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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上帝的兒女都有鞋子 第一章 堪薩斯的早晨

    1

    (幾個小時?幾天?)以來槍俠第一次沉默了。他把手臂耷拉在膝蓋上坐了一會兒,注視著東面的建築物(在太陽的掩映下,這座玻璃宮殿像一個金環包裹的黑匣子)。接著他拿起放在身旁地上的皮水袋,將它高舉過頭,張開嘴,把袋裡的水傾倒在臉上。

    有些水灌進嘴裡,他喝了下去——他的頭向後仰著,其他兩人都可以看見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他繼續往自己臉上澆著水——但喝水似乎並不是他的主要用意。只見那些水沿著他溝壑深刻的額頭流下,從他緊閉的眼皮上濺落,紛紛積聚到喉嚨下方那個凹陷下去的三角溝里,接著又順著鬢角流到頭髮上,使得他那頭黑髮看起來顏色更深了。

    最後,他把皮水囊丟到一邊,閉著眼睛躺倒在地上,手臂伸直了攤在頭兩側,像一個在睡夢中投降的人。只見他那濕漉漉的臉上悠悠地升起一股股水汽。

    「啊……」他喊了一聲。

    「感覺好些了?」埃蒂問。

    槍俠掀開眼皮,露出那雙有些失神卻又警覺的藍眼睛。「嗯。好多了,真難以置信。我是那麼害怕回憶這段往事……但我確實好多了。」

    「也許精神專家可以給你解釋清楚其中的玄機,」蘇珊娜說,「但我覺得,你不會有心思聽那些解釋的。」她把手撐到腰背上,伸展了一下身子,又縮了回來……不過這縮回來的動作只是不自覺的反應。她原以為會出現的疼痛和僵直已經蹤跡全無,不過她也並沒能心滿意足地聽到骨節發出一連串愜意的咔嗒、劈啪的響聲,只有她脊椎最下面的骨盤輕輕地咯吱了一聲,「告訴你一件事,」埃蒂說,「你的解釋讓我們對『一吐為快』有了新的理解。羅蘭,我們在這裡待了多久了?」

    「一個晚上而已。」

    「『靈魂在一夜間完成一切。』」傑克說,聲音像是還在夢中似的。他的腳踝交叉放著,中間形成了一個大菱形,奧伊就站在這菱形當中,用他那明亮的黑眼睛盯著傑克。

    羅蘭坐起來,用領巾擦拭臉頰上的水,眼神犀利地盯著傑克問道:「你說什麼?」

    「不是我說的。一個名叫查爾斯·狄更斯的人在一個題為《聖誕頌歌》的故事裡寫的。一切都發生在一夜之間,呃?」

    「你有沒有覺得時間還要長些?」

    傑克搖搖頭。不,他感覺和過去任何一個早晨沒任何不同——甚至比某些早晨還要好些。他得去撒泡尿,雖然他並沒有任何尿急之類的感覺。

    「埃蒂?蘇珊娜?」

    「我感覺正常,」蘇珊娜說。「當然,與我通宵熬夜的感覺還是不同的,更不像是那種敖上好幾晚的感覺。」

    埃蒂說:「這讓我想起以前吸毒的時候,稍稍有點像——」

    「難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讓你想到吸毒的日子嗎?」羅蘭冷冰冰地問。

    「哦,這問題太滑稽了,」埃蒂說。「實在可笑之極。下趟火車發瘋似的向我們衝來的時候,你倒可以拿這愚蠢的問題來問問它。我的意思是,你亢奮地一連度過了那麼多個夜晚,以至於你都已經習慣在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十斤大便裝在容量只有九斤的大腸里——感到陣陣的頭痛,鼻塞,心慌,脊椎刺痛。跟你的朋友埃蒂學學吧,光是從早晨起來的感覺上,你就能體會得到,興奮劑對你來說有多棒。總之,你將會十分習慣於那種感覺——不管怎樣,我已經對它習以為常了——如果你一個晚上不用這葯,第二天早晨醒來,你會坐在床沿上想:『我他媽的出什麼問題了?難道我病了?感覺特別奇怪。難道我在半夜中風了?』」傑克聽了哈哈大笑,接著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巴,似乎不光是想要壓住笑聲。而且想把它塞回嘴裡似的。「不好意思,」他說。「你的話讓我想起我的父親。」

