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宮※
位於咸陽西北二十里處,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的奢華大氣的宮殿。昔日絲竹之聲不絕於耳的宮室,現今已悄無聲息,幽靜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蕪的陵墓。
隆冬時節的夜晚,連鳥鳴蟲唱都已絕跡,地上還燃著幾個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卻依舊烘不盡這殿內令人心中發寒的孤寂感。
趙姬穿著一件淺黃色的聚羅衫,肩上披著緗色印泥飛雲帔,下身穿著五色花羅裙,腳下踏著鳳頭履,頭上梳著凌雲髻,戴著一頂金芙蓉冠子。秦國以黑為尊,以她的尊貴身份,也自是可以穿與秦王一樣顏色和制式的冕服綬帶。只是她自少時起就喜歡顏色鮮亮的服飾,除了出席比較莊重的場合外,她私底下都是怎麼艷麗怎麼打扮的。
紅妝翠眉,面上敷了幾層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紋路,兩鬢少許銀白的髮絲也盡量用髮飾掩住了。大殿之內點亮了零星幾個燈盞,並不是燈油不足,而是在這樣的光線下,別人才不會看清她臉上的皺紋。身為一個國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儘管已經落到最狼狽的地步,趙姬也儘可能地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幸好她的兒子雖然把她囚禁在這裡,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決不苛待。只是身邊伺候的人全都換成了宮女,平日里禁止男人進入雍宮。
想到這裡,趙姬瞥了一眼自從進了殿之後,就一直藏在陰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麼混進雍宮的。
大殿之中,擺放的禮品琳琅滿目,大部分是她該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飾,還有些就是趙國的戰利品。趙姬出身趙國,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就是在趙國度過的,所以也許是為了迎合她的喜好,這些戰利品都是經過層層挑選的珍品,甚至還有趙國王室代代相傳、只有王后才能佩戴的一對龍鳳紫蚌笄。
那是用一對稀有紫色蚌殼做成的發笄,經過打磨之後顏色還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變幻莫測。而且蚌殼都是有弧度的,這對發笄卻是筆直的,從長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斷出那個蚌殼有多龐大,更不用說那上面雕刻的龍鳳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了。趙姬曾經不止一次從信中聽過趙王太后說過此物,一見之下便立刻拿在手中細細端詳。
想當年趙王太后也不過是一介娼妓,兩人還曾經在趙國的宴會上見過數次,當年誰曾想得到兩個小小的舞女,一個會成為趙國的王太后,而另一個會成為秦國的王太后。
聰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會互相攀比,且不論趙國和秦國究竟哪個國力比較強盛,趙姬覺得自己還是勝了,畢竟這對龍鳳紫蚌笄現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趙王太后是死是活,她卻沒有興趣去了解。
把玩著這對龍鳳紫蚌笄,趙姬從一堆珍奇異寶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畫過的眼梢隨意地一掃而過,最終落在大殿角落裡站著的那人身上。
雖然殿內燃著的燈盞照不到對方的容顏,但已經足以勾勒出對方栗色胡服之下強壯的體魄,每根線條都是那麼完美。
趙姬舔了舔微發乾的唇瓣,她已經被囚禁在這裡足有十年了。嫪毐長得什麼模樣,她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雍宮一次,那麼他就可以來這裡第二次、第三次……
“說吧,爾想要何物?”趙姬揮了揮袖子,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沉默。往日早已習慣這大殿中的死寂,可現在卻讓她覺得有股令人喘不過氣的黏膩感。
“臣嚮往夫人已久。”那人開口了。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地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可趙姬卻是一顫,連呼吸都頓住了。這句話正是嫪毐初見她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也許是被勾起了往日的回憶,也許是對方暗含曖昧的稱呼,更也許是因為對方暗示自己同嫪毐一樣的謀求,讓趙姬本來緊繃的臉容也放鬆了少許,她朝那個黑暗的角落又向前走了兩步,柔聲笑道:“盡可言之。”
“夫人幽居此地,實在是令臣心痛不已。臣經營數年,終有一日得見夫人真容,實在三生有幸。”那人再次開口,卻是又換了一種口音。
趙姬卻一下子怔住了。因為這人說的是一口趙國的口音。
趙姬這一輩子,最快樂的並不是當王后或者太后的日子,反而是在趙國當歌姬的歲月。
雖然沒有貴重的衣裙、珍奇的飾品,卻可以享受眾多男人追求仰慕的眼神。
