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工地上,一個工人伸著頭看了看深不見底的水坑,轉過身罵罵咧咧的用推車把水泵推到水坑邊上,把抽水管插入水坑開始抽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築路路基里的水位開始下降,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若隱若現的漂了上來。工人疑惑的站起來,掐滅手中的香煙拿起旁邊的一個鐵鍬在水裡劃拉了幾下,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順著水波漂向岸邊。黑東西在水波的晃動下突然翻轉了一下,一隻人手浮出了水面。
工人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土堆上,沖著身後大喊:「來人啊,死人啦,來人啊!」
接到110出警指令的時候,城東路派出所所長羅世襄正在區里參加「拼搏2號」治安工作總結會,聽說自己轄區發生了命案,趕忙請了假匆匆往回趕。等趕到修路現場的時候,刑偵隊的同事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展開了初步的物證收集和偵查工作。
羅世襄跳下警車,還沒走到現場就看到幾個同事抬著一個擔架往外走。
羅世襄叫住他們,走過去慢慢的掀開白布。當看到死者的臉時,羅世襄的手僵住了。這時候,警校剛畢業分配給羅世襄當助理的小蘇拿著一隻鞋走到他身邊:「頭,坑裡發現了一隻鞋。」
聽到有人叫自己,羅世襄才緩過神,蓋上白布示意同事抬上救護車,轉頭接過鞋前後看了看:「哪兒發現的?」小蘇回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深坑:「那兒,離屍體不到10米,自個漂過來的。」
羅世襄把鞋反過來看了看鞋底的花紋:「這是只新鞋,肯定就是這兩天掉這兒的。」「是,根據鞋的尺寸,初步判斷鞋主的身高在180-185厘米,體態較瘦,鞋底外側磨損較明顯,鞋主人應該走路有輕微外八字。」
羅世襄點點頭,看了看小蘇:「還有其他痕迹嗎?」小蘇一咧嘴:「昨天雨太大了,幾乎沒找到什麼有效的痕迹和其他物證,」小蘇低頭看著手裡的本子:「死者年齡大概45歲左右,從衣著上看……」羅世襄擺了擺手:「不用念了,焦同生。」「誰?」小蘇詫異的看著羅世襄。
羅世襄望著救護車遠去的背影:「死的,是焦同生。」「您認識?」羅世襄點點頭:「以前紅星國棉廠保衛處的,我以前的同事。」小蘇略顯驚訝的看著羅世襄。
羅世襄往路基的水坑走去,小蘇跟著,忍不住好奇的追問:「頭,您之前在紅星國棉廠干過?」羅世襄爬上水坑邊高高的土堆:「我轉業後先是分配到紅星國棉廠保衛處工作了幾年,89年嚴打的時候,市裡面人手不夠,把我借調到咱市局幹了一年,後來就留下來轉了公安編製,沒再回去。」小蘇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您認識死者……那……您判斷是刑事案件還是意外?」
羅世襄伸著頭往水坑裡看了看,接近四米深的坑已經被幾台大力抽水泵幾乎抽干,坑底到處是污泥和垃圾,幾個刑警還在裡面踩著沒過小腿的淤泥逐片的搜集證據。
羅世襄收回腦袋輕輕的說:「這個現在不好說,等屍檢報告出來再說吧。」
羅世襄看到警戒線外工段長正在揮著手驅散圍觀的工人,便帶著小蘇走了過去。
羅世襄跟工段長打了個招呼:「你好,你是這裡的負責人吧?」工段長回頭打量著羅世襄,看到一個穿便服的人跟自己說話,開始有點猶豫,但看到身後著警服的小蘇跟隨著,估計這個人應該是領導,才熱情的摘了手套過來握手:「我是,我是這兒的工段長。」
羅世襄跟工段長握了握手,轉身把小蘇手裡的那隻皮鞋拿過來遞給工段長:「這個鞋是不是你們工人的?」工段長接過來認真的看了看,搖了搖頭:「不是。」「肯定不是?」「肯定不是,」工段長堅定的說,然後把鞋遞還給羅世襄:「我們工人幹活不是穿膠鞋就是布鞋、球鞋,不會有人穿皮鞋,而且這個皮鞋這麼硬,根本不適合幹活,肯定不是我們工人的。」
羅世襄看了看皮鞋又問:「那會不會是下來檢查工作的人,或者什麼訪客?」工段長想了想說:「我們這個工程現階段就是挖土方,沒有什麼技術活,根本不需要什麼人來監督視察,反正我在的時候沒接待過。」「那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來這兒轉悠,或者有什麼可疑的舉動?」工段長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沒注意,這幾天天氣不好老下雨,工人也都沒出工,工地上沒啥值錢的東西,也沒安排人值班,所以真沒注意。」
羅世襄點點頭,謝過工段長後轉身朝警車走去:「小蘇,跟我去法醫室。」小蘇趕緊先一步跑到警車坐進駕駛室,等羅世襄上車後兩人絕塵而去。
2
下課鈴一響,雙笙快速的把書包收拾好就準備往外走,可轉身一看,問行還在慢悠悠的往書包裡面裝本子。
雙笙一邊幫問行收拾書包一邊焦急的催促:「你快點啊,咱不能遲到。」問行眼神猶豫的看了一眼雙笙:「那個七哥真的會來幫我們嗎?」雙笙白了問行一眼,把收拾好的書包拎起來就往外走,問行只好趕緊跟上匆匆出了教室。
走到學校門口,問行四處張望了一下:「人呢?」雙笙腳步沒停,往城南路指了指:「他說在城南路口等咱們。」問行邊走邊小聲嘟囔:「他看起來不是很壯……別打不過人家咱再挨頓打。」雙笙邊快步往前走邊給問行打氣:「盛七是咱紅星打架最猛的,我給你說過,他們之前約架我去看過熱鬧,他一個人打一群,最後都沒吃虧贏了。」問行依然將信將疑,但也不好嗆斥雙笙,就順著說:「那就行,如果他能幫咱倆擺平,我給他報酬……你說給多少合適?」
雙笙停下腳步,無奈的嘆了口氣:「你別啥事都是錢錢的,不是每個人都圖錢。」問行不屑的教訓起雙笙:「你不懂,我爹說過,沒有錢辦不了的事兒,如果有,就是錢沒使到位。」「七哥要是圖你的錢,在廠里碰見咱倆就應該直接跟你把錢談好,先付定金,錢不到位人家就不應該答應今天來幫你。」「所以啊,都沒收錢,他能真的來替咱倆出頭嗎?」問行又繞回了自己的擔憂。
雙笙被問行的話氣笑了:「咳,這都誰教你的?」問行沒察覺到雙笙是在嘲笑他,還一本正經的說:「這還用教,經濟社會嘛,這都是基本規律。」雙笙搖了搖頭:「你別說了,反正光頭盯的是你不是我,你要是不信七哥,那就天天去給光頭交保護費買平安吧,一天三百,你是不是覺得價格還挺合適的?」一聽這話問行軟了下來,推著雙笙繼續往前走:「我不就跟你絮叨絮叨嗎,還能真不信你,走走,趕緊走!」
兩個人拐上城南路,沿著城牆根往前邊走邊看,可走了好一陣子也沒有發現盛七的蹤跡。
問行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人呢?」
說好的在城南路口,可這已經走了一百多米都沒見到盛七,雙笙心裡邊也有點打鼓,聲音也變得含糊了:「說的……就是城南路口附近等咱們。」「這也沒人啊,都走了這麼遠了,別是忽悠我們的,根本沒來吧。」雙笙矢口否認,給自己打氣道:「不會,盛七是很講義氣的人。」「他講義氣是跟他哥們,咱倆又跟他不熟,就那天扯了幾句,他真就願意替咱倆出頭?」雙笙往前看了看,昏黃的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幾個人影,難道自己的激將法沒起作用?還是……雙笙的步伐也越來越慢了。
當兩個人沿著老城牆走出去好幾百米後,問行已經恐慌的不能自制了,他拽了一下雙笙:「雙笙,你可想好啊,如果再往前走,你七哥沒來,光頭從老城牆上可就能看到咱了……我今天可沒帶錢。」
雙笙咽了口吐沫,四處張望了一下,往前指了指小聲說:「再往前走點,到那個墓碑,再沒有咱倆就趕緊往回跑。」
雙笙跟問行顫顫巍巍的往前摸索著,眼看就快到墓碑的位置了,盛七從一棵樹後面走了出來:「磨磨唧唧幹什麼呢?」雙笙跟問行先是嚇了一跳,一看是盛七,轉而高興的走上前:「七哥,您在這兒呢!」盛七面露慍色:「不是說7點嗎?我可等了半個小時了。」問行剛想解釋是盛七等的位置不對,雙笙搶先一步趕緊道歉:「對不起七哥,我們放學耽誤了一會兒。」
盛七沒等雙笙說完,轉身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雙笙跟問行趕緊尾隨跟上。
又往前走了百十米,盛七遠遠看見了城牆上那棵醒目的大柳樹。
盛七停下腳步轉過身問:「是哪兒嗎?」問行搶著回答:「是,就哪兒。」話音剛落,雙笙遠遠的看見大柳樹下有幾個人影晃動,還有煙頭一明一暗的閃爍著,再定睛一看,那顆滷蛋一樣的光頭影綽綽的晃動著。
雙笙湊到盛七身邊小聲說:「七哥,看,就是那個大柳樹,我看見了,那個光頭就在那兒。」盛七眯著眼睛瞅了瞅:「行了,我知道了,你們兩個別過去了,真動起手來你們兩個礙事。」盛七大步流星的沿著城牆邊上的土路走上去,雙笙跟問行從另一條小路爬上城牆,躲在高坡上偷偷的朝大柳樹張望。
光頭一夥正在一邊抽煙聊天,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朝城牆下張望,突然看到有一個人走上來,仔細一看不是問行,光頭的表情略微有點詫異。
盛七三步並作兩步徑直走到光頭面前,冰冷的眼神盯著光頭看了看:「你叫什麼?」光頭一愣:「幹什麼?」「我問你叫什麼?」光頭被盛七囂張的問話激怒了:「關你屁事,滾開!」話音未落,盛七一巴掌打到光頭臉上,光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盛七甩了甩手:「天天欺負學生,挺能耐啊!」光頭緩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被打了,暴怒不已揮著拳頭就沖了過來:「卧槽,你他媽的找死!」
