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5年※
王離拿著腰牌接受著高泉宮門口的侍衛檢查。
自從兩年多前荊軻險些刺殺秦王后,宮中的守衛就更加嚴格了之前是上殿除佩劍,現在乾脆是在宮門口就要把佩劍卸掉。就算是去高泉宮也不行,因為高泉宮與咸陽宮緊鄰,還有著一條棧道直接連接兩處宮室。
淡定地把佩劍交給侍衛,王高順利地走進了高泉宮,抬頭仰望著從山坡蜿蜒而下的一汪清泉。他還是頭一次來到這裡,其實就連隔壁的咸陽宮他也有一年多沒有踏足過了。
在咸陽宮中也學不到什麼武藝,禮、樂、書、數他也不願意學,也就是相當於在這兩年中,和各個公子還有王侯世家的少爺們混了個臉熟而已。一年前他爺爺王翦從前線謝病歸頻陽之後,就稟明秦王,領了他回家,親自教導他。反正他爺爺回來了,他也就不用在咸陽宮中當質子了。即使他的父親王賁還在前線帶兵,但畢竟是李信手下的副將而不是主將,聲望不足,也沒有必要再送質子入宮。
冬日的寒風驟起,刀割似的劃向臉頰,王離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在軍營的磨鍊下,
十六歲的他已經長得英武剛毅,整個人就像是一柄開了刃的利劍,鋒芒畢露。
王離先是習慣性地駐足環視了一圈周遭的情況,才信步追上前面帶路的內侍。
他今天來高泉宮,並不是來見這裡的主人扶蘇的。而是位少年上卿託人傳了信,約他敘話。一想到他們兩人已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王離的腳步就又不由自主地急切了幾分。
內侍也被王離身上迫人的氣勢所懾,一路小跑著帶路,氣喘吁吁地將他帶到一處偏殿。剛想要通報,結果身後的王離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推開殿門,直接跨過了門檻,大步而入。
這間偏殿應該是專供少年上卿使用的,入日就是一個個裝滿一摞摞書簡的書架,一股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味混雜著墨臭撲面而來,一下子就把王離嗆得打了幾個噴嚏。
他簡直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覺得墨很香,明明臭得幾乎要讓人暈過去。
不過因為殿門大開,王離倒是一會兒就緩了過來。除了書架,偏殿里連地上都堆積著
各種各樣的書簡,中間只留著幾條窄窄的空隙供人行走。
連跨帶跳輕巧地繞過這些書堆,王離轉過一排書架,卻發現屏風前的案几旁並沒有人在。剛想高聲詢問外面的內侍,卻見屏風後人影晃動,一個身著綠袍的少年訝異地走了出來。
少年上卿的官袍是綠色的,所以常年也都慣穿綠色的衣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石綠色的長袍,下擺卻都撩了上來,系在了腰間,露出了下面白色的褻褲。
王離一怔,倒是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場景,立刻就漲紅了臉,連連道歉。
綠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書簡放在案几上,邊彎腰整理衣袍邊道:“是怕在殿內走來走去被竹簡劃破衣服,勿怪。”
“是我魯莽了,應讓人通報一聲的。”王離揉了揉鼻子,覺得自己理虧得很。誰能想到這位在外面一本正經無懈可擊的少年上卿,私下裡居然是這樣一副隨意不羈的模樣。
他剛剛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風後面有床鋪的模樣,想來這位少年上卿平時若是看書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這裡。
綠袍少年動作很快,放下了長袍,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長髮,幾下就恢復了莊重的模樣。他淺笑著招呼王離坐下,自己則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溫的水壺,沖了兩杯泡著梅花瓣的熱水放在了案几上。因為這處偏殿中存放的書簡很多都是朝中事務,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內侍靠近,甚至連採薇都不能隨意進入,所以綠袍少年便養成了自己動手的習慣。
透過縹緲蒸騰的水汽,王離打量著許久未見的少年。比起初入咸陽宮時的孩童模樣,現今已經十四歲有餘的上卿才算稱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經抽長了許多,五官雖然已經長開了許多,但猶帶著幾分稚氣未脫,卻足夠俊秀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看著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個人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柔和氣息,王離不禁感慨道:“畢之,你變了很多。”
綠袍少年微微一笑,誰不會變呢?就連王離對他的稱呼,也從阿羅變成了畢之,變成了大公子扶蘇親自給他所取的字,距離也無形之中疏遠了許多。
自從選定扶蘇成為要輔佐的明主之後,他便調整了之後的人生計劃。先要改變的就是自己的性格。
因為自小長大,家裡人都不苟言笑,養成了他的面無表情,但身為下屬,總不可能老綳著一張臉。更何況前兩年扶蘇到了變聲期,在這期間基本都不怎麼說話,能與其心意相通的他便成了對方的口舌。與其他人交往,笑容便是必需品。
最開始他也不習慣,但之後也就看透了。其實笑與不笑,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在自己真實的表情外面加一層面具罷了。笑容還能瓦解對方的戒心,又何樂而不為呢?
