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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城牆之上

1

平原市第一人民醫院裡,再燦爛的陽光都無法驅散隱晦的氣息。

肖更時在醫院搶救室門口焦急的走來走去,單潔英已經哭的有氣無力,癱軟在椅子上,幾個鄰居摟住她,不停的摩挲著前胸後背。雙笙手足無措的站在急救室門口朝裡面張望,他到現在都沒有意識到昨天發生了多麼嚴重的事情。

搶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肖更時撲過去抱住大夫:「大夫,怎麼樣了?」大夫搖了搖頭:「孩子腦幹部分受損嚴重,顱內大量出血,顱內壓增高導致水腫,呼吸和心跳……其實早就沒了……送來的太晚了。」肖更時身體一軟滑倒在地,醫生趕緊上前扶住:「您節哀,節哀吧。」單潔英坐在醫院的椅子上遠遠的看到肖更時癱倒在地,立刻明白了一切,嚎啕大哭起來。

雙笙驚愕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這才真的相信,昨天還和自己上學回家打打鬧鬧的問行,死了。

雙笙突然感覺呼吸困難,頭暈目眩,他大口的喘著氣,踉踉蹌蹌的退到一個角落,順著牆滑落在地上,捂著嘴哭了起來。

醫生把問行的遺體推出搶救室,單潔英哭著撲倒在問行的遺體上,肖更時也哭著走上前,用顫抖的手揭開蓋在問行身上的潔白單子。雙笙掙扎著站起來,遠遠的看著問行。

問行似乎跟昨天沒有任何區別,就像是睡著了,而且睡的前所未有的香甜,他的臉上非常安詳和放鬆,雙笙似乎還從他的嘴角看到一絲絲上揚,有一種獲勝者的得意,或者說是解脫。

醫生把白布蓋在問行的身體上推走,肖更時攙著意識模糊的單潔英重新坐在椅子上,鄰居們都抽抽涕涕的圍在兩個人身邊,努力又小心翼翼的勸慰著兩個人。

肖更時無力的抱著頭一語不發。過了許久,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蹲在角落的雙笙。肖更時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雙笙身邊慢慢蹲下來:「雙笙,你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雙笙不敢看肖更時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哭泣。

肖更時撫摸了一下雙笙的腦袋:「你說實話,不管發生什麼,叔叔都不會怪你的。」雙笙慢慢抬起頭:「昨天我跟問行回家,走到城南路老城牆那塊,光頭他們又衝過來要劫我們,我跟問行就逃,被逼到了老城牆城東路斷崖那塊,我們怕他們抓住打我們,我就……」雙笙眼神突然閃躲了一下,他催促問行快跳的一幕讓他胸中頓時升起巨大的罪惡感。

「就怎麼了?」肖更時迫不及待的追問。雙笙想了想接著說:「我就問問行怎麼辦,他說跳到樹上出溜下去逃走就行了,我們就跳下去了,可問行抓的樹枝斷了,就……掉下去了。」肖更時聽的一頭霧水,他疑惑的問:「光頭?誰是光頭?」

雙笙覺得到了現在,什麼偷錢、打劫都已經不重要了,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索性把前因後果一股腦的都告訴了肖更時:「城南路最近老有人打劫,有個光頭老劫我們,昨天晚上就是他們一夥追的我們。」「你們之前就被劫過?怎麼不跟我們說呢?」雙笙想到問行的可憐樣子,眼淚又流了下來:「問行說……他的錢都是偷你錢包里的,怕你知道揍他,不讓說。」肖更時愣了一下,懊悔的嘆了口氣。

肖更時回頭看了看,大夥都在忙著安慰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單潔英,沒有人注意他跟雙笙,於是轉過頭接著問:「可昨天……問行都摔成這樣了你們還不說?」雙笙擦了擦眼淚:「當時只顧著害怕光頭打我們了,我看問行摔了一跤,就問他怎麼樣,他就說有點頭暈沒事,我們就爬起來跑回家了,沒想到……」肖更時多少有點埋怨雙笙的口氣:「怎麼可能沒想到……都摔成這樣了,你都沒發現不對勁嗎?」雙笙愧疚的低下頭:「可……當時問行確實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站起來我們就跑了……」雙笙抬起頭看著肖更時:「他回家後呢?你們也沒發現他不舒服嗎?」肖更時語塞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

「而且……」雙笙還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什麼?你說?」肖更時看雙笙欲言又止催促道。雙笙咬了咬嘴唇:「我跟問行早就知道,你們家保險柜就是光頭一夥偷的。」聽雙笙說出「保險柜」三個字,肖更時瞬間就從喪子的悲痛中清醒了過來。

他驚訝的看著雙笙,壓低了聲音顫抖的問:「你知道我們家保險柜丟了?」雙笙點點頭。肖更時又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注意他們,他拉著雙笙轉到背對鄰居的柱子後面問:「你還知道是誰偷的?」雙笙點點頭。

肖更時的冷汗冒了出來,他努力的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雙笙,這些事你跟你媽說過嗎?」「沒有。」「其他人呢?」「更沒有。」雙笙很早就已經意識到這個保險柜對肖更時有特殊的意義,所以他又補充了一句安慰的話:「這個事情,只有我跟問行知道。」

肖更時點了點頭,稍微放鬆了一點:「那……你們怎麼知道誰偷的?」雙笙看到有個護士經過,特意停頓了一會兒,等護士完全離開才說:「之前光頭劫我們,要我們每天交保護費,我們害怕,就找咱廠的盛七去教訓了他們一頓,後來光頭找到我跟問行,把劫問行的錢退了,還說他跟盛七不打不成交拜了把子,以後不僅不來劫錢,還要來護送我們回家,就是那天,光頭跟著我們去了你家,然後沒幾天,你家就被盜了。」

肖更時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那……這會不會是巧合?」雙笙搖搖頭:「不會,因為光頭偷你們家的時候,把一塊手錶掉在客廳了。」「什麼手錶?」「就是問行的那塊指南針手錶,你之前送給問行的生日禮物,當時為了感謝盛七幫我們出頭,我們送給了盛七,後來光頭說盛七跟他結拜的時候又送給他當禮物,一直戴著,所以那天你們家被盜,一進屋看到這塊手錶,我們就知道誰幹的了。」