光頭一拳直衝盛七的面門,盛七微微一側身,一把抓住光頭的胳膊一個漂亮的背摔把光頭扔出去三四米遠,摔的光頭一時間氣都喘不上來了,躺在地上捂著腰:「你……我操……」螞蟻、老六一看自己老大吃了虧,衝過來左右夾擊想放倒盛七,哪知道盛七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兩個人也都被打翻在地。
光頭這會兒差不多緩過來了,他站起身,惱羞成怒的從大柳樹後邊拿出一根撬棍:「媽的,老子今天非弄死你!」盛七一看光頭抄傢伙了,不慌不忙從後腰拔出一個報紙套,從套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三棱軍刺,光頭和幾個流氓看著一尺多長寒光逼人的三棱軍刺愣住了。
螞蟻斜著眼睛看了看光頭,小聲嘀咕了一句:「哥,他有刀,要不……今天算了。」光頭猶豫一下,左右看了看,雖然自己心裡也有點犯怵,可一想今天要是認了慫,以後在這片還怎麼混,兩個小弟還怎麼帶。想到這兒,光頭把嘴一抹心一橫:「媽的,算個屁,看老子怎麼教訓他!」光頭甩開膀子衝過來,跟盛七打在一起。
盛七不是肌肉型的,是筋骨型體格,外邊看起來不是虎背熊腰,但天生身體素質過硬,輟學前他上的是三十九中預備役軍校,受過兩年正規的軍事訓練,這戰鬥力不是一般小混混可以比擬的。
沒幾個回合,光頭一撬棍沒夯著盛七往前一趔趄,盛七看準機會回首一刀擦著光頭的腦袋划過去,光頭躲閃不及「嗷」的一聲慘叫摔翻在地,左耳鮮血順著指頭縫流了出來。螞蟻、老六趕緊把光頭拽過來,扶著光頭背靠著大柳樹驚恐的看著盛七不敢動了。
盛七甩了甩三棱軍刺上面的血,從地上抓起一把樹葉擦了擦,然後用軍刺指著光頭說:「來,起來,不服接著上。」光頭眼中充滿了恐懼,再也沒有了剛才飛揚跋扈。他看了看盛七手裡的軍刺,艱難的擠出一絲笑容:「兄弟,你厲害,都是這片混的,給個面子,今天算我錯了。」盛七往前走了幾步,光頭一夥趕緊後退了幾步。
「算你錯了?」「不不,是我錯了,兄弟,我錯了。」盛七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用軍刺指了指遠處高坡上的雙笙和問行:「城南路,紅星國棉廠這片,我罩的,知道嗎?」順著盛七的軍刺,光頭看了看遠處的雙笙和問行,表情很複雜,但還是立刻換上一副笑臉說:「是是,哥,知道了,以後不來了。」盛七把軍刺裝回報紙套插入後腰:「以後在這片讓我再看見你,我把你腸子掏出來,聽見沒,滾!」光頭一夥一邊應承著,一邊倉皇繞過盛七跳下城牆逃走了。
雙笙跟問行遠遠看著跑下城牆的光頭一夥,興奮的衝出來,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城牆上朝下面張望。光頭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正好也回頭朝城牆上張望,看到了雙笙跟問行,心中一團怒火油然而生,光頭指著兩個人惡狠狠的罵道:「小兔崽子,別讓我抓著你倆,看我不弄死你!」雙笙跟問行倒吸一口冷氣,趕緊朝盛七跑去。
盛七走到雙笙身邊平靜的說:「沒事了,他們不敢再來了。」雙笙難掩興奮,忙不迭的說:「謝謝七哥,謝謝七哥!」盛七輕鬆的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好像剛才經歷的不是一場惡鬥,而是自己上城牆撒了泡尿而已。
盛七轉身剛要走,雙笙忽然想起什麼又叫住了盛七:「七哥,七哥!」盛七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雙笙。
雙笙跑到問行身邊伸出手:「快快!」問行傻愣愣的看著雙笙沒明白什麼意思,雙笙急的在問行身上翻了個遍,平常身上總帶點稀奇玩意兒的問行今天兜里比臉都乾淨啥也沒有,急的雙笙一把把問行腕上的指南針手錶擼下來,轉身跑到盛七身邊遞過去:「七哥,給你!」盛七接過來看了看:「什麼東西?」「手錶,送你的禮物!」盛七忍不住笑了笑:「我不戴這玩意兒,礙事,你們玩吧。」說完就往城牆下走。
雙笙趕緊追過去,指著手錶上的指南針說:「它除了看時間,上面還有指南針,可以看方向,你看看,很有用的。」盛七再次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羅盤上的指針隨著晃動輕微的旋轉著,最終牢牢的指向了南北方向。
盛七笑了笑:「指南針……有意思,那行吧,收了。」
盛七沖問行揮揮手鑽入了黑夜遮蔽的城南路,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
等盛七走遠了,問行才走雙笙身邊:「那……是我的表。」
雙笙看都沒看他:「誰剛才還說什麼經濟社會,自己最懂,只有花錢辦事才最牢靠的?現在一塊手錶就心疼了?」問行一臉捨不得的樣子:「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我最喜歡的生日禮物,有紀念意義的……我改天可以給七哥送個紅包的。」雙笙拍了拍問行:「沒有這個大哥,你的手錶早戴光頭大哥的手上了,你這叫順水人情,你爹沒教你嗎?」問行還想辯駁,雙笙已經往城牆下走去:「別心疼了,今天也是你的新生,你也紀念一下吧。」
3
肖更時坐在破產清算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只是靜靜的坐著。
其他人都已經走了,此時此刻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必要再提心弔膽的偽裝出一副廠長的樣子了。
肖更時點燃一根煙,深深的抽了一口,尼古丁帶來的短暫愉悅感給了他片刻的安慰。肖更時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這些事情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裡,使他頭疼欲裂,導致現在每晚他要同時服用三四種安眠類藥物才能入睡。肖更時的靈魂有時候也會抽脫出來問自己:這是何苦呢?
肖更時睜開眼,看了看錶,已經快12點了。他站起身,努力抖擻了一下精神,下樓鑽進自己的豐田開車回家,去見他最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人。
肖更時把車停在家樓下的空地,上樓開門。他鑰匙還沒拿出來,門已經開了,這麼多年,單潔英聽腳步就知道是他回來了,所以早早的就站在門口等他。
單潔英接過肖更時的包,肖更時沒說話,慢慢走近房間。
單雄看肖更時走進來,慌忙站起來,臉上堆砌著過分的笑容:「姐夫,回來了。」肖更時沒理他,走到問行房間,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單潔英走過來小聲說:「晚上讓他去左姨家住了。」
肖更時一聲不吭站著,許久,轉過身死死盯住單雄。單雄躲開肖更時的目光,佯裝輕鬆的坐下來。
「焦同生為什麼死了?」肖更時陰沉著臉問。
「他……喝多了自己掉下去的,跟我沒啥關係。」單雄一臉的委屈。肖更時走過來坐在單雄的對面:「是不是你殺的?」單雄嚇得騰的站了起來:「姐夫,可不敢亂說啊,我就想替你出出氣揍他一頓,誰知道他跑到土堆上沒站住掉下去了,我跟燒餅撈了半天沒找到,看到有人過來了怕露餡,就跑了。」
肖更時咬牙切齒的指著單雄:「你他媽的……我讓你去幹什麼了?嗯?我讓你想辦法攔他一下,別讓他去市政府鬧事,你他媽的把人弄死了……你這個畜生。」肖更時拿起桌子上的茶杯要砸單雄,單潔英慌忙攔住,把茶杯拿了下來。
單雄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姐夫,真是意外,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是真的想幫幫你,你……你打我吧。」單雄放下胳膊,把臉露出來。單潔英壓著嗓子說:「老肖,你別著急,坐下咱慢慢說,單雄也是為你好……」肖更時把單潔英的手甩開:「為我好?好你個鬼,人死了,你知道這會給老廠長惹多大麻煩……」單雄一臉的不屑:「這也要給榮書記說?」單潔英回手錘了單雄一拳:「你閉嘴!」單潔英轉過頭內疚的看著肖更時:「單雄知道錯了,我已經罵過他好幾遍了,可你說這……」「姐夫,我知道錯了……」單雄也意識到現在不是討論別的事兒的時候,自己得先把這關過去。
單雄看著肖更時鐵青的臉,想著安慰一下姐夫:「姐夫,現在這樣,倒也清靜……再也不會有人跟您扎刺了。」肖更時氣得恨不能衝上去抽單雄一個大嘴巴:「扎刺?他一個大老粗、偏執狂,讓他告一萬年都沒事,現在好了,上訪前一天他死了,沒事人家也會覺得我有事,你這就是故意要賣我!」肖更時氣的捂住胸口:「你呀你,我知道你不靠譜,從來不敢讓你幹什麼事,這麼多年就讓你干這一件事,你還干成這樣,我真後悔啊,我糊塗啊!」肖更時邊說邊狠狠的揪自己的頭髮,單潔英一邊去抓肖更時的手,一邊呵斥單雄:「單雄,給你姐夫跪下,道歉!」