    「和我一路的,是吧?」埃蒂說。「總之,我想經受痛苦,我想經受疲勞,我希望走路的時候,骨頭會咯吱作響……但目前我想做的就是趕緊去灌木叢里撒一泡尿。」

    「然後吃點東西?」羅蘭問。

    這時,之前一直掛在埃蒂臉上的淺笑褪去了。「不,」他說。「講完剛才那段經歷以後,我不覺得餓。事實上,我根本就不餓。」

    2

    埃蒂將蘇珊娜帶到一片月桂樹叢,讓她在那裡方便。傑克在東面六七十碼開外的白樺樹叢里。羅蘭說過他要在安全島上方便,見他來自紐約的朋友們因為這話大笑不止,他挑了挑眉毛。

    但蘇珊娜不是笑著走出樹叢的。她的臉上閃著淚痕。埃蒂沒有發問。

    因為他了解她,並且他自己也一直在跟那種感覺做鬥爭。他溫柔地把她摟在懷裡,她的臉靠著埃蒂的脖子。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

    「殺人樹。」她終於開口說道。像羅蘭那樣,她把最後一個字念成了升調。

    「是啊,」埃蒂說著心想,不管查理換了別的什麼名字,他還是查理;玫瑰也終究是玫瑰。「來吧,收割。」

    蘇珊娜抬起頭,抹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經歷了那麼多事,」她壓低聲音說著……接著她朝收費公路口看了一眼,確定羅蘭不在那裡之後,便繼續說道:「而且是在十四歲的時候。」

    「是啊。與此相比,我在湯普金斯廣場搜尋錢袋①『註:此處似乎暗示了埃蒂曾小偷小摸。』的歷險就變得小兒科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感到釋懷。」

    「釋懷?為什麼?」

    「因為我本以為他會告訴我們是他殺了蘇珊的,為了他那座該死的黑暗塔。」

    蘇珊娜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但他就是那麼認為的啊。難道你不明白嗎?」

    3

    他們重新聚到一起的時候,食物就擺在眼前,於是大家還是決定吃點東西。羅蘭把剩下的玉米煎餅拿了出來(今天晚些時候,說不定我們能到附近的波音波音漢堡看看那兒還剩了什麼吃的,埃蒂心裡盤算著),大家圍在一起吃了起來,除了羅蘭。他拿起自己那份煎餅,看了一眼,就把臉轉開了。埃蒂發現槍俠臉上流露出憂傷的神情,使他看起來既蒼老又迷茫。這讓埃蒂感到傷心,但又無能為力。

    比他足足小十歲的傑克倒有辦法。他站起來,走到羅蘭身旁跪了下來,接著用手臂摟著槍俠的脖子,抱住了他。「你失去了朋友,我感到很難過。」他說。

    羅蘭的表情有了變化,有那麼一陣,埃蒂覺得他都要綳不住了。也許,羅蘭很久都沒有被人擁抱過了。太久了。埃蒂不忍再看,他移開目光,盯著別處。這可是堪薩斯的早晨,他告訴自己,你以前可沒料到自己能看見這樣的美景,那就多看一會兒吧,不要打擾他。

    他再看羅蘭時,發現他已經控制住了情緒。傑克坐在他身邊,奧伊的長鼻子貼著槍俠的一隻靴子。羅蘭開始吃起玉米煎餅來,他慢慢地嚼著,似乎沒什麼胃口……但至少他在吃。

    一隻冰冷的手——蘇珊娜的手——悄悄伸到埃蒂手裡。他抓著它,把它合在自己手裡。

    「一個夜晚。」她驚嘆道。

    「至少,根據我們的生物鐘是這樣,」埃蒂說。「在我們的腦子裡……」

    「誰知道呢?」羅蘭表示同意。「但講故事總會改變時間。至少在我的世界裡是這樣的。」他微笑了一下。這個微笑還是一如既往地出其不意;也正如以前一樣,在這微笑的映襯下,他的臉幾乎可以用美麗二字來形容。埃蒂暗自想著,看看羅蘭這時的面容,你就能夠理解曾經會有女孩子愛上羅蘭了。那時的羅蘭還在長個兒,但也許沒現在這麼丑;那時候,黑暗塔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全地攫獲他的心。

