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羅葉的說法,李夫人身上的「鋸刀鋒」,那是與相公親熱時所致,問題是……她自家相公卻以為有鬼,這不分明有鬼么?
要說這唐代,女性地位頗高,貞潔觀相對淡薄,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因為生活不和諧提出離婚,改嫁。唐律明文規定: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雙方同時願意離婚,稱為「放妻」;妻子主動提出離婚,稱為「棄夫」。有些放妻文書上,還寫有「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選聘高官之主。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字樣。
女子婚前失貞不罕見,婚後或者寡後偷情的事更是屢見不鮮。
但問題是……自己是個和尚,無緣無故地摻和這事兒作甚?
玄奘左右推脫,但郭宰這人實心眼兒,認定是高僧,怎麼也不放,先把馬典吏攆走,跟著大門一關,就給他和波羅葉安排住處。玄奘算徹底無奈了。他極為喜愛這個巨人縣令的淳樸,心想,若是以佛法點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後被他知道,若是能夠平心靜氣來處理,也是一樁功德。
因此也不再堅持。郭宰大喜過望,急忙命球兒將客房騰出來兩間,給玄奘和波羅葉居住。
此時才是戌時,華燈初上,距離睡覺還早,兩人重新在大廳擺上香茶,對坐晤談。
郭宰開始詳細講述自己夫人身上發生的「怪事」,與莫蘭講述的大差不差,玄奘心中悲哀,憐憫地望著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唉,能娶到優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當真是眉飛色舞,「優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說了,您看看這牆上的仕女圖,那便是優娘出閣前的模樣。還有那首詩,更是把優娘寫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順著郭宰的手指望去,還是日間看到的那幅畫,不禁有些驚奇,試探著問:「大人,這詩中的意蘊,您可明了么?」
「當然。」郭宰篤定地道,「就是誇優娘美貌嘛。」
玄奘不禁有些崩潰。
「優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學,詩畫琴棋,無不精通,更難得的,女紅做的還好。」郭宰洋洋得意地拍打著自己的官服,「我這袍子,就是優娘做的。針腳細密,很是合體,就下官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許多呢。」
玄奘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跟這位大人對話,只好一言不發,聽他誇耀。郭宰興緻勃勃說了半天,見玄奘不說話,不禁有些自責:「哎喲,對了,下官想起來了,法師您千里迢迢從長安來到霍邑,是尋下官有事的,回來時聽馬典吏講過,這一激動,給忘了。」
說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臉色漸漸肅然起來:「阿彌陀佛,貧僧來拜訪大人,的確有事。」
「啥事,您說。」郭宰拍著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法師失望。」
「貧僧來,是為了查尋一樁舊案。」玄奘緩緩道,「武德六年,當時的縣令是叫崔珏吧?」
一聽「崔珏」,郭宰的臉上一陣愕然,隨即有些難堪,點點頭,「沒錯,崔珏是上一任縣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據說崔珏是死在了霍邑縣令的任上?」玄奘看著郭宰的臉色,心中疑團湧起,也不知其中有什麼忌諱,但此事過於重大,由不得他不問,「當時有個僧人來縣衙找到崔縣令,兩人談完話的當夜,崔縣令就自縊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慢呷了一口,朝廳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縮:「的確如此。當時下官還在定胡縣任縣尉,是崔大人去世後才右遷到此,因此事情並未親眼見著。不過下官到任後,聽衙門裡的同僚私下裡講過,高主簿、許縣丞他們都親口跟我說起,想來不會有假。法師請看,」郭宰站起身來,指著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樹,「崔大人就是自縊在這棵樹下!」
玄奘大吃一驚,站起身走到廊下觀看,果然院子西側,有一棵梧桐樹,樹冠寬大,幾乎覆蓋了小半個院落。
「向東伸出來的那根橫枝,就是系白綾之處了。」郭宰站在他身後,語氣沉重地道。
遙想七年前,一個縣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樹上縊死,而這個地方現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現在是自己坐著,郭宰心裡自然有陰影。
玄奘默默地看著那棵樹,也不回頭,低聲問:「當時,那個僧人和崔縣令談話的內容,有人知道嗎?」
郭宰想了想:「這個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聽到人說起。正六品的縣令①自縊,這麼大的一樁事,如果有人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必定會在衙門裡傳開的。據說當時的刺史大人曾派別駕下來詳查崔縣令自縊一案,提取了不少人證。若是有人知道,當時就會交代的。既然從州里到縣裡都不曾說起,估計就沒人知道了。」
『①唐制,霍邑縣為上縣,上縣縣令為正六品。』
「那麼,那個僧人後來如何了?」玄奘心中開始緊張。
