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對你,便與之前沒什麼不同?」紀雲禾打量著洛錦桑的神色。
洛錦桑想了半天:「說沒有吧,好像又有點不同,但說有吧,又好像沒有那麼實實在在的有……反正他這人陰陽怪氣的,我體會不出來。回頭你幫我一起看看唄。」
「好。」紀雲禾應承了,但默了默,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幫你看不了幾次,之後,你還是得自己為自己打算。」
言及此處,洛錦桑也沉默下來,她還待說安慰紀雲禾,紀雲禾卻又笑著將話題帶了過去:「之後呢?你們離開雪原後,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鸞鳥了嗎?」
「找到了。但我們找到青姬的時候,三月姐已經沒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說,她從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後,沒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紀雲禾一愣:「她去哪兒了?」
「當時離殊不是那啥嗎……」
紀雲禾記得,當時離殊為救出青羽鸞鳥,血祭十方陣,離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過是離殊心中的一個關於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說,當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後,三月姐很是消頹了一陣,但後來還與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說自己不再想將過去放在心上,要離開大陳國,獨自遠走去,青姬見她一身根骨,便指點她去海外仙島了遊歷去了……」
紀雲禾皺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島去了?」
「這怎麼能叫支呢。青姬說沒有這四方馭妖地之前啊,許多大馭妖師和大妖怪,都是從海外仙島遊歷回來,方頓悟得大成的。」
紀雲禾點頭:「我在馭妖谷看到的書上,倒也記錄過些許海外仙島上的靈珍異草,對身中靈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終都歸類於傳說志怪,沒想到,還能有活人現身作證了……」
「對呀,我都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難,這才能安心離開,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門心思想救你,所以這才留下的。」
「就屬你最關心我了。」紀雲禾戳了一下洛錦桑的額頭,「但瞎關心,這最後把我帶到這兒來的,不還是那鮫人嗎。」
洛錦桑聞言,不開心了:「鮫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勞!」
「哦?」
「青姬是看在與我的情誼上,才答應幫鮫人的!」眼看自己功勞被人搶了,洛錦桑急切道,「我當時不是在雪原上遇見空明大禿驢嗎。我後來才知道,大禿驢並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他是去找青羽鸞鳥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時間,那個鮫人呀,在大禿驢的幫助下,把北方的那個馭妖台都攻下來了!」
紀雲禾聞言,想起了自己在國師府的囚牢里聽到這消息時的場景。
她點點頭:「我也聽聞過。」
「鮫人把馭妖台的馭妖師通通都趕了出去,把馭妖台建成了現在這北境的統帥之地,然後他和空明和尚就開始謀劃,想要招攬天下不平之士,顛倒國師府一方獨大的局面。大禿驢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馭妖師或者妖怪,又有那麼強烈的,與他有同樣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擱置著,但有了鮫人之後,他們就謀划上了……」
紀雲禾聽到此處,張了張嘴,本欲打斷,詢問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鮫人那時在北境坐鎮,大禿驢就北上雪原,試圖拉青羽鸞鳥入伙。」
「嗯。」紀雲禾點頭,「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時長意與空明羽翼未豐,雖憑自己之力奪下馭妖台,但未必能坐穩位置,但若有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怪相助,他們的實力或者名氣必定大漲,若對這天下有所不滿,但卻還心有顧及的人,得知他們有青羽鸞鳥相助,必定放下不少考量,投奔而來。
「是呀,他們想得可不是很美么。但是!」洛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為什麼?」
紀雲禾思及十方陣中,那因青羽鸞鳥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濃烈厚重的感情,她應當恨極了馭妖師。
若按照大國師那般想,青羽鸞鳥怕是要讓這天下的馭妖師來給她過去的歲月陪葬才是。但有這麼一個天然的機會送上門去,青羽鸞鳥卻竟然沒有答應。
