朋友,別亂來,」他慢吞吞地說。「我們來談談。」
「把牆上的鑰匙拿下來,把牢房的門打開,」牧人用嘶啞、故作深沉的聲音說。他們中,只有羅蘭注意到外面響起了爆竹劈劈啪啪的聲音。
「我不是不能那麼做,」艾弗里說著,悄悄用腳撥開辦公桌底下的抽屜。今天早上的緝捕之後,那個抽屜里留了好幾把槍。「我不知道你手裡的傢伙是不是上了子彈,但我不認為像你這樣跑腿的小子——」
陌生人把槍瞄準辦公桌,扣動了扳機。槍聲在這間方寸小屋裡震耳欲聾,不過羅蘭覺得——也希望——槍聲在門的掩蔽下能聽上去就像另一個爆竹聲,混在外面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爆竹聲里。
好樣的,姑娘,他心想。幹得好,姑娘——但要謹慎。看在諸神分上,蘇珊,要小心。
他們三人都在牢門後一字排開,眼睛圓瞪,嘴巴緊閉。
子彈射中了治安官的桌角,削掉一塊木頭。艾弗里尖叫一聲,縮到椅子里攤倒下來,手腳發軟。他的腳仍舊鉤著抽屜的拉手;抽屜整個滑出來,翻了過來,三支老手槍散在地板上。
「蘇珊,小心!」庫斯伯特驚叫道,緊接著又喊:「不,戴夫!」
在他生命的最後關口,推動戴夫·霍利斯的不是對靈柩獵手的恐懼,而是責任感,他一直希望在艾弗里退休後能夠接任眉脊泗治安官的職務(有時,他會告訴他的妻子朱蒂,那是一份很好的差事)。他對緝捕這三個小子的方式深感不解,也拿不准他們到底有沒有犯下那些罪行,但在那當口,所有縈繞在腦子裡的疑問一併被拋在腦後。他所想到的只有他們是領地的囚徒,只要他在場,就不能讓他們逃出去。
他猛地朝那個穿著過大披肩的牧人撲去,想奪走他手中的槍。如果有必要,把他斃了。
12
蘇珊獃獃地瞪著治安官辦公桌一角被削破後露出的黃色木頭,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一根手指輕輕一扳,就能造成那麼大的破壞!——庫斯伯特奮力的喊叫終於把她喚醒,她才意識到眼前千鈞一髮的局面。
戴夫想揪住那件大披肩,但她一閃,退到牆角,躲過了戴夫,來不及多想,又開了一槍。房裡又一次響起震耳的爆破聲。戴夫·霍利斯——一個只比她大兩歲的年輕人——彈了回去,襯衫上的兩顆星之間多了一個冒著煙的洞。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單片眼鏡掉在一隻攤開的手邊。一條腿撞倒了吉他,它落到地上,琴弦發出亂七八糟的音調,和他剛才亂撥亂彈的弦音差不多。
「戴夫,」她低聲說。「噢,戴夫,對不起。我都幹了些什麼啊?」戴夫又試了一次想爬起來,結果臉朝地癱倒下去。子彈從他身體正面進去的洞很小,但現在蘇珊看到的,穿過他後背的洞卻大得可怕,黑的紅的混作一團,洞的周邊一圈是被燒焦的衣服……彷彿她用一根燒得熾燙髮紅的撥火棍捅穿了他的身體,而不是用槍打的,被認為是仁慈的、文明的武器其實既不仁慈也不文明。
「戴夫,」她難過得嗓子發不出聲音。「戴夫,我……」
「蘇珊小心!」羅蘭叫了起來。
是艾弗里。他四肢撐地,飛快地向蘇珊衝過去,抓住她的小腿使勁一拉,她一屁股摔到地上,牙齒撞得嘎嘎作響,正好和艾弗里的臉撞個正著——一雙像青蛙似的爆眼睛,毛孔粗大的臉,蒜味衝天的嘴巴。
「神啊,你是個女孩,」他沉著聲音說,伸手要去抓她。她又一次扣動了羅蘭那把槍的扳機,卻把她身上的披肩點著了,子彈在天花板上鑽了個洞,泥灰粉散落下來。艾弗里巨大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難以呼吸。遠處的某個地方,羅蘭尖聲叫喚著她的名字。
她還有一次機會。
也許。
一個機會足夠了,蘇珊,父親在她腦海中給她鼓勁。親愛的,你只需要一次機會。
她用拇指豎起羅蘭的手槍,乘他不防,猛地把槍頂在治安官赫克·艾弗里腦袋下垂著的那塊肥肉上,開了槍。
血肉飛濺是可想而知了。
13
艾弗里的頭倒在她腿上,像一塊等待烘烤的肉一樣又重又濕。她能感到從他頭頂上冒出的熱氣。她眼角下方的餘光看到黃色的火焰在閃爍。
「桌上!」羅蘭喊了起來,他用力拽拉牢門,門和門框咔嗒咔嗒猛烈撞擊。