單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對不起,姐夫,這麼多年也沒幫你什麼,想著你終於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了,我鉚足了勁想著一定要把活干漂亮,替你分憂,結果……」單雄想了想,突然站起來:「這樣,姐夫,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連累你,我現在就去自首,我就說我路上碰見了焦同生,都喝了點酒衝撞了幾句,打架的時候他不小心掉下去了。」說完,單雄轉身就要朝外走,單潔英鬆開肖更時又跑去拉單雄,單雄掙扎著執意要出門。
肖更時抬頭看了看這姐倆,苦笑一聲:「別演了,你要真是條漢子就自己也找個水坑跳進去淹死,給焦同生償命,別在這兒假惺惺。」單潔英急的哭了出來,撒開單雄跺著腳喊:「哎呀你們兩個算了行嗎,趕緊想想辦法吧,別在這兒鬥氣了!」說完賭氣的跑回卧室趴在被子上哇哇大哭起來。
一個站在門口,一個坐在客廳,一個趴在卧室,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單潔英先坐起來擦了擦眼淚,然後到廚房倒了杯茶端給肖更時:「老肖,想想辦法吧。」肖更時嘆了口氣,用手捂著臉,有氣無力的說:「來吧,把經過說一邊,不能漏掉任何細節,不能有任何隱瞞。」單雄聽了,默默的走回客廳坐下,咽了口吐沫:「嗯……那天晚上下大雨,我跟大志和燒餅開著麵包車……」「還有兩個人?」肖更時突然把頭抬起來。單雄點點頭,趕忙解釋:「肯定要找幫手啊,焦同生偵察兵出身,保衛科干這麼多年,搞不好身上還有警械,不好對付。」肖更時沉沉的嘆了口氣,把臉埋的更深了:「接著說。」
「我們跟著焦同生,看他去喝酒喝到很晚,出來的時候就跟上去準備打悶棍,結果他很警覺,發現我們就跑,我們就追,結果他跑到水坑哪兒腳一滑就掉下去了,我們嚇壞了,拿樹枝撈了半天,水太深了,實在找不到,看到有人過來就趕緊開車跑了。」單雄說完,看了看單潔英,又看了看肖更時。
肖更時沉思了好一會兒,才頹然的問:「車呢?」「車?哦,就我之前干服裝時候你送的那輛金杯,一直閑著沒用……那天找焦同生的時候我用的假牌照。」「路上有人看見嗎?」「沒有,絕對沒有,那天下大雨,路上就沒幾個人,城牆那塊黑漆馬虎的更沒人,我們也沒開燈。」「工地有人路過嗎?」「沒有,前後500米都沒人,我讓燒餅一直盯著呢。」
肖更時點點頭,略微平靜了一點:「你們在水坑停留了多久?」單雄想了想:「也就幾分鐘,焦同生掉下去我們撈了一會兒就跑了。」
肖更時沒說話,盯著單雄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站起來一把揪住單雄的胸口:「裝!到現在還裝!焦同生就是你推下去的,你殺的!」單雄嚇了一跳,但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姐夫,我沒殺人!我有那個膽嗎?」
肖更時盯著單雄的眼睛,單雄堅定的看著肖更時,好一會兒,肖更時鬆開了單雄緩緩坐下,輕聲問:「你留下腳印了嗎?」「腳印……泥巴地里應該有,可下那麼大雨,我保證第二天什麼也不會留下,我發誓。」「你再想想,有沒有在現場留下什麼東西,煙頭,棍子,繩子,扣子,什麼都算,你好好想想。」單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幸好沒有被肖更時注意到:「什麼沒留下,姐夫,真的是老天幫咱,這個事你不說,我不說,任何人都抓不到我們的把柄。」
肖更時將信將疑的點點頭,又問:「你那兩個夥計可靠嗎?」單雄感覺烏雲就要散了,略顯輕鬆的站起身拍著胸脯說:「過命的交情,他們死都不會說。」
肖更時點上一支煙,使勁抽了一口,嗆得咳嗽了好半天。等緩過來,肖更時一邊想一邊說:「我會安排個人給你組個牌局,你帶著你那兩個夥計去他們家打牌,認認門,他會告訴你們如果警察找你們,你們應該怎麼說,一定記清楚,誰也不許出差池。」單雄使勁的點點頭。
肖更時站起來,走到卧室反鎖上門,過了一會兒再出來,手裡拿了幾萬塊錢:「你最近老實點,不能有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尤其不能去賭博,你帶著你那兩個夥計出去旅旅遊,散散心,這點錢你做路費,給你兩個夥計一人分點。」單雄看著肖更時手裡的錢,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我知道,知道。」
肖更時把錢扔到桌子上:「你要時刻關注他們兩個的情緒和動向,不要相信什麼過命的交情,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誰是絕對可靠的。」單雄一伸手把錢攬在自己的懷裡,臉上抑制不住的有了笑容,他把錢塞進自己的衣服兜里轉身就準備走,肖更時一百個不放心的叫住他,指著單雄的胸口一字一頓的交代:「焦同生的事就此結束,我不會再跟你討論任何他和他的事,如果有一天因為你不小心,不謹慎,漏了馬腳,我是絕對不會承認跟你說過什麼,讓你做過什麼,我有這個能量自保,你沒有,所以你不要跟我玩什麼小九九,嚴格按照我說的做,明白嗎?」
單雄楞了一下,腦子裡嗖的閃了一下自己掉進水坑的那隻鞋:「姐夫,警察會不會……」肖更時看著單雄:「什麼?」,單雄捂了捂鼓鼓囊囊的衣服兜,咧開嘴笑了笑:「沒事,我一定聽姐夫的,保證不出事。」
4
小蘇開著警車疾馳在去醫院的路上,羅世襄望著窗外飛馳後退的行道樹,時間似乎也一下子倒流了起來,焦同生的音容笑貌也跟著在腦海里翻騰著。
羅世襄比焦同生晚一年部隊轉業,轉業安置也分到了紅星國棉廠保衛科,因為焦同生當年是偵察排長幹部轉業,自己是戰士轉業,所以剛到保衛處的時候焦同生很自然的被任命成了保衛科班長,自己則是焦同生手下的一個兵。
但羅世襄內心一直有個夢想,就是穿警服。雖說那個年代大型國企的保衛處其實就等同於一個區域派出所,有槍有銬子有執法權,但畢竟社會身份還是工人,不是警察不能穿警服,這離羅世襄的人生夢想還是有差距的,他一直想找機會調到公安系統,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
89年因為鬧學潮,整個中國沉渣泛起,各種流氓無賴黑惡勢力趁機興風作亂,社會治安形勢非常嚴峻。根據公安部的統一部署,平原市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嚴打行動,但這麼大規模的清掃行動,平原市公安系統人手捉襟見肘,只好從各大國有廠礦企業抽調安保人員臨時補充公安隊伍。
當時紅星國棉廠上上下下都討厭過於堅持原則,鐵面無私、腦子一根筋的焦同生。那個年代都窮,廠里上上下下誰不「以廠為家」,缺個螺絲少個板,領個燈泡順個碗,都多多少少往家裡拿過東西。可自從焦同生來了,那是一個螺絲釘都甭想帶出去,抓住雖說不是什麼大事,可黑板報一通報讓人看見自己偷東西誰臉上也掛不住。現在嚴打市局要調人,大家都想著藉此機會把焦同生弄出去從此落得清靜。可羅世襄不這麼認為,他敏銳的覺察到這個外調也許是一個工人進入夢寐以求的公安系統的好機會,怎麼能便宜了傻班長呢,便偷偷懇請當時的二車間主任肖更時幫忙疏通關係讓自己外調。肖更時最終力排眾議幫羅世襄順利調入了市局治安處。
因為羅世襄工作積極又會為人處世,借調一年到期後又在肖更時的運作下如願以償的留在了公安系統,並逐步升遷為城東路派出所所長。
哪知道多年未見,再相見,羅世襄與焦同生已是陰陽兩隔。
小蘇把車一拐進了市醫院,停好車,陪著羅世襄上了二樓找到市局的法醫,跟隨法醫來到了存放焦同生屍體的太平間。
一進太平間,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羅世襄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法醫帶上手套,掀開了蓋在焦同生身上的白布。羅世襄看到焦同生凌亂的頭髮一綹一綹的搭在臉上,皮膚慘白慘白的,微微睜開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房頂,那眼神中似乎仍有些許不甘。
「焦班長,我來看你了。」羅世襄似乎無法相信面前躺著的就是那個曾經生龍活虎的偵查排長,他想用自己的呼喚再次印證一下這是不是錯覺。
法醫聽羅世襄這麼叫了一聲屍體多少有點驚訝,但也沒多問,乾咳了兩聲指著屍體說:「我們在對屍體進行了全面檢查後的確發現了一些疑點,」法醫指著焦同生的胸部:「解剖中發現氣管、支氣管內充滿暗褐色液體,這些液體是胃內容物和污水的混合物,肺支氣管、細支氣管都有血性分泌物和急性肺水腫,焦同生的胃裡有大量的泥沙和雨水,肺部也有出血點,證明焦同生不是死亡後被扔下水坑的,他在水中有過劇烈的掙扎或者呼救,掉入水坑的時候肯定是活著的。」
羅世襄彎腰仔細看了看,皺著眉頭說:「能確定是謀殺嗎?」法醫沒有直接回話,而是捉起焦同生的手腕給羅世襄看:「你看這裡,焦同生的左右手腕都有輕微淤血,如果是摔倒或者在水裡掙扎應該是擦傷和劃傷,而不是捏壓痕迹,初步推斷焦同生雙手和雙臂有過短時間的被控制過程;焦同生頸部同樣有輕微淤青,疑似曾被人掐住頸部和下頜。」
羅世襄直起身子點點頭:「這是個重要線索……但我會去調查一下,看焦同生喝酒的時候是不是跟人發生過衝突。」
法醫又繞到屍體的另一邊,抬起焦同生的右手給羅世襄看:「焦同生的兩個手,指甲縫裡全都是泥巴,右手食指、無名指指甲開裂,這證明他一次或多次曾經爬到過岸邊,並使勁扣住岸邊想爬上來。」羅世襄彎下腰,仔細的看了看焦同生的指甲,回憶了一下說:「我們在現場勘查的時候也看到,那個水坑雖然有四米深,但兩邊的堆土並不是非常陡,而且也比較軟,如果能游到岸邊,以焦同生的身體素質是有機會爬上岸的。」「那就是有人阻止焦同生爬上岸邊?」小蘇忍不住問。羅世襄點點頭:「有這種可能。」
