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北平
魏長旭蹲在琉璃廠的中華書局裡面,一邊翻著手裡的書,一邊支楞著耳朵聽那些老店主們聊天。
琉璃廠這邊大早上的一般都沒有什麼生意,所以那些店主們吃過了早餐,就都拎著個鳥籠子,到中華書局門外坐著嘮嗑。有時候談談這緊張的時局,有時候聊聊這北京居然被民國政府取消了首都資格,名字也改成了北平,再時不時憤慨下那些金髮紅毛的洋鬼子們,差不多日頭偏移了些許,就都會被自家的夥計們都喚回去了。
是的,琉璃廠這裡是北京城最繁華的古董街,從清初順治年間,這裡就是漢族官員的聚集地,到後來全國各地的會館也都建在附近,官員、趕考的舉子也常聚集於此逛書市,集市慢慢地變成街坊,連前門和城隆廟的書局古董店鋪也都轉移了過來。
都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眼看著清末亂世將起,來琉璃廠當古董換黃金的人也絡繹不絕。魏長旭一天天地這麼看著,發現清晨來這裡聊天遇鳥的店主們一天比一天少,大家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現下時局艱難,眼看著小日本佔了東三省,逼近關內,很多人都悄悄地收了鋪子,南下避難去了。
今天這些老店主們的聊天,情緒也不高,胡亂聊了幾句,就都各自散了。魏長旭見聽不到什麼消息,便扔下了幾個硬幣,抓著手中的報紙往琉璃廠的西南方向走去。街上的人並不多,往日熱鬧的街巷變得冷清蕭條,每個行人臉上的表情都透著一股惶恐不安。不遠處的北京城裡還能聽得到琴星的幾聲槍晌,也不知道是士兵們的衝突,還是百姓私藏的槍械。也許這幾聲槍響又帶走了幾個人的性命,但沒有人會因此而動容,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頭,加快了腳步。
熟練地穿過幾個街巷,魏長旭推開了啞舍的大門,剛往裡面邁了一步,就有一個小孩子撞進了他的懷裡,摸走了他手裡的《北平日報》。
「蘇堯,你能認識幾個字啊?還不是要我給你念?」魏長旭撇了撇嘴,沒跟對方計較。
魏長旭今年九歲,小時候家裡也是頗有資產。但亂世之中,越是富庶家族,就越是破落得厲害。在魏長旭六歲的時候,家破人亡,他流落街頭當了個乞兒,差點就被餓死,幸虧這家古董店的老闆大發善心救了他,後來見他對古物還有些興趣和見識,便留他當了個學徒。
而蘇堯小他三歲,當年魏長旭剛來啞舍時,他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老闆說這孩子也是亂世之中他撿的,但魏長旭私下裡卻覺得這孩子八成就是老闆的私生子。因為老闆他也太偏心了,就算蘇堯年紀小,但各種寵愛備至啊簡直要閃瞎他的眼!看!這小孩兒從小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長命鎖,一看就價值連城啊喂!他都沒有這麼好的東西戴!
魏長旭一邊看著才六歲的小孩兒趴在黃花梨炕桌上識字看報紙,一邊各種腹誹。他把出去買的早餐也放在了蘇堯旁邊,這時雲母屏風後便轉出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正是這啞舍的老闆。
這人常年都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那上面用紅線綉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老老實實地趴在他的右肩上,端得是無比霸氣。魏長旭無論看多少回,都覺得移不開目光。他這麼多年就沒見老闆穿過其他衣服,頂多秋冬時期在外面罩上一層外套而已。
見老闆浸濕了毛巾,體貼地給蘇堯擦乾淨了小手之後,把餡餅放在祭紅瓷盤中,用小銀刀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幾六塊,又把豆漿從罐子里倒出來,用青花瓷碗盛好放在蘇堯手邊。那一整套動作做得是無比熟練自如,讓魏長旭看得各種眼紅。
好吧,他也不應該跟小他三歲的小破孩爭寵,更何況這個雪糰子一樣的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魏長旭老老實實地洗過手,抓過一張餡餅,一邊吃一邊活躍氣氛似的說道:「今天那些人聊天聊到了之前皇宮裡的那場大火,老闆,你有印象沒?」
老闆正在紅泥小炭爐上燒了壺水,聞言微一沉吟,便緩緩道:「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吧,最開始是從神武門開始燒的,由南向北。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中正殿後面的大佛殿也起了火。那火足足燒了一晚上,據說總共燒毀宮中殿閣一百多間,燒掉了許多珍奇古玩。」老闆的聲音總是那麼平和淡然,但說到最後一句,顯然也掩不住話語間的遺憾和憤怒,丹鳳眼都罕見地眯了起來。