“少時不懂事罷了。”綠袍少年笑著啜了一口淡雅的梅香茶,自從喝慣了師父喜歡的花茶,他便讓採薇按照季節收集一些花瓣晒乾。
王離也跟著喝了一口,卻沒覺得這種娘兒們兮兮的茶有什麼好喝的。他忍了忍沒有出聲抱怨,好久沒見面了,一下子就鬧翻可不好。
熟知他的綠袍少年見狀卻笑得更開懷了,看,往日說話刻薄的王離小少爺,今日開口前也會斟酌再三了。也就是最開始不管不顧地直闖偏殿,才能窺得對方依舊還未磨沒的少年意氣。
心中無端端湧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綠袍少年唇角的弧度低了少許,卻熱絡地起了話頭,與王離聊了起來。
去年秦王意欲伐楚,便問李信將軍用多少士兵可行,李信稱二十萬人足矣。秦王又以此問詢王翦將軍,後者卻說非六十萬人不可,秦王笑稱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最後點了李信為主將,蒙恬輔之,而王翦將軍則趁此謝病歸家,令人唏噓不已。
這段君臣對答被有心人宣揚出去,立到榮升了去年秦國最受歡迎的話題,綠袍少年曾經被嘲風魔音穿腦似的嘮叨了整整一個月八卦實況,逼得他最後搬來高泉宮住了好久。要不是嬰鬧情緒拽著他回鹿鳴居,他完全都不想再踏足咸陽官一步。
不過為了與王離談話不尷尬,綠袍少年便提起了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王離大段大段的不滿與牢騷。綠袍少年含笑傾聽,適當在某些停頓的地方添上自己的見解和附和,很快就讓王離生出知己之感。
“切,我父在李將軍執掌大軍之前,曾伐楚取十餘城。這功勞之後的成果,就生生被李將軍搶了。”王離緊握右掌,憤慨地在空氣中揮了一下。
“日前聽聞,王老將軍告病,王大將軍近日歸來,據說是要伐魏?”見提到了王賁,綠袍少年立刻話鋒一轉。這消息在咸陽上層之間都不是什麼軍事秘密,韓趙燕已滅,楚國又有李信領兵伐之,又因其帶走的兵馬並不多,所以閑暇的軍隊肯定會另有安排。剩下的兩個國家,齊國最遠,所以目標定是魏國。
“應是如此,過幾日我父就會進宮領虎符,這次我也會隨軍出戰。”王離說得口乾舌燥,拿起梅花茶一口飲盡,倒是不再嫌棄這種古怪的口感了。一杯水潤喉,王離摸著手中的陶杯猶豫了片刻,因為猜到這才是綠袍少年特意找他一敘的緣由,便實話實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擔憂。”
綠袍少年淺淺一笑,豎起了一根手指,緩緩道:“其一,王大將軍是首次獨立領兵。”
王離的臉色稍黯,但還是點了點頭。不是他不相信父親,而是以往都是在爺爺的麾下帶隊出戰,縱使之前曾經攻下楚國十餘城,也是因為他爺爺的軍隊就在不遠之處,有什麼事情可以守望相助。這並不是說他父親的軍事能力不行,而是一種心理,就是走獨木橋的人,總沒有走石板橋那樣如履平地。而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這種極度緊張的心理,往往會帶來錯誤的判斷。
綠袍少年也無須多加解釋,因為他知道他的未盡之言,王離都懂,他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道:“其二,兵力不足。”