肖更時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量訊息搞得有點蒙,他低頭沉思了片刻才說:「雙笙,這麼多事,這麼多重要的事兒,你們怎麼……怎麼就什麼都不說呢,我們還是不是你們的爹媽?」雙笙也心有委屈,略帶抱怨的說:「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問行……說你打他,讓他什麼都不要說。」「我……我的意思是……咳……」肖更時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悔恨的錘了一下柱子。

雙笙想起問行之前的種種,忽然覺得他短暫的一生充滿了悲劇,禁不住又掉下了眼淚:「問行說他學習不好,體育不好,什麼都不好,你天天罵他,打他,他見你就害怕,所以不管什麼事都怕你打他,就……就什麼都不敢說……」

肖更時懊悔、沮喪的捂住臉,淚水也止不住流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肖更時止住眼淚站起身,推開旁邊的窗戶想透透氣。

肖更時透過醫院的窗戶,看到一輛警車開進了醫院,羅世襄和小蘇從車上走了下來。肖更時怔住了,他眼神慌亂的轉動了幾下,趕忙蹲下身扶住雙笙的肩膀說:「雙笙,一會兒警察來了問你發生了什麼,你就說是跟問行在城牆上玩,不小心掉下去的,好嗎?」雙笙不解的問:「為什麼,明明是光頭害的問行,我要給問行報仇!」肖更時喘著粗氣急切的說:「我知道,孩子,你是問行最好的朋友,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當然也想馬上給問行報仇,但先不要告訴警察,我們自己去抓光頭好不好?」

雙笙被肖更時的態度有點激怒了,如果之前不管什麼原因讓他保守秘密都還可以理解,現在問行都死了,還在遮遮掩掩,難道要讓光頭逍遙法外嗎?

雙笙騰的站起來:「我們怎麼抓?如果光頭知道死人了肯定會跑,人真跑了,也許我們這輩子都抓不住他了,再也不能給問行報仇了,現在告訴警察,就能立刻抓住光頭,為什麼不?」

肖更時已經聽見了羅世襄跟小蘇邊上樓邊說話的聲音,他急的突然跪在了雙笙面前:「雙笙,算叔叔求你好嗎,你按叔叔的話說,叔叔有自己的苦衷,我回頭給你細說,現在你幫幫叔叔好嗎,問行不在了,叔叔會像對親兒子一樣對你,以後問行有的你都有,好嗎?」

雙笙流著眼淚,瞠目結舌的看著跪在地上的肖更時不知怎麼辦。

肖更時擦了把眼淚,猛的起身跑到單潔英跟前,抱著單潔英的頭輕聲說:「羅世襄來了。」單潔英閉著眼睛,有氣無力的嘟囔著:「我的兒……」肖更時趴在單潔英耳邊:「你閉上眼睛什麼也別說,我來說。」單潔英似乎根本沒在聽肖更時說什麼,自顧自的念叨著:「我的兒,命都沒了……」肖更時幫單潔英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那就聽我的,否則兒子就白死了。」

說話間,羅世襄跟小蘇已經走到了肖更時跟前。

羅世襄看肖更時抱著單潔英悲痛的樣子,緩緩蹲下來輕聲的喚了一聲:「廠長。」肖更時把臉從單潔英的頭髮中慢慢抬起來,看了看羅世襄,眼淚撲簌撲簌的掉了下來:「問行……沒了。」羅世襄悲痛的點點頭:「我接到醫院的電話了,可沒想到是您的兒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肖更時重新把臉埋進手掌心:「不讓他去爬城牆,他就愛上那兒玩……」肖更時掩面哭起來,用手指了指雙笙。

羅世襄轉過頭看到了牆角的雙笙,他站起身走到雙笙跟前:「雙笙,昨天是你跟問行一起回家的嗎?」雙笙點點頭。「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叔叔。」羅世襄看著雙笙。

雙笙看了一眼羅世襄,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昨天放學早,問行說要去城牆上尋寶玩一會兒……我們倆沒注意時間,等玩夠了想回家的時候,發現已經走到老城牆城東路那塊了……天黑了問行有點害怕,想從城牆上跳到歪脖樹上出溜下來然後沿著馬路回家,結果跳的時候沒抓住樹枝……就掉下來了。」羅世襄想了想:「哪個歪脖樹?」「就回民公墓對面那塊。」

羅世襄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回民公墓……」他大概回憶起來回民公墓的位置,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顯得更加困惑了:「那塊的城牆十來米高,你們怎麼想著要跳下來呢?」雙笙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他下意識的攥緊了拳頭說:「問行說天黑了城牆上老有劫錢的,不敢往回走,堅持要從哪兒下來。」「城牆上有劫錢的?你們是被打劫了嗎?」雙笙覺得自己說漏了嘴,連連擺手否定:「沒……沒有,辛老師之前告訴我們,老城牆哪兒有人被劫過。」

羅世襄看著雙笙,雙笙慌忙把眼睛低垂下來。

羅世襄看到雙笙露出的胳膊上有好幾道深深的劃痕,他伸手拉著雙笙的胳膊邊看邊說:「那棵樹高嗎?」雙笙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嗯,樹冠正好跟城牆一般高。」羅世襄點點頭:「你一會兒去找護士擦點藥水,防止感染了。」雙笙哦了一聲,順帶著鬆了口氣。羅世襄突然問:「你確實看見問行沒抓住樹枝?」雙笙一愣,下意識的抬起手指了指天空,比劃著說:「不,他抓住了,但他太胖了,抓的小樹枝撐不住他,斷了。」羅世襄看著雙笙的手在空中起舞,面無表情的點點頭。

羅世襄跟小蘇下樓回到警車,羅世襄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發起了呆。

小蘇看出來羅世襄有心事:「頭,有什麼不對?」羅世襄摘下警帽捋了捋頭髮:「雙笙這孩子沒說實話。」「他能有什麼隱瞞的,不應該實話實說嗎?」羅世襄抬起手模仿著雙笙的動作在空中比劃著說:「你記不記得我最後問雙笙,你是不是看見問行沒有抓住樹枝?」小蘇往後靠了靠,回憶了一下說:「他怎麼說的?」羅世襄搖搖頭:「他說什麼不重要,但他下意識的舉起手指著天上告訴我的經過,這證明什麼?證明他是在下面看著問行往下跳的。」

