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上卿聽話地一動未動,在北疆一年多,他也聽過這種古怪的口音。
這是匈奴人學說秦語時,捋不平的舌頭造成的口音。
也就是說,他的帳子里,居然跑進了一個匈奴人!
聽這人的聲音,雖稱不上中氣十足,但絕沒有痛苦之意,對他也沒有怨恨之情,所以應該不是今天他用手弩射中擒獲的那個俘虜。看來王離的手下還沒不中用到那種地步,不過居然讓軍營重地混進了異族人,這營防也沒好到哪裡去。
青年上卿的頭腦飛速運轉著,身後那人再次開口:“我聽到有說話聲,帳內可還有其他人?”
感覺脖頸上的利刃又加重了些許力道,青年上卿琢磨著對方應該在帳外沒有待太久,而最後嘲風都在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並沒有什麼機密。他略略放心,平心靜氣地淡淡道:“無人,在下自言自語而已。”
“哼!”那人又怎麼肯信,但這軍帳也就轉身的大小,有沒有人一覽無餘。
青年上卿留神聽著身後人的動靜,卻見此人繞到了他的前面,雖然收了匕首,卻直接拿了他掛在帳中的手弩。已經上了弦的箭簇就直直地對著他,在燈火下閃著寒光,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過在那手弩上一晃而過,並不把這個隨時可以奪走他性命的兇器放在眼內。他直直地看向這個膽大包天敢隻身闖入秦營的匈奴人。
從對方襤褸的衣衫,臟污的面容還有疲憊的神態上來判斷,這人逃入秦營必定也是迫不得已,應該沒有同夥。而且從對方一手持著手弩,一手開始解決案几上的飯食來看,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喏,對方選中了他的營帳,說不定就是因為他案几上的晚餐沒有動過。
這三年中,因為腹中不知饑渴,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今日也是如此。
那人雖狼吞虎咽,但姿態卻自然好看,而且全身心戒備著,肌肉繃緊,一雙像鷹隼般的利眸,從未低頭去看食物,而是一直牢牢地盯著他。就像是一隻在草原上大快朵頤的孤狼,雖然享受,卻也防備著其他動物來搶食。
青年上卿思考著,他應該如何才能示警,告訴那幫士兵,他們想要找的冒頓王子,此時就坐在他對面。
親兵給青年上卿端來的晚飯,分量特別足。就算是餓了好幾天的冒頓王子,在吃了一陣之後,也開始減慢了進食的速度。那雙泛著綠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冒頓王子勾唇嘲諷道:“不要耍花樣,也許我還會放你一條生路。”
青年上卿撇了撇嘴,他是得多傻才會信這話?兩軍交戰,勢如水火,冒頓若是生離此地,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況且他既然猜出了對方是冒頓王子,就絕不可能讓對方生離此地。
悄悄地握了握拳,卻軟弱無力,看來需要考慮用其他辦法了。青年上卿面無表情地思考著。他有點後悔為了保持與嘲風和鷂鷹通話隱秘,而把軍帳選在軍營中比較偏僻的地方了。再加上此時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營了,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聲,說不定都沒人會注意到這裡的異常。
“冒頓王子駕臨此處,吾等有失遠迎,失禮失禮。”青年上卿拱手為禮,面上的笑容誠懇真摯,絲毫不像是被人劫持,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樣。
冒頓被人識破身份並不感到驚奇,但面前青年異於常人的態度,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憚。他迅速用心傾聽了一下營帳周圍的動靜,確定沒有埋伏之後,才施施然拿起一塊饃饃,邊吃邊道:“餐食略簡,無酒啊!”
這麼挑就不要吃的那麼香啊!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幾下,本來他是感覺不到肚子餓的,但看這冒頓王子大快朵頤地吃著本屬於他的晚飯,頓時不爽起來。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在冒頓王子的咀嚼聲中,緩緩說道:“王子殿下,可否考慮過日後何去何從?”
