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來的傑克站在薊犁大廳高處的走廊上——這塊綠色的土地上的建築比市長府邸更加華麗。他回過頭,看到蘇珊娜和埃蒂站在一塊掛毯邊,兩人都睜大了眼睛,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蘇珊娜居然站起來了,她的腿又回來了,至少現在是這樣。她所謂的「小酒杯」被一雙紅寶石拖鞋替代了,這雙鞋和多蘿西踏上她的偉大之路、去尋找她的奧茲巫師——那隻紙老虎——時穿的鞋子一模一樣。
她的雙腿回來了,因為我們正在一個夢裡,傑克心想,但其實他清楚這並非夢境。他低下頭,發現奧伊正仰著頭,用那雙鑲著金邊的充滿緊張和機敏的眼睛看著他。他的小腳上仍舊穿著那幾隻紅靴子。傑克彎下腰,摸了摸奧伊的頭,貉獺的皮毛摸在手中的感覺清晰真實。不,這不是夢境。
但是他發現,羅蘭並不在這裡;這裡只有四個成員,而不是五個。他還注意到其他一些事情:這條走廊的空氣中泛著淡淡的粉紅色;走廊上亮著一些形狀可笑的老式燈泡,它們都包裹在粉紅色的光暈里。很快就會有事情發生,一些故事即將在他們眼前上演。就在這個時候,這一想法似乎真的把故事給召來了。這孩子聽見了一串不斷逼近的腳步聲。
我知道這個故事,傑克想著,有人曾經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當羅蘭出現在拐角處時,他就明白了故事的內容:羅蘭往屋頂走去,想要涼快一下時,半路上遇到了馬藤·布羅德克洛克,他把羅蘭攔了下來。「進來,」馬藤說,「進來!不要站在走廊里!你母親想跟你說話。」當然,他這話根本不是真的,過去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無論經過多少時光的洗禮也都不可能變成事實。馬藤的真實目的是想讓這個男孩見到他的母親,他想讓他知道。佳碧艾拉·德鄯已經淪為他父親的巫師的情婦。他想藉此激這孩子提前接受成人考驗,反正這會兒羅蘭的父親出門在外,沒法阻止這孩子的衝動舉止,這樣,他便可以趁著男孩羽翼未豐,把他剷除掉。
現在他們將會看到整個故事;這場悲慘的鬧劇將順著它早已註定的悲劇情節,在他們眼前上演。我太年輕了,傑克心想,但事實上,他並不算太年輕;羅蘭和他的夥伴們來到眉脊泗,在偉大之路上邂逅蘇珊時,只比現在的他大三歲。當羅蘭只比現在的傑克大三歲時,他愛上了蘇珊,也永遠失去了蘇珊。
我不在乎這故事到底是怎樣的,我不想看——
當羅蘭慢慢走近時,他意識到,自己將要看到的,並不是剛才那個已經發生過的故事。因為,現在並不是盛夏的八月,而是秋末冬初的時節了。從羅蘭穿著的瑟拉佩長披肩——那是他去外弧遊歷的紀念——以及呼吸時口鼻里冒出的水汽,他可以判斷出:這裡比較寒冷,而薊犁也沒有暖氣。
除此,還有些其他的不同之處:羅蘭現在佩帶著槍——幾把檀香木手柄的大槍,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槍是他父親在宴會上傳給他的,傑克心想,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事的,但他就是知道。羅蘭的臉雖然稚氣未脫,但他已不是五個月前在同一條走廊上玩耍的那個孩子,他的臉也不再是那張坦率的未經世事的臉龐了;這五個月里,在馬藤的誘使挑撥下,羅蘭經歷了很多事情,而他和柯特的鬥爭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傑克還看見,年輕的槍俠穿著那雙紅色牛仔靴。不過他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異樣,因為這並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件事情也的確是在真實地發生著。他們正在巫師的玻璃球里,他們正在粉紅色的風暴里(那些燈泡周圍環繞的粉紅光暈讓傑克想起獵犬瀑布和旋轉在霧氣中的月虹),這些事情都在重新上演。
