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意告訴紀雲禾,這潭水下方深不見底。
紀雲禾琢磨著,這十方陣中,四處地面平坦,唯有他們所在這處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圍的一圈探尋來看,這潭水應該也是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估算沒錯,這潭水或許也就是是十方陣的中心,更或者,是陣眼所在,如果能撼動陣眼,說不定可以徹底打破十方陣……
紀雲禾探手掬了些許水珠在掌心。當她捧住水的時候,紀雲禾知道的,他們的出路,便是在這潭水之中了。
因為……手裡捧著水,紀雲禾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脈,很虛弱,但真的存在。
紀雲禾細細觀察掌心水的色澤,想看出些許端倪。
忽然之間,長意眉頭一皺:「有人。」
紀雲禾聞言一怔,左右顧盼:「哪兒?」
仿似要回答紀雲禾這問題一樣,只聽潭水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轟隆之聲,宛如有巨獸在潭水中蘇醒。
紀雲禾與長意對視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東西。
紀雲禾當即一把將長意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將長意從潭水之中「拔」了出來。紀雲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長意在空中拋出一個圓弧。
鮫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時間院中宛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時,那潭水之中猛地衝出一股黑色的氣息,氣息宛似水中利劍,刺破水面,徑直向長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勢猛地停住,轉而在空中一盤,竟然化形為鸞鳥之態!
一……一隻黑色的鸞鳥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型了。
鸞鳥仰首而嘯,聲動九天,羽翼扇動,令天地金光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紀雲禾驚詫的看著空中鸞鳥——這世上,竟然還有第二隻青羽鸞鳥?當年十名馭妖師封印的竟然是這樣厲害的兩隻大翅膀鳥?
這念頭在紀雲禾腦中一閃而過,很快,她發現了不對。
這隻黑色的鸞鳥,雖然與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只有顏色的區別,但它沒有腳。或者說……它的腳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雙大翅膀怎麼撲騰,它也沒辦法離開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這一方潭水之地。
黑色鸞鳥掙扎叫聲不絕於耳,但聽久了紀雲禾也就習慣了,她壓下心中驚訝,轉頭問被她從水中拔出來的長意:「你剛才在水裡和她打過招呼了?」
「未曾見到她。」
「那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話音未落,空中掙扎的黑色鸞鳥忽然之間一甩脖子,黑氣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珠子徑直盯住了地上的紀雲禾。
「馭妖師!」
黑色鸞鳥一聲厲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鸞鳥身型一轉,巨大的鳥首向紀雲禾殺來。
殺意來得猝不及防,紀雲禾倉皇之中只來得及挪了下屁股,巴巴的看著黑色鸞鳥的尖喙一口啄在她與長意中間的地面里。
地面被徑直被那尖喙戳了一個深坑,深得幾乎將鸞鳥自己的頭都埋了進去。
紀雲禾看著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紀雲禾在鸞鳥抬頭的時候,立即爬了起來,她想往屋裡跑,可黑色鸞鳥一甩頭,徑直將整個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樹木被破壞之後,全部變成了一堆金色的沙,從空中散落而下。
紀雲禾連著幾個後空翻,避開黑色鸞鳥的攻擊,可她剛一站穩腳跟,那巨大的尖喙大大張著,再次沖紀雲禾撲面而來!
便是這避無可避之時,紀雲禾不再退縮,直勾勾的盯著黑色鸞鳥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忽然之間,那尖喙猛地閉上,卻離紀雲禾的臉,有一寸距離。
黑色鸞鳥一直不停的想往前湊,但任由她如何掙扎,那尖喙離紀雲禾始終有著一寸的距離。
紀雲禾歪過身子,往後望了一眼,但見鸞鳥像是被種在潭水中一樣,掙脫不得。鸞鳥很是生氣,她的尖喙在紀雲禾面前一張一合,嘴閉上的聲音宛如摔門板似的響。
紀雲禾在她閉上嘴的一瞬間抽了她尖喙一下:
「我說你這大雞,真是不講道理,我對你做什麼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紀雲禾摸了嘴,黑色鸞鳥更氣了,那嘴拼了命的往前戳,仿似恨不能在紀雲禾身上戳個血洞出來,但愣是邁不過這一寸的距離。
「你膽子很大。」及至此時,長意才磨著他的大尾巴,從鸞鳥腦袋旁挪到了紀雲禾身邊,「方才出分毫差錯,你就沒命了。」
「能出什麼差錯。」紀雲禾在鸞鳥面前比划了兩下,「她就這麼長一隻,整個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這樣了。」
鸞鳥被紀雲禾的話氣得啼叫不斷,一邊叫還一邊喊:「馭妖師!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紀雲禾打量左右打量著黑色鸞鳥,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鸞鳥身上是不是散發出來的黑氣,還有那血紅眼珠中閃動的淚光。
竟是如此悲憤?
