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三年,春三月。
霍邑縣的正街十里繁華,酒肆遍地,商旅們行色匆匆,販夫走卒沿街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裡是從長安通往太原府的必經之路,自從武德七年大唐削平了最後一股割據勢力輔公佑,唐朝境內一統,亂世結束,大唐突然便煥發了難以置信的活力。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渭水便橋和突厥結盟後,北方邊境的威脅也減弱,從河東道到塞北的行商也日漸多了起來,霍邑日漸富庶。
這一日,縣衙正街上遠遠走來一名僧人,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舉止從容,皮膚雖然曬得微黑,卻有一股讓人情不自禁感覺親近的力量。身上灰褐色緇衣雖然破舊,有些地方都磨得只剩幾根絲線,卻漿洗得乾乾淨淨。背上一隻碩大的胡桃木書箱,看樣子書箱挺重,肩上的繩子深深勒進肉里,那僧人仍舊腰背挺直,步履從容,無論何時何地,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彷彿眼內的一切都讓他充滿了喜悅。
而這和尚身後,卻跟著一個滿臉大鬍子、高鼻深目、膚色黝黑、偏生裹著白色頭巾的西域胡人。這胡人身材高大,背上背著個大包袱,一路上東張西望,頓時引起了百姓的圍觀。這時候來大唐的西域胡人雖多,卻大多聚居在長安和洛陽一帶,然後就是南方沿海的廣州、交州、潮州和泉州,這河東道的縣城倒是很罕見。
在一群兒童跳躍拍手的跟隨下,這怪異的二人組合來到了縣衙門口的八字牆外。
在衙門口值守的差役也驚訝了老半天,見那僧人走上了台階,才問:「這位法師,你到縣衙有何貴幹?」
那僧人施禮道:「貧僧玄奘,從長安來,希望拜謁貴縣的明府大人。」
「哎喲,」差役吃了一驚,「長安來的高僧啊!可是不巧的很,我們縣令大人前日去汾水堤岸巡查春汛去了,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您老等著,小的這就去找個胥吏問問。」
玄奘合十道謝。這個差役風一樣跑了進去,另一個差役則殷勤地幫他把背上的書箱解了下來:「法師,您老先歇歇。」書箱猛地一墜,差役險些沒托住,「呦,這箱子這麼沉……您就這麼一路背著啊?」
旁邊伸過來一雙大手,輕輕地接住。那個胡人提著書箱輕輕放在地上,笑道:「這是寶貝。玄奘大師的,幾十卷的,經書,從長安背著,到這裡。」
玄奘呵呵一笑,並不言語。
差役瞅了瞅這胡人,見他漢話說得雖有些結巴,發音卻很准,不禁有些稀罕,笑道:「你是哪國的?突厥?回鶻?還是沙陀?」
這些年隋唐交替,連年征戰,連鄉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諸國說出來幾個。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聲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羅葉。」
「天竺……」差役撓撓頭,顯然沒聽說過。
波羅葉傷了自尊心,嘴裡咕噥幾句,顯得有些懊喪。
玄奘道:「海內諸國,如恆河沙數,有遠有近,有親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夠明了的。」
波羅葉臉上現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稱是。
這個天竺人波羅葉,是玄奘從長安出來的路上「撿」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馴象師,四大種姓里的首陀羅,賤民階層。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印度名僧波頗蜜多羅隨唐使高平王李道立從海道來唐,住在大興善寺。隨著波頗蜜多羅一起來的,還有戒日王送給當時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淵的兩頭大象;隨著大象一起來的,自然便是這位天竺馴象師了。
可波羅葉倒霉,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幾個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時水土不服,竟死了一頭。這可是重罪,到了長安就被使團的首領關了起來,打算返回中天竺,交給戒日王治罪。波羅葉很清楚,以戒日王酷愛重刑的脾氣,自己讓他在大唐丟了大面子,要麼燒死他,要麼砍斷他的手腳,於是他心一橫,乾脆逃跑算了,好歹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於餓死。
