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無字玉壁之上,竟然出現了無數金色古拙字體,此等怪異之事,便是普泓上人以下,所有天音寺僧人也都未曾見過。只見那玉壁之上,時而瑞氣升騰,時而又暗紅閃爍,莊嚴肅穆的金光夾帶著詭異莫測的紅芒,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鬼厲在半空之中,仰天長嘯,狀似極痛楚,目光隨即移到那無字玉壁之上,望著那無數翻騰起伏搖擺的字體仔細看著。在他身體周圍,噬魂的怪異光芒越來越亮,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妖力,也隨之越來越盛。
甚至連地面上眾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冰涼氣息,從半空中鬼厲身上傳了過來,籠罩在他們周圍。經過這三日三夜的佛門法陣錘鍊,噬血珠妖力似乎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倒似被全部激發出來了一般,空前強大。
普泓上人面上有焦慮之色,值此風雲變幻的關頭,他面色也如天際風雲變幻不止,頗有些舉棋不定。
身旁普方卻有些著急了,他望向天空中沐浴在玄青光芒之中的鬼厲,眉頭緊皺,對著普泓上人大聲叫道:「師兄,現在怎麼辦?」
普泓上人長吸一口氣,決然道:「此人乃普智師弟傳人,更是他一生心血宏願所在,我們不可不救。」
話音剛落,普泓上人一聲喝令,重新盤膝坐好,口中頌佛,梵唱之聲隱隱又起,隨即,在他身旁身後眾天音寺僧人看見方丈施法,紛紛跟上。片刻之後,一片莊嚴肅穆的金色光芒,從這些天音寺僧人之中再度泛起。
只是此度佛光金芒,卻與前三日那渡化鬼厲的佛門法陣不同,在莊嚴之像中少了幾分慈悲,更多了幾分肅殺。反觀半空之中的鬼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地面上漸漸泛起的金色光芒向自己籠罩而來,他的精神此刻都似被無字玉壁上閃爍的那些字體完全吸引住了。
任誰也不會想到,甚至是此刻無字玉壁之下那些天音寺僧人們就算親眼看見了,也一眼都無法明白,在無字玉壁上此刻閃爍出來的,在這個佛家最敬仰高潔的聖地玉壁上的,赫然竟是傳說中魔教經典《天書》的第四卷!
天道茫茫,世事多變,誰又能料知幾分?
天音寺僧人們日夜禮佛,對此仍是不能知悉;鬼厲歷經坎坷,人世滄桑,同樣卻也不能知曉!
只是此時此刻的鬼厲,卻哪裡還想得到這麼多,在他眼中,幾乎是本能的被這些閃爍異芒的文字吸引住了。
那起伏跳動的一個個字句,赫然是將他往昔獨自艱辛修習《天書》異術的各個斷裂處、不解處都一一展現在眼前,如行人面對前路上無數斷崖絕壁,正彷徨無路之際,突然間斷崖有路、激流過橋,這是何等大歡喜境界,如何還能分心旁顧?
一時間,過往修行中眾多艱深晦澀之處,突然似豁然開朗般紛紛展開。從十年之前空桑山萬蝠古窟滴血洞內看見《天書》第一卷總綱開始,十年來歲月光陰如潮水般逝去,這個男子凌立在天際風雲之間,第一次感覺到,那與天地共呼吸,卻又萬物皆忘般的感覺。
喘息,深深喘息!
從頭到腳,身體每一處都似要爆炸開一般,無數紛繁怪嘯雜音,將他團團圍住。體內種種氣息如沸騰一般,似巨浪波濤,盡數洶湧澎湃。噬血珠妖力冰涼,玄火鑒純陽之氣則熾烈難當;太極玄清道平和中正,大梵般若肅穆如山;更有從身軀各處泛起,鬼厲過往修行的三卷《天書》異術真元之氣,更是沛不可當。
天地變幻,造化玄奇!