走出太平間,羅世站在走廊里思考了一會兒,輕聲嘟囔著:「誰會跟焦同生有這麼大深仇大恨呢?」小蘇想了想:「頭,您認識焦同生,咱可以從他身邊突破一下。」羅世襄摘下自己的醫用手套扔到旁邊的垃圾桶里,回頭招呼小蘇:「走,找他老婆問問,肯定有收穫的。」
5
單雄匆匆忙忙的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鞋盒,把裡面剩下的一隻鞋扔到地板上,小心翼翼的把五萬塊錢放進去蓋上,重新塞入床底下。
單雄坐在床邊點了根煙,美美的吸了一口,抑制不住的內心歡喜,感覺血液中那股賭的因子突然活躍了起來,像一股奔涌的激流無處宣洩。單雄忍不住了,他噌的站起來剛要去拿錢,突然看到被自己扔到地上的那隻鞋,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單雄走過去撿起那隻鱷魚皮鞋,從抽屜里拿出剪刀,費力的把鞋剪碎,又拿出一個臉盆,澆上酒精燒掉。一股黑煙升起,熏得單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慌忙打開窗戶透氣,可往樓下看了看又擔心被人發現,只好關上窗戶把臉盆端到廚房的灶台上,打開了排氣扇。
折騰了好一陣子總算燒完了,單雄把鞋渣滓裝進一個黑塑料袋,順著窗戶扔到了下面的垃圾桶里,感覺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頓時輕鬆了下來,血液中那股躁動就又有點壓抑不住了。
單雄洗了把臉,從床下拉出鞋盒,看著裡面的錢想了想,抽出三沓穿上衣服出了家門。
單雄給燒餅和大志打了傳呼,把他們約到了一個偏僻的燒烤攤見面。
單雄先到了燒烤攤,選了最邊邊的一張桌子坐下。不一會兒,兩個兄弟著急火燎的趕了過來。
「哥,出事了嗎?」燒餅氣都沒喘勻,著急的問。單雄笑了一下,一臉輕鬆的擰開一瓶白酒給跟燒餅、大志倒上:「二位弟兄辛苦了,先坐。」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看單雄不像是出事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拿起肉串擼起來。
吃了一陣子,單雄端起酒杯:「兄弟,上次的事兒,今天表示感謝一下。」燒餅趕緊也把酒端起來:「咱兄弟說謝就見外了,以後雄哥哪兒發財記住帶我們一把就行。」大志也隨聲附和:「就是,雄哥你門路多,以後還指望哥幾個一起做點啥呢。」單雄一飲而盡:「好說,有兄弟我一口飯吃,不會餓著你們。」燒餅跟大志也一口把酒悶了。
單雄左右看了看沒人,從兜里掏出兩個信封遞過去:「拿著,喝茶。」燒餅楞了一下,把酒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墩:「雄哥,你這就沒意思了,看不起我們兄弟不是?」大志也一臉不滿的樣子:「咱弟兄出生入死多少年了,幾年前跟劉棍兒他們搶地盤干仗,要是沒你,我今天這個胳膊都讓人卸了,你現在跟我們弄這一事,沒勁!」單雄沒搭理他們,把信封往兩個人衣服里一塞:「拿著,一碼歸一碼,茶水費是必須的,這也是咱道上的規矩。」
燒餅和大志死活不收,單雄硬是把信封塞進兩個人衣服里,兩個人一邊責怪單雄,一邊勉強的把信封裝起來。
單雄又給兩個人滿上:「最近一定要低調,千萬別惹事,別給條子借口找咱們。」燒餅哈哈笑起來:「哥,你放心,咱哪個都不是生瓜蛋子,不用交代。」單雄也笑著端起酒杯:「行,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干!」
三個人推杯換盞,喝了好一陣子,單雄看了看手錶,跟燒餅和大志拱了拱手:「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們哥倆慢慢喝,我先走一步。」兩個人剛要挽留,單雄掏出二百塊錢拍在桌子上起身離開了。
燒餅看了看單雄的背影,從懷裡拿出信封,抽出錢來數了數,兩千元。燒餅看了看大志,大志也拿出信封數了數,兩千元。
燒餅把錢摔在桌子上,低著聲音罵了一句:「操,真他媽不拿兄弟當人。」大志氣得把酒杯一扔,酒杯在桌子上軲轆軲轆的轉了好幾個圈:「我就說這慫貨不仗義,之前就給你說過沒事別跟他瞎雞巴混,你看看這事兒弄得,糊弄小孩呢。」雖說有一百個不滿,但了勝於無,燒餅還是重新把錢裝進信封塞進了褲兜,嘴上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這麼大事就給這點,幫人拍個黑磚都不止這些,操!。」
燒餅跟大志鬱悶的喝酒,誰也沒再說話。
單雄離開燒烤攤不遠,拐到燒餅和大志看不到的位置回頭瞅了瞅,偷偷攔了輛計程車疾馳而去。
計程車開到陳寨附近緩緩停下,單雄下了車,沿著城中村歪歪斜斜的小路朝前走,不一會兒來到了一棟村民自建的二層小樓。
單雄左右看了看,輕輕的,有節奏的敲了幾下鐵門,過了片刻,鐵門上的監視孔打開了,露出一雙眼睛。
眼睛眨巴了幾下:「誰啊?」「我。」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絲笑容:「呦,雄哥。」「開門!」單雄有點不太耐煩。眼睛依然笑眯眯的:「雄哥,你回吧,今天不營業。」「少他媽裝,開門!」眼睛眨巴了幾下:「老闆說你玩不起,鬧的大家都不愉快,不讓你玩了,你回吧。」單雄從兜里把幾萬塊錢掏出來,狠狠的砸在監視孔上。
過了幾秒,大鐵門打開,一個文身的大漢笑著把單雄迎進去:「不好意思,雄哥,我以為你又來溜邊洒水,大哥確實交代過……」不等大漢說完,單雄一把推開他:「滾蛋,細鬼佬在哪桌?」「七號,我帶您去。」單雄邊走邊把袖子擼起來:「媽的,老子今天要不干他個光屁股絕對不走!」
6
林蘭推著三輪車,站在路基的深坑邊,心情複雜的看著已經抽乾的水坑。
警戒線已經撤了,樹上殘留著幾段扯斷的警戒線膠帶,垂頭喪氣的隨風飄搖著。工人們自顧自的忙碌著,一切如常,似乎這裡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議論的事情。
工頭看到有個女人一直站在這兒發楞,有點好奇便走過來問:「大姐,找誰?」
林蘭沒說話,依舊兀自站著。
工頭看了看林蘭,又順著林蘭的目光看了看深坑,似乎多少明白了點什麼,用手指了一下坑底:「是個大高個,四五十吧,挺結實的。」林蘭轉過頭問:「他怎麼掉進去的?」工頭撓了撓頭:「聽人說是喝多了摔進去的……可惜了。」林蘭心中一陣五味雜陳的苦澀,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噗嗤一聲笑了,笑的工頭一臉懵圈:「咋……咋啦?」林蘭轉身走下土堆,撣了撣三輪車上的浮塵:「活該。」
林蘭騎上三輪車,工頭訝異的看著林蘭艱難的搖擺著往前蹬去。
林蘭騎著三輪車來到人民公園西門,正好看到一個賣花生的三輪車離開,便慌忙佔據了他的位置,在地上鋪開一塊碎花床單,把部分拖鞋整齊的擺在地上招攬生意。
林蘭剛擺上,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用手指了指林蘭的攤子:「你怎麼在這兒擺攤?」「嗯?」林蘭嚇了一跳,趕緊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城管的身影,便小心翼翼的問:「哦哦……您是?」大姐依舊態度強硬的說:「你別管我是誰,我可警告你了,十五分鐘後城管來清攤抓人,你別怪我們沒提醒你。」林蘭一聽,忙不迭道謝:「哦哦,謝謝大姐!」
林蘭慌忙把地上擺的鞋收拾了一下放回三輪車,推著往前走去。
林蘭走出去沒一百米,回頭一看,那個中年婦女就站在林蘭剛才的位置上朝遠處揮了揮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費力的騎著一輛三輪車走過來,停在了林蘭剛才賣東西的位置。中年婦女把三輪車接過來擺正,掀開苫蓋著的塑料布,露出了滿滿一車拖鞋。
林蘭氣得調轉車頭飛快的蹬了回來,一個急剎車停在中年婦女身邊。
林蘭陰陽怪氣的問:「拖鞋怎麼賣的?」中年婦女正埋頭整理拖鞋,聽到有人詢價,滿臉笑容的抬起頭:「要哪一款,這個……」中年婦女看到是林蘭,眼神里慌亂了一下,迅速恢復了平靜:「這是我的地兒,你去其他地方賣。」「呦?你的地兒?拿地契給我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地兒!」中年婦女指著攤子說:「我天天在這兒,這就是我的地兒!」林蘭氣得笑出聲來:「天天在這兒就是你的地兒?你怎麼不去天安門賣鞋,過幾天天安門也是你家的唄!」中年婦女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去去去,你別在這兒胡攪蠻纏,一邊呆著去!」
林蘭也不再爭吵,轉身把自己的三輪車推過來,重重的撞在中年婦女的三輪車上。中年婦女慌忙穩住自己的三輪車,厲聲呵斥:「你幹什麼,耍無賴是不是?」「誰先耍無賴的?你臭不要臉的騙我走你來賣,你還要點臉不!」
林蘭跟中年婦女推推搡搡吵起來,中年婦女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人民公園門口本身就是人員密集區域,聽到有人吵架,幾十秒中就被看熱鬧的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
羅世襄和小蘇去林蘭家找她,還沒進院子就有鄰居告訴羅世襄,林蘭去出攤了,很有可能就是去人民公園了,於是羅世襄和小蘇開著警車朝人民公園奔去。
還沒走到人民公園門口,羅世襄就遠遠看見一群人圍著,以為是發生了什麼治安案件,讓小蘇打開了警燈過去看看。