這波羅葉擅長瑜珈術,偏生大唐的看守還不曾想過提防會這種異術的人,於是波羅葉把自己的身體折成一根麵條一般,從鴻臚寺簡陋的監舍里逃了出來,開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這一流浪就是兩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見他可憐,二來自己研習佛法,需要學習梵文,了解天竺的風土人情,便將他帶在身邊。這波羅葉覺得跟著和尚怎麼都比自己一個人流浪好,起碼吃住不用掏錢。況且這個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從此就不願走了,一路跟著他。
波羅葉人高馬大,漢話也不甚利索,卻有些話癆,當即就跟那差役閑扯起來,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幾乎就有點拜把子的衝動。便在這時,先前那個差役急匆匆地從衙門裡奔了出來,身後跟著個頭戴平巾綠幘的胥吏。
那胥吏老遠就拱手施禮:「法師,失禮,失禮,在下是縣衙的典吏,姓馬。」
「哦,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請問明府大人何時能回來?」
「嘿,不敢稱大人。」馬典吏滿面堆笑,「春汛季節,郭大人擔憂汾水的堤壩,巡視去了。這都好幾日了,估摸快的話今日申酉時分能回來,慢的話就明日上午了。法師找郭大人有事?」
「有些舊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貴縣明府姓郭?」
「……」馬典吏一陣無語,心道,原來這法師連大人叫啥名都不知道啊?「對,姓郭,諱宰,字子予。武德七年從定胡縣縣丞的任上右遷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貧僧這就先找個寺廟掛單,等明府大人回來,再來拜訪。」玄奘道,「據說霍邑左近有座興唐寺,乃是河東道的大寺,不知道怎麼走?」
「哦,興唐寺就在縣城東面二十里的霍山腳下。」馬典吏笑著問,「還不知大師的法號怎麼稱呼?」
「貧僧玄奘,乃是參學僧,受具足戒於成都空慧寺。」玄奘道。
參學僧就是遊方僧,以到處參學、求證為目的,四方遊歷,這種僧人一般沒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裡就在哪裡掛單,只需出示自己受過具足戒後經國家機關發給的度牒即可。按唐代規定,正式的僧人,也就是受過具足戒的僧人,擁有免除徭役的特權,並授予三十畝口分田。
玄奘以為這位大人在查驗自己的資質,回答得甚是詳細,沒想到馬典吏一聽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師?把江漢群僧辯駁得啞口無言的玄奘?嘿,據說蘇州的智琰大法師辯難輸了,竟傷心得哭了!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傳到了三晉。他二十一歲出川遊歷,從荊襄到吳、揚,再到河北,就像一陣龍捲風掃過。佛家各個派別的經論,各大法師的心得,無不被他深究參透,直至最後辯難,連自己的師父也無法回答,才懷著疑惑而去。
相比起來,智琰法師組織江漢群僧與他的一場辯難,在玄奘的經歷中,不過是一朵細小的浪花而已。不過一個年輕的僧人對付十幾個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們說得理屈詞窮,在外人看來,那是相當傳奇的一幕了。
玄奘搖搖頭:「智琰法師的悲嘆,不是因為不及貧僧,而是因為道之不弘,法理難解。」
馬典吏可不大懂什麼法理之類,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廣大。於是更加熱情:「呃,法師先別忙著走,在下先帶您到一個地方看看。」
玄奘一陣錯愕,這馬典吏不由分說,命兩個差役抬著大書箱,就帶著他上了正街。馬典吏太過熱情,玄奘也不好拒絕,只好跟著他走,也沒走多遠,朝北繞過了縣衙,進入一條橫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處宅第前。門臉不大,也沒有掛牌匾,但門口的兩尊抱鼓卻說明這戶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師,」馬典吏介紹,「這裡就是縣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後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這裡。左邊是縣丞大人的宅子,右邊是主簿大人的宅子。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說一聲。」
玄奘不禁有些發怔,自己明明說要去興唐寺掛單,這馬典吏怎麼把自己領到了縣令的家裡?雖說富裕人家供養佛僧很常見,只要你有錢,請僧人住上幾個月些許年也沒問題,可縣令不在,難道還能住到他家不成?
