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殿上,道玄真人一身墨綠道袍,長發垂胸,端坐在大殿主位之上,兩側座位上坐著青雲其他諸脈首座。
說起來十年前青雲山一戰,青雲門七脈中倒有三脈換了首座,這番場景,比起當年張小凡和林驚羽剛剛上到青雲時候,已是物是人非了。
除了龍首峰蒼松道人的位置,被齊昊接替,其餘變換的二脈,朝陽峰首座商正梁之位被弟子楚譽宏接替,落霞峰首座天雲道人的首座之位被其本脈師弟飛雲道人接
替。這三脈之中,除了落霞峰首座天雲道人與道玄真人等乃是同輩,話里話外還能參口說上幾句,龍首峰和朝陽峰二脈的首座則比較尷尬。龍首峰的齊昊還好,畢竟
乃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與眾位師長還算熟悉;於朝陽峰的楚譽宏則一直沉默地坐在最後,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而那些老一輩的首座,大竹峰田不易、小竹峰水月大師以及風回峰曾叔常,亦是許久不見,而平日與他們爭吵的幾個首座多已不在,這大殿之上的場面倒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和睦。
水月大師身後,站著陸雪琪和文敏二人。隔了一段日子不見,陸雪琪容貌清麗如昔,臉色淡淡不露喜怒,只是不知怎麼,身上卻隱隱散發出往日沒有的一股輕微寒意出來。
至於文敏,也是老老實實站在水月大師背後,但眼神便沒有那麼老實了,不時向旁邊橫那麼一下,多半便看到站在田不易身後的宋大仁,宋大仁每到此刻,嘴角便忍不住露出笑容,看過去頗為憨厚,文敏瞋了他一眼,又轉了過去。
田不易身邊,夫人蘇茹也跟了過來,此刻正將隨著齊昊一起來的田靈兒召到身旁,母女二人低聲說話,許久不見,兩人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而跟隨齊昊一起來的,除了田靈兒外,便是他的師弟林驚羽了,這時候他站在後面,與風回峰首座曾叔常的兒子曾書書一起,他們當初一起經歷死澤一戰,也算是有了交情。
此番青雲聚會,也並非正式場合,眾人大都比較放鬆,連道玄真人與田不易、曾叔常、水月大師等人談話內容也頗為輕鬆,除了一向冷漠的水月,其他人臉上大都有笑意。
焚香谷李洵走進玉清殿中的時候,在他眼前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畫面,只是片刻之後,他的眼神卻在那個冰霜女子身上,如火焰般閃爍。
蕭逸才走上前去,對道玄真人道:「師父,李洵李師兄到了。」
道玄真人笑著看了過來,李洵走到蕭逸才身邊,向道玄真人行禮,口中道:「焚香谷後輩李洵,拜見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微笑道:「罷了,快起來吧!」
李洵依言而起,隨即又向周圍拱手行禮,道:「小李洵,見過諸位青雲前輩師叔。」
田不易、曾叔常等人紛紛頷首示意。
道玄真人道:「你師父還好吧?多年不見,不知道雲兄近況如何?前段日子聽說雲谷主突然閉關,我還著實擔心了一陣了。」
蕭逸纔此刻已走到道玄真人身旁站著,聽到此話,笑道:「師父有所不知,方才聽李師兄言道,雲老前輩已經出關了。」
道玄真人微感驚訝,「啊」了一聲,對李洵道:「是么,賢侄?」
李洵恭恭敬敬道:「的確如此,家師的確於數日前出關,並特意派遣弟子前來拜年會道玄掌門,另有書信一封,命我轉呈真人座前。」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封,遞給了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接過信來,沉吟片刻,撕開封口,拿出薄薄信紙,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旁人目光都望在他的臉上,只是道玄真人臉色卻一如往常,沒有絲毫變化,誰也看不出他心情有何起伏。
