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易長出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笑容。
只是陸雪琪畢竟乃是心思細密之人,沉吟了一下,看著田不易,道:「田師叔,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他……可以重回青雲?」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十年前青雲山上真相大白,老七出走,事後我幾番反覆思量,卻只覺得這中間實在沒有老七什麽事,他根本是什麽錯事也沒做麽,結果居然就這麽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反出了青雲。老夫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收了七個徒弟,一個個雖然不成器,但若說要我隨隨便便就當沒有這回事,糊裡糊塗地當沒收過這個弟子,撒手不管,也是絕不可能。」
陸雪琪猶如久在黑暗中人,突然望見前方竟有一線微弱光芒一般,此刻噹噹真是又驚又喜。
田不易又道:「我也知道此事若果然去做,只怕還多有波折,但這十年來我始終留意老七,總算他天良仍在,並未有聽說他做下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陸雪琪忙道:「不錯,我也曾留意過的,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加入魔教之後,有什麽劣跡…」
話說到後來,她發現田不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一陣發燙,聲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你也算是有心人了,這十年光陰,想來你也是不好受的。」
陸雪琪默然。
田不易咳嗽了幾聲,似乎有些氣喘,隨後道:「總而言之,只要他還認我這個師父,那他的事,不,」他看了陸雪琪一眼,微笑道:「你們的事,我絕是不能不管的。」
陸雪琪貝齒輕輕咬著唇,片刻之後,微微低下了頭,低聲道:「弟子多謝師叔了。」
田不易點了點頭,卻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陣,似乎剛才那陣突然興之所至的談話,讓他高興之餘,顯得有些疲乏起來,而面上那層似有似無的黑氣,看起來彷佛也更重了幾分。
陸雪琪不由得有幾分擔心,道:「田師叔,你現在還是暫且不要多說話了,先調養一番吧!」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這天色,最多還有兩個時辰便天亮了,到時我就趕回青雲山去,告知師父和蘇茹師叔。」
田不易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雪琪深深吸氣,將自己心中兀自有些躁動慌亂的心緒平復了下來,也合上了眼眸,只是同時,她的嘴角邊,卻還是悄悄展露著那麽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幸福的笑意!
遠方天際,有一顆淡淡的星光在厚重的雲層中探了探頭,如少女單純的眼眸,稍後,風兒吹過,一片烏雲漂浮過來,又一次將它掩蓋住了。
雲彩下方,隱隱有兩道光影划過天際,向著這個方向而來了。
周一仙帶著小環與野狗道人急急離聞了這個對他們來說倒霉到家的廢棄義莊,一路走向了大道。
周一仙老則老矣,此刻的腳步居然比年輕小夥子都快了許多,小環與野狗道人連跟著都有些吃力。
眼看著走了許久,前方那條大路終於漸漸清晰起來,走的有些氣喘的小環嗔了一句:「爺爺,你累不累啊,怎麽走的那麽快?」
周一仙看了看前方不遠處的大道,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早已看不到影子的義莊方向,這才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道:「你懂什麽,我們這次真正是福大命大,死裡逃生,要是還不知好歹,離那義莊遠些,豈非是自找霉頭?」
小環頓了一下,將這幾日在那義莊之中的經歷回想了一遍,尤其想到了那神秘妖人的時侯,果然也心有餘悸,搖了搖頭,道:「想不到就在這青雲山腳下,居然還有這麽厲害的邪道妖人。」
周一仙忽地冷笑了一聲,道:「若不是在這青雲山下,你還看不到呢!」
小環與站在一旁的野狗道人都是一怔,道:「什麽?」
周一仙眉頭一皺,卻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自知失言,便向左右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好了,我們快些離開這裡吧,早點進城,到了人多的地界便不怕了。」
小環有些奇怪地看著周一仙,周一仙卻不理她,當先走去,小環緊走幾步,來到周一仙身旁,正想追問,不料周一仙咳嗽一聲,卻抬頭看了看天,道:「小環,你看今晚的夜色不錯罷……」
小環啐了他一口,道:「這月黑風高、陰氣森森的晚上你居然還敢說夜色好麽?」
周一仙乾笑兩聲,向前又緊走了幾步,小環滿眼都是狐疑地看著爺爺的背影,只覺得周一仙顯然有些話不盡不實。
她這理三人正走著,忽然間後頭一陣風聲掠過,卻是有一道黑影從他們身後的方向迅速追了上來。
周一仙與小環、野狗道人三人都是吃了一驚,一時間心裡都泛起同一個念頭:難道就是這短短時間,那魔頭便已經追上來了?