「那個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終於搖頭,「那妖僧來歷古怪,自從那日在縣衙出現過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刺史大人還曾派人緝拿,但那妖僧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去往何處,最終也不了了之。」
玄奘一臉凄然,低聲道:「連他法號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郭宰斷然搖頭,「若是知道,怎會緝拿不到?下官做縣尉多年,捕盜拿賊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這種沒來歷、沒名姓的嫌犯。」
「當時縣衙應該有人見過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問道。
郭宰點點頭:「自然,那和尚來的時候,門口有兩個差役在,還有個司戶的佐吏也見過他。不過那佐吏年紀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鄉;兩個差役,一個病死了,另一個……怎的好多年沒見他了?」
郭宰拍了拍腦袋,忽然拍手道:「對了,法師,下官忽然想起來了,州里為了緝拿,當時還畫出了那僧人的圖像。雖然年代久遠,估摸著還能找到。下官這就給您找找去。」
這郭宰為人熱心無比,也不問其中的緣由,當即讓玄奘現在廳中坐著,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縣衙晚上自然不上班,不過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煩,當即到西側院的吏舍,找著值班的書吏。見是縣太爺親自前來,雖然有些晚,書吏也不敢怠慢,聽了郭宰的要求,就開始在存放檔案的房子里找了起來。
這等陳年舊卷宗,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找著的。玄奘獨自一人趺坐在客廳里,閉目垂眉,捻著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凈土神咒》。這咒據說念三十萬遍就能親自看見阿彌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時,忽然聽到門外院子里響起腳步聲,然後莫蘭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姐,您可終於回來了。夫人都念叨過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來,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個少女慵懶的聲音道:「學得累了,在那兒歇了會兒。周家公子弄來一個胡人的奇巧玩意兒,回頭帶你瞅瞅去。」
腳步聲到了廳堂外,少女看見房中有人,奇道:「這是誰在客廳?大人呢?」
「今日長安來了個高僧,大人請在家中奉養。」莫蘭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麼急事,大人去衙門裡了。」
「唔。」少女並不在意,但也沒經過客廳,從側門繞了過去,進了後宅。
想來這少女便是郭縣令的女兒綠蘿了。玄奘沒有在意,繼續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時候,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一聽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師,法師。」郭宰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揚起手中一捲髮黃的捲軸,笑道,「找著了,還真找著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睜開眼睛,從郭宰手裡接過來捲軸,手都不禁有些顫抖。郭宰心中驚訝,於是不再做聲,默默地看著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禪心穩定,有如大江明月,石頭落入,濺起微微漣漪,隨即四散全無。他從容地翻開捲軸,裡面是一幅粗筆勾勒的肖像,畫著一個僧人。畫工很粗糙,又是根據別人的描繪畫出來的,和真人差得很遠,只是輪廓略有相似。
給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長而有神,額頭寬大,高鼻方口。從相術上看,這幾處的特徵最容易遺傳,看來官府這樣畫還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著這畫,眼眶漸漸紅了,剎那間禪心失守,心中如江海般涌動。
「法師,」郭宰無比詫異,側過頭看了看那畫,忽然一愣,「倒跟法師略有些相似。」說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聲譽滿長安的玄奘大師和一介妖僧相提並論的?
哪知道玄奘輕輕一嘆,居然平靜地道:「大人說的沒錯,這個被緝拿的僧人,像極了貧僧的二兄,長捷。」
郭宰霍然一驚,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師,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他頓了頓,沉聲道,「您定然是認錯人了,這僧人是官府緝拿的嫌犯,您是譽滿長安的「佛門千里駒」,怎能相提並論。您德望日卓,可千萬別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這話絕對是好意。別說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僅是猜測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門四大皆空,俗家的親情遠遠比不上修禪來得重要。何苦為了一個還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毀了自己的修行大道?