「羅蘭!」站在掛毯旁的埃蒂叫道。一旁的蘇珊娜倒吸了一口冷氣,用力捏著他的肩膀,想讓他安靜,但埃蒂完全不理會她,「不,羅蘭!不要過去!這麼做不對!」
「不!羅蘭!」奧伊跟著嚷起來。
羅蘭沒有理睬他們,他從傑克身邊經過時,離他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但卻沒有看到他。對於羅蘭來說,他們根本不存在;不管他現在是不是穿著紅靴子,這個卡-泰特目前還只是他在遙遠的將來才會遇到的事。
他在靠近走廊盡頭的門前停下,遲疑了片刻,接著便舉起拳頭敲了敲門。埃蒂拉著蘇珊娜的手,沿著走廊朝羅蘭走去……他看起來像是在拽著蘇珊娜向前走。
「快過來,傑克。」埃蒂說。
「不,我不想過去。」
「你應該知道,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我們應該過去看看,就算我們不能阻止他,也至少要完成我們來這裡的使命。快過來啊!」
傑克滿懷著恐懼走了過去,甚至連胃都痙攣成了一團。他們走近羅蘭時——那幾把槍掛在他瘦削的臀部,顯得異常巨大,他的臉上儘管沒有一絲皺紋,但已露出幾許滄桑,這讓傑克難過得想流淚——槍俠又敲了幾下門。
「親愛的,她不在裡面!」蘇珊娜朝他大聲喊道。「她要麼是不在,要麼就是不想開門,不管怎樣,這些對你都不重要!離開那裡!離開她!她不值得你這麼做!雖然她是你的母親,但她不值得!快離開!」
同樣,羅蘭也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他並沒有離開。傑克、埃蒂、蘇珊娜和奧伊已經走到了羅蘭身後,但他什麼也沒看見。他試著去開母親的房門,發現門並沒有上鎖。他推開門,眼前出現了一個幽暗的、掛滿了絲綢簾幔的房間。地上鋪著的,是傑克母親鍾情的那種波斯地毯……傑克知道,這塊毯子是惟一一件來自卡沙明省的東西。
房間的那一頭,一扇窗戶緊閉著,抵禦著冬天凜冽的寒風,傑克看到那窗戶旁邊擺著一把低背靠椅,他知道,羅蘭被馬藤故意激怒的那天,羅蘭的母親就坐在這張椅子里;也正是當她坐在這張椅子里的時候,她的兒子發現了她脖子上的吻痕。
而現在,椅子是空的。槍俠又往裡走了一步,轉頭朝卧室的方向張望著。這時,傑克發現,窗戶前垂著的窗帘下面,有一雙鞋子——一雙黑色,而不是紅色的鞋子。
「羅蘭!」他叫了起來。「羅蘭,窗帘後面!窗帘後面有人!小心!」
但羅蘭沒有聽到。
「母親?」他叫道,甚至連嗓音也和現在一樣,無論走到哪裡,傑克都能認出這個聲音……但這時羅蘭的聲音要年輕許多,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那時他的聲音還沒有經歷那麼多年風雨的磨礪和煙草的侵蝕,還十分的年輕清脆。「母親,是我,羅蘭!我想跟你談談!」
仍然沒有人回答。於是,他走過那個小小的客廳,朝卧室走去。傑克有點想待在會客廳里,他想到窗帘邊去,一把把它掀開,但他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即使他真的這樣做了,也不一定會有什麼好結果;他的手很可能像鬼魂的手那樣,從窗帘里穿過。
「快跟上,」埃蒂說。「跟著他。」
他們簇擁著走過去,要是在其他情況下,這一幕會顯得滑稽可笑。但現在的情形則不然,現在是三人正竭力要幫助他們的朋友。
羅蘭停住腳步,盯著靠在房間左面牆邊的床。他的眼神恍惚,也許他正想像馬藤和他母親躺在這張床上的情形;也許他想起了蘇珊,他們倆從來沒有睡過一張像樣的床,更不用說這樣一張華美奢侈的床了。傑克從房間那頭壁龕里的三折鏡中看到了槍俠陰鬱的神情。這面三折鏡擺在一張小桌子前,他認出這面鏡子原本是他父母卧室里的東西,一直放在母親床頭的梳妝台上。
槍俠振作了一下精神,從冥想中回過神來。他腳上的那雙可怕的鞋在這裡的昏暗光線下,看上去就像一雙剛從血泊里走出來的靴子。
「母親!」
他又朝床走近了一步,甚至彎下了身子,彷彿覺得她就躲在床下似的。不管她是不是正躲在某個地方,總之她現在不在床下。而窗帘下那雙被傑克發現的鞋子是雙女鞋,現在卧室門外不遠處走道口出現了一個人影,穿著一條裙子。傑克看到了裙褶邊。
