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小宮女婷婷裊裊地扣上殿門離開,扶蘇才收回目光,卻見自家侍讀早就低頭繼續寫字了,不禁取笑道:“採薇一片深情,怎麼不收了她啊?”看那採薇依舊是梳著姑娘頭,所以扶蘇才有此一問。
少年上卿停了筆抬起頭,有些思路被打斷的迷茫。雖不解為何扶蘇會忽然說起此事,但他還是認真的地回答道:“大業未成,無暇思索婚娶之事。”他頓了頓,眉間帶了點憂愁,“大公子也並未成親,陛下究竟是何意?”
扶蘇是去年行的冠禮,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但依舊沒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著急自己的婚事,畢竟現在在甘家,他才是說了算的那一個,父親也不敢隨意替他答應婚事。可是扶蘇卻不一樣,因為其母妃早逝,婚娶之事一切都要始皇決定。在始皇統一六國自稱皇帝以後,整個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到了大公子扶蘇身上,去年的冠禮也舉辦得異常隆重。
可是始皇卻並未冊封其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打造成傳國玉璽之後,剩下的兩塊玉料被他一塊賜予扶蘇,另一塊賜予了今年才十歲的小公子胡亥。
這樣曖昧不明態度,更讓人覺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測。
朝中的高官貴族們也許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對於扶蘇來說,簡直再明白不過了。
“因為父皇他覺得他並不會死。”扶蘇的嘴角勾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他說自己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可他卻根本不想把這個皇位傳給別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許是因為六國平定,戰事減消,始皇帝閑下來之後,就開始求仙問道,妄想長生不老。
這種事其實細想都可以理解,畢竟誰都不想死,尤其還是個坐擁整個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見著英明神武掃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變成了一個痴迷於如何求得長生的普通人,這種反差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
不過死亡,也許是少年上卿這個年紀從未想過的嚴肅問題。
少年上卿試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覺得這個世界少了他,也許他的親人朋友會感到悲傷,但根本不會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個天下都會為之震動,甚至連剛剛平定的六國都會重新分崩離析,整個中原會迅速重燃戰火。
在某種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暫時不能死。
在扶蘇可以掌控整個局勢之前,是不能死的。
這個過程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扶蘇沒有留意自家侍讀的神情,而是繼續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親,甚至也不會讓我的弟弟們成親。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須要決定了。父皇還在拖著,甚至用幼小的胡亥轉移朝野的視線。”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臉扶蘇也不免同情地嘆道,“胡亥太可憐了。”
少年上卿皺起了那雙形狀優美的長眉,他和扶蘇幾乎沒有說起過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裡都已經有了預感。
“父皇變了,他不再讓我接觸政務,指派我去負責修咸陽城牆這種無關痛癢的事務。”也許是發牢騷開了頭,扶蘇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憤怒,嘲諷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陽城防地圖。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嘴,神色萬般無奈。
其實要換成是其他都城,都不會讓人有這種想法,畢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極其重要的。
