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腦沁出一滴滴冷汗,滴落在背心。韓修文的手驀然攥成了拳頭。
「又是偷偷溜回來,宗門裡誰都不知道是吧?」
「這不是想給你驚喜嘛……後天見著咱倆一起出現你的壽宴上,不就知道了嘛。」
這是他下手之前最後和易輕塵對話。心裡悚然,難道她避開眾人到紅葉谷,卻去了天樞殿給若水磕頭?當然,在易輕塵心裡,若水道君閉死關,知道也等於不知道。
該怎麼辦?怎麼辦?
心跳得這樣急,韓修文額頭布滿了冷汗,突然覺得自己來錯了。現在退……他霍地抬起了頭,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道君如此猜忌,生修文的氣,我無話可說。我任憑道君處置便是。」
丹室中,若水道君輕輕將易輕塵的本命玉牌放在身側,整了整道袍與亂髮。他就知道,韓修文會發現的。
神識里傳來的威壓與聲音消失了。
韓修文伸手一抓,手裡多出一柄刀來。
刀長三尺,寬半尺。刀透明,藍如一泓碧水。刀身上鐫刻著一隻背生雙翼的紫色雄獅。他拖著刀一步步走向殿內丹室:「自我進來,你只會用神識傳音,施放威壓。你既然如此恨我,為何不對我加施一指?若水道君,你瞧見我手裡握著的是誰的武器?你認出來了是吧?你怎麼不說話了?」
最後一句,他已經到了丹室門口。
丹室中,若水道君通過神識看到了那柄刀。心裡陣陣難過。他怎麼會認不出來呢?輕塵最愛這把武器。用她的話說,一刀下水,能把滄浪海劈成兩半,用起來痛快。這把刀陪著她走南闖北,四處遊歷,從不離身。如今刀在韓修文手裡,人自然也在他手中。
玉石門散發出瑩瑩光澤。
石門之內靜寂無聲。
走到這裡,他還怕什麼?韓修文拍出無數掌影。石門光華流轉,一動不動。
「以為我無法攻破么?」
一聲大喝,他舉起了紫焰大刀。真氣灌入,紫焰吐出三尺,狠狠劈下。
石門突然開了。
韓修文一刀落空,斫在了地上。地面石板被火焰融化成一條深壕。白玉地板襯著漆黑的焦痕。像美人臉上多出一道疤。
他霍然抬頭,看到了丹室盡頭榻上枯坐的若水道君,驚詫之餘,心神完全放鬆,仰頭大笑:「哈哈!這是……這是蒼瀾大陸修為最高的若水道君?哈哈……閉關幾十年衝擊化神的若水道君?修為盡失,元嬰粉碎!不過是用神識嚇唬我罷了。哈哈!上天……都站在我韓修文這邊!」
若水道君容色枯槁,白髮拖曳至地上。靜靜等韓修文笑夠,聲音異常平靜:「知道為什麼我放你進來?因為你不敢殺我!」
「我不敢?」韓修文手掌在空中一抓,真氣纏繞住若水的脖頸將他拎到了空中,「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摁死你!」
若水道君枯瘦的身體懸在空中。像只乾癟的布袋。脖子上的真氣越纏越緊,他也不掙扎。望著韓修文,眼神充滿了喜悅渴望與譏諷。
這是什麼眼神?韓修文不覺一愣。
他為什麼連恨意都沒有?他像是盼著他快點掐死他。
不,他不用著急。這老傢伙定有古怪。
若水道君已是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殺他之前,他要再想清楚有無遺漏。這一回,他絕不會再讓若水道君魂魄離體,有絲毫逃脫的可能。
韓修文鬆手,若水道君卟咚摔到在地上。他彈出一縷真氣凝結成數枚長針,射進了若水道君的身體。
針卟卟入體,釘在幾處靈竅中。魂魄想離體也不可能了。若水道君皺了皺眉,顯然不是太舒服。他慢吞吞地爬起來,盤膝坐下,整理了下飄浮的長髮和道袍,有些遺憾:「你怎麼就鬆了手呢。」
他還真是盼著自己殺了他?為什麼?
韓修文腦子飛快轉動。會是什麼?若水縱然擁有元嬰圓滿的神識,他也只能籠罩整座天樞殿,出不去。他又沒有了修為。殺了他有誰會知道?