三人回眼看去,卻是一怔,來人雖然也是一身素黑,卻並非那個神秘詭異一身黑氣的妖人,而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那個神秘黑衣人巫妖。
巫妖自然也看到了這老少三人,只是他對此並不在意,掠過他們身邊的時侯速度都未放慢,顯然也是想早早離開此地。
只是就在巫妖堪堪掠過之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道:「等等。」
巫妖一怔,身形在半空中一個扭轉,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卻只見那三人中兩個男子卻都是一臉驚訝神色,看著站在中間的少女,而那少女卻似乎也是呆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巫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環,道:「姑娘,是你叫我麽?」
小環遲疑了一下,道:「是。」
巫妖道:「有什麼事么?」
小環窒了一下,剛才她突然出聲叫住了這個黑衣人,不為別的,只是下意識的感覺這個身上衣著與自己那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神秘師父太像了,若非他們二人身上氣息、迥然相異,巫妖並未有鬼先生那種獨有的森然鬼氣,自己簡直要脫口而出叫那麽一聲師父了。
只是此刻巫妖這麽一問,小環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頓了好一會,才微有些尷尬地問道:「這個……請問先生,你是不是還認識另一位,身上穿的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啊?」
巫妖呆了一下,搖頭道:「不認識。」
小環皺了皺眉,還欲說話,旁邊周一仙卻是重重拉了她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向一身黑衣的巫妖笑了笑,道:「這位先生,小姑娘家不懂事,你別在意。」
說著,狠狠瞪了小環一眼,拉了小環就走,野狗道人看他們走了,也連忙跟上,小環神色有些尷尬,但嘴裡還兀自強道:「爺爺,你幹嘛啊?」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你沒事找事麽?」
小環聲音小了下去,悄悄回頭看來巫妖一眼,只見那黑衣人兀自站在原地,忍不住又低聲對周一仙道:「可是他們真的大像了啊……」
周一仙懶得理她,將她抓的更緊了,大步向遠處大道上走去。看著那老少三人走的遠了,風中似乎還隱約傳來幾句小環的咕噥聲,巫妖一時感覺頗有些莫名其妙,半晌,他似是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返身欲走。
只是他身子才微動彈,忽地卻是急速轉了回來,面向來時那個廢棄義莊方向,雙眼中精光閃動,緊緊盯著不放。
順著他的視線方向,遠處天空里,隱約可以看到一前一後追逐的兩道影子,正向著那個義莊沖了下去。
巫妖遲疑了片刻,終於是打消了好奇心,搖了搖頭,回身飄然去了。
在他的直覺里,那個義莊絕不是什麽好去處,還是不去為妙!
而此刻廢棄的義莊之中,仍是籠罩在一片沉寂理,陸雪琪緩緩睜開眼眸,清澈透亮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眼,只見周圍都悄悄一片,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田不易還是和原來一樣,閉眼盤坐在石階上,不時有夜風悄然吹過,只是不知為何,卻始終吹不動他一身衣衫,似乎是所有的風兒,都繞開了他的身子。
陸雪琪忽地心中一動,若有所思,似想到了什麽奇怪之處,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目光卻是落在了田不易的身軀之上。看了一會,她眼中那點疑惑之色,卻是越來越重了。
從她剛把田不易從那個禁錮棺材中救出來的時侯,陸雪琪便發覺了這位許久不見的大竹峰田師叔比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又胖了許多,但看去臉型未變,卻似乎只有這矮胖的身軀,比之前更寬大了兩圈之多,以至於此刻看去,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都顯得有些緊繃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雖然田不易向來發胖,但陸雪琪總覺得田不易這胖的頗有些不對的地方,但偏偏一時又看不出來是哪理不對,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雖然她用暗含天書妙法的道法神通,破去了棺材禁制,但簡單的幾次交手中,她對那股禁制田不易的詭異妖力卻是吃驚不小,其中妖力之盛之詭,都是她前所未見的。
想到此處,陸雪琪感覺還是應當向田不易問個清楚才是,決心既下,便轉過身去,方欲開口,不料便在這個時候,一直閉目養神的田不易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精光四射,卻並未看向身邊的陸雪琪,而是面容微微扭曲,盯著那如深墨一般的夜空。
陸雪琪心中一凜,站了起來,抬眼望去,片刻之後,她的身子也為之一震。
深黑蒼穹之上,一道黑影如疾風閃電般飛了下來,周身裹著一團黑氣,未到跟前,那股澎湃的妖力卻彷佛已經洶湧而來。
田不易緩緩站了起來。
陸雪琪只覺得口中有些發乾,低聲道:「是他麽?」
田不易慢慢點了點頭,沉聲道:「是他。」
陸雪琪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個黑影,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只有手中的天琊,霞光流轉,悄悄伸亮了起來。
