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聊到此處,讓長意放紀雲禾出去似乎是再無可能了。紀雲禾琢磨了片刻:
「那讓我見見帶信來北境的人。」
洛錦桑一愣:「這麼晚了……」
「現在不能耽誤時間。」紀雲禾後半句未說……時間太金貴了,不管是她自己的時間,還是大局的時間……
長意沉吟片刻,終於對空明道:「帶她過來。」
在後塌見使者,終究太不像話,是以,這半個月以來,紀雲禾第一次走到了那屏風之外。
長意坐在書桌後面,紀雲禾坐在左側,空明與洛錦桑都站在紀雲禾身後,像是監視,也是保護。
燭火搖曳,不片刻,一個娉婷女子緩緩走來,到了屋中,先給長意行了個禮,隨後看了一眼坐在左側的紀雲禾:「護法。」女子柔柔喚了一聲,「久仰大名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妖氣,想來是個被馭妖師馴服了的妖怪。而她模樣看著面生,紀雲禾從未在馭妖谷見過。但被林昊青派來做使者,想來林昊青是極信任她的。
「你認識我?」紀雲禾問。
「谷主先前常與思語提及過護法,還曾作畫像給思語看過,思語自然識得護法。」
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了。
林昊青時常與她提起過紀雲禾,還畫過紀雲禾的畫像?這不知道的,聽此言語,還以為是林昊青對紀雲禾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思念。
站在紀雲禾身後的空明和尚眼神一抬,若有似無的瞄了書桌後的長意一眼,但見長意嘴角下垂,眸中神色不明。
紀雲禾笑道:「我竟不知,我與谷主的關係竟然這麼好?」
「自然是好的,當年護法與谷主共患難,同謀劃,一起度過了大難關,他才能登上谷主的位置……」
紀雲禾一怔,眉頭皺了起來,她打量著面前的柔弱女妖,這女妖說的……難道是她與林昊青殺了林滄瀾,瞞過順德公主一事……但這種事,紀雲禾以為林昊青只會讓它爛在肚子里,怎會與這外人道?
或者……這並不是個外人?
「你是林昊青的……?」
「奴婢是谷主妖仆,名喚思語。」
六年時間,林昊青還養了個自己的妖仆出來。
「尊主。」思語轉頭,對長意道,「我谷主並無意與北境為敵,只要尊主願將護法還給馭妖谷,馭妖一族的大軍,自當退去。」
還真是沖她來的。
「還給馭妖谷?」長意開了口,他冷冷的看著思語,「是還給馭妖谷,還是還給朝廷?」思語待要開口,長意徑直截斷了她的話頭,繼續道,「都無所謂,沒有誰可以從這裡帶走她。不管是你谷主,還是京城的公主,都帶不走。」
長意話落,屋中靜了片刻。
紀雲禾看著長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處彷彿還有涼意,絲絲纏繞。
思語再次開口:「尊主,何必徒添傷亡,您是明白人,而今局勢,三方,沒有誰想動手。」
「是嗎?」長意冰涼的眼瞳盯著來著,即便沒有鮫珠,但他天生的氣質,自然讓站於他面前之人,顯得低矮几分,
「北境不是朝廷,亦不是你們四方馭妖地。來此處之人,本就一無所有,只為搏一線生機。國師府讓他們活不下去,那便要滅了國師府,馭妖一族要摻和進來相幫國師府,那便也是北境的敵人。你與我北境談顧慮?」
長意頓了頓,繼續道:
「北境之人,一無所有,百無禁忌,無所顧慮。要戰,便戰。沒有條件,無法妥協。交出紀雲禾不行,交出空明也不行,交任何一個被北境庇護之人,都不行。」
一席話落,屋中只聞窗外風聲。
紀雲禾看著長意,只覺他如今擔上這尊主的名稱,並非虛號,而當真是,名副其實。
他曾是潛龍在淵,而今,到底是應了後半句……
潛龍在淵,騰必九天。
良久,思語盈盈一拜:「尊主的意思奴婢明了,失禮了,告辭。」
她走之後,空明與洛錦桑繼續沉默的站了片刻。空明倒也沒有此前那麼大的敵意,許是為長意一番話所動,他只對長意道:「與馭妖一族之戰,並非易事,哪怕是贏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國師府若攜軍隊前來,又要如何應對,你且好好謀劃吧。」
言罷,他帶著洛錦桑也離去了。
長意提了筆,開始在桌上寫著什麼,柔和的燭光中,紀雲禾走到長意身前:「長意。」
長意抬頭看她:「我知曉你要說什麼,不想聽,後面去。」
這個人,今天幾次三番用這話擋住她的話頭,紀雲禾又好氣又好笑:「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長意一聲冷笑:「無非是,你不是想被北境庇護之人,諸如此類的言語。」他將手中筆放下,「紀雲禾,他人投奔北境而來,是去是留是他們的自由,你不是……」
「你這話,我倒是猜對了,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紀雲禾道,「你又猜錯我了。」
這個「又」字讓長意一愣。他嘲諷一笑:「是,馭妖師想的什麼,妖怪怎麼看得清。」
紀雲禾沒再接話,她只拿起他在桌上放下的毛筆,站在書桌的另一頭,就著他未寫完的那張紙,在上面划了一條線:「這邊是馭妖台,這是馭妖師封鎖北境的線。」