趙姬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她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即使被幽禁此處十年,容顏也日漸老去,可有時攬鏡自照,她還是會覺得自己美艷不可方物。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又怎麼會有她這樣成熟誘人的風韻身姿。
這樣想著,趙姬又忍不住往那人的方向走了兩步。
“臣不忍夫人被困此地,遂想了一個法子,定令夫人脫離牢籠。”
趙姬輕呼了一聲,反而定住了腳步。她本以為此人潛入雍宮,只為跟她春風一度,又或春風數度。結果卻沒想到他竟是想要把她救出此地!牢籠,他形容得沒錯,這個偌大的宮殿,就是困住她的牢籠。
呼吸急促起來,趙姬倏然睜大了雙目,緊盯著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來的男人。
那人有著一雙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深陷其中。
殿中的火盆好像點得太旺了一些,趙姬覺得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燥熱。
那人在趙姬的面前停下,伸手抽出了對方手中的那對龍鳳紫蚌笄。
趙姬毫無抵抗,任其輕輕鬆鬆地就抽出了那對價值連城的紫蚌笄,呼吸又急促了幾分。
她緩緩低下了頭,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這個角度,露出光潔細嫩的脖頸和弱不勝衣的姿態,是最令男人把持不住的。
那人溫柔無比地把手中的其中一支紫蚌笄插在了趙姬的髮髻之上,動作輕柔,就像是對待著人生中最珍貴的物事一般。
趙姬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被人如此珍視對待了,心跳如擂鼓般,那靠近的陽剛之氣籠罩了她全身,幾乎令她感到眩暈。
“臣此處有種假死葯,服之可令人有中毒跡象,半月之後逐漸好轉,對身體卻是無害。”把那支鳳形的紫蚌笄插好之後,那人也順勢低下了頭,在趙姬耳邊輕柔地說道。
趙姬雖然被其所迷,但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很快便明悟了對方話語中的含義,頓時抬起頭,雙目一亮。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但最初被幽居的幾年,都是怨恨兒子居然狠心殺了她的情人和孩子,所以低不下頭求和,而後幾年卻是越憎惡越失去了冷靜。其實只看她在雍宮所用之物一應俱全,逢年過節禮數無比周到,便知他兒子對他依舊放不下。
她一直都把政兒當孩子看待,卻完全忘了他也是個男人,她先低頭又有何不可?
裝病卻不好糊弄過去,若是被識破反而會令政兒越發厭棄於她。真把自己弄病,她又覺得有些危險,萬一太醫令醫術差勁,那她豈不是得不償失?而此人提供的方法,倒是最穩妥不過了。
最少,還可以再見政兒一面。只要見到政兒,就有希望。
她受夠了這樣的生活,簡直一刻都無法再忍受。
那人並沒有把另一支龍形的紫蚌笄插在趙姬髮髻上,而是拿在手中反覆把玩,像是在暗示著什麼。
趙姬卻浮想聯翩,口乾舌燥。
“秦王明日即將返回咸陽,夫人速下決斷吧。”那人走到離他們最近的那個案几旁,拿起一壇桂酒,拍開上面的封泥,把醇香的酒液注入旁邊的一尊方天觚。
趙姬微笑地注視著對方的舉動,並未出聲制止。
這尊方天觚,她已從宮女那裡知道是她的好孫兒扶蘇送過來的。用這尊方天觚喝“毒酒”,若是事發,牽扯就越發大了。可她卻明白,越是牽扯得大,政兒的想法和顧慮就會越多,她就越可以趁亂從雍宮回到咸陽。所以她只是遺憾地笑道:“真是給大公子添麻煩了。”
“嘖,夫人當那大公子送來這觚是純粹的好心不成?”那人嗤笑了一聲,不屑道,“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趙姬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她年少的時候見的都是自詡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後來跟了異人,為了兩人之間有更多的相處時間,也曾央求對方教她經史子集。觚不觚這句暗指著什麼,她自然被人一提點就想了起來。
像是當眾被人扒下了遮羞布一樣,趙姬的臉頰立刻就赤紅一片。她自是知道自己在嫪毐一事上做得有些太過了,但比起之前鼎鼎大名秦宣太后還差得遠呢!!而且她再怎麼荒淫無度,也輪不到一個小輩來指責!
盯著方天觚中足以倒映她美貌容姿的清澈酒液,趙姬一時氣憤,來不及思考就想直接一飲而盡。
可那人卻把方天觚往回一收,緩緩抬手,深深注視著趙姬,自己先飲了一口。
趙姬被那暗沉的雙眸看得心神俱顫,同時也懂了對方是怕她不信藥物的效用,直接以身試藥。
這種深情直接讓久曠的趙姬感覺整個人都要化了,她不是沒有防備之心,但對方若是想要加害於她,大可不必如此費心。更何況她對自己的魅力有極大的自信,即使已經幽居了十年,但趙姬覺得自己依舊風韻不減當年。
在對方喝掉一口的方天觚遞過來的時候,趙姬雙手接過後,特意轉過觚身,把紅唇慢慢地印在對方剛才喝過的地方。
清冽的酒液在唇舌間略一打轉,便沿著喉嚨直入腹中,就像是有股邪火一直燒了下去。
“哐當!”方天觚砸在了地上,沉重的觚身骨碌碌地滾動了幾圈,最終停了下來。
趙姬身體一軟,直接昏倒在地,嘴邊緩緩溢出深黑的鮮血。
“蠢女人。”
那人優雅地掏出一塊手帕,吐出口中含著的毒酒,又吃了一顆丹藥,撫了撫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本想彎下腰從趙姬頭上摘下那支鳳形紫蚌笄的,卻聽到了婢女因為方才的響動而過來查看的腳步聲,只好皺了皺眉,把身形隱進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