小蘇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那也就是說,是他先跳下來的,看著問行再跳的。」羅世襄放下手,摸了摸下巴說:「從人的行為學角度說,一般誰發起提議,誰最可能先行實踐,然後才是追隨者模仿,雙笙口口聲聲說是問行讓跳的,但事實很可能相反。」小蘇來了興趣,他看著羅世襄問:「難道是雙笙誘使問行跳下去的?他為什麼這麼做啊?圖什麼?」

羅世襄低頭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小蘇:「人心隔肚皮啊……別忘了,雙笙可是林蘭的孩子……也是焦同生的孩子。」小蘇楞了幾秒,似乎明白了什麼:「您不是懷疑……」羅世襄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打著火:「那麼高的城牆,如果只是上去玩,為什麼要從哪裡跳下來?這完全不是正常腦子應該做的事兒。」

羅世襄掛上檔開車出了醫院:「先存疑吧,等調查一下我們再討論。」

2

肖更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發現非常的陌生。

不知道什麼時候頭頂又多了幾縷白髮,額頭的皺紋也加深了,更讓他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是一雙丹鳳眼,現在怎麼變成了吊三角眼,透漏出些許詭譎奸刁的面相,一看就讓人生厭。

肖更時一把把鏡子扣在桌子上,托著額頭閉上了眼睛。

單潔英有氣無力的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衣服朝外走。

肖更時抬起頭看了看她:「你去哪兒?」單潔英沒回答,彎腰穿鞋。

肖更時站起身走到單潔英身邊:「你要去哪兒?」單潔英仍然不說話,拉開門就要出去,肖更時一把把她拉進來,反手把門關上:「你到底要幹嘛?我怎麼說都不行嗎?」單潔英看著肖更時抽泣著:「我什麼也不要了,我要我兒子。」「問行已經不在了,不在了……」「誰害了我兒子,我要他償命。」單潔英又要開門,肖更時上前攔住,把單潔英硬拉回卧室把門關上。

肖更時壓低了聲音懇求道:「我給你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不要這樣行不行?」單潔英冷冷的看著肖更時:「肖更時,肖問行是不是你親兒子?你心這麼硬嗎?」「問行不在了,我能不難過嗎?可難過有什麼用?你現在去找羅世襄,讓他去抓光頭,就算抓到了,問行能活過來嗎?」「可看著光頭被槍斃我心裡能好受點。」肖更時焦躁的站起來來回走動著:「真抓到了光頭槍斃的不是他,是我。」

肖更時捉住單潔英的雙肩:「你以為警察抓住光頭會不審他,你以為他骨頭那麼硬不交代保險柜在哪兒?我不報警,不讓羅世襄摻乎進來,是在保我的命,保咱倆這個家。」單潔英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木然的看著肖更時:「你的命重要,兒子的命不值錢是嗎?」肖更時氣憤的指著自己的胸口:「我這條老命如果能換兒子的命,我現在就給你!」

兩個人背對背坐著,在昏暗的燈光剪影下好像兩尊雕塑。

過了好一陣子,單潔英轉過身子:「你到底弄了多少錢?」肖更時愣了一下,沒有回答,起身走到佛像前,點燃三支香拜了拜。單潔英跟過來:「到現在都不捨得告訴我,是嗎?」肖更時把香插上:「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是不敢。」「怕我花你錢是嗎?」「是怕你也把命搭上。」

肖更時又點燃三根香,把香塞到單潔英手裡:「真有一天出事了,你什麼也不知道,能甩得乾乾淨淨,保著你自己,你如果什麼都知道,咱家就一個也留不住了。」單潔英看著手裡的香發獃。肖更時推著單潔英轉了個身面向佛龕,不無沮喪的說:「理性一點吧,不報警,至少我們還有希望,報警,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

香煙從單潔英的手裡裊裊升起,飄到佛像面前,擾動的空氣左右扭動著,跳著怪異的舞蹈。單潔英看著手裡的香,又看了看佛像:「上次你說我拜的是什麼?」「嗯?」肖更時沒明白單潔英的意思。單潔英轉過頭:「你不是說我燒香沒用嗎?」

肖更時一時語塞,他看了看單潔英,又看了看佛像輕聲道:「禮佛一拜消罪業,稱名十念是善根,拜不拜在我,幫不幫在他,拜吧。」

3

雖然羅世襄覺察到問行的死亡背後另有隱情,但屍檢結果符合意外墜落死亡的條件,沒有發現其他疑點,而肖更時和單潔英也希望儘快安葬孩子回歸平靜,羅世襄只好把自己的懷疑埋在了心裡,但他始終不願放棄調查真相。

羅世襄帶著小蘇開車來到老城牆腳下,兩個人步行走上城牆,沿著牆頭邊走邊看,不知不覺來到了回民公墓附近的位置。

羅世襄停下腳步,站在城牆邊上朝下看了看。緊挨著城牆是一排楊樹,樹枝的高度幾乎與城牆持平,不少的樹枝都已經搭到了城牆邊上,其中最大的一棵樹有點歪脖子,像挑逗一樣的向城牆伸出了一隻粗壯的胳膊。

小蘇跟過來朝下看了看,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也太高了吧。」「十三點五米。」羅世襄退後幾步,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東邊三百米左右有一個緩坡,便帶著小蘇走過去,從緩坡上面跳了下來。兩個人在馬路上又折返回歪脖子樹的位置觀察。

羅世襄抬頭看著這棵歪脖樹,還能清晰的看到幾節樹枝新斷裂的切口。羅世襄順著城牆和斷裂的樹枝切口模擬了一個拋物線,大致判斷出問行跌落的位置。他掏出捲尺,讓小蘇拽著走到城牆根。

