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之上,冰封之海風起雲湧,堅冰盡碎,天與海之間,兩股力量的撞擊掀起滔天巨浪。
而在深海之中,卻是一如往常的寂靜。
紀雲禾看著海床上的發著微光的海靈芝,呢喃自語:「這過去的事,著實是過去了,再提無意義,可不提,心頭卻永遠有一根刺。」她摸了摸海靈芝,「等長意回來,我還是將那些過往與他言明罷。」
打定了主意,紀雲禾摸摸肚子:「這大尾巴魚,今日回來得倒是慢。難不成還想弄個盛宴嗎?」她倏爾想到自己耳朵上的印記。紀雲禾一勾唇角,她閉上眼睛,心念著長意的模樣,倏覺耳朵上的印記微微泛著些許涼意,這絲絲涼意如風一般從幽深的海底往上飄去。
紀雲禾只覺自己的視線從深海之中躥了出去,她以為自己會看到樹林綠葉,卻不想腦海中的畫面一片雲翻霧涌,偶爾還夾雜著鏗鏘之聲,忽然之間,鮮血在雲霧之中噴濺而出。
紀雲禾猛地睜開眼睛。
長意出事了!
她立即從海床上站了起來,試著將手中在手中凝聚功法,可剛一調動身體里的氣息,她便覺有一股灼熱之氣自胸口溢出。她身體里的雷火之氣已被這海床吸食殆盡,但殘餘些許依舊妨礙這她調動內息。
時間緊迫,紀雲禾不敢再耽擱下去,她蹲下身拔了兩顆海靈芝,直接扔進嘴裡嚼爛了咽下。
海靈芝一時間將那雷火之氣抑制住,紀雲禾當即手中一掐訣,徑直從長意的術法當中沖了出去。
越是往上,黑暗褪得越發的快。
還未行至海面,紀雲禾已感覺到了海水被攪動的翻湧波浪。
她心頭更急,術法催動之下,九條尾巴猛地在海中出現,海面越發的近了,外面的光線刺痛她舊未見日光的眼睛。
她閉上眼,破浪而出,一躍站上了數十丈高的峭壁岸上。
岸上空無一人,唯有不遠處,地上有一堆漿果,尚還壓著一片葉子,在狂風與暴雨之中,漿果也幾乎被雨點打爛。
紀雲禾再次試圖探明長意的方向,卻只覺這聯繫又弱又遠,像是在她出來的這段時間,長意已經離開了千里萬里一樣。
「護法!護法!」
呼喊聲從下方的海面傳來,紀雲禾從懸崖上探頭往下一看,瞿曉星渾身狼狽的趴在一塊在大浪中漂浮的海冰上。紀雲禾立即飛身而下,將瞿曉星帶了上來:「怎麼回事?」她問,「長意呢?這冰封之海怎麼會變成這樣?」
遠方觸目可及的地方皆是碎冰。天上烏雲尚在翻滾,暴雨嘩啦啦的下著,瞿曉星抹了一把臉,喘著粗氣道:「順……順德公主來了……」
紀雲禾一怔,眉頭緊皺,見此情景,十分疑惑:「她?大國師也來了?」
「大國師沒來,但順德公主不知道為什麼,擁有了一雙巨大的青色翅膀,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青羽鸞鳥來了,她變得極為強悍,與鮫人一戰,弄得這風雲變色,鮫人身上似乎還帶著傷。他……我就讓洛錦桑回北境搬救兵,自己想去海里找你,但是下不去……」瞿曉星心煩意亂,說得話也有一些混亂,「他……鮫人為了救我,被順德從背後偷襲了……」
紀雲禾面色微微一白,方才在通過印記看到的那個鮮血四濺的畫面忽然出現,紀雲禾彷彿是自己被狠狠捅了一刀一樣,心頭猛地一陣絞痛。
瞿曉星懊悔:「他……他被帶走了……」
「被帶走了?長意沒有……」紀雲禾頓了頓,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沒有死,只是被帶走了,是嗎?」
「對。」
得到這個肯定的回答,紀雲禾稍鬆了一口氣,順德帶走長意,必定有她的意圖。知道長意還活著,紀雲禾心頭的慌亂頓時肅清了一半,她思考著——
從一開始,順德只是想讓鮫人服從與她,而後,是紀雲禾參與了其中,放了鮫人令順德的願望未能達成,再後來,地牢之中,紀雲禾毀了她半張臉,長意前來救她,所以燒了那地牢。順德恨長意,但只怕更恨她。