玄奘卻緩緩搖頭:「貧僧當沙彌的時候,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千世界,並無什麼不同;在空慧寺修禪,忽然一日,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然後參學天下,行走十年,到頭來發現,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與童稚之時,並無什麼不同。」
郭宰見玄奘開始說禪,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肅穆。
「世人都以為,修行大道,取之於外,《往生咒》日夜各誦念二十一遍,能滅五逆、十惡、謗法;念三十萬遍能見阿彌陀佛。立寺修塔,齋僧布施,寫經造像,雖然可積下業德,又怎麼能比得上明性見佛?修禪即是修心。」玄奘道,「每個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萬別,如恆河裡的沙礫,如菩提樹上的葉子,沒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勝凡幾,這說明,每一條路都可以證道。誰又知道,我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證道途中的必經之路呢?誰又知道,二兄長捷犯下這樁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見親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認,那不是沒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郭宰聽得如痴如醉,眼睛裡都湧出了淚水,哽咽著叩頭:「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對這個淳樸的縣令沒有絲毫隱瞞,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來霍邑的目的——尋找二哥長捷。
自從十歲那年,玄奘被哥哥帶到凈土寺出家後,兄弟倆就相依為命,形影不離。一則身處亂世,一旦離開就再難相見,二則弟弟還年幼,哥哥也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弟弟。洛陽戰亂後,兄弟倆逃難到長安,後來又一起去成都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覺得成都的高僧再也無法解答自己修禪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兩人一起遊歷天下,拜訪名師,尤其要到趙州去尋道深法師學習《成實論》。
可那段時間,長捷一直忙碌個不停,也不曉得在做什麼,死活不願意離開成都。另外,長捷也擔心他的安全,當時仍舊處於戰亂,大唐實行關禁政策,行人往來過關隘會查驗過所,就是通行證。沒有過所私自闖關,屬於違法行為,徒刑一年。
長捷一再告誡他,玄奘決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書信,自己孤身上路,私闖關隘離開了四川。這一走就是數年。隨著他的參學,名望日隆,所過之處無不傳誦著一個天才僧人的傳說。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長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辯、玄會等佛門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開講《雜心論》聲名鵲起,被譽為「佛門千里駒」之後,才忽然聽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驚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緝的要犯!
武德四年,哥哥在成都空慧寺,斬下了自己師父玄成法師的頭顱,然後畏罪潛逃!
玄奘驚駭之下,傷心欲絕。玄成法師是深受他敬仰的高僧,自己一到成都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師的教導。這個高僧心地慈善,當時中原戰亂,成都安定,無數的僧人都逃難到這裡,空慧寺雖然也不寬裕,但玄成法師敞開大門,來者皆納,庇護了無數的僧侶。他對長捷和玄奘極為喜愛,甚至將長捷定為自己的衣缽傳人,讚譽兄弟倆為「陳門雙驥」。
玄奘甚至一度懷疑,哥哥不跟著自己遊歷參學,是不是惦記著玄成法師的衣缽,捨不得走。沒想到,僅僅四年的時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慘劇!
他曾在長安城裡詳細打聽,不過長安的僧人都是聽人相傳,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內情。後來玄奘遇見一個在成都時認識的僧人,這才問出了詳細的經過——所謂詳細,也就是官府介入後的過程,對長捷為何殺師,又逃向了哪裡,其中有什麼隱情,卻說不上來了。
玄奘當即趕往成都,走訪了昔日舊識。當地的佛門僧徒深恨長捷,對玄奘倒沒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沒了解到更多的內情,他甚至拜訪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對長捷殺師一案也沒個頭緒,根本找不到任何動機。玄成法師的衣缽並沒人跟長捷爭,那幾年玄成法師身體不好,空慧寺又有錢,佔地數千頃,大小事務都是長捷一言而決。益州路總管酇國公竇軌對他又賞識,長捷地位顯赫富貴,怎麼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舉動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長安。
可去年,卻忽然聽人談起發生在河東道的一樁舊案,說是一個僧人,無名無姓,不知是什麼來歷,闖入了霍山縣衙,與縣令談了一席話,居然讓堂堂縣令自縊而死。若是這縣令做了什麼貪污不法的事情還好說,可晉州刺史調查之後,這個縣令為官清正廉潔,政績卓著,口碑之好,整個河東道都是有名的。
這樣一個前途遠大的縣令,居然被一個和尚給說死,實在不可思議。
玄奘詳細打聽,發覺這個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紀相仿,身高也相仿,他不禁開始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長捷。
從貞觀元年,玄奘在長安見過天竺來的高僧波頗蜜多羅之後,就動了西遊天竺的心思,這波頗蜜多羅是中天竺高僧戒賢法師的弟子,佛法禪理既然如此透徹深厚,那他師父又是何等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這位高僧的親自指點,豈非是一大幸事?