魏長旭卻興緻勃勃地接話下去道:「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娘被火驚了胎,我提前出來的呢!聽說當時有人救火的時候,看到中正殿的火場之中,有或俊美或妖艷的許多人從火場竄出,都說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古董修鍊成精,化形而出呢!」
這個說法坊間自有流傳,但蘇堯卻是頭一次聽到,立刻就把小腦袋從報紙上抬了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魏長旭,希望他再多講一些。
老闆卻低垂眉眼,彎膜用火鉗撥弄著小炭爐里的麩炭,不甚在意地說道:「都是那些監守自盜的宮人們特意傳出來的謠言,你當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那些年宮中寶貝外流,來琉璃廠的客人們甚至可以預定宮裡面的寶貝,連皇后鳳冠上的珍珠、壽皇殿的百斤金鐘都可以弄到手,肆無忌憚。最後鬧得大發了,宮中要查,這才索性放了一把火,推說那些遺失的古董都被火燒得乾乾淨淨,當真是無法查證。」
魏長旭撇了撇嘴,其實這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連皇上都帶頭倒賣古董,上樑不正下樑歪,其他人不還學得有模有樣嗎?
蘇堯見沒故事聽了,便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報紙上,不一會兒又抬起了頭,吭吭唧唧地問道:「旭哥,拍賣?拍賣是什麼啊?」
魏長旭湊過去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一拍桌子怒道:「那些癟犢子!居然想拍賣皇宮裡的那些古董!好籌錢買飛機?這是哪個混賬東西想出來的?真是豈有此理!」連九歲的他都知道,這雖說是公開拍賣,但其實是想把那些國寶賣給外國人。
真是可笑!連自己老祖宗的東西都守不住,還能期望守住國土?
「老闆!你說這可怎麼辦」魏長旭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闆,在七年前皇宮改成了故宮之後,就對公眾開放展覽,他也去看過好幾次的。那些精美貴重的國寶,在他看來一個都不能少!更何況現在那些國寶根本都不屬於皇室了,而是屬於整個國家的!
老闆依舊淡然地看著紅泥小炭爐上的小水壺,等到水燒開之後,穩穩地拿了下來,沏了一杯三紅七青的大紅袍。嗅著茶香,老闆抬起頭,迎上一大一小兩個期盼的目光,不禁勾唇一笑道:「放心,這拍賣拍不成的。沒看報紙都大肆宣揚了嗎?要是敢拍賣國寶,首先學生們就不會同意。我估摸著,接下來就是遊行抗議了吧。」
魏長旭放下幾分心,這北京城的大學生都是熱血澎湃的,動不動就會有遊行活動,再加上報紙的輿論渲染,恐怕這事成不了。
老闆抿了一口澄黃的茶湯,嘆了口氣道:「只是這戰火遲早會燒到這裡,那些東西若是不想毀在這裡,大概很快就會遷到南方了吧。」
魏長旭和蘇堯對視一眼。不同於蘇堯懵懂的目光,魏長旭卻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自家老闆和其他人一樣,八成也是在考慮南下避難了。
在魏長旭的心中,老闆總是料事如神的。
拍賣果然因為學生們的強烈反對和遊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風波又掀了起來。風聞故宮的古董要南遷,一派人認為此舉勢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卻覺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董南遷空擾民心,乃是棄國土於不顧的喪家行為。
魏長旭看著報紙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說什麼「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遷」的話語,他只恨自己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否則真想操起筆來跟其對罵。不作為的是那些軍閥士兵!那些古董們根本沒有錯!憑什麼要在這裡陪著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
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
估計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但魏長旭雖然小,卻也知道故宮裡的那些文物古董,並不能以常理來論。
那是中華民族幾千年傳承下來的遺產。是這個民族的文化。絕對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銷毀!