各種念頭湧進來。他,先是懼怕後是驚詫,再狂喜萬分。情緒波動起伏,他的心不靜了。韓修文馬上盤膝坐下,闔目片刻,再睜開,眼裡再無半點得色,一片溫和。
如果不是丹室中那一刀留下的焦痕提醒剛才的激烈與爭執,他與坐在對面的若水道君彷彿正在靜心探討。
…他猜不到,但他知道。若水道君並不是化嬰失敗,活得厭了。他是故意在激自己殺他。韓修文靜下來,又恢復了慣有的溫文儒雅,聲音柔和平靜:「還請道君教我。修文為何不敢殺你?」
若水道君有些感慨。從小,韓修文就是這樣的謙謙君子。幾乎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說他不好。
「輕塵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你留鬍鬚。她覺得不夠俊俏。」若水道君扯遠了話題。
韓修文情不自禁想起易輕塵私下底愛揪自己鬍鬚的行為。他有些不屑。她都長成個中年婦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撒嬌。他就覺得她美么?
「所以,老夫也不明白。她天資奇高,悟性絕佳,年少成名。少時美貌嬌俏。對你推崇備至。事事以你為尊。你為何要對她下毒手?你就不曾真心喜歡過她嗎?」
若水道君問的誠懇。韓修文也答得誠懇:「修文心中,唯有修鍊。」
「總算承認她失蹤十八年是你乾的了?你把她關在哪兒了?」若水道君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若水道君在套自己的話。韓修文下意識散開神識。
腦中嗡地一聲。若水道君的神識排山倒海般襲來。
韓修文收回神識,仍覺得腦袋有點暈沉。暗罵道,好個狡猾的老東西!他取出炎真道君送給自己的香囊放在鼻端輕嗅,九蕊蓮的清香讓他舒服了不少。他微笑道:「道君,差點著你的道了。神識相拼,我不是你的對手。」
若水道君嘆了口氣。
韓修文笑容更盛:「道君幾無縛雞之力。只剩下強大的神識。我不會再上當。外有囚龍陣,內有防禦陣法,天樞殿空寂了幾十年。我本不該下意識的疑心還有他人在場。」
被他識破,若水道君瀟洒承認:「老夫何必再做困獸之鬥。如此,我可以認真回答你的問題了。你不敢殺我的原因很簡單:本命玉牌。」
「你可以換掉輕塵的本命玉牌。卻無法進宗祠換掉老夫的。你不要忘記。掌教的權利雖然大,看守宗門幾處要緊處的隱老卻有監督掌門之權。」
「隱老一脈,原是侍奉建宗祖師爺的道童後人。他們不出世,不等於不存在。建宗祖師元通子所用的法寶都傳給了隱老一脈。同時元嬰修為,又持有留著元通子神識精血的法寶。你打得過嗎?」
「你凝真氣為針,刺入我的身體。是害怕我還有力量護得魂魄逃脫。其實老夫根本就沒想過要逃。我一死。本命玉牌神識消散。全元道宗都會知道老夫此時隕落了。囚龍陣會被撤掉。天樞殿會被打開。那麼……大家都會看到老夫是怎麼死的。你殺了我,所有人都會想,能無聲無息進入囚龍陣的人會是誰?答案呼之欲出。你明白了嗎?」
韓修文心悅誠服:「多謝道君指點。修文先懼後喜,以為行事已經周全。卻算漏了元嬰修士本命玉牌供奉在宗祠一事。道君放心。修文知錯必改。會在囚龍陣外靜待您壽元耗盡的好消息。」
他拱手行禮,飄然站起,正欲轉身離開丹室。臉上又浮現出一抹笑容。本命玉牌!他差點又上若水道君的當了。
韓修文微笑道:「道君總愛給修文下套。讓我只顧念著元嬰修士的本命玉牌,卻忘了易輕塵的。這可是她留給修文的念想。十八年來,每天修文都得看到它才肯安心。」
他招手,看到若水道君狂吼著撲倒在地上。易輕塵的本命玉牌落在掌心。
「忘記告訴道君。十八年前,輕塵把全身修為奉獻給修文,讓我一舉突破元嬰中期屏障。很可惜,她的魂魄還不肯消散,逃出元道宗了。不過,我會找到她的。我覺得她離我已經不遠了。如果她再結成元嬰來找我,我一定溫柔待她,再進補一次。」
「你,你把她當成爐鼎……」他捧在掌心的輕塵竟然是這樣失蹤的。若水道君心裡大慟,如假包換地噴出一口血來。
韓修文大笑著揚長離去。
腦中不停響著若水道君以神識傳來的咒罵聲。
罵得越厲害,證明他越無奈。韓修文越得意痛快。
神識感覺韓修文離開了天樞殿。若水道君才收了神識,從地上爬起來,嘟囔道:「為了讓韓修文順利取走你的本命玉牌,老夫都七百多歲了,演場戲也不容易啊。輕塵,師傅現在沒用了,能為你做的就這麼多了。就想能活著再看你一眼吶。」
他盤膝坐好,喃喃低語:「魂魄逃離,如果有機會轉世投胎,也該十八歲了。會長成什麼模樣?還會不會像從前那般淘氣?」
若水道君臉上浮現出恍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