馬典吏叩了叩門環,一個小廝打開角門,見是他,急忙讓了進來。馬典吏匆匆走了進去,叮囑那小廝要好好看顧法師。小廝好奇地看著這群人,還沒等他說話,就被波羅葉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紀咧?叫啥名捏?家裡幾口人?阿爹和姆媽做啥的……」
一迭聲的問話把小廝鬧得發懵。玄奘也無奈,這廝在大唐流浪了兩年,別的不學好,卻學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還喜歡摻雜到一塊用……
這時,一個相貌平庸的大丫鬟從宅子里走了出來,到了角門,探頭看了看玄奘,一臉狐疑:「你就是長安來的僧人?你可通驅鬼辟邪之術?」
聽了前一句,玄奘剛要點頭,後一句頓時讓他無語了,只好硬生生地頓住,苦笑道:「貧僧修的是如來大道,驅鬼辟邪乃是小術,貧僧修道不修術。」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臉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驚叫一聲,「驅鬼辟邪還是小術啊?哎呀,可找著高僧啦!大師,請,快請!死球兒,還不開中門?」
玄奘瞠目結舌地看著她,這位大姑娘……理解力也太成問題了吧?
還沒等他解釋,那個叫「死球兒」的小廝一迭聲地跑進去打開了大門,這時候馬典吏也出來了,一臉堆笑:「法師,夫人有請,快快隨我進來。」
玄奘無奈,只好隨著馬典吏走進了宅子。後面的波羅葉早就和小廝混熟了,笑嘻嘻地看著他:「我說,你連你,爺爺奶奶的名兒,都告訴,俺了。咋不告訴俺,你叫啥名。原來,你叫,死球兒。」
那小廝一臉漲紅,惱道:「我不叫死球兒。」
「那你,叫啥?」波羅葉奇道。
「球兒!」小廝怒目而視。
這座內宅其實是縣衙的三堂,和前面通著,縣令從自己家穿過小門就可以去二堂辦公,不用走大街。內宅也挺寬敞,迎面是一座廳堂,三間寬闊,左右是僕婦下人的耳房,廳堂後是內院,是縣令家眷的住處。廳堂側面還有個月亮門,通向後花園。
馬典吏和大丫鬟莫蘭陪著玄奘進了會客廳,地上鋪著花色羊毛坐氈,莫蘭招呼眾人坐下。馬典吏卻讓那兩個差役放下大書箱,說自己還有公務,不能久留,告罪一聲,跟著他們離開。玄奘想要阻止,莫蘭卻好像巴不得他走,連連擺手,讓球兒抬過來一張食床,奉上幾樣茶點,道:「法師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來。」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馬大人將貧僧帶到這裡,到底有什麼事?」
莫蘭猶豫了一下,道:「馬大人是受我所託,找一位高僧來驅邪祟,具體什麼情況,他並不知曉。事關縣令內眷,他也不方便與聞,因此……還請法師莫怪。」
「祛邪祟?」玄奘啞然失笑,「貧僧已經說過,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術,佛法經咒是讓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讓眾生明理受益的,那種驅鬼神、祛邪祟、呼風喚雨、符籙咒語,不是佛家正法。你還是去找個寺廟,甚或尋個道士好些。」
這大丫鬟顯然不信,也怪馬典吏把他吹噓得狠了,長安來的高僧啊!十年遊歷天下,辯難從無敗績的高僧,怎麼可能不懂法術呢?