這麼多年來,玄奘遊歷天下,名氣越來越大,對禪理卻越來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遊的決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數萬里之遙,其間隔著大漠雪山,又有無數異族,這一去,十有八九會死在半路,能夠抵達的機會極為渺茫,能夠返回大唐的機會更是萬中無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負殺師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緝,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個清楚,只怕會變成心中永遠的魔障,再無解脫之日。
玄奘於是發下宏願,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內情,然後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沒有歸途的求佛之旅。
聽玄奘說完,郭宰陷入沉默,看著玄奘的神情頗有點複雜,半晌才低聲道:「法師的心愿,下官深感欽佩。若能夠有所幫助,下官必定盡全力,只是……」他猶豫了一番,頹然道,「對這個和尚,實在沒有半點眉目,說句不恭的話,下官是縣尉出身,若是有這個和尚的下落,早就將他緝捕歸案了。」
「貧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貧僧來找二兄,並非是要洗脫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殺人償命,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貧僧怎麼敢違背。只是想尋到二兄的下落,問明其中因由罷了。」
郭宰點點頭,皺著眉頭想了想:「法師,對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對前任縣令崔珏,倒是有些耳聞,非常的奇異。」
「奇異?」玄奘驚訝道,「這話怎麼講?」
「縣令崔珏,字夢之,別號鳳子。據說前庭這棵梧桐樹就是他親手移栽,可能就是鳳非梧桐不棲的意思吧!這人從武德元年就擔任霍邑縣令,文采出眾,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晉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這人不但文採好,還通兵法戰略,據說當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獻策擊破了宋老生。後來宋金剛犯境,他率領一些民軍就敢夜襲宋金剛的大營,守將尋相投敵,他懷揣利刃,竟然跑到尋相府上刺殺。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膽略,還有政略,自從任霍邑縣令以來,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受百姓愛戴。武德六年,他自縊之後,當地人就有一種傳說,很是奇詭。」
「哦,如何奇詭?」
「這霍邑百姓,都傳說崔縣令死後,入了泥犁獄。」郭宰沉聲道,「當了炎魔羅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獄生死輪迴,審判人間善惡。」
「泥犁獄?」玄奘怔住了。
身為佛門僧人,他自然對泥犁獄不會陌生。這泥犁獄的概念,從西漢佛教傳入中國就有了,東漢時,曾是安息國太子的高僧安世高來到中國,翻譯佛經,便譯有《佛說十八泥犁經》。不過佛家對泥犁獄的說法各有分歧,民間傳說更是多種多樣,名目繁多,具體泥犁獄究竟如何,是什麼模樣,八重還是十八重,佛僧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南朝時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記集》,所記載失譯的「泥犁經」多達十餘種。
「是的。」郭宰苦笑著點頭,「傳說……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了傳說了……崔縣令「晝理陽間事,夜斷陰府冤,發摘人鬼,勝似神明」。這縣裡就有不少崔縣令斷案的故事,有一樁「明斷惡虎傷人案」頗離奇。說是霍山上常有猛獸出沒。一日,一個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縣令即刻發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廟前將符牒誦讀後供在神案,隨即有一頭猛虎從廟後躥出,銜著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鐵鏈綁縛。惡虎被拘至縣衙,崔縣令立刻升堂審訊。堂上,崔縣令曆數惡虎傷人之罪,惡虎連連點頭。最後判決:啖食人命,罪當不赦。那虎便觸階而死。」
「著實離奇。」玄奘嘆息不已,「往事煙雨,轉頭皆空,成了眾口相傳的傳說。」
「這不是傳說。」郭宰的臉色無比難看,「衙門裡……有這樁案子的卷宗!」
「什麼?」玄奘怔住了。
「的確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氣,「下官接任了縣令之後,心裡也對這位崔縣令極為好奇,下官在沙場征殺慣了,聽到這些傳說更加不信,於是就詢問同僚,查看卷宗。沒想到……果然都有。這樁「明斷惡虎傷人案」就詳詳細細記錄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叫孟憲,的確是衙門裡的差役,後來下鄉催糧,河水暴漲,跌入河中淹死了。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記錄那些卷宗、參與過審案的一些人還在,他們親眼目睹!」