如今順德將長意帶走而未直接斬殺,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或許……她想利用長意,引她過去。再或者,想利用長意而今的身份,做一些利於朝廷的謀劃,總之斷不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將長意殺掉。
長意應該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她心緒翻湧,腦中不停思考,但瞿曉星卻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與鮫人一斗,順德最後也已力竭,若不是為了我……」瞿曉星狠狠咬牙,「我……我這便啟程去京師,便是拼上這條命,我也要將鮫人救回來。」
「瞿曉星。」紀雲禾拉住他:「別說這些氣話,長意救下你,不是為了讓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瞿曉星抬頭看紀雲禾,好似這才反應過來她與之前的阿紀有什麼不一樣似的,他眨了眨眼睛,「護法?你……你都想起來了?」
「對。我都想起來了。」紀雲禾望著遠方長空,儘力維持著她的冷靜道,「所以,該去京師的人是我,不是你。」
「護法……」
紀雲禾徑直打斷他:「你有你的任務,你回北境,將此事告知空明,但記得,讓北境的人萬不可輕舉妄動。順德不知從何處得了這般力量,不可再小覷,京師中的情況現在不明朗,還有大國師在,所以要靜觀其變。隨時做好準備。」
瞿曉星聽得心驚:「什……什麼準備?」
「我和長意,都回不來的準備。」
……
順德將傷重昏迷的長意丟進玄鐵牢籠之中。朱凌將牢籠落鎖,身形一轉,像影子一樣,跟隨順德公主離開了地牢。
行至路上,順德忽覺心口一陣劇痛,幾乎連身體也未能站穩,旁邊的朱凌立即將她扶住,卻見順德死命咬牙隱忍。
朱凌憂心:「公主,你昨日方才忍受劇痛令姬成羽與青姬在你身體之中被煉化,今日卻為何這般急迫,將這鮫人抓回?你的身體……」
「你不是說,他們在冰封之海療傷嗎?若不趁此時,難道叫他們傷好了回了北境,我再去嗎?」順德冷笑,「今生今世,未亡之前,這鮫人與那紀雲禾,是我必除之人。」
她話音剛落,身邊倏爾一陣風起,只見一身縞白的大國師倏爾出現在順德身前。
未曾想他此時來到,順德一愣,大國師盯著順德,神色之間,是從未有過的肅然:「你殺了姬成羽?」
順德強撐著,挺直了背脊:「是。」
「吸納了青鸞的力量?」
「是。」
「服了煉人為妖的藥丸?」
「沒錯,師父。」
大國師眼睛微微一眯:「汝菱,我說過,你想要的太多了。」
順德嘴角微微扭曲的一動:「師父想要的,不多嗎?」
「你想要的,超過了你該要的。」
「師父。」順德一笑,「您這是覺得汝菱,威脅到你了?」
大國師眸光一冷,一言未發,倏爾一揮手,一記長風似箭,徑直將順德身邊的朱凌穿心而過,他身上的玄鐵鎧甲未護住他分毫,鮮血登時噴濺而出。但朱凌與順德此時都還未反應過來。
朱凌垂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被長風貫穿的心口,又轉頭看了順德一眼:「公主……」
話音未盡之前,他整個人便如一灘爛肉,倒在地上,雙目暴突,未能瞑目,便已喪命。
順德面對此舉,也是震驚非常,但見朱凌已經倒在地上,鮮血流了很遠,她也未能回過神來。
「汝菱。」大國師喚著她的名字,卻讓她遍體生寒,「他是為你的慾望而死。」大國師抬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而你還活著,卻正是因為我的執著還在。」
感受到他的觸碰,順德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朱凌的血流到她未穿鞋的腳下,一時間她竟分不清是溫熱還是冰冷。