烏雲之下,半空中那個人影散發出來的異光卻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越發光亮,直有逆天之威。天際雷聲隆隆,雲層中開始有電芒竄動,似天心已然震怒。雲層之中,狂風大作,雲幕慢慢開始旋轉,就在鬼厲上方,漸漸似現出巨大漩渦的模樣。
而鬼厲,目光仍然被吸引在無字玉壁之上,對身外之事恍若不知。
便在此刻,地面之上梵唱之聲大盛,肅穆金光衝天而起,登時將半空之中的鬼厲籠罩其中。這金光強烈之極,集數十位天音寺僧人修行之力,豈是尋常,頓時將鬼厲身上散發出的妖力異光壓了下去,團團罩住。
金光一起,籠罩鬼厲之後,天際雷鳴電閃之威勢似乎受到了牽制,頓時慢慢弱了下去,天幕之上原本緩緩成形的那個詭異巨大漩渦,也似乎漸漸有消退之勢。
普泓上人眺望蒼穹,緩緩鬆了一口氣,忽然聽他身旁那個乾槁老僧冷冷道:「此人一身修行,竟引發了『天刑厲雷』,可知妖氣之盛,天亦不容。方丈不顧一切救護於他,只怕未必是對的。」
普泓上人臉色一變,轉頭向他看去,那乾槁老僧冷然對望,普泓上人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其實以普泓上人這等修行,如何感覺不到鬼厲身上透出的陣陣詭異肅殺妖力,絕非正道之術,自己今日所為,還真不好說是否是對的。只是只要一想到當年含恨去世的普智師弟,還有前幾日鬼厲面對普智法身遺骸之大慈悲所為,深受感動的普泓上人就無法棄之不顧。
此刻普泓上人默然無語,半晌之後正欲說話,忽然身旁傳來一陣騷動,不少人輕呼出聲,同時身處法陣之中亦傳來詭異氣息,似有變化,他連忙抬頭望去,頓時臉上變色。
只見原本在眾多天音寺僧人共同催持的佛法大陣之鎮壓護持下,鬼厲身上的妖力已經被硬生生壓了下去,盡數包裹在金光法陣之中。天際那神秘風雲找不到對象,也正在慢慢消散。不料此刻,鬼厲身上被鎮壓到微弱的道道光芒,突然間又再度明亮了起來,而其中洶湧氣息,竟是更勝從前。
「轟隆!」
一聲驚雷,赫然在天幕之中炸響。
狂風烈烈,雷聲之中,鬼厲再一次仰天長嘯,周身光芒閃爍,青、紅、金、赤流轉不止,最後緩緩匯聚融合,竟是轉化為最簡單之黑白二氣,只是這黑白二氣也頗為古怪,時而盡數為白,時而盡數黑氣,變化莫測,但其中隱隱大力,卻是所有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的。
半空之中,凝結著數十位天音寺僧人法力的金光法陣,竟然有些抵擋不住鬼厲身上新生真法的衝擊,慢慢減弱下來。與此同時,天幕中風雲滾滾,巨大的漩渦再度現身,而且此番速度更勝從前,急速成形,正在鬼厲上方。
從地面向上空望去,只見那雲層漩渦之中,電芒瘋狂竄動,雷聲隆隆,更有怪異絕倫的「絲絲」怪嘯之聲,如天之猙獰大口,正欲擇人而噬。
地面之上眾僧人臉上此刻大都泛起了痛楚,維持這金光法陣已經越來越是吃力,此刻非但鬼厲本身從法陣之中抗擊金光,而天幕之上,那神秘漩渦之內,竟也有一股不可抵禦的大力從天而下,緊緊抵觸在金光法陣之上。
腹背受敵的金光法陣,光芒在迅速減弱,普泓上人等一眾人盡皆驚駭,便在此刻,但只見天際轟然雷鳴,從那旋轉不休,深深不可見底的漩渦深處,一道粗大電芒自天穹轟然擊下,打在了金光法陣之上。