小蘇看了看捲尺:「6.9米。」羅世襄點點頭:「確實有助跑。」小蘇皺著眉頭想了想:「不會是有人推的嗎?」羅世襄收起捲尺:「不會,推下來不會摔的這麼遠。」「那這樣看,雙笙也沒什麼問題了?」羅世襄把捲尺放進包里,拍了拍歪脖樹:「墜落謀殺的手段也很多,可以是推下去的,也有下藥的,脅迫的,還有一種是最難偵破的。」小蘇好奇的看著羅世襄:「是什麼?」羅世襄蹲下來,撿起地上的一節碎樹枝觀察了一下說:「就是教唆,通過精神控制讓受害人自己完成自殺行為。」小蘇瞪大了眼睛:「雙笙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羅世襄沒說話,他的腦海里快速的回憶起林蘭怒斥貪污,聲稱要替焦同生討回公道的畫面。羅世襄回憶著,嘴裡不由自主的出了聲:「林蘭懷疑肖更時貪污,害了焦同生……雙笙是林蘭的兒子,問行是肖更時的兒子……」小蘇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會吧,他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羅世襄反應過來自己嘟囔出了聲音,趕緊把話往回收:「哦,我就這麼一說,又沒證據,你別回去瞎傳。」小蘇點點頭:「我知道,可這……可不好搜集證據了。」羅世襄苦笑了一聲站起來:「既沒有證據,又沒有證人,如果當事人不開口,的確很難辦。」「關鍵人家當事人都不想查,只想著快點結束。」「是啊,怎麼都這麼奇怪。」

羅世襄抬頭看著歪脖樹,似乎看到了幾百年前崇禎帝那含怨卻又不屈的眼神。

4

問行的葬禮安排在了平原市慈濟公墓的小禮堂,肖更時誰也沒通知,只想著儘快讓兒子安息,但問行失足摔死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肖更時人脈頗廣,就算沒打招呼到了下葬的那一天,靈堂還是來了許多人。肖更時和單潔英頹廢的坐著根本無心招呼,林蘭和財務室的幾個人忙前忙後,主動承擔起了葬禮的迎來送往工作。

賓客逐漸離去,靈堂就剩下肖更時、單潔英、林蘭和雙笙幾個人。

林蘭送走了最後一撥慰問的人,走到肖更時和單潔英身邊,俯下身輕聲的說:「廠長,嫂子,人都走了,你們也歇歇吧。」肖更時抬起頭,感激的看了林蘭一眼:「林蘭,謝謝了。」林蘭把裝滿了白包的黑提包遞給肖更時:「千萬別,我也沒什麼本事,問行出這麼大事,我什麼也做不了,最後送孩子一程,能出點力,我心裡也好受點。」說完,林蘭轉過身忍不住掉下眼淚。

單潔英木然的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我太后悔了,太后悔了……」林蘭擦擦眼淚抬頭看著單潔英,不知道她說的後悔指什麼。單潔英繼續嘟囔著:「頭天晚上我就覺得問行有點不對,都沒上去多問一句,我真不配當媽……」林蘭這才聽明白怎麼回事,趕緊安慰道:「嫂子別這麼說,問行……孩子要是說一句也不至於這樣,這孩子……太能隱忍了。」單潔英苦笑了一聲,看了看肖更時:「老肖天天看不上問行,橫豎都是毛病,不是打就是罵,孩子從小就怕他,什麼都不敢說,出了這麼大事,到死都沒敢在你面前吭一聲……現在清靜了,你滿意了吧。」肖更時抱著頭一語不發。林蘭看單潔英口風不對,趕緊打岔說:「嫂子,別說了……別說了,廠長已經夠難受了。」

單潔英看了看林蘭,又看了看雙笙:「你們家雙笙真是個好孩子,聽話,懂事,學習也好,我們問行要是跟你們雙笙一樣,就不會挨這麼多罵,性子也不會這麼懦弱,命也許就不會這麼苦。」林蘭看了一眼雙笙:「雙笙,最近有空多去你阿姨家坐坐,陪陪你阿姨。」雙笙趕緊應了一聲。

聽林蘭這麼說,肖更時突然抬起頭看著雙笙:「雙笙,問行不在了,你也是叔叔從小看著長大的,看見你,我就想到我們家問行,你能認叔叔當乾爹嗎?」

聽肖更時突然提出這麼個請求,林蘭有點意外,轉頭看著雙笙。雙笙也倍感突然,尷尬的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

雙笙抬起頭看向林蘭,林蘭的眼神里似乎也沒有答案。雙笙的眼神又穿過林蘭看到後面桌子上問行的遺照,問行胖乎乎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憨厚的眼神里透漏出清澈的單純。

雙笙心一酸,他轉過頭,看著眼圈紅紅的肖更時和單潔英,抿了一下嘴唇輕聲的喊了一句:「乾爹,乾媽。」「哎!」肖更時激動的走過來抱著雙笙,眼淚撲簌撲簌的掉下來。

羅世襄一直忙,又沒有接到肖更時的下葬通知,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問行的葬禮已經結束了。羅世襄覺得這個時候不慰問一下肖更時有點說不過去,便開車到廠里想把帛金補上,順便也想藉機跟林蘭聊聊。

到了樓下,羅世襄想了想,不知道肖更時現在什麼狀態,怕貿然上去不合適,就偷偷給林蘭打了個電話。

不一會兒,林蘭從小樓里走了出來,看到羅世襄有點奇怪:「找我?」羅世襄把林蘭拉到旁邊:「孩子下葬的事兒你們怎麼也沒人通知我一聲呢?」聽羅世襄這麼一說,林蘭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了,趕忙解釋道:「廠長心情不好,又不是什麼高興的事兒,誰都沒通知,就身邊幾個人去幫著張羅了一下而已。」

羅世襄從兜里拿出一個白包遞給林蘭:「幫我轉交一下吧,也是我的哀思,我就不上去打擾廠長了。」林蘭看了一眼白包沒有接:「你也這麼大人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羅世襄一愣,看著林蘭。林蘭指了指白包:「禮金可以事後補,帛金沒有事後補的,你是想讓哀家再撕開傷口痛一次嗎?」羅世襄聽林蘭一頓數落這才明白禮數,臉一紅趕緊把白包攥在了手裡:「我這……批評的對,我回去好好補補文化課。」