「法師,我伺候夫人這麼多年,見多識廣,大多數道士都是騙人的。」莫蘭露出些尷尬的表情,「咱們霍邑的興唐寺雖然靈驗,可近在咫尺,有些話不方便讓他們知曉……法師來自長安,雲遊天下……」
她話沒說完,玄奘自然也聽得出來,敢情是因為自己是個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們的隱私,辦完事就走,不會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讓人尷尬。
他苦笑一聲:「好,你先說說吧。」
莫蘭看了看廳內,除了波羅葉這個粗笨的海外蠻子也沒有旁人,當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大約從去年春上開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覺醒來,總會在身上出現一些紅痕。夫人也很疑惑,結果沒幾天就退了。但是過了幾天,就又出來了。夫人還以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葯,也沒什麼效果,因為那紅痕來得毫無徵兆,有時一個多月也不曾有,有時連著幾天越發的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來越覺得這縣衙鬼氣森森的……」
這大丫鬟說著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覬覦:「縣衙陰氣重,莫不是真有什麼妖邪作祟?」
玄奘皺緊了眉毛:「這紅痕究竟是什麼模樣?」
「千差萬別。」大丫鬟道,「有些是長條,有些是紅斑塊,有些甚至青紫。看起來……」她眼裡露出一絲恐懼,「看起來就像有鬼拿著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紅斑上表皮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顆粒?」玄奘沉思了一番,問道。
莫蘭遲疑著搖了搖頭:「這倒沒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他也有些鬱悶,自己好好一個研習佛法的僧人,卻被人拉來驅邪,「那麼,這些瘢痕出現在哪些部位?」
「哦,出現在……」莫蘭正要回答,忽然屏風後面腳步聲響,環佩叮咚,一縷柔膩的香氣飄了進來。
「哎,夫人來了。」大丫鬟說。
一名盛裝少婦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這少婦高髻上插著步搖碧玉簪子,淺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膩的酥胸上還墜著鑲蚌團花金鈿,一派雍容富貴。人更是明眸皓齒,姿容絕色,尤其是身材,纖穠得益,似乎渾身的弧線都在彈跳著。即使玄奘這個和尚看來,也能感受到一種生命律動之美……與山間勃發的花草樹木不相上下。
波羅葉到底是個馴象師,也不知道避視,瞪大印度人種特有的圓咕嚕眼珠子,盯著人家夫人看。果然見那夫人的潔白脖頸上有幾塊紅色的瘢痕,團花金鈿旁邊的酥胸上,還有長長的一條紅痕。
「這位便是長安來的高僧嗎?」李夫人沒注意這天竺人,乍一看見玄奘,不禁一怔,臉上露出一絲異色。
「阿彌陀佛。」玄奘站起來躬身合十。
李夫人獃獃地看著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滿是駭異,竟一時忘了回禮,好半晌才回過神,驚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氈上跪坐,潔白的額頭上,竟隱隱滲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發。
「法師來這裡,有何貴幹?」李夫人凝定心神,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問道。
「呃……」玄奘更鬱悶了,是你們的典吏把我拉來,丫鬟把我拽來的,幹嗎問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貧僧從長安來,本是為了求見郭大人,問詢一些舊事。誰料明府大人巡視汾水去了,恰好,馬典吏和莫蘭姑娘把貧僧找來,詢問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轉頭看著莫蘭,「什麼邪祟?」
玄奘和波羅葉不禁面面相覷,倆人都有些發獃。
「哦,夫人。」大丫鬟急忙說,「不是您身上的紅痕嘛,您常說夢中見到些鬼怪,只怕縣衙內不幹凈,咱們不是想著去興唐寺做場法事嗎?可您又擔心這,擔心那的,這不,我把法師請到了咱的家裡……」
她這麼一說,李夫人的臉上霍然變色,狠狠地瞪著她,眸子里惱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這位大丫鬟自做主張啊?
「莫蘭……」李夫人惱怒不堪,卻沒法當著玄奘的面斥責,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給我退下!」
莫蘭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夫人為何如此發怒,但又不敢違拗,只好撅著嘴跑進了後宅。
「哦……」李夫人面色暈紅,更顯得美艷如花,不可方物,尷尬地看著玄奘,「讓法師見笑了。這婢女從小伺候我,疏了規矩,閨閣玩笑事,竟讓她驚擾外人。」
「阿彌陀佛,」玄奘也有些尷尬,「是貧僧孟浪了。」
李夫人嘆息了一聲,眸子盯緊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禪,一顆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塵,空空如也,面前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紅粉骷髏差別不大,自然不會心動,然而卻也翻騰出些許怪異:這夫人一直盯著貧僧作甚?