「不過你將鮫人擒來,卻是做得很好。」大國師說著,抽回了手,「北境沒了他,這天下大亂的局面,還能再多個幾十年。」言罷,他面無表情的離去,如來時一般絲毫未將他人看在眼裡。
順德轉過頭,看著地上的朱凌,身體的戰慄與顫抖越發大了起來……
朱凌也死了,她身邊最忠心的人也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了……
……
是夜,京郊小院中,林昊青房間里燈火微微一晃。
林昊青擱下筆,一轉頭,但見一名素衣男子站在房間角落,他抬起頭來,燈光之下,卻是紀雲禾的那第三張男子的臉。
林昊青與他對視片刻:「我讓你不要去北境與京城,你倒像是故意要與我做對一般,全都來了。」
「林昊青。」紀雲禾走到他桌前坐下,變回了自己本來的模樣,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師徒的遊戲,玩夠了沒有?」
林昊青聞言,微微一挑眉:「你都想起來了?」
「對。」紀雲禾毫不磨嘰,開門見山,「我的來意,你應該知道。」
林昊青勾唇:「順德抓了鮫人回京,我也是片刻前方才知曉。」
「我要救他。」
「你拿什麼救?」
「所以我要你幫我。」
林昊青轉頭,好整以暇的看著紀雲禾:「我為何要幫你?」
「你不一直在幫我嗎?或者說……在幫北境。」紀雲禾飲了一口茶,「你與北境,想要的是一樣的吧,推翻這個朝廷。」
林昊青默了片刻:「可我若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打算幫你呢?」
紀雲禾注視著他,眸光似劍:「給我理由。」
……
同樣的夜裡,宮中地牢,長意悠悠轉醒,他的睫羽之上,儘是白霜,他唇色泛烏,手背已被自己的術法反噬,結成了冰。
本來他的傷勢不會這般嚴重,確實這些兩日在海靈芝的海床之上呆的太久,而至體內聚集寒氣更甚。紀雲禾身中雷火之毒,需要海靈芝來吸食她身體中的熱毒,但長意並不需要,他的陪伴,實則是對自己的消耗。
若是平時,這點消耗並算不得什麼,而此前他卻又施術過度,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順德一戰,十分勉強。
長意坐起身來,卻在玄鐵牢籠欄杆前,看到了正冷冷盯著他的順德。
她一身紅衣,看著長意,不說話,宛如傳說中的女鬼。
「你奪了青羽鸞鳥之力。」長意靜靜道,不是詢問,而是敘述。
「對。」順德站在牢籠外,「關你這籠子,前日里,關的還是那隻鳥呢,只是那隻鳥,現在已經在本宮的身體裡面了。」
她說著,卻好似心口一痛,她佝僂下身,咬牙強忍身體里撕裂一樣的痛苦,她跪在地上,周身的青色氣息倏爾暴漲又倏爾消失,往複幾次,花了好長時間,她方才平靜下來。
「呵……這幾日,她好像還有點不乖,不過沒關係,她和姬成羽都已經成了我的祭品,之後我還會有更多的祭品。到時候,你,甚至師父,都不會再是我的對手……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威脅到我了!哈!」
她近乎瘋癲的一笑,令長意皺起了眉頭。
「哦。」順德眉眼一轉,盯著長意,「不過,你可能也活不到那個時候,等紀雲禾來找你了,本宮就將你們一起祭祀。她是九尾妖狐,你是鮫人,拿了你們的力量,就已經沒有人可以威脅我了。哈哈哈哈!」
長意眸光冰冷的盯著瘋狂的順德。
「你動不了她。」
順德眸光一轉:「哦?是嗎?」
「你的局,她不會來。」
順德哈哈一笑,臉上未好的疤,在地牢的火光之中,變成了她臉上的陰影,猶如蛇一樣,盤踞在她臉上,更襯得這張臉陰森可怖。
「她不會來?啊……這話的語氣,聽起來可真有幾分耳熟啊……」順德盯著長意,「當年紀雲禾被我關在國師府的地牢里折磨時,好似,也這般信誓旦旦的與我說過,本宮抓不了你……」
長意聞言,心頭微微一怔,當年……
當年紀雲禾便這般說?