過了一會,道玄真人看完此信,將信紙緩緩收起,放回信封,在手間撫摸片刻,才放到了手邊茶几之上。
李洵小心翼翼地望著道玄真人,卻不聽那位號稱當今正道第一人的人物有什麼話語出來,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
道玄真人沉吟許久,目光輕掃,往水月大師那裡看了一眼,水月大師似有所覺,眉頭一皺。
道玄真人收回目光,咳嗽一聲,向依舊站在座下的李洵看了看,臉上重新露出和藹笑容,微笑道:「賢侄,你來我青雲之前,雲谷主可有交代你什麼事嗎?」
李洵遲疑片刻,抱拳道:「恩師曾經囑咐,青雲門道道玄真人乃是當今正道巨擘,弟子來到青雲,拜見真人,正要好好見識一番,在回焚香谷之前,一切但聽真人吩咐即可。」
道玄真人一怔,隨即失笑道:「你這個師父啊!倒還真是滑頭,有什麼難題都丟了給我。」說著,他頓了一下,隨即點頭道:「這樣吧!你師父在信中也說了,最多三日之內,他亦會率領焚香谷弟子前來中土,多半是先到我青雲山。在此之前,你便先在我這青雲山暫住幾日吧!」
李洵心中一喜,連忙道:「是,弟子遵命。」
道玄真人微微點頭,隨即似又想起什麼一般,轉頭對站在水月大師身後的陸雪琪道:「雪琪。」
陸雪琪不料道玄真人會突然喚她,倒是吃了一驚,隨即站了出來,行禮道:「掌門師伯,弟子在。」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與焚香谷李洵師兄算是舊識吧!我記得這些年來你們也見過許多次了,這樣吧!這幾日間,權且麻煩你帶著他在青雲山到處走走不可失了待客之道。」
陸雪琪眉頭一皺,轉頭向師父水月大師看去,卻只見水月大師秀眉亦皺了起來,目光向道玄真人那裡望去,道玄真人回望於她,眼中有垂詢之意。
水月大師在心中嘆息一聲,對陸雪琪淡淡道:「既然掌師伯吩咐下來,琪兒你與他又比較熟,就帶他走走也好。」
陸雪琪嘴色動了動,慢慢低下頭來,片刻之後,低聲道:「是,弟子謹遵師命。」
李洵心中大喜過望,但面上仍保持笑容,對陸雪琪微笑道:「如此有勞師妹了。」
陸雪琪微微點頭,卻也不見有其他神色。
座上道玄真人含笑點頭,旁邊曾叔常、田不易向這裡看了看,也沒說什麼,倒是田不易的夫人蘇茹從與女兒田靈兒談話中向這裡看了一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這一場聚會許久乃散,田不易帶著夫人蘇茹、大弟子宋大仁步出通天峰玉清殿。宋大仁跟隨師父走了出來,卻忍不住偷偷回頭張望。
這動作落在一起走出送父親母親的田靈兒眼中,忽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聽到笑聲,田不易與蘇茹都回過頭來,蘇茹看了女兒一眼,笑道:「你笑什麼?」
田靈兒走到母親身邊,拉住蘇茹的手,向大師兄橫了一眼,宋大仁心中有鬼,登時面紅耳赤。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裝神弄鬼,怎麼了?」
田靈兒笑道:「爹,娘,你們還是趕快幫大師兄去小竹峰,找水月師叔提親吧,不然他可真要急死了。」
田不易一怔,蘇茹卻遠比丈夫心思靈巧,早反應了過來,對宋大仁笑道:「什麼,原來你早有了意中人,還是我水月師姐小竹峰門下的弟子嗎?來,跟師娘說說,我來為你作主。」
宋大仁張口欲言,不料望了一眼田不易,卻什麼也說不出口中,只得低下頭去。
蘇茹怔了怔,道:「你怎麼了,大仁?」
田靈兒嘻嘻一笑,道:「大師兄還不是害怕爹爹罵他,我來替他說好了……」
宋大仁有些緊張,張口道:「小師妹,你……」
田靈兒不去理他,自顧自對蘇茹道:「大師兄看上的,就是水月師叔座下的文敏師姐呢!」
田不易在旁邊又哼了聲,臉上表情陰陽怪氣,蘇茹卻笑出聲來,道:「好小子,倒有幾分眼光,文敏那丫頭的確不錯,不過人家自己什麼心思還說不準呢!我也不好就這麼……」
宋大仁心中一急,抬頭道:「她,她也一樣的……」