他看到的不僅於此。傑克比埃蒂和蘇珊娜更清楚羅蘭和他父母的尷尬關係,因為傑克的父母和羅蘭父母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艾爾默·錢伯斯是個生意場上的槍俠,而梅吉恩·錢伯斯動不動就和狐朋狗友上床的輕浮行為由來已久。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傑克這些事,但是不知為何,他卻都知道;他和他父母的心靈是相通的,因此他知道這些事情。
他還知道一些關於羅蘭的事:羅蘭在巫師的玻璃球里看到了他母親——佳碧艾拉·德鄯。她剛從德巴利亞靜修回來,並要在宴會後向她丈夫懺悔自己的錯誤行為和想法,她會哭著求他原諒,懇求重新和他同床共枕……然後,當他們做完愛,斯蒂文陷入沉睡後,她會將一把刀刺入他的胸口……或者也可能只是輕輕地劃破他的手臂,輕得甚至都不足以把他從睡夢中驚醒。只要用的是那把刀,無論輕重,效果都是一樣的。
在將玻璃球交給父親之前,羅蘭已經在玻璃球里看到了這一幕,於是他要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如果埃蒂和蘇珊娜知道這件事的話,他們會覺得羅蘭這麼做是為了救斯蒂文·德鄯。但不幸的孩子自有他悲劇性的智慧,傑克對這件事看得更深更透徹一些。羅蘭這麼做也是為了救他母親,希望給她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恢復理智、悔過自新的機會;最後一次忠誠地和丈夫攜手生活的機會;最後一次懺悔自己錯誤地淪為馬藤·布羅德克洛克情婦的機會。
想必她會的,當然,她必須悔改!那天,羅蘭看到了她的表情,她是那麼的悲傷,她一定會悔改的!她不可能選擇巫師,這是毫無疑問的!只要他能夠讓她明白……
不知不覺,他又一次陷入了年輕人的輕率愚蠢——羅蘭無法理解,在慾望的驅使下,人是感覺不到傷心和羞恥的——他來這裡是想跟他母親談談,求她趁這一切還來得及。儘快回到她丈夫身邊。他會如實地告訴她,是他把她從她自己釀下的禍災中救了出來,但他不可能再幫她第二次。
如果她仍不知悔改,傑克心想,或者企圖挑畔,裝作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那麼,他會給她一個選擇:要麼在他的幫助下離開薊犁——現在,今晚就離開——要麼就等著明天一早被銬上鎖鏈,像她這樣一個無恥的叛徒,幾乎是毫無疑問地會像廚子哈可斯那樣被絞死。
「媽媽?」他叫道,仍然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後陰暗處的人影。他又往房間里走了一步,這時那人影也開始移動。那個影子舉起手,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傑克只能肯定地判斷出那玩意不是槍,但它看上去極為恐怖,像一條蛇的樣子——
「羅蘭,小心!」蘇珊娜尖叫起來,她的聲音彷彿一道魔咒。梳妝台上原本放了一件東西——當然,那就是玻璃球;佳碧艾拉把它偷了出來,送給她的情人,作為慰藉,補償因她兒子阻止而告失敗的謀殺計劃——它開始熠熠放光,彷彿在響應蘇珊娜的叫聲。它散出耀眼的粉紅光輝,撒在三折鏡上,鏡子又把光芒反射到房間里。透過光照,透過那面三折鏡,羅蘭終於看到了身後的人影。
「上帝啊!」埃蒂·迪恩驚恐地嘶聲叫道。「哦,上帝,羅蘭!那不是你的母親!那是——」
事實上,那根本不是個女人;它儼然就是一個套著污濁襤褸的黑裙子的行屍。她的頭上可憐巴巴地散著幾撮頭髮,應該長鼻子的位置現在是一個洞,但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放光,她手中的蛇不停地扭動,非常活躍。傑克儘管驚駭不已,他還是有時間想,這條蛇和被羅蘭殺掉的那條是不是她在同一塊岩石下弄到的。
在槍俠母親的房間等羅蘭的是蕤,是庫斯的女巫;她來這裡不僅要找回寶物,還要與這個給她製造了無數麻煩的男孩做個了斷。
「如今,你的小賤婦已經得到報應了!」她用嘶啞的聲音厲聲喊道,「現在輪到你了!」