林蘭轉身準備上樓,羅世襄叫住她:「哦對了,我還有個事想跟你說。」林蘭看著羅世襄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上次你給我的破產清算小組的賬目資料我已經轉給經偵了,可經偵那邊說,單憑這些東西不足夠立案的,所以給退回來了……」

林蘭接過文件袋有些失望,心底也起了一絲絲的懷疑,她不知道是經偵真的覺得這些東西不足以立案,還是羅世襄根本就沒有轉交而私自壓了下來。但一瞬間,林蘭似乎又有些慶幸,慶幸沒有在這個時候再給肖更時加一棒子的打擊。

林蘭收起文件袋說:「哦,謝謝,那就算了。」羅世襄看了看林蘭:「所以……你最近還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林蘭遲疑了一下,她不敢肯定羅世襄是真的要查肖更時還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於是搖了搖頭說:「最近出這麼大的事兒,真沒心思整這些事了。」羅世襄對林蘭態度的轉變也有些意外,但想想林蘭說的也在理,便嘆了口氣說:「也是,於情於理……」羅世襄話音未落,林蘭突然問:「老羅,你覺得老肖這個人怎麼樣?」「我?」羅世襄沒想到林蘭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

於私,肖更時是他的伯樂恩人,於公,他正在調查焦同生的死亡疑案,而肖更時無論直接參与與否都很可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肖更時幫他穿上了這身警服,他卻要穿著它來調查肖更時,從心理上的確給羅世襄製造了很大的障礙。雖然羅世襄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是誰、該幹什麼,可面對林蘭的質問他怎麼回答好呢?誇肖更時,林蘭會不會覺得自己肯定要徇私枉法?罵肖更時,林蘭會不會覺得自己冷血無情?

羅世襄乾咳了好一會兒決定把球踢回去:「肖廠長啊……你比我還熟,你覺得呢?」林蘭倒是沒介意,一手扶著斑駁的牆真誠的說:「有時候想想,老肖也挺不容易的,對大傢伙也不錯,這麼多年,從來也沒說自己陞官了看不起這個那個的,這麼多年求人家幫忙,人家也都沒推辭過,老了老了,孩子沒了……可憐啊。」說完,林蘭轉身上樓走了,留下無所適從的羅世襄獨自站著。

羅世襄看著林蘭消失在樓梯的拐角,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白包,自嘲的笑了一聲。

5

聽了雙笙的話,肖更時現在清晰的知道盛七隻是個誤會,光頭才是自己的死穴,處理完問行的後事第二天肖更時就開始了行動。

因為保險柜里除了有錢,還有他為了自保偷偷錄下的榮長庚等一票大員受賄的錄音錄像,他不敢動用這些社會資源和力量去追查光頭的下落,就連單雄他也信不過,只能親自去找。可茫茫人海他一個人找到什麼時候才能有消息,他突然想到了老侯。

老侯是肖更時在下崗工人中安插的一個棋子,最初也是個上訪積極分子,是焦同生的左膀右臂,可肖更時憑藉對人性的敏銳洞察,他篤定老侯是可以爭取的對象。於是在老侯下崗最艱難的階段肖更時偷偷塞給他了一筆錢,幫他在平原市生意火爆的鞋城盤了一個攤位,一下子解決了老侯的吃飯問題,從此老侯對肖更時死心塌地,表面仍然積極上訪,實則暗中給肖更時通風報信,唯肖更時馬首是瞻。老侯得到肖更時尋找光頭的指令後立刻行動起來。

下午,老侯才進的貨到了店裡,他正在門口卸貨,突然一個人擦肩而過。老侯不經意的看了一眼,發現是個光頭。最近老侯對光頭一直就很敏感,一看是個光頭,老侯趕忙放下手裡的鞋箱跟過去,緊走幾步定睛一看:他不僅是個光頭,而且左耳朵還包著紗布。老侯心裡咯噔一下,即緊張有興奮,因為這跟肖更時跟他描述的外形一模一樣。

老侯屏著呼吸不遠不近的跟著這個光頭,可畢竟不是專業間諜,再加上心慌不敢靠太近,光頭走著走著一拐彎,一輛貨車又正好開過來擋住了老侯的視線,等老侯繞過貨車追過去,發現光頭已經不見了蹤跡。老侯趕緊回到店裡拿起電話打給肖更時:「廠長,我發現光頭了!」

肖更時把車停在離老侯店鋪很遠的地方,下車走了過去。

肖更時剛要敲門,老侯已經把卷閘門打開伸出了腦袋:「廠長,快進。」肖更時彎腰鑽進去:「這麼早怎麼關門了?」「就等你來呢。」老侯把卷閘門又拉上,返身進屋給肖更時倒水。肖更時看著老侯的身影感激的說:「老侯,讓你費心了。」老侯把水端過來:「看你說的,沒你照顧我現在正喝西北風呢。」

老侯不再寒暄,坐在肖更時身邊直接切入主題:「你給我說了情況後,我就沒停,到處打聽,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個林陽的夥計說咱鞋城之前就有個光頭偷東西,這片人都認識。」肖更時認真的聽著:「這個人現在在哪兒?」「這個夥計說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本來不打算馬上跟你說的,你說巧不巧,今天我在門口卸貨,碰巧就看見一個光頭,我就留了個心眼多看了一眼,居然發現他一個耳朵包著紗布,跟你說的情況特別吻合,我就覺得八九不離十就是他了,就趕緊給你打了個電話。」

肖更時努力剋制住興奮的心情,裝作淡然的掏出一根煙遞給老侯:「你沒跟過去看看他去哪兒了?」老侯接過肖更時遞過來的煙:「我放下手裡的活就跟過去了,可這市場人太多,一拐彎一輛卡車擋了我一下就跟丟了。」老侯懊惱的拍了一下大腿。

肖更時正準備點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情一下子又跌落了下來。依舊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沒事,慢慢來,你這幾天多幫我找找看,生意耽誤了算我的。」「沒問題,明天我就挨家挨戶的讓他們幫我留意,誰找到光頭下落我給他們賞錢。」肖更時一聽苦笑了一聲,趕緊擺了擺手:「不能這麼大張旗鼓,你就自己留意就行。」老侯有些不解的看著肖更時,肖更時看到老侯有些困惑,就笑了笑說:「我這人低調慣了,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的。」