「老闆,我想去當兵。」魏長旭糾結了許多天,終於握著拳堅定地說道。
蘇堯歪著頭懵懂地看著他,小孩子的概念里,還沒有意識到當兵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老闆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蓋碗,摸著魏長旭的頭,笑了笑道:「你才九歲,人家不收你的。」
「可是……」魏長旭也知道這是實話,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
「別急,我知道你的心思。會讓你心愿達成的。」老闆高深莫測地小小,奇蹟地撫平了魏長旭心中的騷動和不甘。
過了沒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老闆帶著他們去了一趟故宮。
因為時局日益惡劣,也少有人來故宮參觀。本來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皇宮,在硝煙戰火的籠罩下,看起來無比的冷清蕭索。穿梭於神武門的,就只有絡繹不絕地運送木箱和棉花的車輛。魏長旭這時親眼所見,才知國寶南遷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悅。
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彎彎道道,也不管這南遷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奪天工的國寶們可以保存下來免於戰火,他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文物古董南遷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級強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繼位的兒孫們,也紛紛效仿,甚至變本加厲。所以故宮的寶貝當真是數不勝數。古董南遷也不可能全部都帶走,只能選擇最珍貴的。古董粗略就分為瓷器、玉器、銅器、字畫、印章、如意、煙壺、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樂器、盔甲、儀仗等等若干種類。書籍文檔也很多,例如文淵閣存的四庫全書、攡藻堂存的四庫薈要、善本方誌、還有各種藏經佛經、軍機處檔案、奏摺履歷、起居注、玉牒、地圖等等各種繁雜書籍,數不勝數。
魏長旭帶著蘇堯一邊走,一邊聽著老闆如數家珍,覺得腦仁都開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時侯,他就看到故宮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門別類的裝箱了。
至於老闆為何來這裡,也是因為裝箱的時候需要行內人的經驗,琉璃廠的古董商被請來了好幾位,細緻地為工作人員介紹什麼材質的古董需要什麼樣的箱子,中間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麼合理利用每一處縫隙等等。而作為回報,這幾家被請來的古董商,都是要隨故宮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單獨上路安全穩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車票或者船票了。
魏長旭和蘇堯是兩個小孩子。老闆是不放心他們單獨留在店裡才帶來的,只要他們乖乖地坐在一邊不添亂就沒人理會。魏長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樣傻坐著,帶著蘇堯這個跟屁蟲也幫幫遞繩子搬搬棉花穀殼送送剪刀什麼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貴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壞了,賣了他們都賠不起。
魏長旭嘴甜勤快,蘇堯靦腆乖巧,兩個孩子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喜愛,而魏長旭也在幾天後得到了允許,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裝箱的古董。當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隨意帶走,但只是看看也沒有什麼。
這一天,他翻出來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幾個去問老闆,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
「菩提子?是英華殿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樹結的果子嗎?」魏長旭想起那棵鬱鬱蔥蔥的菩提樹,在盛夏的時候,就像一柄綠色的大傘亭亭如蓋。經常聽古董店掌柜們聊天的他其實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頓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語中,是覺悟的意思。
「不是,菩提子是一種川穀草結的果子,產於雪山。菩提子有許多種類,最適合做念珠。」老闆伸手拈起一顆菩提子,細細端詳道,「你看這念珠表面布有均勻的黑點,中間有一個凹的圓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顆菩提子成周天星斗眾星捧月之勢,故名星月菩提子。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
「啊?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裝箱一起帶走啊?」魏長旭一聽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於這樣的心理,總覺得要帶走所有的東西不扔下一個才更好。
老闆撥弄著魏長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過,應是這麼多年宮中的收藏,還未編成串的散珠。這是銀線菩提、佛眼菩提、鳳眼菩提、天意菩提……喏,雖然種類很多,也很難得,也許也被高僧加持過,但菩提子乃是一種植物的果實,只要川穀這種草不滅絕,就會有更多的菩提子結出來,並不那麼珍貴」
老闆神色淡然,語氣中卻透著說不出的蕭索意味,他直起身,望著那些陸續被裝箱的文物古董,嘆了口氣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燒制的秘法已經失傳,那些玉件擺設,琢玉的師傅已經過世。那些都是真正的傳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
「這……」魏長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說這一路不會出問題的,但也知道這是自欺欺人。這些天里,在故宮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