警燈一閃,公園門口擺攤的人也分不清來人是何意圖,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心虛先跑了,他一跑恐慌快速的蔓延開來,其他小商小販呼呼啦啦跟著到處亂跑,沒幾分鐘擺攤的人就跑的差不多了。
被人群圍在中間的林蘭和中年婦女還正吵得起勁,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喊了一聲:「別吵了,警察來抄攤子了,一會兒你們倆誰也跑不了!」中年婦女透過人縫一看,羅世襄跟小蘇已經下了警車朝這邊過來了,再也顧不上跟林蘭吵架慌忙帶著孩子騎著三輪車跑掉了。林蘭也慌了,剛準備走,遠遠的被羅世襄叫住:「林蘭,林蘭,怎麼回事?」聽到有人叫自己,林蘭回頭一看,認出是羅世襄,這才鬆了口氣:「嚇我一跳,我以為來收攤的呢!」
羅世襄環顧四周看了看說:「這兒確實也不讓賣,總堵路,市民意見很大。」剛才吵架耗了不少唾沫星子,林蘭累的一屁股坐在三輪車幫上,沒好氣的說:「堵路有意見你們管,老百姓餓死你們管不管?」羅世襄沒接話茬,林蘭看周邊小販都跑的差不多了,索性又拉著三輪車挪了個更好的位置,把拖鞋擺在三輪車前面繼續賣起來。
羅世襄也跟著林蘭挪了個位置,剛想問話,看周邊好多人詫異的看著他們議論紛紛:「這女的行啊,警察攆其他人不管她,背景這麼硬?」
羅世襄尷尬的湊到林蘭身邊:「林蘭,你看我今天穿了制服,這麼多人看著呢,算你幫幫忙,咱先離開,我問你點事兒,不行過一會兒你再過來?」林蘭瞅了一眼羅世襄的警服:「你這身皮本來應該是我們家老焦穿的吧?我就不走,你要有逮捕證就抓我回去,要不就叫城管來收攤子。」
林蘭這句話戳中了羅世襄的軟肋,噎的他半天說不出話。
這麼多年過去了,羅世襄頂替焦同生去公安局這件事林蘭其實早就淡忘了,因為林蘭知道就算焦同生去了公安局肯定也是個挨踹的貨,根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今天剛跟人大吵一架憋了一肚子火,而幾天前焦同生剛沉屍水塘,徹底撲滅了她心中剛剛萌起的那一絲絲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又看著一身警服衣冠楚楚的羅世襄站在自己面前,強烈的反差猶如火上澆油,林蘭借題發揮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了羅世襄身上。
羅世襄無奈的回頭看了看圍觀的人,把警帽脫下來夾在腋下,這樣顯得自己目標小一點。
不明就裡的小蘇有點看不過去了,他先是揮手驅散了圍觀的人群,然後走到林蘭旁邊:「林大姐,您能不能說話別這麼沖,我們今天來也不是要管你擺攤的事兒,是想跟您了解點焦同生的情況。」
林蘭自然知道羅世襄來找自己的目的,緩了一會兒,她的怒氣總算消了一點,臉上的表情也從自我保護的彪悍逐漸轉為女人的落寞。
小蘇看林蘭平靜了許多,趕緊拿出記錄本問道:「林大姐,焦同生出事前跟您見過面嗎?」林蘭點點頭,小蘇接著問:「什麼時候?」「周三晚上。」
「哦,他說了什麼嗎?」林蘭把頭低下,手裡的抹布機械的輕拂著車子上的拖鞋:「還是上訪那點破事。」「他有沒有提到這次上訪的細節?」
林蘭沉默許久沒有說話,須臾,林蘭抬頭看了看羅世襄:「我說了你們就查嗎?」小蘇一愣,羅世襄把小蘇的筆記本拿過來:「林蘭,焦同生出事,大家都非常意外,我也很難過,您也節哀。」林蘭苦笑了一聲:「我節什麼哀,都離了這麼多年了,早就淡了。」羅世襄擰開手裡的鋼筆筆帽:「他愛喝酒這個毛病,多少人說他,不聽,到最後害了他。」羅世襄這句話又招惹林蘭起了煩,既然是喝醉淹死的還來找我幹嘛?林蘭不滿的看了羅世襄一眼隨口而出:「不是喝酒害了他,是有人害了他。」
羅世襄分明從林蘭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信任,但他沒有在意,他就是要激發出林蘭腦子裡的東西:「你覺得焦同生不是意外?」林蘭依舊帶著不信任的口吻說:「如果你們法醫不作假,你們也能得出這個結論。」
小蘇聽林蘭的話里有內容,覺得今天跑這一趟肯定有收穫,便趕緊拿出焦同生的屍檢記錄說:「屍檢報告還沒最終出來,但初步看,焦同生的血液酒精檢測證明他死前的確有大量飲酒並醉酒,口鼻處也有大量暗褐色液體,現在初步判斷是醉酒後嗆水導致的缺氧和大腦損害,最後呼吸、心跳停止死亡。」
林蘭其實根本沒想著焦同生淹死背後有多大陰謀,可小蘇的話著實讓她不得不想想焦同生為什麼會淹死。林蘭轉過頭看著羅世襄說:「你覺得他是自己淹死的嗎?」羅世襄沉吟了一下:「這個還要做進一步調查,但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焦同生就是被人謀害的。」
林蘭剛才的悶氣又往上頂了一下,她眼神中升起一股厭惡:「你是不是也希望他是自己掉水裡淹死的,好快點結案大家都省事。」小蘇看林蘭又來勁了,趕緊上前替羅世襄解圍:「林大姐,您這是什麼態度?我們也是為了找出真相……」
小蘇話沒說完,羅世襄趕緊攔住了小蘇,他看著林蘭說:「林蘭,我希望我們都能本著尊重事實的態度來尋找真相,而不是帶著情緒相互猜疑……」沒等羅世襄說完,林蘭就把話接了過來:「事實是,你現在的生活本來應該是我們老焦的。」
不明真相的小蘇聽得雲里霧裡,不知道兩個人在說什麼。這時候,有人過來看鞋,林蘭趕緊起身招呼,羅世襄跟小蘇退後了幾步。
小蘇湊到羅世襄身邊小聲問:「頭,她怎麼老拿話挖苦你,您跟她有什麼過節嗎?」羅世襄無奈的呵呵笑了笑:「老焦是個好同志,但他真到了公安局工作,他那個性格,未必能留下,也未必能混的比在紅星國棉廠好。」小蘇還想多問,羅世襄擺了擺手說:「回頭給你說吧。」
買鞋的人離開,羅世襄和小蘇又往前靠了靠,看著林蘭把剛收的幾張皺巴巴的人民幣一張張展開,疊整齊後放入胸前的小包里。
羅世襄等林蘭收拾妥當後輕聲咳嗽了兩下:「林蘭,我今天來,就是本著嚴謹負責的態度對焦同生死亡前幾天的生活軌跡進行調查,就是希望找到真相,還原事實,事實如果告訴我焦同生是被人害的,我們絕對不會放任壞人逍遙法外,如果焦同生的確是醉酒不小心掉水裡淹死的,我們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這是法律賦予我的職責,我不會讓個人情感支配我的判斷,當然也包括你的個人觀點。」
聽羅世襄這麼說,林蘭漸漸覺得焦同生的死必有隱情,她稍稍把腦海里的情報組合了一下,發現了幾處疑點,於是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邊回憶邊說:「我跟焦同生離婚後,他一直住在六區的單身宿舍,他從李嬸的小飯店回家根本不經過東明路那個水坑。」羅世襄一聽,趕忙追問:「你去調查過嗎?」「沒有。」「你怎麼能肯定他喝酒是在李嬸的小飯店?」林蘭苦笑一聲:「他窮成那個樣,除了李嬸可憐他,誰能給他賒賬。」
羅世襄點點頭,回頭看了看小蘇,小蘇正在認真的記錄。
林蘭越想疑點越多,她接著說:「再說了,那天下那麼大雨,他喝完酒不趕緊回家還跑那麼遠溜達什麼……除非他想自殺。」「那你覺得焦同生有沒有自殺的可能?」小蘇忍不住問。林蘭堅定的搖了搖頭:「絕不可能,他人是楞了點,下崗這一年多日子是苦了點,但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滿眼都是美好的未來,他周三來,還想跟我談復婚的事兒,怎麼會自殺。」羅世襄點點頭,想了想說:「你剛才說是有人要害他,可以說說你懷疑誰嗎?」
林蘭仰起頭,一邊回憶一邊喃喃自語:「我覺得……老焦干保衛這麼多年,從工人到當官的,得罪了不少人,盼他死的人應該不少。」
羅世襄微微點點頭,若有所思的分析到:「這些我知道,老焦當年是抓了不少人,但這也不是焦同生的個人行為,這是職能行為,如果說仇恨也不應該針對老焦一個人,況且這些人早都出來了,在我們派出所都有備案,出來這麼多年還想著報復多少年前的事兒,有點不太合常理,要真這麼恨,一出來就應該下手了。」
林蘭沉思了一下,突然抬起頭問:「盛祖友出來了嗎?」林蘭猛的這麼一問,羅世襄一下子沒想起來盛祖友是誰,反應有點含糊,他反問道:「盛祖友……你覺得這個人很關鍵嗎?」
林蘭本想提一嘴當年盛祖友去廠辦偷東西,是焦同生抓的他後來扔進監獄坐了大牢,但一瞬間她似乎回憶起,焦同生那天來找自己好像也提到了盛祖友什麼事,可自己當時心情不好實在不記得他說了什麼,於是就把話咽了回去,斷斷續續的說:「焦同生……周三來找我,神秘兮兮的說有肖更時貪污受賄的什麼把柄……」「哦?」羅世襄好奇的問:「焦同生說有肖更時貪污受賄的證據,你看到了嗎?」
林蘭看了看羅世襄搖了搖頭:「他給我看了一眼,我也沒在意……但你不覺得老焦死,跟上訪有關嗎?」羅世襄記下了林蘭的話,然後抬起頭想了想說:「老焦上訪的事兒我也知道,但……你覺得肖更時有嫌疑嗎?」
林蘭刀子嘴的風格一不小心就又露了出來,她冷笑了一聲:「那我可不敢說,他可是你的恩人,怎麼能幹這種事呢。」羅世襄聽出林蘭的弦外之音,他只是呵呵笑了兩聲反問道:「林蘭,就憑你對肖更時的了解,你相信是肖更時乾的嗎?」這一問把林蘭搞得有點被動了。
林蘭腦海中閃現出肖更時的模樣和種種過往,她默默的低下了頭。看林蘭猶豫了,羅世襄才接著說:「老肖這個人,你們鄰居加同事幾十年,你對他的品行應該還是比較了解的,他人很精明,是有些鑽營和見風使舵,但本性不壞,他做不出這種事的,我們還是要理性點,不能憑空猜測。」
林蘭坐在三輪車上,腰逐漸塌了下來,她也不相信肖更時能幹出這種事,可現在她也越來越不相信焦同生是自己醉酒掉進水坑的,那誰才是幕後的黑手呢?