王離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李信帶兵二十萬,看上去彷彿比他爺爺要求的六十萬少了三分之二,但這兵與兵之間的差距也很大。老兵、新兵和精兵的區別不止一星半點,李信帶去伐楚的兵全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雖然他父親手下的兵也都是他爺爺親自調教的,但總比不過李伯特意挑走的那一批。再說伐楚他爺爺說要六十萬兵,雖然魏國比楚國要弱,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滅掉的。而李倍伐楚只帶走了二十萬,他父親伐魏比對著疆土範圍,也就不能超過這個數,甚至要少許多。所以王離在遲疑了半晌後,還是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綠袍少年接著豎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自秦伐六國以來,從未雙線同時開戰過。”
王離捏著陶杯的手瞬間攥緊,臉色黑沉到了極點,顯然這是他最擔心的原因。而綠袍少年卻並未停頓,一句句接著說道:“合縱連橫,雖然六國沒有合縱抗秦成功,但已滅了三國之時,魏齊楚卻有可能會迫於危勢而聯合。
“且韓趙燕之地也未穩,若時間耽擱過長,三國貴族極有可能擁兵反叛。這其實就是為何王翦王老將軍所說的,伐楚非六十萬人不可之理。
“而若設想最壞形勢,李將軍伐楚許是敗率更高,若是求救於王大將軍,且救是不救?”
一句接一句的設想,讓王離的心如墜冰窖,卻也不得不承認綠袍少年所分析的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分析甚至比他能想像到的更嚴重。
此時見綠袍少年的手又動了一下,王離頓時瞪大了雙眼,拍案驚道:“怎麼還有? 綠袍少年橫了他一眼,抬手拿起一旁的水壺給他倒水。
王離訕訕地笑了笑,接過陶杯喝了一口壓了壓驚,結果入口的水燙得他齜牙咧嘴,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雙肩都耷拉了下去,求饒道:“阿羅,你叫我來不會就是為了打擊我吧?我這回要隨父而去,看這形勢,兩三年都有可能回不來了。”
這倒不是誇張的說法,崇王政伐趙的時候前後斷斷續續足足用了七八年,最後還是他爺爺用離間計除去了李牧,才得以全功。魏國雖比趙國弱小,但也不可小覷。王離越想越覺得前途渺茫,不自覺地把對少年上卿的稱呼,換回了少時的昵稱。
綠袍少年勾唇笑了笑,謙虛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只是略有些許想法,不過還需再做思量。等王大將軍入咸陽宮領虎符之時,我們再在咸陽宮正殿前一會。”見王高喜形於色,又謹慎地加了句,“切莫太過期待。”
王離倒是安了心,他面前這位少年上卿,在十二歲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地划了趙國十幾座城池到秦國的版圖中。雖然這兩三年不顯山不露水地在大公子身邊當侍讀,一直默默無聞,但既然特意叫他過來一敘,必定是心中有數。
他剛想再多說幾句好話,就見綠袍少年指著案几旁的一個碩大的長條漆盒笑道:“少將軍初臨戰場,此乃畢之的小小心意。”
王離對王少將軍的稱呼無比滿意,雖然他才是一介小兵,但如蒙氏家族三代為將的傳統,王家現在已經兩代為將,他成為將軍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伸手要抬起那個漆盒,卻錯估了此物的重量,第一次竟未抬得起來,加大了力氣才抱在了懷中。這等重量、這等長度,莫不是武器不成?