巨響聲裂,普泓上人等所有天音寺僧人身軀大震,修行稍低的僧人紛紛是面色潮紅,有的已然吐出鮮血。金光法陣搖曳閃動,終於頹然散開,化於無形。
普泓上人心頭煩悶,身為陣法主持的他所受震動極大,但此刻他心神都在半空天際之上,焦急之下,竟是站了起來。
金光法陣既散,鬼厲再也沒有壓制,身上壓力瞬間消散,但覺得周身為之一松,體內新生之真元氣息片刻周轉不休,生生不息,竟是無比暢快。
然而,還不等他有所動作,驚擾天心的他,只望見天際黑雲深深之處,滾滾裂雷轟鳴聲中,如光柱從天而下,沛不可當,直欲貫穿天地一般,轟然擊下,正是向他而來。
所過之處,熾烈無比,光柱周邊嗤嗤之聲不絕於耳,不知是否乃是溫度過高,竟是將周邊所有事物都鍛化了。而鬼厲面對的,便是這天地巨威,避無可避,躲無處躲……
眼看鬼厲就要被這轟天巨大光柱擊中,粉身碎骨之時,普泓上人等僧人都不忍觀看,紛紛閉眼轉過頭去,普泓上人更是心頭傷痛,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本是好心好意要渡化鬼厲,希望能化解他身上戾氣,怎麼卻變得了這個結果,引發了萬年未見,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天刑厲雷!
難道,上天竟真的容不下這個男子么?
光柱轉眼即至,還未及身,鬼厲面容慘白,在巨響狂風中張口大呼,卻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都淹沒在那天地巨威之中。但見他在天地神威籠罩之下,面上七竅盡數流血,面相凄厲絕望,便是往日一直忠心護持他的噬魂魔棒,此刻面對天刑,也被壓制的黯淡無光了。
一切,彷彿都將結束!
威威蒼穹,彷彿也傳來幽幽輓歌之聲,回蕩天際。
突然,鬼厲身後原本已經漸漸黯淡的無字玉壁,似是感應到了什麼,無數閃爍的字體再度閃爍亮起,尤其正中那九個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更是發出了刺目耀眼之烈芒,閃亮起來,看那勢頭,竟隱隱帶著一絲不可一世的桀驁氣息。
就算是,面對著無數世人頂禮膜拜的蒼天,那彷彿永不可戰勝的天刑,那玉壁之上的光芒,也不曾有絲毫的退縮!
無字玉壁之上的光芒在瞬間亮到了極點,彷彿最燦爛的星火瞬間點燃,再沒有人能望見其中光景。那彷彿瘋狂一般的光芒,頃刻間鋪天蓋地地衝來,從下往上,將鬼厲全身盡數罩住,而同時,更有巨大無匹的光輝,衝天而起,那無盡氣勢,竟是直衝著天際那神秘的巨大漩渦而去的。
「轟!」
「轟!」
「轟隆!」……
天幕蒼穹,雷聲震耳欲聾,聲聲都似有裂天之威,如被激怒了一般,瞬間,那威勢無比的天刑光柱移動了幾分,離開了鬼厲身子,正劈在無字玉壁衝天而起的那桀驁不遜的光輝之上!
兩股熾烈光柱,在天地之間轟然對撞,地面山脈盡數震動,無數巨岩石壁紛紛開裂,雷聲隆隆之中,萬獸哀嚎,如人間末日所在。
那天地間,不可直視的耀眼光輝!
天地凝固,似就在那麼一刻。
無字玉壁之上,原本光滑如鏡的石壁,碎裂之聲響了起來,從石壁正中,「噗」的一聲脆響,裂開了一個小口,隨即無數細縫從這個中心處向四面八方伸出,越來越大。終於,在紛紛擾擾尖嘯聲中,一聲轟然巨響,這塊巨大的山壁亂石飛走,頹然倒塌!