羅世襄跟林蘭道別後拉著小蘇準備回警車,林蘭突然往前走了兩步,提高了嗓門追問:「如果事實戰勝了你的理性,你會怎麼做?」羅世襄站住,停頓了好久才慢慢轉過身:「如果他清清白白,他就是對我有恩的肖廠長,如果他手上有的血,我就是執法的羅警官。」
7
自從盛七替雙笙跟問行出頭教訓了光頭一夥,接連幾天兩個人放學都沒有看到光頭的身影。
問行不停的稱讚盛七靠譜,嚷嚷著讓雙笙帶他去找盛七送個紅包表示感謝,可雙笙這才發現自己跟盛七其實根本不熟悉,只知道盛七是紅星國棉廠的子弟,但具體住哪兒,家裡電話什麼的都一概不知。兩個人商量著等有機會碰上,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雖然好久沒看到光頭一夥了,但雙笙心裡覺著事兒不會這麼簡單就了了,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害怕說出來嚇著問行,就一直悶在心裡沒有表露。
事實上,雙笙的預感是對的。
吃了虧的光頭豈能善罷甘休,城牆一戰即傷了耳朵還丟了銳氣,在小弟面前顏面盡失,這如果不扳回一城,以後還怎麼帶隊伍。所以光頭回去後召集了所有兄弟,整天圍著紅星國棉廠家屬院附近四處尋找盛七的下落。
周六的下午,光頭包著耳朵帶著帽子,頂著炎炎烈日帶著幾個兄弟在菜場附近尋找盛七的下落。
過了一會兒,撒出去的螞蟻跑過來說:「哥,菜場裡面沒有。」不一會兒,老六也從菜場後面的小道跑回來:「哥,後邊也沒發現。」尋找多日沒有結果的光頭有點氣急敗壞:「他媽的,你們到底認真找了沒?」螞蟻趕緊信誓旦旦的回答:「哥,我剛才來買葯那會兒真的看到了,剛才他就在這兒附近晃悠,我一刻沒耽誤就回去叫你們了,就差這一會兒,不知道跑哪兒了。」
光頭煩躁的站起來,帶著螞蟻和老六在藥店附近繼續四處尋找。突然,螞蟻猛地拉住光頭的胳膊:「哥,那個是不是?」光頭朝著螞蟻指的方向看過去,盛七正坐在一個修鞋攤子前修鞋,光著腳翹到一個椅子上,手裡擎著煙,好一副慵懶休閑的樣子。
光頭咬了咬牙,示意弟兄們散開,悄悄的圍攏了過去。
盛七正光著腳悠閑的抽煙,絲毫沒有注意到光頭的到來。光頭一夥像獵食的母獅一樣悄悄逼近,在離盛七不到五米的時候,光頭突然從衣服下面抽出一根撬棍,怒罵一聲:「操你媽,可算找到你了!」罵完沖著盛七腦袋砸過去。
盛七反應已經算是很靈敏了,但現在站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他下意識用胳膊一擋,撬棍正好砸在手腕上,雙笙送的指南針手錶哐當一聲被砸斷掉在了地上。盛七忍者疼一個鷂子翻身站起來,看到是光頭,怒不可遏的抄起凳子跟光頭一夥打了起來。
因為剛才挨了一撬棍,盛七的胳膊肯定是骨折了,無論他怎麼使勁,那條胳膊都抬不起來,再加上這次光頭帶來了十幾個兄弟,好漢架不住人多,盛七漸漸抵擋不住吃了虧,頭上身上多處受傷,鮮血滴滴答答灑了一地,再戀戰恐怕今天就要廢在這個修鞋鋪了。盛七顧不得穿鞋,找了個空檔拚命推到了光頭,光著腳一溜煙的逃離了現場。
光頭本還想去追,看到菜市場的保安拿著木棍已經朝這邊跑過來,只好沖著盛七逃跑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媽的,跟我斗,我弄死你!今天是你,明天我就把那兩個小兔崽子活埋到城牆上!」
光頭轉身準備走,忽然看到盛七掉落的指南針手錶。他順手撿起來看了看,戴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突然眼睛一轉:「對呀……媽的,老子要弄點錢花花。」
老六湊過來不解的問:「哥,怎麼弄點錢花?」光頭看保安已經快到跟前了,呵斥了老六一句:「你懂個蛋,快走!」說完帶著弟兄跑出了菜市場,邊跑還邊露出詭黠的笑容。
雙笙跟問行每天上下學,路過大柳樹的時候還是會有意無意的朝那裡張望一下,尤其是雙笙,他總覺得右眼皮跳的厲害。
上早自習的時候,雙笙注意到賈魯一直沒有來,一直等到上完第一節課,賈魯才低著頭走了進來。
雙笙定睛一看,賈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問行也發現了賈魯的變化,不懷好意的湊過去問道:「呦,賈魯,你臉上怎麼了,長青斑了?」賈魯白了問行一眼,沒說話。問行捂著嘴偷偷的笑著:「這人要是手欠,臉上就容易長青斑,哈哈哈。」雙笙踢了問行一腳:「你行了。」
辛老師走進來,教室立刻安靜下來。
辛老師習慣的環顧了一下全班同學,看到賈魯把頭埋的很低,以為他在偷吃東西,就點了賈魯的名字讓他上來擦黑板。賈魯抬起頭走到講台上,辛老師才看到賈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嚇了一跳。
辛老師彎下腰看了看賈魯的臉:「你這臉上怎麼回事?」賈魯一臉委屈的說:「讓人打的,老師,我被打劫了。」「打劫?誰,在哪兒?」賈魯搖搖頭:「就城南路,老城牆下邊。」辛老師接著追問道:「是什麼人?你認識嗎?」「不認識,就跟我們差不多大,或者大一點那種混子,很兇,劫了錢還打我。」
雙笙跟問行遠遠的聽著,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緊張起來。
辛老師焦慮的想了想說:「怎麼有這種事,你先上課,下課我們去教導處反映一下,這還了得。」
問行沒有了剛才的輕鬆戲謔,他緊張的看著雙笙:「壞了,是不是回來了?」雙笙皺著眉頭沒說話。問行又接著問:「是不是來找咱倆撒氣,沒找到,隨便找個咱們學校的出氣呢?」雙笙咬著嘴唇搖搖頭:「不知道啊。」問行臉立刻哭下來:「這可怎麼辦?這以後還怎麼上學?」
雙笙心裡就知道光頭不會就這麼完事,果然變本加厲的來報復了,可他跟問行上學放學只有走城南路啊,難不成……雙笙想了想,小聲跟問行商量:「要不這幾天不走城南路了,繞著走吧。」問行深吸了一口氣,揉著胖乎乎的臉蛋問:「那走哪兒回家?」「走城東路吧。」紅星家屬院到質培中學,走城南路是一條直線,如果繞過城南路去質培中學,就相當於繞著老城牆遺址一周,相當於至少三倍的路程。
問行盤算了一下,一臉的為難:「那可要繞老城牆一圈啊,太遠了。」雙笙實在也沒更好的主意,看了看問行說:「那怎麼辦,光頭肯定是回來找我們尋仇了,不定什麼時候就碰上了,你決定吧。」問行像個小胖媳婦一樣低頭思忖了半天,腦海中一邊是累的滿頭大汗的自己,一邊是被打的鼻青臉腫的自己,不由的一哆嗦,無奈的沖雙笙說:「行行行,那就走城東路吧,保命要緊。」
下了課,雙笙看著辛老師帶著賈魯離開了教室,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晚上還有事,便沖問行說:「問行,今天放學你要自己走了。」「啊,你不回家幹嘛去?」問行本來就膽小,一聽雙笙今天不陪自己,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雙笙扶了問行一把,想了想沒說實話:「我要去我姑媽家一趟。」「我跟你一起唄。」問行不依不饒的纏著雙笙,雙笙堅決不同意:「你去幹嘛?我姑媽又不認識你。」問行像泄了氣的皮球,不滿的抱怨道:「光頭剛一回來你就撇下我一個人,真不夠意思。」雙笙看著賭氣的問行,想了想說:「你這樣吧,今天你找個理由,不上晚自習了,提前回家,5點半天還亮著呢,他們不敢這麼早就上城牆堵你的。」問行翻著小眼睛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雙笙的謹慎救了問行一命。就在問行提前回家沒多久,光頭一夥就來到了城牆上,居高臨下的盯著城南路觀察。
但光頭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看見問行跟雙笙的身影,不覺的有些煩躁。螞蟻湊上去寬慰道:「哥,別天天盯他倆了,耽誤咱打獵,不划算。」光頭肩膀一晃,呵斥道:「你懂個屁,我有我的計劃,抓住那個小胖子,哥帶你們鬧個大活。」螞蟻不解的眨巴眨巴小眼睛:「多大算大活?」光頭用手裡的狗尾巴草抽了螞蟻一下:「別廢話,趕緊盯著。」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老六實在忍不住沖光頭抱怨:「哥,肯定不行了,那倆小子真夠滑的,搞不好換路了吧?」光頭一楞,想了想說:「不會吧,從質培到紅星國棉廠家屬院,就這一條路啊。」螞蟻眼睛一亮:「他們會不會走城東路了?」老六搖搖頭:「不可能,城東路那去哪兒了。」螞蟻一邊比劃著一邊說:「城東路到頭往北,繞道城北路也能拐到紅星家屬院。」老六覺得不可能還想爭辯,光頭已經想明白了,他一拍大腿說:「媽的,肯定是繞道走了。」光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指南針手錶:「今天已經來不及了,撤吧。」幾個人順著城牆出溜下來,一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雙笙撇開問行獨自放學,其實並不是要去什麼姑媽家,他是想去修修助聽器,但害怕問行跟著要幫自己付錢,或者看出自己的窘境,就謊稱去姑媽家獨自離開了學校。
到了火車站附近的電子城天已經很晚了,不少攤位已經收攤了,雙笙趕緊跑到三樓找到了一個尚未關門的助聽器專賣店。
雙笙走到櫃檯前面,摘下自己的助聽器遞過去:「老闆,這個助聽器壞了,麻煩您看一下。」一個操著濃重潮汕口音的老闆抬起頭看了看雙笙:「可以哦,這裡能修哦。」老闆接過雙笙的助聽器看了看,為難的抬起頭說:「你這個已經壞的差不多了,不要修了,再買個新的吧。」
老闆從櫃檯里拿出一個新款助聽器遞給雙笙:「新到的,內置式助聽器,效果比你這個好不知道多少倍,又美觀又清晰,還沒有雜音,智能的很,能分別各種聲音,自動過濾噪音,你試一下。」雙笙看了看助聽器,翻過來看了一眼價錢,三千塊,雙笙連想都沒想就把助聽器遞還回去:「哦,不了,我今天就是來修一下這個。」