“自是回王庭了。”冒頓沒有絲毫停頓地回答道,顯然早就做了抉擇,幾口解決了手中的饃饃,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頓道,“孰吉孰凶,聽天由命。”
青年上卿一怔,沒料到冒頓引用的是《楚辭》中的“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居然不光會秦語,對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
不,這不僅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
青年上卿對面前冒頓王子的危險數值評估,又上升了許多。神思飛轉間,面色不變地斟酌道:“王子殿下可否想過,若是回王庭,頭曼單于將會如何處置於你?草原之大,不單只有匈奴,還有月氏(zhī)、有東胡、有樓煩,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對準王庭呢?”對外不如對內,青年上卿在嘗試說服對方,若是放冒頓離開,可換草原數十年內亂,那麼這個險還是可以冒的。
誰知冒頓連思考都沒有直接冷哼出聲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喪家之犬我族乃是狼群,頭狼更替再尋常不過了頭曼他已經老了,早就應該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驚地追問道:“若他不願……”
“殺之。”冒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臉上的表情再正常不過了,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甚好。他又拿起一塊饃饃,夾了幾塊腌肉,吃了幾口,加了句,“我那個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對著這個面不改色地說著弒父殺弟之語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時駭然無語。他所接受的禮教,自是以孝道為先。縱使從夏、商、周、春秋戰國以來,許多王室之間骨血相爭,其間的齷齪之事他也看過史書所寫。但寥寥幾筆又怎能和面前之人親口所說相比?
主要是這冒頓說得太過理所當然,仿若天道就應如此,讓青年上卿震撼之餘,下意識地想到了與其處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蘇。
弒父……殺弟……
不,不。
大公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就算被逼到窮途末路,他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於是便被殺之)
人類的社會法則,又怎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為了生存下去,就會搏殺他人,追根究底,人類又和動物有何區別?(本就並沒有區別╮(╯▽╰)╭)
青年上卿經常會思考一些人道觀的哲學問題,他比常人聰慧,卻極易鑽牛角尖,但凡論題,都會有矛盾的兩種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覺得可怖,很快就臉色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冒頓王子把案几上的飯食吃了一大半,在手邊尋了一塊乾淨的絹布,把剩下的幾個饃饃包住。他又捧著羊皮水囊喝了大口水,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臉。對著水囊中剩餘的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几上,打算一會兒一起帶走。
之後他站起身,看了看掛在帳子中的戰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來,伺候我穿衣。”
這一聲倒是把青年上卿從激烈的思想鬥爭中拯救了出來,他茫然地抬起頭,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頓王子。
秦人向來比中原人還要高大健壯,而這冒頓王子站起身後,又要比一般人秦人還要魁梧強健,但他身上優美的肌肉線條卻並不讓人感覺他太過於壯碩,像是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這位年輕的匈奴王子,臉上的塵土和血污已經擦凈,露出了真容。他的膚色微暗,雙眉濃密,眼窩深陷,嵌著一雙碧綠色的眼瞳,鼻樑高聳,五官凌厲至極。他的臉頰上還有著未癒合的傷口,可見一路從月氏國逃到此處,經受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苦難和折磨。他本是匈奴中除了頭曼單于之外,最尊貴的存在,可他現在卻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在這樣劣境之中,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頹然,反而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經過了千錘百鍊之後,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鋒芒。
這樣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會迎來它最強大的單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頭,面上卻靜若止水。他站起身,順從地走到冒頓身邊,在利刃及身的情況下,拿起一旁的戰甲,給對方穿上。
因為這是他常穿的軍吏鎧,兩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繫繩的部分需要調整,青年上卿現在本來手指就不靈活,動作也就更加緩慢了。
冒頓看在眼內,倒是沒想到這位綠袍青年手指有問題,還以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他嗤笑一聲,卻並未借題發揮。他進到這個帳子之前,早就已經摸清了附近的情況。他大概可以在這裡耽誤半個時辰左右,若不是怕天亮不好離開,他更想在此處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飢餓已久的腸胃在吃過飯食之後,導致他整個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頓在悄悄地打了個哈欠之後,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來提醒自己。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只要他順利地逃出瓦勒寨,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從月氏國偷出來的馬累死了,為了躲避追殺他的匈奴騎兵,他也不用冒險潛進匈奴騎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過吃了頓飯,還是值得的。冒頓從來不知道飢餓居然是比疼痛還要讓人難以忍受的酷刑。
冒頓用眼角瞥著在他身前低頭與鎧甲作鬥爭的綠袍青年,油燈昏黃的光芒在他的臉頰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兩個人的民族不同,冒頓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青年長得確實俊秀無比。
不過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過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沒有看到對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紛亂的思緒。
像冒頓這種人,既然認定了一個目標,就很難被人勸阻。用經史子集來勸?他自己就應該熟讀諸子百家,但還堅定不移地要弒父殺弟,就說明他骨子裡依舊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雖然鄙夷著“異族人果真茹毛飲血”,但未嘗沒有一絲羨慕。
若是……若是始皇駕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過了。
青年上卿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偉略,乃世間難得的明主。
也許,是因為他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才格外急躁。
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為何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長生了。
這大秦的壯麗山河,才剛剛展露在腳下,又怎會捨得眼睜睜地放手給他人?