老闆只是偶發感慨,很快就回過了神。他摸著魏長旭的頭,知道這個孩子喜愛古物到了一種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開解道:「佛家講有六道輪迴,人是終將要死去的,器物也是會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盡心儘力了就好。」
魏長旭聽得出這句話里飽含滄桑,他抬起頭,發現老闆正定定地看著不遠處正在捧著古籍翻開的蘇堯。
這一刻,老闆的眼中,有些他看不出來的複雜意味,直到他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這一幕,都參悟不透。
雖然被冷酷地告知這一大箱菩提子不能被帶走,魏長旭也並不放棄,他執意找到了院長,得到了允許之後,便和蘇堯開始了一項任務。他們倆用紙疊了方包,在裡面放上一顆菩提子,在每封一箱文物的時候,都往裡面虔誠地放上這個紙包,祈禱這些菩提子可以保佑這些古董不會遭受意外。他們還抽空把菩提子串成手釧,給每個工作人員都發了一串,祈禱可以保佑他們一路平安。
魏長旭自己戴了一串棕色的太陽菩提,蘇堯是一串白色的雪禪菩提,老闆則戴了一串金鐘菩提。
然後,在1933年2月6日,故宮第一批文物古董開始正式裝車起運。
有人開始別有用心地散布謠言,說院長易培基先生監守自盜,從北京城運出這些古董是要賣給外國人的。三人市虎。曾參殺人。還真有人信以為人。事情也就傳得越發有鼻子有眼,連南京政府郁發了傳票,要法院擇日開庭審理。期間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幾人被連累下了大獄,無處伸冤,很久以後才被釋放。
老闆在幾個月後到上海尋到了他們,就在沒有提出出離開,而是留下來參與了文物保管工作。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終於把朝天宮庫房整理了出來,故宮的文物古董也從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長旭此時已經是少年人了,瘦長的身材還在不停地拔高,蘇堯也已經快要滿十歲,越發的靦腆內向。他們和文物古董一起順利到達南京後,陸續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當所有人都以為可以安定下來,已經十四歲的魏長旭甚至動了念頭想要離開參軍了,可1937年卻並不平靜。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
隨後的8月13日,上海爆發八一三事變,上海淪陷。
戰火已經燒到了南京附近,有時候仰頭看天,都能看得到天邊那抹像是隨時都能壓下來的厚重烏雲,壓抑的讓人無法喘息。
傷害八一三事變的第二天,故宮博物館院就做出決定,繼續遷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轉往長沙。老闆當時就想讓魏長旭和蘇堯跟著第一批的文物離開南京,但魏長旭知道老闆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強硬地陪他留了下來。文物陸續轉移,但大體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漢口轉運長沙最終到安順,中路去往宜昌轉運重慶最終到達樂山,北路是經徐州、鄭州到達西安。魏長旭他們最終選擇了坐火車北上,據說最後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滯留到12月8日,才終於搭上了黃浦號輪船,離開了南京。
而五天後,南京淪陷,日軍做下了舉世皆驚的南京大屠殺慘案。
究竟還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來黎明呢?
魏長旭和蘇堯擠在卡車貨廂的縫隙間,隨著車廂的晃動而身體無意識地顛簸著。現在已經是1939年的春天,他們一路歷經千辛萬苦,兩年前裝載文物的火車從南京開出之後,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軍的轟炸襲擊,幸好火車停靠在了廢棄的軌道上,才逃過一劫。過鄭州的時候也經歷了轟炸,幸好也是有驚無險,沒有一點損傷。過了鄭州之後又轉往西安,後來又轉去了寶雞,又因為日軍轟炸得厲害,又被迫轉移。結果從寶雞到漢中僅僅一百多公里的秦嶺路程,他們走了快三個月。在翻越秦嶺的途中,他們遇到過土匪和野狼,幾經歷險,魏長旭覺得就算是當兵也不過如此了。
據說其他兩路的文物古董也並不是風平浪靜,水路去往重慶的那一路,在三峽時差點翻船入江。幸虧在最後時刻有經驗的船夫力挽狂瀾。轉往長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難重重,險些遭受日軍轟炸,最終都決定把文物轉往峨眉樂山一帶。
魏長旭他們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們是從陸路入川。
李白曾有詩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魏長旭本來以為翻越秦嶺的山路就已經夠艱險的了,結果到了入川的棧道,他才知道什麼叫做蜀道難。
所謂蜀道實際上就是棧道,是在懸崖峭壁間開鑿一個個孔洞,在孔洞內插上石樁或木樁,上面再橫鋪木板或石板。這種狄窄的棧道承重有限,一輛車最多也只能載三四個箱子,還必須有人在前面領著卡車走,在峭壁上轉彎時還要鳴笛示意,車隊前進得出奇的緩慢。一段才二里的棧道,一個往返就要走上兩三日,魏長旭問了一下帶路的鄉親,他們若是要這樣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計至少也要走六七個月。
「旭哥,你身體好了點沒?」已經十三歲的蘇堯完全已經是個少年人的模樣,穿著的軍大衣已經在路上磨損得破舊不堪,但他的臉邊依舊白皙,此時正滿臉擔憂關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長旭的額頭。
整個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嶺的山林間煎熬,魏長旭的身體就算再好也頂不住。蘇堯有些焦急起來,甚至還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長旭把衣服執意都塞給他穿,又怎麼能把身體凍成如此破敗?想到這裡,蘇堯便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了下來。不顧魏長旭的抗議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著,我下去找老闆,看看他那裡還能不能弄來葯。」
魏長旭想要抓住他不讓他亂走,他們能蹭卡車坐著,就已經是別人多加照顧了,沒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腳走路的嗎?但他終歸是病著,蘇堯的行動又快,他手伸出去,什麼都沒有抓住。
這臭小子……魏長旭無奈地又閉上了眼睛,高熱的身體讓他的腦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間,他彷彿聽到了有人高聲呼叫,然後就是刺耳的汽車喇叭鳴笛聲,他的身體彷彿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動起來,愕然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坐著的長車衝出了棧道,一頭朝山下的深澗跌去!