    「我認為這是所有世界的規則,親愛的,」蘇珊娜說。「在我們動身之前,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問吧。」

    「後來,你發生了什麼事?你……迷失了多久?」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迷失了。我在遊走。徘徊。確切地說,並不是在梅勒林的彩虹里……如果去了那裡,我想現在不可能回得來……因為我當時還……病著……但很顯然,每個人都有一個巫師的水晶球,就在這兒。」他莊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額,也就是兩道眉毛中間偏上的那個地方:「這就是我去的地方。我的夥伴和我一起往東行進的時候,我就是去了這裡。在這個地方,我一點點地緩過氣來。我依靠這個玻璃球,在自己的腦子裡遊走,於是我漸漸好轉。但巫師的玻璃球卻一直沉寂著,始終沒有再在我眼前閃耀過……直到城堡的防衛牆和城市的塔樓都歷歷在目了,它才活過來。要是它復甦得早些……」

    他無奈地聳聳肩。

    「如果它在我緩過氣、回過神之前復甦,我現在不可能站在這裡。因為任何世界——甚至是玻璃蒼穹的粉紅世界——都會比這個沒有了蘇珊的世界更受歡迎。我想賦予玻璃球生命的力量明白此事……因此一直在等待。」

    「但是,當它重新蘇醒的時候,它把其餘的事都告訴你了。」傑克說。「我敢肯定,它把你沒能親眼見到的事情一一向你呈現了。」

    「是的。我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知道這故事的大部分情景,是因為我在玻璃球里都看到了。」

    「你曾告訴我們,約翰·法僧想要把你的人頭掛在柱子上,」埃蒂說。「因為你偷了他的東西,他珍愛的東西,那就是玻璃球,對不對?」

    「對。他發現後,暴跳如雷,幾乎都要氣得發瘋了。用你的話說就是,埃蒂,他氣爆了。」

    「後來它在你面前又亮了幾次?」蘇珊娜問。

    「還發生了什麼?」傑克追問道。

    「我們離開眉脊泗領地後,我又看到了三次。」羅蘭答道。「第一次是在我們回到薊犁前的一個晚上。那是我在球裡面遊走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告訴你們的事情就是那次在裡面看到的。我說的那些,有的是我的猜測,但大部分都是從球里看到的。它給我看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教化啟蒙,而是為了讓我受傷痛苦。殘餘的巫師彩虹中的幾個球都寄寓著邪惡與不幸,傷痛賦予它們生氣。它等待著,等我的意志堅強到足以理解和抵擋這些事情之後……便把事情統統擺在我面前,那些由於我的年少輕狂而失去的東西:那些令我目眩恍惚的相思憂愁,以及那幾乎奪去我性命的傲慢自得。」

    「羅蘭,別這樣,」蘇珊娜安慰道。「別再為此難過了。」

    「但我仍在痛苦,這種傷痛還將一直糾纏著我。不過,不用擔心,現在我沒事了。故事講出來了,我就沒事了。」

    「我第二次看玻璃球——準確地說,是走進玻璃球——是在回家後第三天。我母親不在家,儘管那天晚上她本該回來。她去了德巴利亞——那是一個女性的靜修地——以等待祈禱我的歸來。馬藤也不在。他和法僧一起在克萊西亞。」