羅蘭在此之前已經看到她了,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她,蕤被她正要奪回的那個東西給出賣了。他猛地轉過身,以迅雷之速拔出他的新槍。此時他十四歲,正是反應最迅速敏銳的時候,他像火藥爆炸一般完成了開槍的整個動作。
「不,羅蘭,不要!」蘇珊娜叫道。「這是騙局,是巫術!」
這時傑克正好把視線從鏡子轉移到真正站在門口的那個女人;那一刻,他也猛地意識到,這純粹是個騙局。
也許,在最後不到一秒的時間裡,羅蘭也明白了事實真相——站在門口的女人正是他的母親,她手裡拿著的不是蛇,而是一條專門為他做的皮帶,或許是作為和解的禮物。玻璃球以惟一能做到的方式欺騙了他……以鏡子反射的方式。
不管怎麼樣,一切都太晚了。子彈已經飛出去了,槍聲隆隆,耀眼的黃色火星照亮了房間。他來不及住手就已經把兩支槍的扳機各扳下了兩次,四顆子彈把佳碧艾拉·德鄯擊回到走廊上,而她的臉上還帶著憧憬和解的微笑。
她就這樣死了,面帶微笑死了。
羅蘭站在原地,手中的槍還在冒煙,驚詫和恐懼把他的臉扭作一團。他開始明白,他的餘生都將在這件事的陰影之下度過:他用他父親的槍殺了他的母親。
這時,嘶啞的笑聲飄滿了整個房間。羅蘭沒有動彈;眼前這個穿著藍裙子、黑皮鞋的女人,這個倒在自己房間的走道上的女人,這個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的女人已經讓他難過得動彈不得了。他好心來拯救這個女人,結果卻把她殺了。她靜靜地躺著,手編的皮帶落在她正淌著鮮血的肚子上。
傑克把眼睛轉到羅蘭站的方向,一點也不驚訝地看到一個帶黑尖帽的青臉女人在玻璃球里遊盪著。她就是東方邪惡的女巫;他還知道。她就是庫斯的蕤。她盯著手中握槍的男孩,露出牙齒,對著傑克做出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猙獰可怕的笑臉。
「我燒死了你心愛的傻姑娘——是啊,把她活活燒死,我就是這麼乾的——現在,我讓你背負了殺母的罪惡。槍俠,你是否開始對殺死我的愛蛇感到後悔了?我可憐的,親愛的愛莫特!」從羅蘭的神情來看,他沒有聽到女巫的話,只是死死地盯著母親。很快,他將走上前,在她身邊跪下。但是現在還沒有,還沒有。
這時,玻璃球里的臉轉向羅蘭的三個跟隨者,這時,它起了變化,一下子變得又老又禿又衰頹——事實上,它變成了羅蘭剛才在那騙人的鏡子里所看到的那個影子。槍俠這時還無法看到他未來的朋友,但是蕤看見了他們;是啊,她看得一清二楚。
「說吧!」玻璃球里傳出她低啞的聲音——像是冬天陰沉的天空下,停在一顆光禿禿的枝椏上的一隻大烏鴉的叫聲。「說吧!說你們放棄黑暗塔!」
「你休想!臭婆娘!」埃蒂憤憤地說。
「你們都看到了他是什麼人!他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你們要明白,這還只是個開始!你們問問他對庫斯伯特做了些什麼!還有阿蘭——阿蘭的感應儘管很靈驗,但最終卻沒能救自己,事實就是這樣!問問他對傑米·德卡力做了什麼!他的朋友一個個都會被他害死,他的愛人也都會化做塵埃,隨風飄逝!」
「去你的,」蘇珊娜不屑地說,「我們的事不用你多管!」
蕤發出令人厭惡的譏笑,龜裂的綠色嘴唇扭做一團。「他連自己的母親都殺了!天知道他會對你下什麼毒手,你這不要臉的黑皮婊子!」
「他沒有殺她,」傑克說。「你才是真正的兇手,還不快滾!」
傑克朝玻璃球走近了一步,想一把把它抓起來,摔到地上……他知道,他能辦到,因為玻璃球是真實的。在所有幻象中這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但他的手還沒碰到玻璃球,它就悄無聲息地綻放出一陣粉紅的光芒。傑克趕忙把手舉到眼前,以免耀眼的光刺傷眼睛,接著他
(融化了,我融化了,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啊,哦,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啊)
倒下了,他又被捲入粉紅風暴中,離開了奧茲,回到堪薩斯,離開了奧茲,回到堪薩斯,離開了奧茲,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