「……但你看。」順德繼續道,「時隔這麼多年,兜兜轉轉,本宮不還是將你抓了嗎?而且,本宮還就篤定,那紀雲禾,明知這是龍潭虎穴,也一定會來救你。」
順德的臉微微貼近玄鐵的牢籠,盯著長意:
「當年,她便願冒死將你推落懸崖,放你離開。而後又獨自捨命相搏,幫你擋了身後追兵……」
順德的話,聽在長意耳朵里,好似一個字比一個字說得更慢,那唇齒之間,每吐出一個字,便讓他眼瞳中的驚異更多一分。而待她說完,這句話落在長意腦海里的時候,瞬間便又滾燙的落在了他的心頭,一字一句,一筆一划都在炙烤著他,又似一隻大手,將他心臟攥緊。
「……你說什麼?」
「哦?」順德笑了起來,「那個紀雲禾,竟然還未曾與你說過這些事?」
順德看著長意的神情,領悟過來,隨即哈哈大笑,彷彿肚子都笑痛了一樣,「莫不是你將她囚在北境時,她竟一言一語也未曾與你透露過?」
「她是為何殺你,為何被擒,又是為何被我極盡折磨,過的那六年?」
長意麵色越發白了起來,素來鎮定的人,此時竟因這幾句話,而唇瓣微微顫抖了起來。脊梁骨里,一陣惡寒直抵五臟六腑,猶如尖針,連帶著將他心肝脾肺盡數扎穿,鮮血淋漓。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快了起來。五指想要攥緊,可卻也因為心尖的疼痛,而無力握緊。
「好啊好……這個紀雲禾,卻是連真相也捨不得讓你知道!」
那時的紀雲禾,身體孱弱,被他帶回北境時,已是命不久矣之相,如今一想,長意便立即想到紀雲禾為何不說。
將死之身,言之無意。
而現在……
她歷經生死,彷彿是在老天爺的刻意安排下,又重回他身邊。長意以為是自己的失而復得,所以他說,過去的事已無意義,不必再談。
他以為,是自己原諒的紀雲禾,他以為,是他終於學會了放下,他還以為是他,終於學會了渡己與渡人……
卻原來,並非如此。
長意也終於明白,當他與紀雲禾說過去的事不用再提時,紀雲禾唇邊的欲言又止是什麼,他也終於明白,在紀雲禾身死閉眼的那一刻,她為什麼會流下眼淚。
因為,這些話,她都沒有與他說。她獨自背負了,隱忍了……
為了他。
「紀雲禾一定會來的。」順德瞥了一眼面色更比剛才蒼白的長意,涼涼的落下了一句話,「你們可以作為我的祭品,一同赴死。」她轉身離開。
長意閉上眼睛,印記讓他感知到紀雲禾的所在,她已經在京城了,便在不遠的地方,她沒有第一時間找來,她一定是在謀劃什麼,但是這裡,不管她謀劃如何周全,又怎麼能在順德瓮中捉鱉的時候,全身而退?
長意睜眼,眸光森冷的看著順德的背影。
他不能讓雲禾前來冒這個險。
長意知道,能阻止紀雲禾前來的,可以是他逃,亦可以是他死。
長意撐著牆,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站住。」他輕喚一聲。
順德在地牢的甬道中停下了腳步。
長意抬起手,黑袍袖間,微微結霜的蒼白手腕露出,長意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鮮血流出,淌在地上,而那鮮血卻沒有就此靜止,它們在地上跳動著,隨著長意腕間的鮮血越流越多,那鮮血漸漸在地上凝聚成一把血色冰劍,被長意握在了手中。
「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想動紀雲禾,不行。」
順德聞言,嘲諷一笑:「鮫人,你如今,憑什麼還能對本宮大放厥詞?」
長意未再搭理她,手中血色長劍一動,地牢之下,陰暗潮濕的氣息亦跟著一動,整個地牢為之一顫,更甚者,彷彿是整個京城的地底,隨之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