「呼!」
一聲風中的呼嘯,那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了義莊之內,隨即看到了站在廢屋門口的田不易與陸雪琪,似也是怔了一下,卻並無驚懼之意,片刻之後,反而是發出了「嘖嘖」的怪笑之聲。
陸雪琪定眼望去,只見此人周身盡數被一層濃厚翻湧的黑氣籠罩,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身形面容,而光是他剛才發出的幾聲笑聲,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這聲音是自己印象中那位和藹持重的掌門師伯。
那神秘人打量了田不易與陸雪琪幾眼,最後目光向陸雪琪手中的天琊看了一眼,忽地道:「是她救了你出來?」
田不易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只是多看了那神秘人周身籠罩的黑氣幾眼,眼中儘是憤怒之色,忍不住踏上了一步。
陸雪琪面無表情,但卻也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兩步,一時她與田不易隱成犄角之熱,對著那神秘人物。
田不易一身道行那是不必說的了,就是陸雪琪,以她此刻的道行,放眼天下也足以自誇,只是那神秘人物似狂妄之極,根本未曾將他們放在眼中一樣,反是哈哈笑了出來,那笑聲沙啞低沉,在這夜深人靜、廢棄多年的義莊里響起,直如鬼哭狼嚎一般。
「田不易,你還敢與我動手麽?」
田不易森然道:「你入魔已深,我唯有一戰。」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你說我入魔,怎知不是你自己看不透?」
田不易右手一抬,登時只見光華流轉,他的法寶赤焰已然在手,如火焰一般燃燒在他手間,只聽他一字字道:「你這一身「玄陰鬼氣」,便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與孤苦幽魂,還有何話說?」
「玄陰鬼氣」四字傳到陸雪琪耳中之後,她忍不住微微變色,面上驚容一閃而過。據她所知,這名喚玄陰鬼氣的詭異邪法,並非乃是魔教神通,而是相傳早已失傳多年的鬼道異術,全靠妖術采蝕活人精氣與幽魂鬼氣而成,可想而知其陰毒之處。
只是這等怪異之妖法,卻為何竟曾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出現,當真是匪夷所思了!
那神秘人周身黑氣一陣涌動,從中又傳出了幾聲泠笑,似乎剛要說什麽話,卻又停了下來,微微轉身,向後面天空望去。
田不易與陸雪琪亦有所覺,也看了過去,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半空之中,一道人影從高處轟然而下,其勢如雷,人未至而疾風到,地面之上稍小一些的石塊赫然已開始緩緩滾動起來,其威如此,來人修行可想而知。
這一夜,義莊中居然是風雲匯聚,各方人物紛至沓來。
只是,人生多的,卻更是巧合之後的波折了。
「嘶!」
與那個神秘人物不同,雖然來勢洶洶,但後來的此人落地時卻是舉重若輕,只是在空氣中迸發出清銳的嘯聲劃破了這裡原本的寂靜,落在地上時,只是悄悄轉了個半圈,便沒有多少聲息的站穩了身子,轉過頭看著場中。
片刻之後,他卻怔住了。
陸雪琪怔住了。
田不易也怔住了。
就像是有一股熱血,猛地在胸口燒了起來一般,鬼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晃了一下,在他前方,就在他站立之處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個子不高的胖子正站在那裡,雖然看去他的臉色有些灰敗,身軀還奇怪的有些臃腫,但無論怎樣,鬼厲仍然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誰……
那是從小將他撫養長大、傳功授業的人,是他從小到大最為敬畏的恩師T他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十年了,好像有千言萬語在腹中,此時此刻,卻只有化作了無聲。
田不易深深地看著鬼厲,不,誰管那個該死的鬼厲,他看的人,只不過是他座下的第七個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是那個張小凡。
十年不見了,當年的少年早已不再年輕,甚至連鬢邊都有隱約可見的微白,想必他這十年,一定也是過得很苦吧!田不易不是沒有想過有機會會和這個反出青雲的弟子再見面,他甚至想好了當面訓斥一頓之後,然後諄諄教誨,希望他能回頭。
只是,此時此刻,許是他當真老了吧,曾經想過的訓斥之詞,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微微顫抖的嘴唇到了最後,只是化作了淡淡微笑,然後輕輕叫了一聲:「老七!」
鬼厲的腦海之中,轟然而鳴,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彷佛瞬間擊潰了他所有曾經的心牆,過往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青翠美麗的大竹峰上,沙沙竹濤聲似陣陣而來。
他愕然,呆立,身子微微顫抖著,就連匍匐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也少有的一聲不吭。
喉嚨里火燙一般的感覺,卻有多年未曾重溫的溫暖,曾幾何時,那是他最可珍貴的回憶。
此刻,那個人,就站在那裡,呼喚著他。
「師父!」
瞬間,他像是回到了當年,那一個不顧一切的平凡少年,為了那胸口如火一般燃燒的激動,他呼喊了出來。
眼角有淚光。
悄然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