話音未落,卻只見師父、師娘和小師妹一起都看著自己,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訕訕然又說不下去,只得又把頭低下。
蘇茹搖頭苦笑,道:「罷了,罷了,你這傢伙學了你師父的眼光,卻怎的不學學他的厚麵皮……」
田不易忽地在旁咳嗽一聲,瞪了這裡一眼,蘇茹卻不去理他,對宋大仁道:「你放心吧,這件事包在師娘我的身上了,只要人家姑娘願望,總叫你遂了心愿就是了。」
宋大仁心花怒放,臉上登時燦爛無比。田不易在一旁冷哼一聲,道:「看你那點出息!」
宋大仁嚇了一跳,連忙收起笑容,站在師父背後,但臉上笑意,卻仍是掩飾不住。
蘇茹微笑搖頭,將女兒拉在一旁,又叮囑了好一會兒,這才回來,與田不易宋大仁一起馭劍飛起,回大竹峰去了。
這一路上穿雲過霧,風馳電掣,大概半個時辰過後,一行三人回到了大竹峰。
田不易落地也不說話,徑直向守靜堂行去,蘇茹轉頭對宋大仁道:「你先去休息吧!那件事你放心就是了。」
宋大仁忍不住又傻笑了兩聲,連忙行禮,這才大步走了回去。
蘇茹微笑搖頭,慢慢走回守靜堂中,只見田不易坐在堂上,便走了過去,笑道:「喂,你那個得意大弟子的親事,可要你自己去向我水月師姐提親的哦!」
田不易哼了一聲,轉過頭去,道:「要我去低聲下氣向你那個師姐求情,我可不去。」
蘇茹也不生氣,只是笑道:「那你這個大弟子要打一輩子的光棍,我可不管。」
田不易面上露出一絲不屑神色,抬頭看天,道:「我也懶得管,反正又不是我一輩了打光棍!」
蘇茹忍不住噗哧一聲又笑了出來,伸手輕打了田不易一下,道:「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還這麼個老不正經的樣子!」
田不易眼睛眨了眨,卻依然抬頭看天,一副心如鐵石、見到棺材不落淚、踢到南山不回頭的模樣。
蘇茹沒辦法,只得道:「好了,說正經的,好不容易你這個弟子有了意中人,再說文敏那姑娘的確不錯,我看著也喜歡。你只要去小竹峰找我水月師姐說說,有我
在旁邊幫襯著,你頂多就被她說幾句不痛不癢的閑話,這有什麼?既然文敏對我們大仁也有幾分情意,我師姐也不會因為與你的一點不痛快,就誤了弟子一生的。」
田不易虎著臉半響,氣沖沖道:「我就知道老大沒出息。真是的!居然看上了小竹峰的人,害的老夫這麼大年紀,居然還要去受水月那女人的鳥氣!」
蘇茹「呸」了一聲,道:「我也是小竹峰的人,你當初怎麼也看上我了?看你那點出息,現在居然還跟我翻舊帳起來了。」
田不易一時失口,啞口無言,悻悻然道:「罷了,罷了,反正我早就認命了,一君沒出息的傢伙,我就去小竹峰一趟好了。」
蘇茹這才點頭微笑,道:「這還差不多了。」說著把這事擱下,走到一旁,只是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的時候,面上秀眉輕皺,似想起什麼,對田不易道:「對了,你今天看到那個焚香谷李洵,後面有沒有覺得有些不對?」
田不易淡淡道:「你是說掌門師兄讓小竹峰的陸雪琪去接待吧?」
蘇茹點頭道:「你也看出來不對勁了?」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沒什麼不對的,如果真是有問題,你那個師姐早就冷言冷語回絕了,但你看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見這事至少掌門師兄是和她說過的,你那位師姐也是同意的。」
蘇茹一怔,隨即點頭道:「唔,你說的不錯,我倒還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師姐向來最疼愛陸雪琪這個弟子,怎麼會……」
田不易冷冷道:「那個李洵很差么?在她眼中,只怕比我們門下弟子好多了。」
蘇茹訝道:「好好的,你怎麼扯到這個上面了?」
田不易嘴角一動,隨口道:「當年東海流波山上,那個風雨之夜,我責罰老七,她不是……」他話說到這裡,忽地醒悟,住口不說,卻不知怎麼了,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蘇茹皺眉道:「你倒是越說越是奇怪了,居然連小凡也扯進來了,怎麼回事?」