老侯點點頭,可臉上還是露出為難的表情:「可這鞋城有六個區,商戶有6000多家,這麼大一片地方,就我自己找簡直跟大海撈針一樣,我擔心效果不好。」肖更時聽了沒說話,他一時也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只好低頭鬱悶的抽煙。

老侯嘬了幾口煙,忍不住好奇的問:「廠長,這光頭到底偷了什麼,讓你這麼鬧心?」肖更時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苦笑著打哈哈:「沒啥東西,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用醬油把我床上沙發上澆的到處都是,我就想抓住訓他一頓」。

老侯手裡擎著煙,臉上半信半疑的樣子,肖更時瞥了老侯一眼,也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假,便把手裡的煙掐滅:「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最近多費心。」說完轉身掀開卷閘簾走了出去。

6

羅世襄攥著白包回到所里,發現小蘇已經在辦公室等他了,因為今天約好的要去看守所提審那個扎鱷魚皮帶的賭棍。羅世襄趕緊換上警服,跟小蘇開車來到平原市看守所,找到了金副所長。

看金所長走了出來,羅世襄趕忙站起來:「金所長,不好意思來打擾你們了。」金副所長笑著伸出手:「看你說的,不都是自己家的事兒,人給你準備好了。」「辛苦辛苦。」羅世襄一邊寒暄著一邊跟金副所長往審訊室走。

金副所長邊走邊跟羅世襄閑聊:「怎麼了,這個人除了參與賭博還有其他問題?」羅世襄笑了笑:「現在不確定,有疑點,我們想探探。」說話間,幾個人來到了審訊室。

金副所長把審訊室的椅子往外拉了拉,示意羅世襄跟小蘇坐:「行,你們先坐,我把人給你帶過來。」羅世襄跟小蘇坐在審訊室里,打開筆記本,調好了燈光等著。

不一會兒,金副所長把單雄從過渡房帶到了審訊室。單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透過鐵柵欄看了看對面的羅世襄和小蘇,一屁股坐在了審訊椅上。一個警察把審訊椅蓋上鎖好,轉身出了審訊室。

羅世襄並沒有急著問話,他盯著單雄看了一會兒,然後從提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資料放在桌子上,不緊不慢的開始翻。單雄大大咧咧的看著羅世襄,羅世襄一邊看資料,一邊在筆記本上抄抄寫寫,將近十分鐘一句話也沒說。剛才還一臉無所謂的單雄,就耗了這麼一會兒莫名其妙的感覺有點心慌。

羅世襄偷偷抬起眼帘看了看單雄,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於是合上手裡的資料說:「我們是城東路派出所的,現依法對你進行訊問。根據法律的規定,對於我們的提問,你應當如實回答,不得作虛假陳述。但是對於與本案無關的問題,你有拒絕回答的權利。以上告知,你清楚了嗎?」單雄點點頭:「聽清楚了。」

羅世襄:「姓名。」

單雄:「不是提審過一遍了么?」

羅世襄:「姓名。」

單雄:「單雄。」

羅世襄:「單雄,知道為什麼要再提審你一遍嗎?」

單雄:「不知道。」

羅世襄:「你除了賭博,還有什麼事情沒有交代?」

單雄眼神一慌:「我可是第一次去玩的,別的我什麼也沒幹過。」

羅世襄:「真的嗎?」

單雄:「對天發誓,我是守法良民,耍錢也就這一次,其他什麼壞事都沒幹過。」

羅世襄:「你如果心裡沒鬼,我們去抓賭,其他人都乖乖的跟警察走,就你拚命逃跑,最後還襲警,你在怕什麼?」

單雄:「我……我那天贏了不少,我就是怕錢被你們收了。」

羅世襄:「就這麼簡單?」

單雄:「天地良心,就這麼簡單。」

羅世襄佯裝低頭看了看資料,又抬起頭:「去年4月18號你在哪裡?」

單雄被問的一臉茫然:「去年4月18?這我哪兒記得。」

羅世襄看著單雄:「不記得了?我給你提個醒,去年4.18平原市電信局搶劫案,死了一個保安,重傷一個營業員,搶走39萬,其中一個犯罪分子身高171,體重72公斤,走路輕微外八字,這麼巧,你可都符合。」

單雄聽完羅世襄的話,笑著鬆了口氣:「警官,你們可不能瞎懷疑,外形長得跟我一樣的人多的是,你們不能因為這點就說我是搶劫殺人犯吧,去年4月18我在幹什麼確實不記得了,但你們可以調查,時間,地點,社會關係,什麼都行,你們隨便查,我絕對配合。」

羅世襄看了看單雄腰間的皮帶:「你腰上的皮帶哪兒來的?」

單雄被羅世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問話搞得暈頭轉向:「皮帶?怎麼了?」「你一個無業游民,哪兒來的錢用這麼好的皮帶?」小蘇呵斥道。

單雄摸了摸皮帶:「這怎麼了?我又不是沒錢花。」

羅世襄厲聲問道:「你不偷不搶,哪兒來的錢大手大腳?」

單雄有點急了:「我打牌贏的不行?」

「你剛才不是說昨天是你第一次賭博嗎?」小蘇一拍桌子。

單雄咽了口吐沫,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羅世襄翻了翻手裡的資料:「參與賭博的其他人供述,你耍錢就沒贏過,最近因為賭博輸掉了將近4萬塊,但是很快就還上了,這錢哪兒來的?」