戰甲穿的再磨磨蹭蹭,一刻鐘的時間也穿好了。軍吏鎧的鎧甲是由甲片編綴而成,並沒有襯材,身甲較長,穿在冒頓的身上,倒顯得有些短小。兩肩上還有披膊,冒頓動了動手臂,調整了一下鎧甲的鬆緊,示意這位綠袍青年幫他束髮。
冒頓戲謔地看著他,綠袍青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暗怒,但依舊忍氣吞聲地讓他坐下,打算繞到他背後。
“如此即可。”冒頓動了動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對方的行動。他又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後背毫無防備地讓給敵人?
兩人面對面坐好,綠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強強地幫他束好了髮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髮,冒頓不甚習慣地動了動頭,總覺得脖頸涼嗖嗖的,冒著一股寒氣,這下瞌睡蟲都跑光了。對於這個聽話的俘虜,冒頓滿意地齜了齜牙,不客氣地發號施令道:“接下來,我需要一匹馬。”
青年上卿臉上的表情只是略掙扎了一下,便低垂著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頓並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剛烈的,在被發現劫持那一剎那就高呼示警了。時間拖的越長,對方肯定就越惜命。況且從對方可以單獨有一個軍帳、擁有軍吏鎧,還有豐盛足夠的飯食來分析,就知道對方在軍中的身份並不低。但又因為軍帳較偏,也沒有親兵守衛來看守,可見這個人地位也沒有高到失蹤會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體又贏弱地毫無戰鬥力,用來挾持再適合不過了。
瓦勒寨中此時已經萬籟無聲,該出去巡邏的還沒有回營,該休息的早就沉入了夢鄉,在寨內負責警戒的士兵們都在放輕腳步地走來走去,只能聽到竊竊私語聲和晚風吹拂著旗幟而發出的獵獵聲響。
冒頓換好了秦軍的戰甲,梳著秦兵的髮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顯,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的秦兵沒什麼區別,根本沒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隨意拿著的手弩,其實是對準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時地利人和,就算謹慎如冒頓,都覺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後,終於受到了上天的眷顧,絲毫沒察覺走在前面的青年臉上放鬆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擔心,反而欣然地帶著冒頓王子去寨門口的馬廄。他雖然隻身在王離軍中,但身邊卻一直跟著幾個直屬於扶蘇的親衛。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風與鷂鷹聊天,便把他們遣得遠了一些。也沒過多久,他就帶著一個陌生人出了軍帳,只要不是傻的,都會發現問題。
就是怕那些親衛按捺不住,打草驚蛇。
青年上卿一邊思索著,一邊跟身後的冒頓講條件:“王子殿下說放我一條生路,如何保障?”
冒頓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但對方既然提出來了,鑒於他還沒有弄來馬,便裝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開口道:“待出了寨門,我跑到無人處,便可放你離開。”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腳步,笑著搖了搖頭。
“你!”冒頓也被迫停了下來,兩人雖然都面帶笑容,但其中暗藏殺機。儘管心中暴怒,冒頓也知在此若鬧將開來,他分分鐘就會被俘虜,甚至連自殺都是奢望。暗壓著怒火,冒頓只想了片刻,就沉聲道:“到了一處,我將你綁住手腳,我倒騎戰馬離開,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圖,我就會射出此箭。”
他說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這手弩上插著的是鳴鏑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這夜裡動用這隻箭,這聲響足以暴露我的蹤跡了。”
青年上卿側著頭思考了一下,便勉強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根本不想放冒頓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這裡和冒頓撕破臉動手,量他插翅也難飛。結果兩人還未走到馬廄,一名穿著戰甲的士兵就主動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綳著臉對他行了一個軍禮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發現連寨門都提前打開了。
遭了,王離這是知道了他被挾持?怕他受傷,才如此妥協的嗎?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憤慨,但剩下的,卻是難以形容的感動。
“看來,你比我預計的,還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頓瞬間明了,一把撈起還在發獃的綠袍青年,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用超凡的馬術操控著戰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離本王子五百步遠,否則玉石俱焚。”
當然,在雙方心裡,誰是玉,誰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