洛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歡過一個人,但她出十方陣之後,卻得知那個人已經死了。」
「所以……」
「青姬就覺得,這個世界忒無趣,於是便不打算摻和這人世紛爭,打算就在那雪原深處,避世而居。」
紀雲禾一挑眉,心覺這青羽鸞鳥,看起來五官生媚,是紅塵俗世相,但沒想到這內心裡,竟然也藏著幾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陣中,留下的是青羽鸞鳥百年的不甘與愛戀,所以那附妖那般瘋狂,痴迷,但青羽鸞鳥,卻並未那般執著。
「或許這是最好的選擇……」
「哎,你別急著感慨,我跟你說,我還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洛錦桑故作神秘。
紀雲禾有些好笑:「什麼秘密?」
「青姬喜歡的人,你知道是誰吧?我告訴你,是……」
「知道。」紀雲禾打斷了她,「無常聖者,寧若初。」
洛錦桑蒙圈:「哎,你怎麼……」洛錦桑像個孩子,有點不開心了,挑釁道,「那你知道寧若初和咱們現今天下馭妖師當中,誰有關係嗎?」
紀雲禾一咂摸:「大國師?」
「哎!」洛錦桑不解,「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紀雲禾笑著捏了捏洛錦桑的臉:「你傻呀,咱們這世上,能活那麼長歲數的人,還有誰?」
「好吧,你知道,寧若初是大國師的師兄嗎?」
紀雲禾一愣,這個……她還真不知道。
「他們師出同門?」紀雲禾詫然道,「那師父是誰?當初的無常聖者和如今的大國師,這般重要的兩個人,為何從未有書籍記載過他們過去的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啊,是當初空明和尚為了說服青姬,說出來的。不過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歡寧若初,他只是以為,當年寧若初作為最主要的那個馭妖師,主導了封印青羽鸞鳥一事,所以青羽鸞鳥應該最恨他,而寧若初死了,那青羽鸞鳥當然要找他世上僅有的一個有關係的人去報仇啦。但沒想到,青姬根本不關心這些。她當時說,寧若初是她和這世界的唯一勾連,寧若初死了,她就沒有勾連了。」
紀雲禾有些感慨,隨後又望著洛錦桑道:「那你有什麼本事,把她拽到這紅塵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錦桑得意道,「青姬愛喝酒啊,和我一見如故!我倆見面就喝了兩個通宵!青姬就把我當朋友了。後來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時候,青姬答應我,為了這頓酒,願意來北境馭妖台幫我一個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錦桑點頭,「回去又路過雪原,嘿嘿……」
「……」紀雲禾揉了揉額頭,看洛錦桑這德行,也不知道該不該找空明和尚問罪了。她緩了下,繼續問道:「你們當初沒有帶走青姬,那……」
是了,紀雲禾想起來,卻是,在她被抓了之後,前五年的時間裡,朝廷的人也並沒有探到青羽鸞鳥的消息,可見那時候,青姬是當真與長意他們沒有聯繫的。
「那我也沒辦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沒辦法綁著青姬去國師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沒戲了。我就只好和大禿驢回了北境,然後蹲在這邊,看著鮫人和大禿驢,建立自己的勢力,收納流竄的妖怪還有叛逃的馭妖師,然後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鮫人帶著我去找了青姬。青姬承了我一願……她幫我把大國師從國師府引到北境來了。」
紀雲禾問道:「青羽鸞鳥如此厲害,為何不直接讓她和長意一起去京師,這樣,說不得能鬧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寧。」
「我是這樣說的啊,大禿驢也是這樣說的,但是鮫人不是。」
紀雲禾一愣。
「鮫人說,他要獨自一人,帶你走。」
一句話,彷彿帶紀雲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與烈焰之中,她在瀕死之際看到了長意,他帶她,離開了那狹窄陰暗的牢籠。
紀雲禾垂下眼眸。
如果說把這一生鋪成一張白紙,每個情感的衝擊便是一個點的話,那,到現在為止,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能在紀雲禾這張白紙上,潑下這麼多墨點吧。
紀雲禾苦笑……
「真是個專制的大尾巴魚。」
「可不是嗎!」洛錦桑還在紀雲禾耳邊嘰嘰喳喳的抱怨著,「你看看那鮫人,現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蠻橫不講理了,他把你關在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讓我來見你一面,是用我的願望求來的青姬幫忙哎!他可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聲音,此時都再難鑽進紀雲禾的耳朵里,她看著那扇屏風,又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當中。
……
京師,國師府。
房間內,窗紙,紗簾和床幃都是白色的,宛如是在舉辦喪禮。