老闆不情願的拿起舊助聽器又看了看:「你這個……要換好多零件的,又很麻煩,給我五百吧。」雙笙一聽,為難的看著老闆:「太貴了吧,我當時買的才五百塊。」「那要麼你就返廠家修,要等十幾二十天,你這個看樣子已經過了質保期,一樣要花錢,你沒有助聽器怎麼生活,你又等不了。」
雙笙焦灼的看著手裡的助聽器,一時沒了主意。老闆看雙笙猶豫了,再次拿出新款助聽器賣力的推銷起來:「你試試看,今天不買沒關係,你感覺一下。」老闆不由分說的拆開包裝,拿出助聽器調試了一番給雙笙戴上。
雙笙轉過身看著人影寥落的商場,感覺聲音從一片朦朧嘈雜變得那麼清晰,遠遠的一個姑娘邊吃零食邊跟媽媽聊天,他都聽的一清二楚,雙笙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老闆看到雙笙的反應更加起勁的推銷起來:「我就說嘛,你這個真的太老了,還是電子管那種的,你年紀輕輕又這麼帥,戴這個多漂亮,小姑娘一見就喜歡你的。」過了好一陣子,雙笙才依依不捨的摘下助聽器問:「這個最便宜多少錢?」老闆拿出計算器有模有樣的啪啪啪算了半天:「看你誠心要的,也別三千了,兩千八百塊你拿走,剩下兩百塊請你跟女朋友吃火鍋算了。」雙笙知道自己肯定買不起,還個價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罷了,他戀戀不捨的把新助聽器放在櫃檯上,重新戴上自己的舊助聽器:「我回家跟我媽商量一下再來。」老闆以為有戲,熱情的拿出一張宣傳材料遞過去:「好的,下次帶你媽媽一起過來,這個資料拿回家給你媽媽看看,她一看就會喜歡的,儘快帶她過來哦,我就進了三個,晚了就沒有了哦。」
8
羅世襄坐在辦公室里,看著跟林蘭談話的記錄。林蘭的話在耳邊回蕩著:他可是你的恩人,你真的敢調查他嗎?羅世襄放下筆記本,雙手捂著臉深深的嘆了口氣。
說心裡話,羅世襄對肖更時是心存感激的,沒有肖更時就沒有自己今天的事業,況且依他對肖更時的了解,肖更時是個有大格局大胸懷的人,破產前上上下下哪個不說他好,現在是廠子倒了,工人有怨氣總要找個撒氣對象,這點肖更時能不知道嗎?他絕不會因為這點事走到這麼愚蠢的一步。但焦同生的死亡疑點重重,屍檢證明肯定不是自己失足落水那麼簡單,只要是謀殺,任何懷疑對象都不能輕易放過。
羅世襄跟肖更時這幾年各忙各的也好久不見了,他真不願意幾年不見,一見面是因為調查取證,可無論如何職責在身,他都要去印證一下林蘭說的到底有沒有道理。
羅世襄沒開警車,讓小蘇把所里那輛破捷達開了出來,兩個人都穿著便服趕到了紅星國棉廠門口。小蘇看廠子已經拆的差不多了,到處是殘垣瓦礫,跟轟炸過一樣,開車進去實在不方便,就把車停在廠大門附近熄了火。
羅世襄坐在車裡思考了一會兒對小蘇說:「這樣,小蘇,你在車裡等我,我自己上去一趟。」小蘇哦了一聲,但又有點躊躇:「頭,這……不合程序啊?」羅世襄吭哧一聲笑了:「今天不是公差,是我來看看老領導聊聊天,這不違法吧。」小蘇不說話了,扭過頭把后座的一袋禮品拿過來遞給羅世襄:「頭,有需要叫我。」羅世襄拎著禮品下了車,朝那棟孤零零的辦公樓走去。
羅世襄拾級而上來到三樓,按著牌子找到廠長辦公室,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羅世襄拎著禮品四處找了找,聽到會議室有人講話,便走過去趴在門口玻璃上往裡看。
肖更時正跟十幾個人在一起開會,會議室煙霧繚繞,熏得女同事紛紛用手捂著鼻子。因為煙霧的遮擋,肖更時一下子沒有認出羅世襄,只看到門玻璃上忽然出現了一張人臉。肖更時皺著眉頭瞅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羅世襄,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欣喜的沖他揮了揮手,然後附身給旁邊的人打了個招呼,起身小跑著走出了辦公室。
肖更時反手帶上會議室的門,驚喜的看著羅世襄:「世襄?你怎麼來了?」羅世襄趕緊伸出手:「廠長,您最近忙吧?好久沒來看你了,今天正好路過,也不知道您在不在。」肖更時使勁握了握羅世襄的手:「在在,我天天在,家都不回。」「這麼忙啊?」「咳,」肖更時一邊說一邊領著羅世襄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廠子這個樣子,我說忙說累有啥用,盡最後的本分善始善終,少挨點罵我就燒高香了。」
進了肖更時的辦公室,羅世襄四處瞅了瞅這間簡陋的辦公室,隨便找了個沙發坐下來說:「真不好意思,這麼忙還來打擾你。」肖更時一邊拿出茶葉罐倒茶一邊擺了一下手:「別,見你我是真高興,正好找個借口躲躲哪些工作組的,煩。」羅世襄呵呵笑著,站起來走到肖更時身邊,端起茶壺接過倒好茶葉的水杯自己倒了杯水。
肖更時示意羅世襄坐下,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怎麼突然想到來我這兒坐坐了?」羅世襄本想再寒暄幾句,繞個彎子再切入正題,可一閃念,以肖更時的智商這點小聰明就顯得太幼稚了,別弄巧成拙了,索性就來了個單刀直入。羅世襄慢慢放下自己的茶杯:「焦同生的事您肯定知道吧?」
羅世襄果然也是洞察人性的好手,他拎再多的禮品,繞再多的彎子都是無效的,肖更時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但他本想著會是市刑偵支隊的人來找他問話,但當他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看清羅世襄的臉時,心裡突然一陣驚喜,這個案子如果是羅世襄來辦,那可再好不過了。但既然羅世襄沒穿警服沒帶人,拎著禮品來「看望」自己了,自己更沒必要戳穿,索性也就揣著明白裝糊塗,陪著把這場戲演下去。
羅世襄問完,肖更時皺了皺眉頭,稍微停頓了一下才開口:「當然,廠里一下就傳開了,你說這個老焦,早年在廠里我就說過讓他少喝酒,沒想到,老天給他這麼大個懲罰。」
羅世襄面帶悲哀,掏出一包散花遞給肖更時一根:「我想著跟老焦同事一場,人沒了,就去看看林蘭,這讓林蘭好一通給我罵的。」肖更時似乎一下子沒明白,他把煙點上抽了一口才一臉迷惑的問:「她罵你幹什麼?」羅世襄放低了聲音:「您得罪了多少人才把我弄過去的,林蘭記恨到現在,一見面就罵我,說我這身皮本來是焦同生的。」
肖更時歪了一下腦袋,思考了一會兒才似乎剛明白羅世襄在說什麼:「哦哦,那個事啊,咳,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你不提我都忘了,不說這個。」深諳人情世故的肖更時當然知道這個為人處世的道理:施恩莫要提,一提生芥蒂,二提長怨氣,三提變仇敵。他巴不得羅世襄一輩子記著是他幫著調動的工作,但這個話只能羅世襄說,他自己絕對不能張這個口。
為了把話題岔開,肖更時甚至搬出自己年輕時候的那點隱私開起了玩笑:「林蘭怎麼還念念不忘,心眼這麼小……當年幸虧我們倆沒成,要不這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過呢。」」肖更時跟羅世襄都意味深長的哈哈大笑起來。
羅世襄趁機把手裡的禮品遞過去:「不管怎麼說,您這份恩我一直沒忘,焦同生出這個事,說實話我心裡一咯噔,林蘭這一罵倒是把我罵醒了,要沒您,估計現在下崗的不是焦同生,就是我了……這水坑裡淹死的興許就是我。」
肖更時接過禮品放在桌子上,心裏面多少踏實了一點,如果羅世襄這麼重情重義,自己的事兒就好辦了。他把嘴裡的煙吐出去,用手揮了揮煙霧:「話不能這麼說,這都是命,他焦同生到了公安局也不會有你有出息,說實話,這麼多年,能幫的人我都願意幫一把,但我也看人,什麼人行,什麼人不行,我心裡還是有數的。」
羅世襄慢條斯理的抽了口煙,看了看肖更時,用請教的口吻說:「廠長,您說這焦同生怎麼就淹死了,你不覺得有點蹊蹺?」肖更時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還是面容平靜的說:「廠里人說他喝多了,李嬸還說焦同生出門沒幾步就吐的一塌糊塗,肯定是喝蒙了。」「哦?您還去他喝酒的小飯店問了?」羅世襄追問道。肖更時眼神一閃,然後依舊雲淡風輕的說:「鄰居們傳來傳去,啥消息我都知道,忍不住過去問了問情況。」
羅世襄點點頭:「哦,看來您還是挺關心咱廠的老員工的。」肖更時把羅世襄帶來的禮物拿過來看似很喜歡的撫摸著:「廠子雖然不在了,但這些人在我心裡都還是我的兄弟姐妹,頭天出事,第二天大家就知道了,我也跑過去問了情況,李嬸說頭天晚上他們仨喝的醉醺醺的,眼看著焦同生晃晃悠悠鑽進大雨里,沒想到……呦,」肖更時把羅世襄帶來的茶葉外包裝拆開,拿出一盒茶葉:「金駿眉,你還沒忘吶。」羅世襄笑著指了指金駿眉:「怎麼能忘,當時也窮,全靠這幾罐茶葉辦事呢,最後您都沒喝上一口。」肖更時哈哈笑著點點頭。
羅世襄一邊笑一邊接著說:「下那麼大雨,焦同生他們仨喝點茶不好,喝什麼酒,把命都喝沒了。」肖更時臉上的笑容漸漸收回去,表情嚴肅起來:「這個沒問,咳,他們能商量什麼,老焦,老侯,都是上訪積極分子,天天說廠里破產清算國有資產流失了,我把他們的下崗安置費貪污了,估計那天也是借酒澆愁,罵我們這些當頭的唄。」
羅世襄附和著嘆了口氣:「這焦同生天天上訪,估計也沒少來找你麻煩吧?」肖更時搖了搖頭:「他不直接找我的麻煩,主要就是到處告狀,把狀紙遞給各個部門,弄得各個部門老找我談話了解情況,他這樣做也不是沒效果,市裡派了工作組駐廠辦公,現在都還在,就在我隔壁,哦,剛才開會的就是他們,你應該看到了。」羅世襄哦了一聲:「他這樣估計對你工作影響挺大的。」肖更時把金駿眉拆開:「來,換個我的最愛嘗嘗。」羅世襄趕忙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喝了一大口,把茶杯遞過去。