單雄有點慌了:「我……我真沒搶銀行,這錢都是我姐給我的。」

「你姐是做什麼的?」

「她……就以前紅星國棉廠的。」

聽到紅星國棉廠幾個字,羅世襄很敏感:「哦?她叫什麼?」

單雄突然有點猶豫,沒有回答。

小蘇看出來單雄有心事了,趕緊繼續施壓:「單雄,問你什麼回答什麼,別耍滑頭,拒絕回答我們就有理由懷疑你跟4.18大案有關。」

單雄趕緊抬起頭:「單潔英。」

聽到單潔英三個字,羅世襄掩飾不住的吃驚:「你姐姐是單潔英?」

單雄點點頭。

羅世襄自言自語的說:「那你姐夫就是肖更時了。」

單雄抬起頭看著羅世襄:「對啊。」

單雄覺察到羅世襄表情的變化,他似乎猜測到眼前這個警察應該認識自己姐夫,想著肖更時在社會上本來也算個人物,沒想到在拘留所里也有熟人。想到這兒,單雄一下子變的活分起來:「警官,你認識我姐夫吧?這怎麼話說的,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都是熟人你總該信了吧。」

小蘇聽到「肖更時」的名字時也吃了一驚,他們可不是因為肖更時聲名顯赫鎮住的,而是因為如果眼前這個人跟肖更時確有關係,而那雙鱷魚皮鞋真是他的,那麼這條犯罪鏈就彌合上了,肖更時殺害焦同生的嫌疑就大大增加了,橫亘在焦同生的死和肖更時之間的鴻溝就算有了橋樑。

小蘇又看了看審訊單,有些氣惱的問:「第一次提審讓你填寫家屬名字,你為什麼不寫你姐姐和姐夫?」單雄一臉不解:「我沒爹沒媽,寫誰不一樣。」小蘇拍了一下桌子:「你……胡鬧!」

羅世襄看著單雄一直沒說話,他的腦袋飛快的回憶著,把無數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所有可能性像幻燈片一樣刷刷的變幻著,讓他一瞬間甚至忘了自己還在審訊室。

審訊完畢,羅世襄送單雄回監舍的路上,近距離的盯著單雄的腳看。單雄穿了一雙運動鞋,習慣性的撇著八字腳往前走。羅世襄大概目測了一下,單雄的腳正常應該穿40的鞋,最多也不過41,這跟在水坑發現的鞋尺碼差距比較大。難道這真的只是一場巧合?

回到城東路派出所,羅世襄出神的看著桌子上的鱷魚皮鞋,小蘇站在羅世襄的身後,也盯著鞋子看。

過了一會兒,小蘇走上前拿起鞋子:「有沒有這種可能,單雄在犯罪的時候,為了偽裝自己的身高體重,故意穿了大尺碼的鞋,最後扔進水坑來誤導我們的偵查方向?」羅世襄想了想,搖了搖頭:「可能性不大。」「為什麼?」

羅世襄伸手接過鱷魚皮鞋:「這麼高檔的皮鞋,受眾群本來就小,故意穿這麼顯眼的鞋去犯罪不是很容易被查出來嗎,就算單雄腦子跟別人想的不一樣,他這麼做了,還敢天天系著一條同款套裝的皮帶四處招搖嗎?」

小蘇還不死心:「這犯罪分子什麼貨色都有,腦袋抽筋的可不少。」羅世襄噗嗤一聲笑了:「單雄你也見了,你覺得他是腦袋抽筋那種嗎?」

小蘇沒了脾氣,蔫坐在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要不要把肖更時叫過來問問?」羅世襄趕緊擺擺手:「還不是時候,雖然從情理上看,肖更時有動機,單雄有嫌疑,但目前我們什麼直接證據都還沒有,現有的證據也不具備排他性,現在就操之過急搞不好會打草驚蛇,適得其反。」

小蘇點點頭,沮喪的站起身離開了羅世襄辦公室。

羅世襄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桌子上躺著那隻像小船一樣的鱷魚皮鞋。羅世襄感覺很差,雖然他一再否認了小蘇的推斷,但他的直覺已經告訴他,肖更時和單雄與焦同生的死很可能有強相關,雖然他還沒有特別硬的證據證明這個推測,但從情理和邏輯上這條犯罪鏈條是成立的。

羅世襄捂住腦袋深深的嘆了口氣,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也許天違人願的必須發生了,只是他還不知道再過多久就是他直面肖更時的時候。

桌子上的電話鈴聲突然想起,嚇得羅世襄一哆嗦,趕忙接起來。

掛了電話,羅世襄起身打開辦公室的門沖外面喊:「小蘇,質培中學保衛處說抓了幾個混混在城南路打劫學生,一會兒送過來,你接收一下,晚點學校會帶學生來指認,你去做個記錄。」

「哎。」小蘇沖羅世襄比了個OK的手勢。

7

肖更時在問行的葬禮上認雙笙當乾兒子不是沒有一點情感因素,但更多的還是利益驅動。從問行出事那天起,肖更時就知道雙笙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兒,而且他跟光頭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肯定比自己更熟悉和了解這個光頭。肖更時把林蘭摁在身邊是為了少個對手,把雙笙摁在身邊是為了多個幫手。

施於恩惠是肖更時百試不爽的手段,周日一到,肖更時便開車帶著雙笙來到了平原市互助路最大的一個助聽器專賣店挑選助聽器。雙笙心裡既興奮又矛盾,作為青春期的孩子,他內心是多麼渴望有一副美觀優質的助聽器,但他血液里畢竟還流淌著焦同生的基因,讓他本能的又覺得不能花肖更時的錢,欠肖更時的人情。

雙笙就在這樣的矛盾糾結中被肖更時帶著走進了專賣店。

一個驗配師熱情的接待了他們,先是檢查,然後是精密的測試,前期工作都完成後,驗配師拿著單子走到肖更時面前:「您好,現在咱過來挑一下助聽器吧,看咱準備配哪一款。」

肖更時帶著雙笙走到展台前俯下身子,驗配師熱情的介紹起來:「這幾款都不錯,斯達克、瑞聲達、西門子、優利康,都是主流的品牌,看看喜歡哪一個。」

雙笙順著驗配師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曾經試戴過的斯達克01型,他眼睛久久的停留在那款上面沒有移動。

察言觀色是肖更時幾十年歷練的本領,他一下子就覺察到了雙笙的眼神,他連問都沒有問,直接抬起頭對驗配師說:「麻煩這個拿出來我們看看。」

驗配師把助聽器拿出來遞給肖更時:「這個是斯達克的最新款,內置式降噪助聽器,又美觀聲音也清晰,不刺耳,賣的特別好,來試試。」驗配師要給雙笙試戴,雙笙用手擋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就還用我之前那款吧,已經習慣了。」

