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如盤,遍照河山。
遠山覆雪,而近處的湖面皆被堅冰覆蓋,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藍光,帶著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獨自行走,一步一步,終於他停在了一處,那一處與周圍的冰面沒什麼不同,但黑衣人將手從斗篷中探出,他雙手握著一柄寒劍,劍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鑿,堅冰應聲而裂。
他退開兩步,看著面前的堅冰慢慢裂出蛛網一般的紋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處,在幽深的湖底,彷彿有一絲微弱的光亮一閃而過。
黑衣人眼中光華也因此微微轉動。他收起了劍,沒有任何猶豫,縱身跳下……「撲通」一聲,黑衣人潛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潛去,速度之快,令周圍的水將他待在頭上的兜帽拉開,露出了他的臉來——
林昊青。
在月光所無法照耀的黑暗裡,他向著湖底的微光而去,終於,他的腳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術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層層深藍色「冰塊」所包裹的女子模樣。
湖水太透徹,以至於這麼一點光亮已經足以將她容貌看清,還有她臉頰上,被那藍色「冰塊」一同包裹起來的「珍珠」。
鮫人淚……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長劍刺向那藍色「冰塊」,劍尖所到之處,「冰塊」裂開,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劍尖刺破所有包裹紀雲禾身體的「冰塊」,觸到她的腹部,再一劍紮下,劍尖微微一頓,似刺入了什麼東西裡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將劍尖猛地拔出。
隨著劍離開紀雲禾的身體,那藍色「冰塊」似有癒合能力一樣,再次封上所有的縫隙,不讓紀雲禾的身體接觸到任何周圍的水。
林昊青將劍收回,此時,在他的劍尖之上,凝著一顆黑色的圓形物什,好似一顆結在紀雲禾身體裡面的丹藥。
林昊青將那丹藥收好,也負了劍,準備離去,但眼角餘光,再次瞥見了紀雲禾沉靜的臉上,那顆因一點微光,就閃出足夠耀目光華的珍珠……
從他的角度看去,這樣的紀雲禾好似永遠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樣。
紀雲禾喜歡哭嗎?
從小到大,認真算來,一次也沒見過。是個心極硬的。
她應當是不喜歡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來。
……
湖心島小院被封了,長意再也沒有往那處去。
他搬回了自己應該住的地方,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務繁多,而今大批馭妖師又降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煩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來報,說林昊青逃了,適時天剛擦亮,長意揉了揉眉心,擺手讓來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來了書房,看見疲憊得已經一臉蒼白的長意,張了張口,本想問你幾日沒睡覺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裡也明白了。打從他把紀雲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沒有閉過眼了。
這個鮫人,一刻也不敢讓他自己停下來。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麼辦?」空明最後開口,問的卻是這句。
「抓回來。」
「嗯,還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將一封信擺在了長意的書桌之上,他肅容道,「京師的那個公主,約莫是真的瘋了。」他頓了頓,聲色透涼,「見北伐的馭妖師陣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當真命人,在主要的幾條河流源頭,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長意微微閉了閉眼,復而才轉頭看空明,一雙藍瞳,此時因血絲遍布,幾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讓他看起來像是入了魔般,有幾分可怕。
「情況如何?」
空明和尚搖頭:「很不好。河水帶著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飲水,寒霜對普通人無害,但卻令不少雙脈之體的幼兒中毒,不幸中的萬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絕,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釋不少,未致人死亡,但卻……也害了他們一生。」
長意書案之上,長意默了片刻,握著筆的手微微攥緊,他深吸一口氣,繼而鬆開拳頭:「這麼多年,你對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雖無破解之法,但亦可緩解癥狀,你可願南行……」
「我便是來與你說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啟程,哪怕能解一個孩子的苦痛,也好過在這裡空坐。」
長意點點頭:「嗯,我守在北境,你帶百人南下,救人之時,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點頭,轉身離開前,身形微微一頓,他看著書桌背後的長意,在他身後,是馭妖台主殿顏色深沉的屏風,他的一身墨衣幾乎也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銀髮與蒼白的臉色尤其突出。
「你也歇歇吧。」他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可不想回來看見的,是一個已經死掉的你。」長意瞥了空明一眼。空明繼續道,「而今,再如何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了。」
言罷,空明轉身離去。