「法師是哪裡人氏?」李夫人道。
「貧僧是洛州緱氏縣人。」玄奘合十道。
兩人似乎有些沒話找話的味道。
夫人問:「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長和一個姐姐。」
「你有兄長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長如今都做什麼生計?」
「貧僧十歲出家,至今也沒回去過。出家前,大兄是縣學的博士,那時還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縣,有了府學,不再設縣學。緱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在何處,貧僧也不清楚了。」提起親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許黯然,眼眶微微濕了,「三兄務農,有地百頃;大姐嫁與瀛洲張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亂到治,洛陽一帶亂兵洗劫這麼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這場持續了十多年的可怕亂世,也不禁心有觸動,嘆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陳素,長我十歲,早早的便在洛陽凈土寺出家了,法名長捷。」玄奘道。
「長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著。
「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是二兄將我帶到了凈土寺,一開始是童行,十三歲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彌。」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顯然對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滅隋立唐後,洛陽王世充對抗天軍,戰亂將起,二兄帶著我逃難到長安,隨後我們又經子午谷到了成都,便在成都長住下來。」
李夫人眸子一閃,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現在呢?他在何處?」
玄奘一怔,露出遲疑之色,緩緩道:「武德四年,貧僧想出川參學,遊歷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書信,離開了成都,從此再也沒有見過。」
「原來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個可憐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語。
「大師,」李夫人咬著嘴唇,顯然有一樁難以決斷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話想奉勸。」
「阿彌陀佛,夫人請講。」
李夫人美眸中閃過一絲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師可否即刻離開霍邑,離開河東道?」
玄奘愕然:「夫人這是何意?」
李夫人卻不回答,雙眸似乎籠上了一層霧氣,只是痴痴地望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仕女圖,邊上題著詩句。那仕女圖細筆勾勒,極為生動,畫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飛揚,直欲從畫中走出來。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樣。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場,喃喃地念著:「莫道妝成斷客腸,粉胸綿手白蓮香。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
舞勝柳枝腰更軟,歌嫌珠貫曲猶長。雖然不似王孫女,解愛臨邛賣賦郎。
錦里芬芳少佩蘭,風流全占似君難。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
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
玄奘默默地聽著,他雖然一心參禪,對儒學和詩詞文章卻並不陌生。事實上這個時代的僧人大都精通儒家經典,甚至還有精研老莊的,詩僧更是多如牛毛。細細聽來,這首詩雖然淫靡綺艷,遣詞用句卻當真是奇絕,如鸞羽鳳尾,華美異常。僅僅這「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設喻之奇、用語之美,真令人嘆為觀止。放到任何一個時代,與任何一個詩人比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畫詩,看來是寫贈給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這首詩。這詩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華,當真超絕。」玄奘暗暗地想著,雖然念頭略有香艷,但他渾然不覺,就彷彿面對著山間的花朵,盛讚生命之美而已,全沒半分不潔的念頭。
「不得如花歲歲看……」李夫人凄然一笑,這才醒覺過來,臉上露出赧然的羞紅,「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師,莫要見怪。」