肖更時當然知道雙笙為什麼不要,他不容分說給雙笙戴上:「不行,就這個,怎麼樣,感覺一下,告訴驗配師。」雙笙心情矛盾的垂下眼睛:「嗯……還可以,但我不太習慣。」肖更時笑了笑:「習慣習慣就好了,多少錢?」驗配師趕緊拿出計算器,假模假樣的摁起來:「這款原價五千三,這個月搞活動是八八折,應該是……」雙笙一聽,急了:「怎麼這麼貴?我之前看的人家開價才要三千?」肖更時看著雙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轉過身對驗配師說:「行了,就它了,去哪兒付錢?」

肖更時轉身去付錢,雙笙這才後悔自己說漏了嘴,想喊肖更時卻欲言又止。他用手扶了扶新助聽器,嘴角抿了一下。

戴著新助聽器,雙笙臉上抑制不住的掛著笑容。

肖更時領著雙笙走出專賣店,回頭看了看雙笙的新助聽器:「怎麼樣,還舒服吧。」買都買了,雙笙也不需要再糾結什麼了,他使勁的點點頭:「確實比我之前的好太多了。」

遠處一個賣烤紅薯的賣力的吆喝著,肖更時扭頭看了看,又轉過頭沖雙笙說:「雙笙,考考你,那個老爺子吆喝的是什麼?」雙笙順著肖更時的手指看過去,側了側耳朵:「紅心烤紅薯~~~熱乎咧~~~」肖更時哈哈大笑起來,對雙笙豎起了大拇指:「真靈,我都聽不清!」雙笙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肖更時拍了拍雙笙的後背:「走,餓了,買兩個烤紅薯!」

肖更時和雙笙來到烤紅薯攤子前買了兩個烤紅薯,急不可待的剝開一個,喂到雙笙嘴裡,雙笙剛接過來立刻燙的一口又吐到了手裡。肖更時看著雙笙,一臉的不屑:「有那麼誇張嗎?」說著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燙的在嘴巴來回翻滾,實在忍不住也吐了出來,雙笙看著肖更時滑稽的樣子笑出了聲。

兩個人坐在馬路邊吃著烤紅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肖更時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雙笙,輕聲的問:「雙笙,還記得你說的話嗎?」雙笙一邊吃一邊疑惑的抬起頭:「什麼?」肖更時幽幽的說了一句:「為問行報仇。」聽了肖更時的話,雙笙的笑容也漸漸收了起來,他點點頭說:「我當然想了,我做夢都想。」肖更時放下手裡的烤紅薯:「好,那你把你知道的所有跟光頭有關的事兒都告訴我,一點也不要漏掉,我們把他找出來,好嗎?」雙笙點點頭。

肖更時四處看了看,指了指旁邊的三角公園:「走,到那邊坐下來說吧。」肖更時站起身,快步走過去,雙笙把手裡的紅薯包起來,站起身拍拍屁股跟著走過去。

晚上,雙笙戴著新助聽器,拎著新鞋新衣服回到家。

林蘭正在洗衣服,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雙笙的變化:「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雙笙走到林蘭旁邊,驕傲的把耳朵側過來:「我跟乾爹去配新助聽器了。」聽雙笙這麼一說,林蘭才抬起頭看到了雙笙的助聽器:「多少錢?」雙笙抿了抿嘴唇沒說話,他怕說出來嚇著媽媽。

林蘭自然知道便宜不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嘆了口氣說:「你不能這樣,給你買什麼你都要。」「我說不要了,他一定要買。」「真不要你就不會跟著去。」林蘭一下就戳破了雙笙的小心思,雙笙低著頭不說話了。

林蘭站起來,走到沙發旁邊,扒開雙笙拎回來的好幾袋子,看了看裡面的衣服和鞋子,一邊翻一邊數落:「還買這麼多衣服,鞋子,你今天到底花了多少錢?」

雙笙還是沒回答,林蘭沒好氣的打開鞋盒子,發現居然是兩雙一模一樣的鞋子。林蘭拿起一隻鞋沖雙笙說:「你看看你,同樣的鞋子還買兩雙,你怎麼想的?」雙笙有點委屈:「我說不要,可乾爹他……他說任何東西都要買雙數。」林蘭直起腰不解的看著雙笙:「為什麼?」雙笙走過來,默默的把地上的運動鞋裝回盒子:「他說一份是我穿的,一份是給問行穿的。」林蘭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接這個話了。

林蘭坐到沙發上,想起了肖更時兩口子喪子之痛的凄慘畫面,她多少理解了一點肖更時的舉動,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緬懷對問行的思念,用雙笙做載體去表達對問行的愛。

想到這兒,林蘭的語氣平緩了許多:「你肖叔叔和單阿姨最近心裡空落落的,拿你當問行填補心裡的位置,你多去陪陪他們我沒意見,但你要剋制,少花人家錢,行嗎?」雙笙點點頭。

林蘭起身去廁所繼續洗衣服,雙笙跟過來說:「媽,還有個事。」「說。」

「乾爹給我找了個老中醫,說是有祖傳秘方治療失聰的,以後要經常去他哪兒做康復治療。」

林蘭疑惑的想了想:「在哪兒,我怎麼沒聽說過?」雙笙用手隨便比划了一下:「就……陳寨那邊,離鞋城不遠。」林蘭把頭低下繼續洗衣服:「一周去幾次?」「剛開始可能多一些,一周兩到三次吧,以後也許會少一點。」林蘭嘆了口氣:「廠里事兒這麼多,你自己去行嗎?」「乾爹說他會擠出時間陪我去,等後期我都熟悉了再讓我自己去。」

林蘭突然心裡有點不舒服,她抬起頭看著雙笙,用酸溜溜的口吻說:「你現在一口一個乾爹,叫的真夠親的。」雙笙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尷尬的笑了笑:「肖叔叔……對我真的挺好的。」林蘭把盆里的衣服使勁的揉搓了幾下:「那你儘快熟悉,別老麻煩你肖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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