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 織室※
咸陽宮靠西北的宮牆處,有一座特殊形制的宮殿,這裡是宮中的絲織作坊,名曰織室。
織室的四面牆壁都有窗戶,而且都比普通的窗戶要大上許多,也高上許多,所以殿內的採光極好。在天晴時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整個織室都是亮堂堂的,映得所有織婢面前架子上的綢緞布料都光鮮亮麗,初來織室的人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可是這也僅僅是看起來罷了。
因為織室內放著很多絲織品,這些脆弱精貴的織物非常怕火,最嬌嫩的綾羅綢緞,哪怕是被燈火稍稍燎到邊也會燒焦捲曲,所以只要天一黑,她們就不用上工。但同樣的,在冬日裡卻也不能點火盆取暖。
在數九的寒冬之中,織室四面的窗戶大開,冷風穿堂而過。就算身上穿得再暖和,雙手因為要做精細的縫紉和刺繡,也不能戴厚重的手套。
許多織婢的雙手都生有凍瘡,年年冬天複發。本來纖如青蔥的十指,都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勞苦中變得難看粗鄙起來。
而且夜晚不能做工,就代表著白日必須更加努力工作。
織婢們多為宮奴婢,貴族子女犯罪,便常常被發配到織室。所以儘管織室工作辛苦,但也算是宮內除了伺候貴人之外,最體面的活計了。更因為織室內被發配的貴女們極多,再加之織婢的年紀一般都在二十歲以下,青春靚麗,所以平均相貌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許多,很多黃門侍衛都喜歡沒事就過來在不遠處晃晃。
也許是聽聞了這些不規矩的事情,少府的御府令在數年前便下令封閉織室,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倒是讓此處清凈了不少。
除了織室內的織婢外,少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後宮的衣服織補都挪到其他殿室去做了。此處織室,變成只為始皇一人所服務的織室。
準確說來,只是為了始皇的一件衣袍。
採薇把雙手攏在袖筒里,站在織室之中,仰頭看著掛在衣架上的那件黑色深衣。
沒有任何花紋和刺繡,樣式也是最普通的直筒式。它的衣袖寬鬆,衣服的上下寬窄相近,衣裾比較短,能露出雙腳。而且前襟下面還露出了下垂的右內襟,製作顯得粗糙,款式平板,缺乏美感。但卻節約布料,製作起來簡單方便。
看起來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深衣,卻花了她們足足三年的時間。
雖然看起來普通,但平民卻沒有資格穿黑色。只是若不說出來,沒有人相信這是為始皇所量身定做的。
採薇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遇事就只能悄悄流眼淚的小宮女,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在宮中算是年紀頗大的嬤嬤輩了。她從十一歲就入了織室,如今已經在此待了十八年,成了織室當仁不讓的首席。
織室之中,最費的其實還不是雙手,而是雙眼。儘管夜晚不上工,日積月累的常年勞作,也讓織婢們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雙眼視力模糊,效率下降,不得不轉到其他殿室工作。
採薇倒是得了自家上卿的一枚丹藥,所以沒有害眼病,雙眼保持清明,所以才在十年前就成了織室的首席。
首席便是坐在織室上首第一張席子上的位置,統管織室所有事務,他人不得有疑義。所以縱使人人都覺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專門製作一件普通的深衣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一上手才知道這布料非同尋常,應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黑金和黑玉拉絲製成,普通的針線都難以穿透,更遑論裁剪縫紉了。
裁剪布料用了最鋒利的越王劍,裁剪成最簡單的樣式布片,而縫紉則足足困擾了她們數月的時間。
所幸從符璽令事大人那邊求來了一枚特別的織女針,針長兩寸,不知道是什麼材質鑄成,細如髮絲,卻能艱難地穿透這黑色布料。
因為只有一枚織女針可用,所以這織室封鎖之後,每天只需兩名織婢輪流縫紉。這件深衣製作如此費時,也是有此原因。
採薇知曉的要比普通織婢多一些,她知道這看起來不起眼的黑色布料實際上是取自墨旌旗。
秦國皇室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黃帝五世孫大費,大費曾經輔佐大禹治水。舜帝獎賞大禹時,也賜給了大費一面黑色的旌旗,賜姓為嬴。
而這面舜帝賜予的墨旌旗,也就是秦朝尚黑的根本。
只是誰也想不到,始皇對這面巨大的墨旌旗動了心思,竟想裁剪為衣袍穿在身上。
採薇斂去眼中翻騰的思緒,收好案几上的織女針,吩咐身周的織婢們把織室敞開的窗戶都關好,鎖門離開。
始皇在東巡的路上未歸,符璽令事大人也跟隨在側,這件旌旗深衣便只能掛在此處,等始皇御駕歸來再呈上。
身為首席織婢,採薇的責任重大,所以在織室倉庫之中,有一小塊空地放著床褥,有時她就直接睡在這裡值夜班。
確認無人之後,採薇把門關好,沒有窗戶的倉庫便一片黑暗。她把案几上罩著黑布的夜明珠揭開,一片青色的光芒便熒熒而現。
採薇揭開床褥下面的木板,拿出那裡藏著的一件已經快要完成的黑色深衣。看款式,是和織室之中的那件旌旗深衣一模一樣。可若上手觸碰的話,才知道這件旌旗深衣是由一些碎布料拼接而成,只是縫紉的技術高超,用肉眼看上去竟看不到布片縫紉的介面。
採薇滿意的看著這件旌旗深衣,她是首席織婢,織女針在夜晚的時候,自然是歸她保管。而她利用著那面墨旌旗裁剪的碎布料,竟是生生讓她重新又制出了另一件旌旗深衣。
她早就知道墨旌旗的益處,她用兩塊墨旌旗的長布料,團在了衣袖裡,經常把手放在其中,本來數年都不會好的頑固凍瘡竟這樣生生地治好了,而雙手也恢復了細膩白皙,當真神奇無比。
想起她曾無意間瞥見上卿手腕上所生的紫斑,雖不知道是何病症,但只要有了這件旌旗深衣,便完全不是問題!
她的上卿,自然配得起這件旌旗深衣。
這也是她做給他最好的衣袍。
一去北疆兩年有餘,也不知上卿一切可安好……
在夜明珠熒熒的清冷光輝下,採薇擁著這件旌旗深衣呆愣了片刻,便振作了起來,拿出織女針緩慢地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