    「那玻璃球呢?」埃蒂問。「那時候是由你父親保管著嗎?」

    「不,」羅蘭低下頭盯著手看,埃蒂發現他臉上泛起一陣紅暈。「起先我沒有把球給他。當時我覺得……難以放棄。」

    「我相信,」蘇珊娜說。「無論你還是任何其他人,只要被這該死的東西迷住,都躲不過。」

    「第三天下午,在人們設盛宴慶祝我們安全歸來之前——」

    「我可不敢肯定你有心思參加宴會。」埃蒂說。

    羅蘭淺淺一笑,仍舊盯著自己的手:「四點左右,庫斯伯特和阿蘭來到我房間。我覺得,我們像是藝術家們畫出的三人組——歷盡風雨,眼神空洞,如稻草人一般瘦削,手上滿是爬峽谷留下的割傷和擦傷,傷口尚未癒合。阿蘭在我們三人中還算比較結實的,但他如果側過身子幾乎就扁得看不見人了。我和他們面面相覷。他們將保守玻璃球的秘密——他們對我說,這麼做是出於對我的尊重和對我失去蘇珊後傷痛的理解,我相信他們——但他們也只能把秘密保守到晚餐之前。如果我不主動把它交出來,事情會怎麼處理就由我們的父親決定了。雖然他們感到萬分為難,庫斯伯特尤其如此,他們還是下定決心要這麼做。」

    「我告訴他們,我會在宴會前把玻璃球交給我父親——甚至會趕在我母親坐車從德巴利亞回來之前。他們應該提前過來,看看我將如何兌現自己的承諾。庫斯伯特哼哼哈哈了一陣,說沒有必要,但事實上,這很有必要——」

    「是啊,」埃蒂說,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你可以獨自承受這一切,但如果你有朋友在身邊,那麼收拾這麼一個狗屎爛攤子將會變得容易得多。」

    「至少阿蘭知道,如果我不必獨自把球交出來,那會對我更好——那樣不會太費勁。於是他讓庫斯伯特打住,告訴我他們到時候會在場。事實上,他們確實到了,於是我儘管滿肚子不情願,還是把玻璃球交了出去。當我父親打開袋子,看到裡面裝的東西時,臉色頓時蒼白得像紙一樣,隨後他離開了一會,去把它放好。他回來後,又端起葡萄酒杯,繼續和我們談論眉脊泗的冒險經歷,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但從你朋友和你談玻璃球的事到你把它交出來之間的這段時間,你又看了玻璃球,」傑克說。「你走進了玻璃球,在裡面遊盪,那時你看到了什麼?」

    「首先又是黑暗塔,」羅蘭說,「還有通向那裡的道路。我看到薊犁的毀滅和『好人』的勝利。我們摧毀了油罐車和油田,但這只是把事情推後了二十個月左右而已,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我無能為力,但它讓我看到一些我能夠應對的事。我看到一把刀,刀刃被塗上了一種特製的強力毒藥,這毒藥來自遙遠的中世界一個叫伽蘭的王國,藥力極強,很小的一道傷口就會導致猝死。一個流浪歌手——事實上是法僧的大侄子——把這把刀帶進了宮廷。接受這把刀的人是城堡的內務首領,這個人將把刀遞送給真正的刺客。他們本不打算讓我父親看見宴會第二天早上的太陽。」他陰沉地對他們冷笑著說:「因為我從玻璃球里看到了這件事,所以那把刀最終沒能到達刺客的手裡。並且在那個周末,新的內務首領上任了。我給你們講的這個故事很離奇,不是嗎?啊,這實在是離奇得很。」

    「你看到刀是為誰準備的嗎?」蘇珊娜問。「看到真正的兇手了嗎?」

    「看到了。」

    「還有什麼?你還看到什麼?」傑克又追問道。他似乎對謀殺羅蘭父親的計劃不太感興趣。

    「還有其他東西。」羅蘭看上去有些困惑:「鞋子。就那麼一瞬,我看到鞋子在空中翻騰而去。起先我還以為它們是秋葉呢,而當我看清是什麼東西時,它們就不見了,而我正躺在床上,手裡抱著玻璃球……我就是那樣抱著它把它從眉脊泗帶回來的。我父親……我剛才已經提到過,他看到袋子里的東西時,實在是詫異到了極點。」

    你告訴他誰拿著那把上了毒的刀,蘇珊娜心想,可能是某個男僕,或者其他什麼人,但你卻沒有告訴他誰會真正使用這把刀,對嗎,親愛的?為什麼瞞著呢?是因為你想自己解決此事?她正想問,卻被埃蒂搶先了一步,他問道:

