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3年※
昇平巷原本是秦國最尊貴的貴族所居住的地方,據說一整條巷子都屬於這個家族,當年每天來拜會的人絡繹不絕,燈火徹夜通明,真可謂是歌舞昇平。
但隨著這家的族長叛逃國外,昇平巷便一下子冷清了下來。雖然秦王並沒有收回這個府邸,但顯然這個家族已經負擔不起這座宅子的一應花銷,遣散了奴僕,把偌大的宅院巷子分開陸續租了出去。
幾十年下來,昇平港便成了販夫走卒經常流連的地方,時間久到他們都已經忘了這片府邸的主人到底姓什麼了,就連府邸上的牌匾都落滿了灰塵,隱約可以看得出來有個“甘”字。
在一處府邸的偏門處,從開春起,就有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門檻上,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泛黃葛衣,抱著一捆竹簡,靜靜地坐在那裡低頭看著。一開始還有人好玩地上前逗弄他、與他聊天,但後來發現這是個除了讀書簡之外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便也就搖搖頭離開。事實上,他們也知道這年頭能有書簡的,都是大家子弟之後,只是看這孩子的衣服和蒼白的臉色……這家應該窮得只剩書簡了吧!
不過久而久之,經常在昇平港走動的人家也都習慣了這個坐在門檻上的孩子,也沒人相信他真的能看懂那些晦澀的書簡,畢竟這年頭識字的人都極少,許多人都覺得這孩子只是拿著書簡做做樣子而已。而且這孩子還喜歡每天在看完書簡之後,抬起頭眺望著遠方看著夕陽,直到太陽落山。
“夕陽美乎?”一個年輕清朗的嗓音從孩童身側響起。
“我觀之,並非夕陽也。”
男孩兒並沒有側頭,而是繼續凝視著西方天空慢慢落下的夕陽。他身邊的這個人已經坐了半晌,沒想到要說的居然是這麼無聊的話題。
“哦?那是為何物?”那人沒想到這個年紀的孩童如此口齒伶俐,並且言語沉穩,比起懵懂的同齡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順著這孩童的視線望去,眯了眯雙目,道,“可是咸陽宮乎?”
“然也。”男孩兒微微翹起唇角,笑著點了點頭。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領悟到了為何男孩兒喜歡坐在門檻處讀書,因為從開啟的門院往裡望去,狹窄的院落中堆滿了雜物,高高的院牆更是擋住了視線,只有坐在門檻這裡,才能望到咸陽宮的一角屋檐。看著那在夕陽下顯得巍峨壯麗庄麗的咸陽宮,那人越發覺得這個孩童不簡單。他曾經周遊列國,這次受好友囑託,來大秦尋找他的後人,也早就打聽清楚了身邊的這個小童,就是他要找的人之一。本來打算扔下幾百金就離開的,結果這孩子還真不一般。
“可是想進宮?”那人微笑地問道,心下卻是暗道不愧是貴族之後,胸懷大志!
“非也。”男孩卻搖了搖頭,指著遠處咸陽宮房檐道,“那處風景最好,我想坐那隻脊獸!”
“只為看風景?”那人微訝,“爾竟知脊獸,那爾可知何為脊獸?”
“防水、護脊、美觀。”男孩兒一字一頓,簡簡單單用六個字就概括了脊獸的功用,顯然並不是從他人口中得知。因為若是別人告訴他的,應該會講的更詳細些。
“然也。”那人有些驚喜,這孩童實在是出乎他意料的聰穎。其實脊獸就是房檐上的那些獸件,其中正脊上安放吻獸和望獸,垂脊上安放垂獸,戧脊上安放戧獸,另在屋脊邊緣處安放仙人走獸。工匠在兩坡屋脊瓦壟交會點,以吞獸嚴密封固,防止雨水滲漏,既保護了脊獸,又有美觀裝飾的效果。一般廡殿頂都是五條屋脊,放有六隻脊獸,俗稱“五脊六獸”而咸陽宮的主殿卻是重檐廡殿頂,便是“九脊十獸”。
夕陽在兩人的一問一答中慢慢下落,逐漸隱沒在威武雄壯的咸陽宮主殿之後。而少了夕陽的映照,那屋檐之上富麗堂皇的琉璃瓦也黯然失色,在晚霞中只剩下屋脊和脊獸的輪廓。
男孩兒收回了目光,開始捲起手中的書簡。天光已經散去,家裡窮得晚上都沒有燈油可供他苦讀,所以一天的學習就只能到這裡。還好就算他家中再落魄,他的父親和叔叔也沒有賣掉家中所藏書簡的意思。他們現在所住的房間里,大部分都被祖輩所收集的書簡佔據了。
那名不速之客掃了眼男孩兒手中還未卷完的書簡,只瞥見了幾行字就立時呆住了。這孩子才幾歲?就開始念《中庸》了?莫不是拿在手裡唬人的吧?當下便忍不住問道:“爾生而知之?學而知之?還是困而知之?是安而行之?利而行之?還是勉強而行之?”
這句話是出自《中庸》之中的一段,可做各種解釋。這時的書簡為何難以流傳,一是因為竹簡過於笨重,謄寫不易,二是因為沒有句讀,無法斷句。就算是真的識字,沒有老師教導,也完全讀不懂其中含義。而這人挑出《中庸》之中問的這一段,實際上說的是人的資質所分的等級,在他看來,眼前這男孩兒要是真的能讀懂手中的書簡,那確實就可以算的上“生而知之”了。
男孩兒並沒有停下捲動手中的書簡,而是安之若素地淡淡回道:“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那人聞言一怔,隨即大喜。這男孩兒所說的這一串話,出自《禮記·學記》,既巧妙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還隱隱暗有所指,因為這一句話的最後,是“教學相長也”。這難道暗示了他想拜他為師?哎呀!這樣的徒弟,他也非常想要啊!怎麼辦?要不要矜持點呢!
結果這男孩兒卻慢悠悠地繼續道:“此乃困知勉行也。”
那人被這句總結的話堵得差點一口氣都上不來,這……這這!困知勉行?這是在自謙嗎?胡鬧!這是強詞奪理吧!
男孩此時已經收了手中的書簡,書簡沉得他必須雙手懷抱才能拿得起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就要低頭往院子里走,那人連忙起身扶住他,急問道:“爾缺師父否?在下可為爾師!”
男孩兒昂起了頭,頭一次抬眼正視這個他身邊一直嘮嘮叨叨的人。嗯,長得雖然很帥,但也就只有帥了。還一身的青色道袍,可是配上那張臉看起來就不像正經道士。男孩兒略微嫌棄地撇嘴道:“爾乃一道人矣,我不想求仙問道。”隨即便一揮滿是補丁的葛衣袍袖,揮開這奇怪道人的手,轉進了門縫之中。
“啊!”那道人一驚,但驚的卻不是這孩童的態度,而是他終於看清楚了這孩童的相貌。
相面是道人的拿手絕活,他站在那裡,也不顧院門緊閉,徑自抬起左手掐指一算,須臾之後便笑著喃喃道:“你我有師徒緣分,今日已晚,在下明日再來正式拜會。”之後便彈了彈身上的塵土,翩然而去。
許久之後,本來緊閉的門縫間,隱約傳來低語的童音。
“緣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