幸虧蘇堯早就下車了。
魏長旭在那一瞬間,腦海中居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也許是人在生死關頭的潛能迸發,魏長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斷,若他此時立刻朝下跳去,說不定還能僥倖抓到棧道下面的木條。但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車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記得上車時他曾經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箱子上的編號開頭,是「經」字,那就是《四庫全書》的經部。既然是書,就不怕摔,但就怕掉進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書很沉,但在下落的過程中,魏長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絕境之中的力氣倍增,還是上天趕巧,在卡車跌入江中之前,三個箱子都被他扔到了灘涂之上。也沒工夫去看卡車司機是不是來得及跳車,他看準了一處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個方向摔了過去。
魏長旭眼中最後的畫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樹枝掛斷,漫天的佛珠飄散,在烏藍的天空下瀰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氛圍,他心神一松,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為什麼不讓我救人?這孩子他還活著啊!」
「你這樣,就改變歷史了啊!如果你沒有通過羅盤來到這個時間,這個人說不定就會這樣死去。你若是救了他,產生了蝴蝶效應,以後一連串的事情發生變化,導致歷史發生偏差,這個責任,你來負嗎?」
「我是個醫生!責任就是救死扶傷!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袖手旁觀?」
「你要考慮大局,如果每次都這樣,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擅動洛書九星羅盤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而是實話實說。」
「你!」
這兩人是誰啊?怎麼在吵架?洛書九星羅盤?這名字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啊?
魏長旭只是意識清醒了這麼一瞬間,就又頭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他才重新感覺到自己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
還痛著,就說明自己還活著。
魏長旭咬著牙堅持著感覺自己身體各處,他的腿應該是摔斷了,幸好蘇堯最後給他裹上的一層軍大衣讓他的胸腹上身沒有遭受更大的創傷。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書有沒有損壞。
魏長旭迷迷糊糊之間,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搬來搬去,也餵了一些藥片和打了針。等他可以睜開眼睛時,立刻就看到了蘇堯哭紅的小臉。
老闆知道魏長旭還說不出話,但從他的目光中領會到他最想要知道什麼。便拍了拍他的頭欣慰地說道:「那三箱書一本都沒丟也沒浸水,真是多虧你了。你的腿也沒什麼事,不過要好好休養。有人救了你,是誰你還有印象嗎?我們沒找到人,可要好好謝謝人家。」
腦海中閃過一些爭吵的片段,魏長旭不解地搖了搖頭,事實上那些話他根本有聽沒有懂。
老闆皺了皺眉,懸崖峭壁危險至極,他們繞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後才下到懸崖底上的灘涂。當時司機已經墜亡,但魏長旭卻已經好好地躺在了灘涂上,斷腿處被綁好了,還接骨接得極好,包紮得非常細緻沒有導致失血過多。灘涂上散落的書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順序。若不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的。而且甚至連書箱里蘇堯塞的三顆菩提子還有掉落的太陽菩提子手訓也一個不少地都找了出來。
同樣守在一旁的「我們的正義必然戰勝過強權的真理,終於得到它最後的證明……日本天皇已經宣布無條件投降……」
嘶拉嘶拉的電波中,傳出令人振奮的消息,一時間屋子裡面歡呼聲和喜極而泣的聲音不絕於耳,魏長旭使勁地閉了閉眼睛,還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
在黑暗中呆了太長的時間,對於光明的驟然降臨,有著本能地顫慄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們可以回去了!」蘇堯欣喜地撲向魏長旭。他已經十九歲,是個成年人了,魏長旭禁不住對方一撲,從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嗯,我們可以回去了。」魏長旭壓下心頭狂喜,反而回頭看著在寺院中堆積的木箱,理智地說道:「不會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兩年,等國內形勢平穩的。」他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完全是個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勢利弊。
蘇堯卻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因為在棧道上的那場事故,魏長旭的身體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沒法休養好,更是日漸消瘦。蘇堯這些年來,簡直就是把他當易碎的寶物來對待,況且在老闆離開之後,他們更是相依為命。