可問題是,咸陽城基本就是沒有城牆的。
因為秦國的地理位置,都是由數個關卡要塞包圍,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之間,便是廣闊的八百里秦川。自商鞅變法之時,秦孝公遷都咸陽,就是在地處涇水與渭水的交接地帶,兩條河水便是天然的軍事屏障。而遷都之時,秦孝公就只是建了一處宮闕,還未來得及修建咸陽城城牆時,就開始了連年戰火。
隨著秦國疆域的擴大,修建城牆也就成了空談,所以自秦孝公之後,歷代秦王所熱衷的,只是修建各種宮闕,林立在整個關中平原之上。可以說這一片沃土都是咸陽城,以山川險峻為城牆,實屬天下第一都城。
只是這種霸氣也是迫於無奈,秦國並不是不想修城牆,而是一直連綿的戰事已經讓國庫極為吃緊,之後又興修了鄭國渠,並沒有富餘的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城牆,直到統一六國的現在。
說出來都覺得可笑,身為天下都城的咸陽,居然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
“城牆還是很重要的。”少年上卿想了想,實事求是的說道。之前是因為沒時間,一旦騰出空來了,城牆是必須要修建的。否則一旦有軍隊打進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四個關卡之一,甚至只要其中一個守關的將軍反水,都會讓對方長驅直入咸陽。而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之上無險可守,咸陽城變成了對方案板上的魚肉,真是隨便想想都覺得恐怖。
扶蘇又豈能不知道城牆的重要性?只是父皇的心思明顯不在這之上,千古一帝的稱號已經讓他的信心膨脹到頂點,並不相信會有軍隊可以打到咸陽城下。更何況這個城牆的範圍要修多大,規模要多壯闊,都不好定論。
而且,聽說父皇還想要修一座龐大宏偉的宮殿群,甚至連名字都取好了,叫阿房宮。據說在北邊也要修建萬里長城,以據匈奴外族。還有,在嘗到了修建鄭國渠的甜頭後,父皇為了平定嶺南,接下來還要修建一條靈渠貫通湘水和灕水的人工運河,用以運送糧餉,更不要提一直都在修建的驪山陵墓了。
一項接一項大工程,也就是說現在基本不可能有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牆。
而這樣一個不可能進行的任務,偏偏落到了他的頭上。
扶蘇緊緊的握了握腰間垂下的玉料,儘力平息著胸中的怒火和不安。也許是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有什麼珍奇之處,他自從得了父皇賞賜的這塊和氏璧的邊角玉料之後,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摩挲幾下,情緒就會好轉許多。
等重新恢復了平日里那個儒雅溫潤的大公子殿下之後,扶蘇索性不去煩惱如何規劃咸陽城牆的問題了,反正八成也不會修,到時候隨便畫個差不多的搪塞過去就足夠了。他撩起袍角,盤膝坐在案幾前,打算把食盤撥往一旁,此時完全沒有食慾。
而另一邊的少年上卿卻反而站起身,走到扶蘇身後的羊皮地圖前,淡淡道:“若是始皇問起,公子可如此回復於他。可令咸陽為天象圖布局,紫薇星乃帝星,渭水之北的咸陽宮便為紫薇星。渭水貫穿整個咸陽,就如同天上那條銀河,其餘宮殿皆可以天上星宿的位置對應。”
扶蘇回過頭端詳著咸陽地圖,和腦海中的星象圖慢慢重合,雙目一亮道:“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根據星象圖,紫薇星的最中央是北極五星,帝王之座乃是第二顆星,而第一顆星曰為太子。而這又正好與咸陽宮和高泉宮的距離比例一致,隱晦地確立了扶蘇的地位。
少年上卿知道扶蘇一點就通,便沒有繼續往下說。始皇估計並不是想要修建咸陽城牆,扶蘇若是拿出中規中矩的計劃,也討不了對方的歡心。而星象圖的規劃,也不是他首創,據嘲風打小報告,驪山陵墓之內貌似也是照著星象圖設計的,定能討始皇歡心。
扶蘇點了點頭,再轉過來看案几上的桂花糕時,就有胃口吃幾塊安慰自己的肚子了。不過他看到食盤裡還放著那塊重新編好了掛繩的玉璇璣,知道這是自家侍讀每天不離身的飾物,便拿起來遞了過去。
少年上卿自然地接了過來,卻意外地發現玉璇璣上居然沾染了血跡:“殿下,你的手……”
“哦,昨日習武時不小心傷的,無妨。”扶蘇並不當回事,傷口並不大,已經開始癒合。若不是剛剛情緒有些失控,都不會迸裂。
少年上卿有些不放心地檢查了一下扶蘇手上的傷口,還是轉身打算去找些傷葯。
只是在他將要轉身的那一剎那,卻赫然發現玉璇璣上沾染的血漬居然就那麼消失不見了。
“畢之?”看著少年上卿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扶蘇微訝地問道。
“無事,我去取傷葯。”少年上卿把疑慮深深地壓在心底,若無其事地把那枚玉璇璣掛回了脖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