    「鞋子?在空中飛過?你現在能看得出來它們有什麼寓意嗎?」

    羅蘭搖搖頭。

    「告訴我們你還看到些什麼。」蘇珊娜說。

    羅蘭看了她一眼,眼睛裡流露出的極度痛苦使得蘇珊娜立即確認了自己剛才的猜測。她轉開眼神,伸手去摸埃蒂的手。

    「請原諒,蘇珊娜,我不能再說了。現在不行。到目前為止,我把能說的都告訴你們了。」

    「好吧,」埃蒂說,「羅蘭,這樣就行了。」

    「行了。」奧伊贊同地叫道。

    「你後來見到過那女巫嗎?」傑克問。

    很長時間羅蘭都沒有說話,似乎他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最後他還是開口了。

    「見過,那時我們之間的糾纏還沒結束。就像關於蘇珊的夢那樣,她一直跟著我,從眉脊泗開始,就一路追著我不放。」

    「你什麼意思?」傑克驚訝地低聲問道,「天哪,羅蘭,什麼意思?」

    「現在不是解釋這事的時候。」他起身說:「我們該繼續前進了。」他對著那座漂浮在面前的建築物點了點頭,只見太陽正在越過那裡的防衛牆。「那座耀眼的圓頂房子離我們有相當遠的距離,但如果我們動作迅速的話,估計能在下午抵達那裡。那樣的話最好了,我可不希望在夜裡才到那種地方,能避免就盡量避免吧。」

    「你弄清楚那是什麼了嗎?」蘇珊娜問。

    「麻煩,」他自言自語地說,「而且在我們的路上。」

    4

    那天早晨有一會兒,無阻隔界的顫音非常大,他們耳朵里只覺得嗡嗡直響,即使塞了子彈也無法完全擋住聲音。最糟糕的是,蘇珊娜覺得她的鼻樑都快震裂了。她看了一眼傑克。發現他在不停地流淚——不是悲傷地哭泣。

    而是一個人鼻竇震顫時的反應。同時,她也無法把這孩子提到的那個拉鋸人拋到腦後。聽起來有些夏威夷風情,埃蒂默默地推著她穿行在停泊的車輛之間時,她坐在輪椅里想了一遍又一遍,聽起來像夏威夷,不是嗎?該死的,真像是夏威夷人。不是嗎?黑美人?

    無阻隔界拍打著收費公路兩邊的石堤,投下顫抖著的,扭曲變形的樹影和穀倉倒影,它似乎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路過的朝聖者,如同動物園裡飢餓的野獸盯著胖乎乎的孩童一樣。蘇珊娜不知不覺想到了愛波特大峽谷里的無阻隔界,那聲音餓慌了似的穿透煙霧抓住了拉迪格的部下,把他們統統拉了進去(有些是自覺地走進去的,那走路的樣子就像恐怖電影里的殭屍一樣),接著她又禁不住想起了中央公園那個拿鋸子的瘋人。聽起來像夏威夷,不是嗎?一個無阻隔界,聽起來像是在夏威夷,不是嗎?

    正當她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的時候,無阻隔界開始從I-70州際公路上收回去,嗡嗡的顫音終於漸漸消退。蘇珊娜總算能把耳朵里塞的子彈取出來了。她微微顫抖著雙手,把它們塞進了輪椅旁邊的口袋裡。

    「剛才那陣真是糟糕,」埃蒂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哽咽。蘇珊娜回頭看他,發現他的臉頰是濕的,眼睛也紅著。「不用擔心,蘇希甜心,」他說,「這是鼻竇的問題,僅此而已。那聲音幾乎要把我的鼻竇給毀了。」

    「我也一樣。」蘇珊娜說。

    「我的鼻竇倒沒問題,但我的頭疼得很,」傑克說,「羅蘭,你還有阿司匹林嗎?」

    羅蘭停下步子,在身上搜了搜,找出了藥瓶。

    傑克從隨身帶著的皮囊里喝了口水,把葯送進嘴裡,隨後問道:「你後來又見過克萊·雷諾茲嗎?」

    「沒有,但我知道他的情況。他組建了一隊人馬,其中一些是法僧的軍隊里的逃兵,他們搶劫銀行……鑽進我們的世界來搗亂。那個時候,盜竊銀行或搶銀行的人並不怎麼害怕槍俠。」