順德公主的一身紅衣在這片縞素之中顯得尤為醒目,只是她的臉上,也裹著白色的紗布,從下巴,一直纏到額頭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隻眼睛。
而此時,順德公主半醉半醒的倚在寬闊的床榻上,手裡還拎著一個青瓷酒瓶,而地上被砸碎的青瓷酒瓶碎片,到處都是。
「來人!」她聲音嘶啞,宛如喉嚨已經被撕碎了,「拿酒來!本宮還要喝!」
身著玄黑鐵甲的將軍踏著鐵履,走了進來。鐵履將青瓷碎片踩得更碎,他走到順德公主面前,單膝跪下,膝蓋跪在了地上的青瓷碎片上,也全然無所察覺。
他的臉上也帶著厚厚的玄鐵面具,在露出眼睛的縫隙當中,隱約可以看到他臉上,燒傷的痕迹,可怖至極:「公主,您傷未好,不能再多飲了。」
「不能?本宮!為何不能!」
「公主……」
「我什麼都可以做!我現在什麼都能做!我有師父!師父……」順德公主左右張望,未見大國師,那隻露出的一隻眼睛裡,滿是倉皇,「朱凌,師父呢?我師父呢?」
「國師為公主研製藥物去了,明日便可給公主試了。」
「葯?哈……哈哈……」順德公主倏爾笑了起來,笑罷,她又抓住朱凌帶著手套的手,她將朱凌的手拉入懷裡。
朱凌渾身一愣,隨即不再反抗,乖乖的任由順德公主將他手抱住。
「朱凌,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順德公主湊到朱凌耳邊,帶著醉意與嘶啞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兒。」
玄鐵面具後面的眼睛陡然睜大,朱凌震驚得愣住。
「我,先皇后與攝政王之女。」
朱凌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公……公主……」
「我啊,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我從小,謹小慎微,我生怕行差踏錯,我的母后認為我是一個錯誤,攝政王幾次想殺我,我……我害怕啊……」她啞聲說著,卻是在朱凌耳邊哭了出來,「我怕……在深宮之中,就那麼死了……小的時候,我受盡了欺辱……我……直到師父……師父看見了我。」
她說著,站了起來,赤腳便要踩在地上,朱凌立即用另一隻手墊在順德公主的腳底,她一腳踩下,踩在朱凌的手掌心,讓朱凌的手背,被青瓷碎片扎破,而她全然未覺,她往前走去,赤裸的腳還是被碎片刺破,朱凌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公主……」
「對……他看見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著我,我就是眾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驕女,連我的弟弟,那正統的皇子,也必須將帝位,與我平分。但是……」
她轉了一圈,絲毫也不覺腳底疼痛。
「但是!他不是捧著我,朱凌,你知道嗎,他捧著的,是這張臉。」她抓著自己臉上的繃帶,十分用力,以至於露出了縫隙,讓朱凌看到那紗布之下,潰爛的皮肉。
「我用這個,這張臉,得到了全部,但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會失去全部。我看起來什麼都得到了,但其實什麼都沒得到,如今……如今我仰仗的這張臉也毀了……」
她站在原處,忽然之間,像是爆發了一樣,狠狠的將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青瓷瓶應聲而碎,她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狠狠的將面前的紗帳劃破。
「這天下負我,我就要負天下!有人傷我,我就要殺了她!那馭妖師紀雲禾!首當其衝!」
像是看到紀雲禾站在了自己面前一般,順德公主用手中的碎片瘋狂的劃著面前的紗帳,知道將紗帳全部割成了碎片,她才將碎片狠狠往柱子上一拍,碎片刺進她手掌皮膚之中,鮮血橫流。
朱凌看著她,也緊緊的握緊了拳頭:「公主,我願承你其願。」
「不,我要親手殺了她。」順德公主轉過頭來,露在紗布外的眼睛,泛著血腥的紅光,盯著朱凌,「紀雲禾被煉成了妖怪,所以擁有了她本不該有的力量。朱凌,我也要,我要,比她更強大的力量。」她頓了頓,走向朱凌,「你救過我,你在牢中幫我擋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樣,被噬心烈焰焚燒,朱凌,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幫我。」
朱凌再次跪於地面,頷首行禮:「諾。」
……
翌日清晨,大國師端著一盒藥膏,走入順德公主的房間,剛走到床榻邊,順德公主也已經睜開了眼睛,她透過紗布,看著多年以來,一直未曾變過容顏的大國師。
「師父。」
「嗯。」
「新的藥膏,制好了?」
「嗯,這個藥膏約莫有些疼,但敷上月余,必有奇效。」
「師父。」順德公主啞聲道,「藥膏太疼了,好像是要把我的肉挖了,再貼一塊上去。」
而大國師的聲音並無任何波動:「能治好,那就挖了,再貼。」
順德公主默了片刻:「那師父,我想要個獎勵,獎勵我,忍受了這麼多痛苦……只為,達成你的願望。」
須臾後,大國師道:「你要什麼?」
「你從未讓人看過的,禁術,秘籍。」
「……」
「師父?」
「好,我給你。」
順德公主聞言,嘴角僵硬的微微彎起,她看著大國師將她臉上的紗布一圈一圈的摘下,她不再看大國師,垂下眼眸,看著自己丑陋的後背。
「謝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