空蕩蕩的大殿裡面,長意獨坐主位之上,他筆尖在紙上頓住,不一會兒便暈染了一大片墨跡。
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
他哪裡是在懲罰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來。
便如此刻,只是稍有片刻的停頓間隙,他腦海當中便又出現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在他時間漫長的一生當中,紀雲禾出現的時間那麼短,而他與紀雲禾同住的時間,更是短暫,但就是那麼奇怪。
如此長的生命跨度,對比如此短的剎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卻蓋過了他過去所有人生。以至於在她離開之後,長意竟然覺得,自己呼吸的片刻間,便有紀雲禾的影子殘存,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鬼魂,時而在他耳邊輕輕的呼吸,時而在他眼前輕淺的微笑,還偶爾在他閉眼的瞬間笑著喚他長意。
長意,長意……
一聲一聲,笑中似帶嘆息,幾乎將他所有的神智都要喚走。
長意猛地放下筆,他有些忍無可忍的站起身來:「來人。」他聲色嘶啞的喚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門去,但卻在站起來的這一瞬間,外面陽光照入大殿,長意卻倏爾眼前一黑,他踉蹌一步,幾乎沒站穩身子。
直到被他喚進來的僕從扶住了他,他才緩過神來。
「尊主,你已經許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長意擺擺手,從主座的台階上走下,他走在朝陽初生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著千斤鐵鏈,每一步,都讓大腦眩暈,但他還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駐足,因為一旦猶豫片刻,他便會徹底迷失。
徹底忘記,他這副軀殼,到底是為何,還在這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開。
杏花林間一個女童嬉笑著,左右奔走,一會兒在地上拔根草,一會兒在樹上摘朵花。
女童雙瞳漆黑,笑聲爽朗,只是頭上冒出的兩個黑色的耳朵顯示了她並非普通的人類。她脖子上掛著的一顆銀色珍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更將她的笑容襯得明媚幾分。
「阿紀。」一個女聲在杏林另一頭傳來,一襲藍衣的女子緩步而來。小女童笑嘻嘻的一頭撲在女子身上,咧嘴笑著,仰頭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麼是個這麼鬧騰的性子?以前可不這樣。」
「思語姐姐,你和師父總說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麼樣?」
思語默了默,隨即道,「你以前比現在瘦多了。」
「思語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語將阿紀的手牽了,帶她從杏花林間走過,一直走到杏林深處,那裡有一個破舊的院子。思語帶著阿紀推門進去,裡面院子不大,正好有兩個房間,院中有一顆杏花樹,飄下來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是桌下,白衣藍裳的男子正皺著眉頭在看書,一邊看,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全然未查外面的兩人已經回來了,直到阿紀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蓋上一趴,腦袋頂掉了他手裡的書,阿紀將手中草編的花環遞到他面前。
「師父!你看,我給你疊的花環!」
林昊青看著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小女孩,怔愣了片刻,被鎖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倏爾浮現。他已經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樣的時候,面前的這人,也如面前這樣,對他笑得燦爛。
林昊青收了手,將阿紀手中的花環接過。
「好看嗎?」
「好看。」林昊青轉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思語。思語頷首,恭敬道,「留意了,無人跟來。」
林昊青這才點頭:「餓了吧,吃飯了。」
一頓飯,阿紀吃了五十個林昊青的量,桌邊的飯桶沒一會兒便被掏了個空。吃完一整桶飯,她似還有些肚子餓,思語便將自己碗里的飯都給了阿紀。她將肚子吃了個渾圓,這邊一吃完,馬上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道:「師父我困了。」
「去屋裡睡會兒吧。」
阿紀便自己回了房間,連門都沒關,在那簡易的床上一頭倒下,登時呼呼大睡了去。
而神奇的是,便在她睡著不久後,她那吃得渾圓的肚子便開始慢慢的消了下去,沒消一點,她的頭髮便也長長了一點,翻身的時候,剛還合身的衣服,這一會兒時間便已經露出了手腕腳腕來。
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思語道:「從內丹化妖形,才十來天,睡一覺便躥個頭,這樣下去,屋子怕是裝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長到她原來的個頭,便不會再長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書,「而今國師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帶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語答後,頓了頓。
林昊青看她:「怎麼了?」
「屬下只是不明白……」思語奇怪道,「當時……紀雲禾身軀剛剛斷氣之時,主上明明知曉解救之法,卻為何沒有救她?而後又大費周折,將她再從湖底帶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書上,思緒卻飄到了別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裡,看到的紀雲禾枯槁的臉頰……
「她想離開那兒。」林昊青道,「幫她一把而已。」
思語聞言,沉默下來,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後,站在院中,淋著這杏花雨,靜靜的陪著他,如影子一般,又度過了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