肖更時一邊清理茶杯一邊接著說:「說沒影響是不可能的,市裡邊幾次過來問情況,也來查帳、查合同啥的,但我摸著良心說話,自打進廠就沒幹過對不起工人兄弟的事兒,所以調查的人隨時來,我隨時配合,但他們還是沒完沒了的告狀,市裡索性下來個工作組,就在這兒,說你們有什麼事兒就直接到廠里找工作組反映,就這也不行,還是非要去市委市政府換著部門到處告,現在不是我煩,是市裡各個部門都有點煩了。」
自動燒水壺咕嘟咕嘟的開鍋了,羅世襄趕忙伸手把水壺端下來:「那要這麼看,焦同生這一死,大家都鬆了口氣。」肖更時擦了擦手上的水:「話不能這麼說,什麼事都有個限度,你說他老焦要是摔個跟頭把腿摔瘸了,住幾天院讓我消停兩天,我還真鬆口氣,可現在這個情況,無論如何不是我想看到的。」「是,畢竟是一條命,而且還都是老工友,確實挺突然的。」
肖更時重新倒上金駿眉,沏上水,一股濃郁的茶香立刻升騰起來,肖更時深深的吸了一口:「嗯,香,真是好茶。」肖更時把茶杯推給羅世襄:「多想有一天,咱都退休了,幾個老夥計天天喝茶釣魚侃大山,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多好啊。」羅世襄捧著茶杯聞了聞:「可現在還不行啊。」
肖更時看了一眼羅世襄:「是啊,事兒還多著呢。」肖更時又點上一支煙,透過嘴裡噴出的煙霧盯著羅世襄的眼睛看了看,然後慢條斯理的說:「廠里的工人兄弟,對我再有意見,都還是我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吵吵架,干一仗都可以,可還是親人,階級內部矛盾再生氣也到不了那個地步,說實話他焦同生出事我心裡還是挺難過的,我兒子跟他兒子從小玩到大,我們兩家關係說實話一直不錯。」
肖更時把洗茶的水澆在貔貅茶寵上,貔貅瞬間從墨綠變成了金黃,肖更時一邊饒有興緻的玩著茶寵一邊接著說:「老焦是艮了點,但絕對是個好人,早年廠里有些刺頭,要沒老焦幫我收拾,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我這內心深處對他是有感激的。」
羅世襄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根也澆在貔貅上,然後沖肖更時豎了豎大拇指說:「還是您大人有大量,境界確實比工人高,不知道焦同生要是早知道你這些話,會不會就不這麼折騰了。」肖更時談了談煙灰:「他折騰他的,我從來也不在意,但對我來說這是人之常理,談不上高不高的,我現在最後悔的是自己太好面子,老覺得自己是個領導,拉不下面子,我早先就託人給焦同生找了個保安的活兒,他聽說是我給介紹的,死活不去,咳,我要是早點跟老焦推心置腹的聊聊,要是早點關心一下他,幫他解決點實際困難,估計也不會出今天的事兒了。」
羅世襄輕嘆了一聲:「你也別太責怪自己,誰能想到出這種事,再說,廠里幾千工人都找您安排工作解決困難也不現實。」肖更時擺擺手:「不一樣,我們兩家還是蠻熟的,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林蘭,也不知道林蘭會怎麼想。」
羅世襄表情稍微有點變化,但立刻恢復平靜:「老焦出事快半個月了,也不知道後事林蘭管不管。」肖更時抬起頭想了想:「沒有吧,4號出的事,這才9天。」羅世襄也仰起頭想了想,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咳,看我這腦子,啥都記不住。」
肖更時扒拉著桌子上的枱曆,翻到四號,指著上面的標記給羅世襄看:「也不是,4號市裡督察組正好進駐咱廠破產清算小組,給市裡報的材料堆積如山,我每個都要審核,從4號到今天我都在廠里加班,小組其他人員也是輪流回家休息,4號那天工作組還給我們還開了個掃尾工作部署會,一直到凌晨2點多才結束,我就在這沙發上睡了一宿,第二天還沒睡醒齊大姐就吵吵著說老焦出事了,所以我印象特別深。」
羅世襄伸頭看了看枱曆,又看著肖更時坦然的目光,點點頭。
9
焦同生死後,羅世襄帶隊去他住的紅星國棉廠單身宿舍進行了搜查,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就解除了封禁,通知家屬來整理遺物。本來,按照刑偵隊的建議是想通知他老家的大哥來處理善後,但羅世襄通盤考慮後,決定讓林蘭來收拾焦同生的遺物。
接到羅世襄的通知,林蘭心情很複雜,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悲傷,厭恨,惋惜,釋然……這麼一個讓自己愛過恨過的男人不在了,自己似乎一下子沒有了彷徨,但好像也沒有了希望。林蘭看了看手裡破舊的鑰匙,起身準備出門,跟正要進門的雙笙裝了個滿懷。。
「媽,你要出去?」雙笙放下書包,一邊換衣服一邊好奇的問。林蘭嗯了一聲沒多解釋。雙笙看了看林蘭手裡的幾個編織袋:「是去收拾東西嗎?」林蘭嘆了口氣:「總要有人善後吧。」雙笙猶豫了一下,又穿上衣服走到林蘭身邊:「媽,我陪你去吧。」林蘭推了雙笙一把:「去,把飯吃了趕緊寫作業吧。」雙笙往前走了幾步:「我想去看看。」林蘭看了看雙笙堅決的眼神,緩緩收回了阻擋雙笙的手。
兩人來到了焦同生生前住的單身宿舍,打開門,林蘭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往裡面看。
房間里簡陋的有點寒酸,破舊的木板床上被子被疊成了豆腐塊;靠牆邊站著一個鏡子斑駁不清的大衣櫃,柜子腳還用一個酒瓶蓋墊著;一張破三斗桌上面稀稀拉拉的擺著幾個落滿了灰塵的碗和一個已經干透了的饅頭,這就是焦同生的全部的家當了。
林蘭走進屋子,看到床頭擺著一副照片,是焦同生跟林蘭年輕時候的合影。照片上焦同生高大英俊,眉宇間儘是英氣,林蘭梳著兩條麻花大辮子,頭微微靠近焦同生,滿臉的膠原蛋白上全是幸福。林蘭抬起頭,透過大衣柜上那個斑駁的鏡子看到現在的自己,不知道是感慨自己青春已逝,還是惋惜斯人已逝,眼淚止不住的留了下來。
雙笙跟著媽媽走了進來,這是林蘭跟焦同生離婚後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走進爸爸的生活,雖然他對爸爸的生活有一絲絲好奇,但也沒有什麼期待,但當他進入焦同生的家時,還是被房間里那種凄冷的氛圍震撼到了。雙笙覺得自己跟媽媽的家雖然也很簡陋,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傢具物件,但總還有一份溫暖和生活氣息在,而這個屋子像一個沒有一點感情的墳墓一樣,讓人沒有任何親近的慾望。
看到媽媽坐在床邊啜泣,雙笙並沒有過去安慰,他走到窗邊,發現靠牆放著一個破舊的玩具小恐龍。他奇怪的拿起來看了看,猛然回憶起這是自己小時候的一個玩具,當時被自己已經摔壞扔掉了,怎麼會在這裡?雙笙摩挲著小恐龍,看到斷裂的兩條腿被用膠水重新粘起來了,外邊還裹上了幾根布條。一下子,雙笙似乎又看到焦同生拿著小恐龍追著自己瘋跑的樣子,如果不是今天給焦同生收拾遺物,這樣的回憶也許永遠不會再被打開。
林蘭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拉開三斗桌的抽屜,看到裡面亂七八糟的堆著圓珠筆,本子,塑料袋,破布頭等各種雜物。林蘭把裡面的書本拿出來翻看,忽然發現最下面壓著一沓單據。她拿起來仔細一看,是一沓賣血的單據。林蘭翻看了一下賣血單,最近一年幾乎每個月都有,她一下子明白了焦同生是靠什麼按時給她送來雙笙的生活費的。此刻的林蘭忽然覺得,是自己早年的固執和自私打破了這個完整的家,是自己的決絕把焦同生推向了生活的陰暗面,最終導致了今天的陰陽兩隔,巨大的內疚感想一口污血一樣涌到嗓子眼,她捂住嘴乾嘔了幾下,不由的跌坐在椅子上失聲痛哭起來。
雙笙被媽媽的痛哭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抱著林蘭:「媽,你怎麼了?」林蘭抬起頭,看著兒子擔心的樣子,又看了看兒子耳朵上那個破舊的助聽器,就想一副完美的油畫上面掉了一個墨疙瘩一樣大煞風景,她為自己的無能內疚不已,抱著雙笙哭的更傷心了。
林蘭的眼淚滴在雙笙的肩膀上,雙笙看著媽媽焦急的問:「媽,你到底怎麼了?」林蘭平撫了一下心情,擦了擦眼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雙笙輕聲的問:「你想爸爸了?」林蘭輕輕的按摩著雙笙的耳朵:「我知道,我跟你爸離婚這些年你跟我過日子,我有時候說氣話,數落你爹這不好那不好,廠里風言風語你也聽了一些,你對你爸也很有成見。」「沒有啊,我覺得爸爸挺好的。」雙笙儘力的辯解道。林蘭苦笑了一聲:「你是我兒子,你什麼心思我都知道,」林蘭低頭沉思了片刻,抬起頭,用堅定的眼神看著雙笙:「可今天我實話告訴你,我從不後悔跟你爸結婚,你爸性格是不好,但絕對是個正人君子,在廠里這麼多年不管是什麼情況,過的再窮再苦一分不當利益都不佔,別人拿廠當自己家一樣都是往外掏,你爹拿廠當自己家是用命守護,他把集體利益看得比命都重,多少人拿他當傻子,神經病,笑話他,我也煩過他,罵過他,可今天再想想,就是他這個秉性讓我覺得他比那些人都高貴,乾淨,值得愛。」
雙笙驚詫的看著媽媽說:「我就一直覺得,媽媽這麼漂亮為什麼會嫁給爸爸。」林蘭噗嗤一聲笑了:「媽也沒本事,但媽要給你說一句話,你爹死的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找到背後真兇,為你爹伸冤。」
雙笙幫媽媽擦了擦眼淚:「媽,我會幫你的。」林蘭抱住雙笙愛撫著他的腦袋:「不用,你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就是對你爹最好的報答了。」
雙笙低頭看著手裡的小恐龍,小恐龍的眼睛泛著藍幽幽的光,裡面似乎有人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