玄奘寬厚地一笑:「世事諸果,皆有諸因。連貧僧自己也在這六道紅塵中迷茫,怎麼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點頭,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該招待法師用些齋飯,只是我家大人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經讓馬典吏在驛舍給法師安置好了房間飯菜,就請馬典吏陪著大人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貧僧怎麼敢叨擾官府,城外有興唐寺,貧僧去那裡掛單即可。」
李夫人點點頭,目光閃動,又叮嚀一句:「法師切記,即刻離開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師的高才,遲早名震大唐,貴不可言,這霍邑……」
她咬咬銀牙,卻沒再說下去。
玄奘合十不語,告辭了出去。李夫人倚門而望,看著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才無力地扶住門框,閉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兩人離開後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波羅葉方才真是憋壞了,玄奘和李夫人對話,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這個話癆急得抓耳撓腮,所幸食床上的茶點很合他口味,跟著玄奘這個和尚,可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他吃手抓飯慣了,便只顧往嘴裡塞東西,到了飯點也不覺得餓,傾訴欲又上來了。
「法師,法師。」波羅葉一手提著大包,一手掂著玄奘的書箱,追過來興奮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貴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時沒聽懂。
「那……」波羅葉急了,把書箱背到肩上,伸出一隻手比劃,「那,女奴,不是說,夫人身上,紅斑,懷疑是,鬼掐嗎?」
玄奘這才想起來,自己起先的使命是給李夫人驅邪來著,結果卻讓人尷尬,全是這位大丫鬟自作主張,人家夫人根本不領情。他苦笑一聲:「哦,你知道什麼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羅葉忽然不知道怎麼表達,他漢話的辭彙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鋸刀鋒。」
「鋸刀鋒?」這個辭彙蠻新鮮,玄奘笑了,「這是什麼意思?」
「鋸刀鋒,鋸子……」波羅葉伸出右手,朝空氣中划了兩下,急道,「梵語,漢話的意思,該就是這。鋸子,刀鋒。」
玄奘點頭:「鋸子和刀鋒貧僧自然知道,可你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就是……」波羅葉想了想,咧開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歡愛,情濃,歡悅,的時候,痙攣,忘情,用手和嘴,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還模擬,嘴唇一嘟,啵的一聲,「你看,皮膚,紅色印痕,像是刀鋒,划過,鋸子鋸過。」
玄奘頓時獃滯了。
首先,是被噁心死的,這麼個粗笨的黑鬼,齜著白牙做親吻狀,不難受才怪;其次是尷尬死的,自己好歹是佛僧,卻稀里糊塗懵懵然地跑到縣令內宅里給人家夫人驅「邪」;最後是無奈死的……自己一個和尚怎麼能曉得這事兒啊!
其實這事兒還真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女人都沒見過幾個,除了佛法禪理不理俗事,禪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動不得他半分禪心,對這事兒壓根就不知道。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蘭,她也沒成婚,見了夫人身上的紅印大驚小怪,只怕夫人也羞於說出口,這才拿邪祟來當託詞,誰料這大丫鬟當了真……
要怪,還得怪這個天竺黑鬼,你知道怎麼不早說?不過想想,他當時也沒機會說啊,難道他當著人家夫人的面,說你家沒鬼,你也沒病,這是你跟你相公親熱的痕迹……幸好他沒說,否則當場就被人拿著門閂子給掄了出來。
「你……還知道些什麼?」玄奘也不敢輕視這傢伙了,畢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沒接觸過的。
「還知道,」波羅葉撓撓頭,「縣令家,一個夫人,一個小姐,還有,縣令,怕老婆。」
玄奘再也忍不住了,呵呵笑起來。這個粗笨的傢伙,也太有意思了,這才多大工夫,就把這些情報都摸清楚了。
「法師,」波羅葉遲疑道,「那夫人讓,您儘快離開,霍邑。聽她的,口氣,怕有啥子大危險,您還是……」
玄奘默然片刻,搖了搖頭:「這趟來霍邑,貧僧有一樁心愿要了斷。參佛之路,本就步步荊棘,如果真有危險,也算是貧僧的一場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過么?」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羅葉急道。
玄奘不語,他性子柔和,但卻堅韌執拗,認準的事百折不撓。波羅葉連連嘆氣,卻也沒有辦法。
兩人走上正街,剛剛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幾十步,忽然有人在後面喊:「法師!法師!玄奘法師——」
兩人一回頭,卻見馬典吏大呼小叫著從後面追了過來,一臉的亢奮,他身後還跟著一位高大魁梧、六尺①有餘的巨人。這巨人身材驚人,倒也罷了,更奇的是,他竟穿著深綠色圓領袍衫,襆頭紗帽,腰帶也是銀帶九扣。這分明是六品官員的服飾。
『①唐時1小尺為30厘米,1大尺為36厘米,小尺為特殊專用,民間通用大尺。郭宰身高摺合現代標準,約為2.16米以上。』
果然,那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連連拱手,氣都喘不勻:「法……法師,幸好找著您了。我家縣令大人剛回到縣衙,聽到您來了,來不及更衣就追了出來……」