紀雲禾指著線,肅容分析著:
「林昊青而今封鎖了從南到北的所有道路,從陸地,空中,到河流。那他而今的陣勢勢必是橫向排列。空中若有大妖阻擋,勢必有操縱大妖的馭妖師,河中與地上亦是如此。而四方馭妖地,多年來被國師府打壓,真正算得上大馭妖師的,攏共不過八人,馭妖谷獨有其三,林昊青是谷主,操縱全局,必然不會去前線馭妖,雪三月已去海外仙島,自然也不會幫著他們,而我……」
紀雲禾勾唇一笑,「我這次,站在你這邊。」
長意仰頭,看向紀雲禾,只見面前這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帶笑,眸有星光,直勾勾的盯著他,她的自信與驕傲,好似從未被時光和苦痛所磨滅。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心中有許多為什麼的疑惑堆在喉頭,但長意一時間,竟不想用言語,打破此刻的這一幕。
紀雲禾卻轉開了目光,她在紙上的線上點了六個點:「為了全面封鎖北境,空中沒有城池據點,必定有兩個大馭妖師,操縱大妖控制空中,其餘三人,一人斷河流,兩人守陸地,其他的馭妖師,形成封鎖線,但凡任何地方有異動,大馭妖師便能催使大妖前去支援。」紀雲禾道,「打馭妖師,是林昊青封鎖的關鍵。只要空中只要抓一人,地上抓一人,林昊青的封鎖,不攻自破。」
紀雲禾放下筆,長意問她:「你怎知,他們一定會這麼安排?」
「這是最合理的安排,而且……」紀雲禾一笑,「我懂林昊青。」
此五字一出,長意唇角的弧度,微微落了一些下去。
紀雲禾卻沉溺在謀劃之中,一時未察覺,她思索著,繼續道:
「破了大妖的封鎖線,林昊青勢必派人頂上。到時候,北境最好集結最優秀的戰力,全力出擊,但只攻他們一角,定要出奇不意,戰勝即歸,不可戀戰,目的不是打敗他們,而是令其挫敗,損其士氣。」紀雲禾繼續分析著:「四方馭妖地,並非真的想搏命一戰,只要讓他們知道,北境有誓死一戰的決心,以及戰勝的能力,他們勢必內部一片分歧,到時候,北境便可以最少的傷亡,逼退此次四方馭妖地之圍攻。」
紀雲禾轉頭看長意:「如何?」
長意並未流露任何情緒:「可。」他道,「明日挑選人……」
「哎等等。」紀雲禾攔住他,「馭妖師的能力,雖大不如前,但四方馭妖地中的大馭妖師,並不好對付,並非我誇大,當年林昊青與林滄瀾俱在,青羽鸞鳥出世之時,若我或者雪三月中一人,願拚死相搏,留下青鸞,也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長意,萬不能輕敵,抓了這兩名馭妖師,乃是最關鍵的一環,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我認為,最好是你與青鸞,一人捉其空中一人,一人捉陸上一人……」
紀雲禾話沒說完,長意便以眯起了眼睛:
「紀雲禾,為了讓我拿回鮫珠,你可真是,絞盡了腦汁。」
紀雲禾一笑:「陣前,不可無帥。」
長意沉吟片刻:「我親自去,一個時辰內必回。」
他的意思……是這鮫珠,只會離開紀雲禾身體一個時辰?紀雲禾思索了片刻,這一個時辰,她能與夢中白衣女子說多少話?不過……有一個時辰也好。
紀雲禾笑了笑:「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明日。」
紀雲禾皺眉:「時間這麼緊,青鸞會答應嗎?」
「沒問題沒問題!交給我!」洛錦桑忽然又從門外跑了進來。
紀雲禾一愣:「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本來打算等這鮫人走了之後再找你聊會兒的,然後……就躲著躲著,就都聽見了。」
紀雲禾失笑,回頭看了長意一眼,紀雲禾而今察覺不了洛錦桑,長意難道也察覺不了嗎,他沒有鮫珠,但這五感,可也是敏銳得很呢。
「我明天去誆那大鳥去,就說我要飛出去玩去,等到上了路,拽了她的毛,逼也把她逼去抓人。」
紀雲禾道:「青姬聽到,能打死你。」
洛錦桑笑著撓了撓頭,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那,這個鮫珠,要怎麼拿回去啊?難道要把雲禾胸膛剖開嗎?」
此言一出,長意的神色微不可見的一怔,隨即十分鎮定道:「怎麼給她的,便怎麼拿回來。」
洛錦桑轉頭問紀雲禾:「怎麼給你的?」
紀雲禾倏爾想到那日的那一幕……
那瞬間的相觸,雙唇的溫度,柔軟的感受,長意身上特有的味道……所有的觀感,瞬間湧進紀雲禾腦海。
紀雲禾一轉頭,囫圇道了一句:「沒怎麼,碰了碰……」
「哪兒碰?」
「……我有些乏了,打算眯會兒,你也趕緊回去吧。」
紀雲禾幾乎是將洛錦桑推了出去,一回頭,但見書桌背後的長意拿著一本書擋住了半張臉,但那眼角的弧度,卻是忘了遮掩。
而這弧度,便如同那逗貓逗狗的狗尾巴草,彎彎的,軟軟的,毛茸茸的將她心尖一撓。
紀雲禾轉過頭,自己往屏風之後走去,錯過長意身邊的時候,兩人皆沒有言語。
房中燭火依舊無聲跳躍,宛似燒到了心尖,燃了滿室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