「蘇珊,水罐!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蘇珊把艾弗里的頭推開,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到桌子旁邊,她披肩的前面一塊正在燃燒著,她能聞到燒焦的煳味。但在她思想的某個遙遠角落,她感到欣慰的是,幸虧下午等太陽落山的時候把頭髮扎在身後了。
水罐幾乎是滿的,但裡面裝的不是水;她聞到了格拉夫濃烈的酸甜味。她在身上潑了一點,液體遇到火焰發出噝噝聲。她扯下披肩(過大的寬邊帽也一起被帶了下來),扔在地上。她又看了看戴夫,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很久以前,她甚至還可能在胡奇的門背後和他親吻呢。
「蘇珊!」這是羅蘭的聲音,激動而急迫。「鑰匙!趕快!」
蘇珊從牆上的釘子上抓下一串鑰匙,走到羅蘭牢房前,忙亂地把鑰匙串從柵欄空隙塞了進去。空氣中泛著濃重的火藥味,燒焦了的羊毛的臭味,以及血腥味。每吸一口氣,她的胃裡就一陣抽搐。
羅蘭找到了他那扇門的鑰匙,把手從柵欄間伸出來,反手把鑰匙插進鎖洞里。不一會兒,他從牢房裡走出來,抱住她,蘇珊的眼淚奪眶而出。不久,庫斯伯特和阿蘭也出來了。
「你真是個天使!」阿蘭高興地說,也擁抱了她。
「我不是天使,」她說著,哭得愈加厲害了。她把槍塞給羅蘭。她覺得那真臟;她再也不想碰第二次。「他和我是從小玩著長大的。他是個善良的人——從來都不是獨斷專行、欺軟怕硬的人——長大了他也沒變壞。如今我斷送了他的性命,誰來告訴他妻子啊?」
羅蘭從背後摟住她,靜靜地停了一會兒。「你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如果不是他亡,就是我們死。難道你不明白嗎?」
她靠在他胸前點點頭。「艾弗里我並不在乎,可是戴夫……」
「走吧,」羅蘭說。「會有人發現槍擊聲的。是錫彌在放爆竹嗎?」
她點點頭,說:「我給你們帶了衣服,帽子還有長披肩。」
蘇珊匆匆走向門口,打開門,往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後悄悄鑽進漸濃的黑夜中。
庫斯伯特拿起燒焦的披肩,蓋在副手戴夫的臉上。「朋友,真是不幸,」他說。「你是被牽連的,對不對?我知道你並不壞。」
蘇珊回到房裡,抱了一堆偷來的衣物,它們是被綁在卡布里裘斯背上運過來的。並沒有人提醒他,但錫彌已經獨自完成了下一個任務。如果那酒吧男孩是個半傻子,那麼蘇珊肯定見過智力只剩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人。
「你從哪弄到這些衣服的?」阿蘭問。
「旅者之家。錫彌弄出來的。」她把帽子拿出來。「快點,趕快戴上。」
庫斯伯特拿起一頂帽子戴上。羅蘭和阿蘭已經套上了披肩;再戴上帽子,把帽檐壓得很低遮住臉龐,他們三個看上去和領地鮫坡上的牧人看起來沒什麼兩樣。
「我們要去哪裡?」他們出了辦公室來到門廊上時,阿蘭問。街道這頭仍舊昏暗無光,了無人煙;沒人注意到槍聲。
「先到胡奇家,」蘇珊說。「你們的馬都在那裡。」
他們四人一起沿街往前走。卡布里裘斯不見了;錫彌已經牽著它離開了。蘇珊的心怦怦直跳,她能感覺到汗正從額頭上冒出來,但她還是覺得寒冷。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她殺了人,今晚她結果了兩條人命,走上了一條再也不可能回頭的路。她這麼做是為了羅蘭,為了她的愛人,就算事情重演一遍,她還是別無選擇,想到這裡,她得到了些許安慰。
祝你們在那裡幸福,你們這兩個背信棄義的傢伙!你們這兩個殺人犯!騙子!私通犯!我用灰燼詛咒你!
蘇珊抓住羅蘭的手,羅蘭輕輕捏著她的手,她也輕輕捏著他的。當她抬頭看魔月的時候,發現它邪惡的臉龐已從怒氣沖沖的橘紅色變成了銀白色。她覺得在她向老實的戴夫·霍利斯開槍的那一刻,她為她的愛付出了最昂貴的代價——她付出了她的靈魂。如果羅蘭現在離開她,姑媽的詛咒就會實現,一切盡化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