「你哭什麼?」紀雲禾問她。
「你們馭妖師……薄情寡性,都是天下負心人,我見一個,吞一個。」
嗯,還是個有故事的大雞。
黑色鸞鳥說完這話之後,周身黑氣盤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潭水中心,模樣與紀雲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也是一模一樣。
一張臉與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是鮮血一般的紅,而眼角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水……
怨恨,憤怒而悲傷。
一個只奇怪的大雞。
「哎,你和青羽鸞鳥是什麼關係?」紀雲禾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的問,「你為什麼被囚禁在這潭水之中?」
「青羽鸞鳥?」黑色鸞鳥轉頭看紀雲禾,「我就是青羽鸞鳥,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這十方陣中的妖怪。」黑色鸞鳥在潭水中心轉了一個圈,她看著四周,眼角淚水簌簌而下,盡數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著金色的天,厲聲而斥,「我就是被無常聖者所騙,被他囚於十方陣中的妖!」
無常聖者,當年同其餘九名馭妖師合力布下十方陣,囚青羽鸞鳥於此的大馭妖師。
紀雲禾只在書上看過讚頌無常聖者的文章,卻從沒聽過,那聖者居然和青羽鸞鳥還有一段故事……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紀雲禾能去探究的了。
紀雲禾只覺此時此地奇怪得很,如果這裡被關著的是真正的青羽鸞鳥,那破開十方陣被放出去的又是誰?那青羽鸞鳥也自稱青姬,貓妖離殊應當是她的舊識,那時候離殊與她相見的模樣,並不似認錯。
紀雲禾心底犯嘀咕之際,長意在旁邊開了口。
「她不是妖。」長意看著黑色鸞鳥:「她身上沒有妖氣。」
「那她是什麼?」
「恐怕……是被主體剝離出來的一些情緒。」
「哈?」
紀雲禾曾在書上看過,大妖怪為了維繫自己內心的穩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損毀,常會將大憂大喜這樣的情緒剝離出來,像是身體里產生的廢物,有的妖隨手一扔,有的妖將其埋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
大多數時候,這些被拋棄的情緒會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風,消散而去,但極個別特殊的出離強烈的情緒,能得以化形,世人稱其為附妖。
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書上記載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長久,因為它並不是生命,隨著世間的推移,它們會慢慢消散,最後也化於無形。
紀雲禾從沒見過……化得這麼實實在在的附妖,甚至……
紀雲禾看了一眼周圍破損的房屋。
這附妖雖然沒有妖力,但身強體壯,憑著變化為鸞鳥的形狀,甚至能給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了。
「這附妖未免也太厲害了一些。」
「嗯,或許是主體的情緒太強,也或許是被拋入潭水中的情緒太多。經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嗎,紀雲禾想,青羽鸞鳥在這裡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紀雲禾看著那黑衣女子,只見她在潭水中轉了兩圈,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開始大聲痛哭了起來:「為何!為何!寧若初!你為何負我!你為何囚我!啊!」
她淚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著她情緒崩潰而來的,是潭中水動,水波推動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潭水盪出,溢了這後院滿地。
眼看著她周身黑氣再次暴漲,又從人變成了鸞鳥,她這次不再攻擊紀雲禾,好似已經忘了紀雲禾的存在,只是她發了狂,四處拍打著她的翅膀,不停的用腦袋在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塵土翻飛不已。
紀雲禾捂住口鼻,退了兩步。
「我們先撤,等她冷靜下來了再回來。」紀雲禾看著發狂的黑色鸞鳥所在之地,眉頭緊皺,「如果我想的沒錯,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潭水之中了。」
這附妖對馭妖師充滿了敵視,以至於紀雲禾就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衝出來攻擊她了。紀雲禾要想出去,就必須把這附妖給化解掉了。
但情緒這麼強烈的附妖,到底要怎麼化解……
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傷透了心……
紀雲禾一邊琢磨,一邊蹲下身來,像之前那樣把長意背了起來。
她兜著長意的尾巴,向前走,離開了這混亂之地,心思卻全然沒有離開。
她琢磨著讓受情傷的人康復的辦法。紀雲禾覺著,這要是依著她自己的脾氣來,被前一個負了,她一定立馬去找下一個,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但這十方陣中,紀雲禾上哪兒再給這附妖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紀雲禾忽然頓住腳步。紀雲禾看著抱住自己脖子的這粗壯胳膊。
男人沒有,雄魚這兒不是有那麼一大條嗎。
紀雲禾又把長意放了下來。
長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嗎?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紀雲禾望著長意,露出了疼愛的微笑,「長意,你想出去對不對。」
「當然。」
「只是我們出去,一定要解決那個附妖,但在這裡,你沒有妖力,我沒有靈力,它又那麼大一隻,我們很難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願聞其詳。」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裝你愛她,讓她……」
話沒說完,長意立即眉頭一皺:「不行。」
被拒絕得這麼乾脆,紀雲禾倒是有些驚訝:「不是,我不是讓你去對她做什麼事……」紀雲禾忍不住垂頭,看了一下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
雖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鮫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紀雲禾清咳兩聲,找回自己的思緒:「我的意思是,你就口頭上哄哄她,把她心結給她哄散了。他們附妖,一旦解了心結,很快就消散了,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
「不行。」
再一次義正言辭的拒絕。
紀雲禾不解:「為什麼?」
「我不說謊,也不欺騙。」
看著這一張正直的臉,紀雲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謊言?」
「沒有善意的謊言。」長意神色語氣非常堅定,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仰,「所謂的『善意』,也是對自己的自欺欺人。
紀雲禾扶額:「那怎麼辦?難道讓我自己上嗎?」她有些氣的盯著長意,兩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讓紀雲禾再說不出一句讓他騙人的話。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紀雲禾垂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換個髮型,壓低聲音,自己擼袖子……
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