身為武將,無不對兵器有著難以言喻的執著和狂熱,王離連客氣話都沒來得及說,當下就把漆盒的蓋子打開,就見一柄通體黑沉的常勝戟靜靜地躺在其中。
“這是……常勝戟!”王離迫不及待地把這柄常勝戟握在手中。
戟本身就是將戈和矛結合在一起的武器,從商代便已出現,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化成為各種形制的戟頭。而常勝戟只是戟的一種形制。這常勝戟一邊是一道月牙弧形刃,而另外一邊是兩個一大一小的月牙弧形刃,形狀酷似“克”字的金文。金文就是俗稱的銘文,是鐫刻在青銅器上的鐘鼎文,起源於商代,具有悠久的歷史。
《爾雅》有云:勝,克也。
故此,才有常勝之名。
據說當年常勝戟因為有個好彩頭,曾經在商軍中大受歡迎過一段時間,但由於那個小的月牙弧形刃基本無太大用處,更像是有些累贅的三叉戟,所以經過時間的洗禮被淘汰。
若不是王離曾經在父親的書房中翻看過兵器圖鑑,也認不出來此物。
光是這點還不足以讓王離驚喜,這柄常勝戟是戟桿和戟頭一體鑄成,重量要比他常用的那柄月牙戟重上許多,但戟桿的粗細程度都是一樣的,應是鑄造的材料有所不同。戟身一入手,就像是有股天然的吸力,與青銅的滑手不同,就算是在戰場揮舞,也不容易脫手。
王家天生就有神力,他爺爺王翦據說在年少時就力大無窮,八歲時就能舞動成人使用的大刀,九歲時就能拉開軍隊制式的強弓。而他父親所用的青龍畫戟也是重量非凡才使得稱手。王離一直留意尋找著重量適合的戟,可惜戟的長粗都有定例,若是太長太粗,反而礙事,還不如用輕一些的戟。而這柄常勝戟雖然形制古舊,但重量和長度都極其符合他的手感,讓他本來想婉拒的心思部散了。若不是此處堆滿了書簡,王離都恨不得跳起來施展一下。
見王離愛不釋手的模樣,綠袍少年嘴邊的弧度也加深了幾分,端起自己面前的陶杯悠然地喝了起來。
“多謝了。”王離向來不善言辭,胸中的千言萬語終是化為三個字。他也知道對方想要的是什麼,無非就是想要他支持大公扶蘇,只是這個決定他沒法替家族去做,他爺爺王翦千叮嚀萬囑咐他不可與任何一個公子結交,畢竟王家不像蒙家一樣在秦國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根本沒有基礎去站隊。
“我懂你的顧慮,大公子根本不知道這柄常勝戟,是我私人贈予你的,放心。”綠袍少年一眼就看透王離心中憂慮,搖頭笑道,“今日你也別拿走,等晚上我讓人悄悄地給你送去。”
王離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不過又覺得自己這樣挺沒擔當的,頹然地低下頭,旋即又肅容地抬眼道:“阿羅,還記得那時你曾問我,應做何事與想做何事,選哪種更佳。”
綠袍少年眨了眨雙眼,從腦海里找到了幾年前的記憶。那時是扶蘇膝蓋受傷又被罰了抄書關禁閉,他要決定追隨與否,所以頗有感觸,這個問題一連問了好幾個人。當時王離怎麼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
“完成應做何事後,才能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王離看著綠袍少年清澈的雙瞳,像是起誓般一字一頓道,“阿羅,你且等我。”(→_→等你回來娶他嗎?)
綠袍少年怔然之後,微微一笑。
“好,你還欠我兩件事呢,我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