「老闆他……應該不會跟我們回去了吧?」想起老闆,蘇堯低垂下頭,抿緊了唇。
魏長旭捏了捏他的肩膀,並沒有說話。
七年前他們在峨眉山落腳之後,老闆就離開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來他們一眼。魏長旭此時回想起來,才發覺老闆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沒有任何區別,現在若是和他們在一起,感覺倒像是比他們還要年輕。
「別想了,我們還是好好慶祝一下吧!」魏長旭起身推開窗戶,讓久違的陽光照在臉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很快,很快他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
事實上回去的路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好走。
日本天皇雖然簽署條約宣布無條件投降,但國內的日本軍閥並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國內形勢遽變,國共兩黨又起爭端,局勢一下子又撲朔迷離起來。
文物古董整理有條不紊,因為沒有了空襲轟炸的隱憂,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慶集中,到了兩年後才啟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斷,好在他們隊中沒有傷亡,順著長江而下,直達南京。北平故宮博物院在民國十四年雙十節成立,終於在二十二年零兩個月後,所有遷徙的文物古董又歸於了一處。
國內的戰爭依舊沒有結束,但魏長旭卻並沒有太擔心了。畢竟都是國內爭端,也絕不會危機到老祖宗的遺產。他每日埋頭整理那些價值連城的文物,每每在閑暇之餘,都感嘆這十五年的顛沛流離。無論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過了一萬兩千多公里。而這上百萬件古董,經歷了萬里長征,居然沒有一件遺失或者破損的,當真是難能可貴,算得上是一場奇蹟。
由於日夜辛勞,他的身體日趨衰敗,但每日都沒有休息地工作著,每每蘇堯勸他多休息,他也無暇注意。
1948年底,開始陸續有文物分批轉往台灣。魏長旭沒有攔阻,也沒有辦法攔阻,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管理員。而且分開又能如何?他知道這些文物會受到很好的對待,即使分隔海峽兩岸。
也有人勸他一起離開大陸去台灣,他卻沒有應允,依舊留在南京的朝天宮,整理著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蘇堯也一直默默地陪著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楓葉再次紅了,但他卻變成了孤單一個人。
老闆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依舊是那樣的年輕。
魏長旭抖著唇,把那個白玉長命鎖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麼走的?」老闆的話語很平靜,像是早就知道蘇堯會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來的……」魏長旭閉了閉眼睛,彷彿還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倉庫很暗……為了怕有火災……所以並沒有點煤油燈……他……他一腳踩空……
「嗯,又是沒到二十四歲。他應該沒有經歷什麼痛苦就去了,還好。」老闆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悵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長命鎖,抬起頭盯著魏長旭看了半晌,喟然嘆道:「謝謝你照顧他,雖然只是順便的。現在戰爭已經平息了,你的心愿……應該已經達成了吧?」
魏長旭恍恍惚惚,並不能理解老闆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齊齊的倉庫,像是若有所悟,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老闆的面前,只剩下一攤衣物,他彎腰從衣服裡面撿起一顆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顆金剛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貴的品種。
金剛,為堅硬無比無堅不摧之意,有可摧毀一切邪惡之力。而金剛菩提子還有分瓣的等級,一般常見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貴。老闆手中的這一顆,是只有傳說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剛菩提子。紅棕色的表面還有著火燒火燎的痕迹,現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後的大佛殿起火,你拼盡最後願力轉世投胎,化為人形……」
「此間保護古物的心愿已了,我定會選個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願力……」
至此,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名叫魏長旭的小管理員,熟知的人都以為他由於弟弟的意外,傷心離去了。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闆也沒太深思,看著魏長旭勉強地撐著眼皮,便囑咐他好好休息。
路還長著呢。
是的,路確實很長,一直到這一年的秋天,他們才到了高聳雄踞的劍門關。之後又輾轉從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後一呆就是七年。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