天際,巨大的光柱緩緩散去,低沉的黑雲似乎得到了發泄,狂風漸漸止歇,雷聲也慢慢停了下來。隨後,天地彷彿一下子回復了平靜,黑雲漸漸散開,那平和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身影,從半空中緩緩落下,正是鬼厲,只是此刻他血流滿面,昏迷不醒,而護持他周身的,卻是淡淡的神秘光輝,在他身體落地之後,搖曳幾下,終究是輕輕散了去,再不見絲毫蹤影。
天音寺眾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這敗落了的無字玉壁,望著在天刑之中竟然僥倖逃生的鬼厲,一句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
這一睡,彷彿又是悠遠的沉眠。
彷彿在這其中,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十分繁忙,又有人在身邊說話,聲音時大時小,似乎有的時候,竟還有人爭吵的樣子。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安靜。
他在平淡的沉靜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里有些感覺,卻終究沒有醒來。
或許,這般沉眠下去,反而是他深心之中的期望吧!
腳步聲響起在門外,禪室之中的法相向外看了一眼,連忙站了起來,對著門外走進來的普泓上人合十行了一禮。普泓上人點了點頭,向仍然睡在禪床上的鬼厲看了一眼低聲道:「他還好么?」
法相點頭道:「從那日回來之後,張施主就一直這麼昏迷不醒。只是他氣息緩和,並無異象,而且周身也無其他傷勢,按理說早就應該醒來了,但不知怎麼,就是這麼昏睡不醒?」
普泓上人沉吟片刻,道:「他僥倖在天刑厲雷之下逃生,如此已經是極其幸運了。想那天刑乃萬年難見之天威,不想竟會發生在他身上,難道……他真的是天亦不容的妖孽么?」
法相臉色一變,悄悄向普泓上人望了一眼,之間普泓上人面色凝重,但並無其他異色,這才將突然懸起的心悄悄放了回去,低聲道:「師父,是不是幾位師叔又和你爭論了?」
普泓上人苦笑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法相默然。
半晌過後,普泓上人緩緩道:「無字玉壁乃我天音寺聖地至寶,更是祖師流傳下來的佛跡,此次毀於天刑,都是因我個人私心之過。我已決意在這位張施主醒來之後,便向寺中眾僧辭去方丈之位,從此面壁參悟佛理,以贖我的罪過。」
法相臉色大變,驚道:「師父,你、你怎麼能如此說,這不是你的錯啊!」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你幾位師叔說的是對的,我感念張施主化解普智師弟法身怨靈戾氣,所以妄自決定,不自量力欲以佛門聖地佛法渡化於他。由此引來天刑,毀壞玉壁,實乃是我的罪過。只是……」
他說到此處,卻是微微一笑,對法相言道:「只是我卻不曾後悔,你可知道為何?」
法相沉默搖頭。
普泓上人微笑道:「那日之中,天刑劈下,這張施主本無幸理,但無字玉壁卻是自行相扛,將這位小施主救了下來。雖然此間事為何如此,我等俱不知曉,然而玉壁通靈,必然是有不願看見這位張施主死在天刑之下的理由,所以如此。既然玉壁尚且如此,可見我並非做的錯了。所以毀壞玉壁固然乃是我錯,我也打算為此請罪,但老衲心中,卻一點也不後悔。」
法相咬牙,抬頭叫了一聲,道:「師父……」
普泓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勸慰了幾聲,走到鬼厲床前向他細細看了幾眼,點了點頭,道:「看來他氣色已經大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我料他就在這幾日便可醒來,你要好生照看於他。」
法相合十道:「師父放心就是。」
普泓上人點頭,又看了鬼厲一眼,轉身便要走了出去。
只是就在他正要踏出房門那一刻,忽地,禪床之上的鬼厲身子動了一聲,口中發出了一聲低低呻吟。
法相身子一震,喜道:「師父,他好像醒過來了。」
普泓上人大喜,疾步走了過來,坐在鬼厲床沿。在師徒兩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鬼厲的雙眼輕輕動彈,終於是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