玄奘嘖嘖稱奇,這一縣之令居然是這麼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漢,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場上也是一員驍將。
這時那位縣令郭宰已經到了跟前,看見玄奘的面容,立時就生出歡喜之意,長揖躬身:「法師,宰久聞法師大名,沒想到今日大駕竟蒞臨鄙縣,霍邑蓬蓽增輝啊!宰勞形案牘,險些錯過了法師。」
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舊比玄奘高那麼一頭半,他只好抬起胳膊托:「大人客氣了,貧僧只是一介參學僧,哪裡當得起大人如此大禮。」
「當得,當得。」郭宰眉開眼笑。這位巨人的身形雖然粗大,相貌卻不粗鄙,談吐更有幾分文縐縐的模樣,「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棄,可否到下官家裡,下官也好聽聽佛法教化。」
玄奘剛從他家出來,想起李夫人的態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這郭宰苦苦哀求。他為人心軟,性子又隨和,只好重新往縣衙後宅走去。波羅葉一手提著大包裹,背上還扛著書箱,郭宰見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書箱,像提一隻小雞一般抓在手裡,輕如無物。
「好,力氣!」波羅葉贊道。
「哈哈,」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帶和突厥廝殺十幾年呢,任定胡縣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師都不敢窺定胡縣一步。」
玄奘點頭:「果真是位沙場驍將,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裡,哪裡。」郭宰臉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漢,只知道報效國家,管他文官還是武官,朝廷讓幹啥就幹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頗有儒家先賢之風。看來大人志向高潔,在廟堂之上啊!」
玄奘聽馬典吏說過,郭宰,字子予。孔子有個弟子就叫宰予,字子我,為人舌辯無雙,排名還在子貢前面,是「孔門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這話。
郭宰微黑的老臉頓時通紅,訥訥道:「法師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麼儒家風範。下官祖居邊境,幼年時父母宗族為突厥人所殺,心裡恨突厥人,就給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殺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爾,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沒想到,當了官之後,同僚們都說我這名字好,我請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後來先生便幫我取字,叫子予。說你既然當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氣吧!我尋思著,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極好的,後來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還納悶,這咋從宰突厥人變成宰我自己了?」
眾人頓時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覺這位縣令大人實在童真爛漫,心中頓時肅然起敬,在官場沙場廝混幾十年,居然能保持這顆純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幾個人一路談笑著,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沒想到玄奘又回來了,知道是郭宰請回來的,也無可奈何。
「優娘,綠蘿呢?」郭宰問,「讓綠蘿出來給法師見禮。」
李夫人閨名優娘,見丈夫問,答道:「綠蘿申時去了周夫人家學習絲竹,還沒回來。」
郭宰見女兒不在家,只好命莫蘭去做了素齋,大家先吃飯再說。初唐官民皆不豐裕,宴席也挺簡單,兩種餅,胡餅、蒸餅,四種糕點,雜果子、七返糕、水晶龍鳳糕、雨露團,以及幾種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進來放在客廳中間,大伙兒席地跪坐。郭宰嗜酒,當著玄奘的面也沒敢喝,只是象徵性地上了一罈子果酒。這果酒雖然寡淡,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卻也不忌諱別人喝,當下三個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來。
李夫人則跪坐在丈夫身邊,隨身伺酒,舉止雖然從容,神情卻頗為憂鬱。她並沒有待多久,象徵性地給客人們添了酒之後,就回了內院。
吃完了齋飯,天色已晚,馬典吏告辭,玄奘也站起身來辭謝,打算先找個客棧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師,您怎麼能走呢?下官還想多留您住幾天,來做一場法事。」
「哪一類法事?」玄奘問。
「驅邪辟祟。」郭宰嘆息道,「衙門陰氣重,這一年來內宅不寧,夫人夜裡難以安寢,每每凌晨起來,身上便會出現些紅痕。下官懷疑這宅中不幹凈,法師既然來了,不如替下官驅驅邪吧!」
玄奘頓時呆住了,與波羅葉彼此對視,眼睛裡都看出一絲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