田不易似乎忽然意興索然,提不起精神來了,搖頭道:「你別問了。」
蘇茹知道丈夫脾氣,也就住口不說了,只是此番忽然觸動心思,忍不住也嘆息了一聲,道:「十年了,也不知道小凡他現在怎麼樣了?」
田不易沉默許久,緩緩站起,冷然道:「你沒聽說么?他如今是鬼王宗副宗主,改名鬼厲,號稱血公子,厲害的很呢!」
蘇茹低頭,在旁邊的椅子上慢慢坐下,許久方低聲道:「唉!當年他剛到我們門下時候,雖然看著傻笨了一些,但……」她沒有再說下去,默然許久,又輕聲道:「本來多好的一個孩子,對你、對我都是孝敬恭敬的很,可現在……卻落得一個被逐出門牆的下場!」
田不易面上怒氣一閃而過,忽地大聲道:「他們要逐出就逐出,我可沒說要把這個徒弟逐……」
蘇茹一下站了起來,打斷了丈夫的話,喝道:「不易!」
田不易看了妻子一眼,收住了話頭,住口不說,但臉上神色卻更是多了幾分憤慨,忽地一跺腳,重重「哎」了一聲,大步走進了守靜堂後面。
蘇茹默然看著丈夫背影,隨即悄悄嘆息,轉過身子,向外看去。
從守靜堂大門看出去,和煦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大竹峰上,遠處,隱約便是地處僻靜的廚房,在樹影背後露出了一角屋檐。
屋仍在,人卻已經不見了。
蘇茹默看了一會,搖了搖頭,轉身也走進了守靜堂後堂。
夜色漸臨,天空里烏雲層層,壓的很低,看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
在這種情況下,無星無月,荒蕪的山腳下,只有背風的一處山坡上,生著一堆篝火。
周一仙一行三人,帶著新加入的鬼厲和猴子小灰,順著古道行走。這一日來到了空桑山下,天色已晚,便在這背風地方生了一堆火,準備在野外露宿了。
雖說常年在外,早已習慣這些事情,周一仙一旦坐了下來,卻仍是大聲呼痛,不停用手捶打腰背。無奈其他人都不去理會他,叫了一會,不免無趣,也慢慢停了下來。
小環蹲在火堆旁,將手放在火上烤暖,而野狗道人則將背著的鬼厲和眾多包裹一起放下,走到火堆旁邊,這才真正的大口喘氣。一行之中,倒算是猴子小灰最為精神,一落到地上,便四處張望,跳過來跳過去。
從小環決定將鬼厲帶走之後,很長時間中鬼厲都這麼迷醉不醒,偶爾醒來一次,看了看周圍眾人,竟然也視若無睹,召過小灰,將它背上的酒袋打開不停喝酒,不到一會,便居然又醉了過去,當真是醒生夢死。
一路之上,野狗道人便除了包裹之外,又多了一個背著鬼厲的任務,而且多半猴子灰還會跑到鬼厲身上,令他百上加斤,若不是他修鍊道法有些時日,常人還真無法支撐下來。
此番野狗道人喘息許久,向四周看去,只見周一仙嘴裡咕噥了半天,此番大概也倦了,躺在一旁和衣睡了下去,小環則是躺在離火堆不遠的地方。
至於昏睡著的鬼厲,因為剛才野狗道人有意無意間將他放在較遠的地方,這時火光遠遠的照不到那個地方,只能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而他身邊那隻三眼猴子,這時卻又不知跑哪到哪去了,多半是又跑開找什麼野果吃的了,一路之上,小灰時常如此。
野狗在火堆前面沉默地坐著,周圍漸漸安靜下來,周一仙睡著的大呼聲慢慢響起,小環身體微微起伏,看來也已經睡著了。
火光倒映在野狗臉龐之上,將他的神情照的陰晴不定,也映襯著他眼中奇怪流轉的光芒。
半響,他忽然抬頭,望向在黑夜中那高大險峻,岩石突兀如黑夜惡鬼張牙舞爪的空桑山。那裡,本是他煉血堂一系的聖地,而此時,煉血堂卻早已灰飛煙滅,只殘留他一個孤魂野鬼一般。
他慢慢回頭,那個昏睡醉倒在夜色陰影中的男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遠處。
野狗道人深深呼吸,手下意識地伸向腰間,握住了他的獸牙法寶。
然後,他緩緩起身,向鬼厲走去,火光照著他的背影,將他的影子拉的越來越長,漸漸將躺在地上的鬼厲籠罩其中。
下一刻,他站在了鬼厲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