    「因為那個時候槍俠們正忙著對付法僧。」埃蒂說。

    「不錯。但是在一個名叫奧克利的城鎮的某條大街上,雷諾茲和他的手下被一個機敏的治安官逮住了,那位警官把那條街道變成了殺戮場。那伙人十個中有六個當場被擊斃,其餘人則被絞死了,雷諾茲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是不到一年後的事,當時正值滿土。」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克拉爾·托林是其中一個被當場擊斃的。她已經變成了雷諾茲的情人,一直跟著他們行動,也和其他人一樣送了命。」

    他們沉默了片刻。遠處,無阻隔界依舊在沒完沒了地哼唱著。突然,傑克朝停靠在前面的一輛野營車衝去。有一張小紙條夾在了這輛車對著司機座位的刮水片下面,傑克踮起腳尖正好夠到。他掃了一眼紙條,皺起了眉頭。

    「上面寫了些什麼?」埃蒂問。

    傑克把紙條遞給他。埃蒂掃了一眼,傳給蘇珊娜。她讀完接著傳給羅蘭。他看罷,搖著頭說:「我只認得出幾個字——老女人,陰沉的男人。其餘寫的是什麼?念給我聽聽。」

    傑克拿回紙條,念道:「『夢中走來的老女人在內布拉斯加。她的名字叫阿巴加爾。』」他停了一下,繼續念,「然後,下面這裡寫的是:『陰沉的男人在西部,也許在維加斯。』」傑克抬頭看著槍俠,一臉的疑惑和不安,紙片在他手中顫抖著。而羅蘭則眺望著公路那一頭閃閃發光的宮殿——宮殿在東面,而不是西面;而且頗為明亮,並不黑暗。

    「在西部,」羅蘭說。「陰沉的男人,黑暗塔,他們一直在西面。」

    「內布拉斯加也在這兒的西面,」蘇珊娜遲疑地說,「我不清楚這個叫阿巴加爾的人和這事有什麼關係,但是……」

    「我認為她是另一個故事裡的人。」羅蘭說。

    「但那個故事與我們的很相似,」埃蒂插了進來,「就好像是鄰門的。近得能夠交換柴米油鹽……或者產生摩擦和爭論。」

    「我相信你是正確的,」羅蘭說,「也許我們和這『老女人』以及『陰沉的男人』之間,還會有故事發生……但我們今天的目標在東面,走吧。」

    他們又繼續趕路。

    5

    「錫彌怎麼樣了?」過了一會兒,傑克問道。

    羅蘭笑了起來,一半是出於對這個問題的驚訝,另一半是因為這個問題牽起了他愉快的回憶。「他跟著我們。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有些地方肯定令他膽戰心驚——眉脊泗和薊犁之間,荒野之地一個接著一個,另外還有許多野人,也許還有一些比野人更糟糕可怕的東西。但是,卡跟隨著他,他還趕上了年末集市。他和他那頭該死的騾子。」

    「卡皮。」傑克說。

    「阿皮,」奧伊跟在傑克腳邊,重複著他剛才的話。

    「我們——我和我的夥伴——去尋找黑暗塔的時候,他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我想,你們會說他像個侍從似的。他……」羅蘭聲音突然輕了下去,他咬著嘴唇,就此打住了這一話題。

    「科蒂利亞呢?」蘇珊娜問。「那個瘋狂的姑媽怎麼樣?」

    「沒等篝火燒盡,她就死了。可能死於心臟病,或腦部問題——就是埃蒂所說的中風。」

    「也許是因為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蘇珊娜說,「或者是痛恨自己做過的事。」

    「可能是這樣,」羅蘭說。「當一切都無法逆轉時,才發現事情的真相,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對此有深切的體會。」

    「快看,」傑克指向一條長長的道路,那路上的車輛已經被清除了:「你看到了嗎?」

    羅蘭看到了——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切——不過,過了整整十五分鐘左右,蘇珊娜才看出前面路上的黑色小顆粒狀的東西。儘管她的判斷基於直覺多於視覺,她還是頗為確定,自己知道那是些什麼東西。過了十分鐘後,她便確定無疑了。

    是鞋子。六雙鞋子整齊地一字排開在往東的I-70州際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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