玄奘這次真的吃驚了,雖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來大道,對法術、占卜、異術之類卻並不在意,認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節,崇拜過甚就會動搖禪心。沒想到今日卻聽到這種奇聞。
「還不止這些。」郭宰道,「崔縣令死後,傳說他入了泥犁獄,做了判官,當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稱為判官廟,平日香火不斷。老百姓有了什麼冤屈和不幸,就去進香禱告,結果……那崔縣令……哦,應該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應驗無比!」
「怎麼個應驗法?」玄奘奇道。
「下官舉幾個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東溝村的金老漢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個兒子,跟隨一幫茶商到江西收茶販賣,結果一去不回。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兒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兒子,哭瞎了雙眼,於是老夫妻聽得判官廟靈驗,就跋涉幾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廟禱告。說崔判官啊,如果我這兒子是死,您就讓他給我托個夢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沒念想了;如果沒死,你就讓他趕緊回來吧,再晚兩年,只怕我夫妻兩個暴死家中無人收斂……」
玄奘靜靜地聽著,郭宰道:「說來也奇,他們回到家的當晚,崔判官就顯靈了,出現在他們的夢中,說你兒子沒死,如今流落嶺南。我已經通知他了,讓他即日回鄉。老夫妻第二日醒來將信將疑,不料四個月後,他兒子果然從嶺南回來了。說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騙光了積蓄,無顏回鄉,就跟著一群商人到嶺南販茶。結果四個月前卻夢到一個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稱崔判官,說老父老母思念,讓其速歸……」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間親情能感動鬼判,何其誠摯。」
「是啊!還有很多靈異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靈異不止在霍邑,還傳遍了河東道。前些年,汾州平遙縣時常有人口失蹤,其中有一家姓趙,家中只有獨子,也失蹤了,好幾年不見蹤影。聽得判官廟靈驗,他母親趙氏跋涉幾百里跪在廟裡苦苦哀求,求判官點化她兒子的下落。結果她回家之後就夢見了崔判官,說你兒子早已死去,屍體掩埋在某地。趙氏趕到某地掘開墳塋,果然看見了一具枯骨,雖然無法辨認,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卻掛著一副長命鎖,正是自己兒子的。」
寂靜的幽夜,百年深宅,聽著郭宰講述他前任縣令死後的靈異,這種感受當真難以述說。尤其是,那位縣令就是弔死在旁邊不遠處的樹上……
便在此時,兩人忽然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接近,他倆正在談論鬼事,這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頓時讓人汗毛直豎。郭宰正要喝問,忽聽得屏風後面響起一聲驚叫:「啊——」
隨即是啪啦一聲脆響,靜夜裡無比清晰。
「誰?」郭宰急忙站了起來,喝問道。
這時大丫鬟莫蘭急匆匆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漲紅著臉道:「是小姐。夫人讓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罷。
不料剛坐下來,又聽得後院里啪啦一聲,郭宰皺眉:「又怎麼了?」
莫蘭急匆匆跑過去,隨即又回來道:「是……是一隻貓,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頸掐金瓶……」
郭宰臉一哆嗦,勉強笑道:「沒事,打了就打了吧。」
又過了一會兒,後院又傳來啪啦一聲,郭宰急了:「這又怎麼了?」
大丫鬟哭喪著臉回去,半晌戰戰兢兢地來了:「是……是貓……呃……」可能自己也覺得圓不過謊,只好如實說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隻西漢瓦當……」
郭宰的臉頓時綠了,好半晌肌肉才恢復正常,笑道:「沒事,沒事,讓小姐小心一點。」
郭宰當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發脾氣,他不知緣由,但陪著玄奘卻不好追問,不料話音未落,稀里嘩啦又是一聲,大丫鬟這次不等大人問,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頭看,郭宰嘆了口氣:「這次又打碎了什麼?」
「沒……沒打碎……」大丫鬟幾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顧愷之的雲溪行吟圖……」
「啊……」郭宰跌坐在地,做聲不得,身子幾乎軟了。
「然後……然後小姐一不留神,頭碰在了你那隻東漢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喲!」郭宰頓時驚叫一聲,一躍而起,「小姐怎麼樣?有沒有事?」說完就朝內院衝過去,沖了幾步又頓住,沖著玄奘尷尬地道,「法師,慚愧,小女可能受了傷,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啞然失笑,點了點頭。郭宰也顧不得禮數,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這麼粗笨高大的一個巨人,愛女兒愛成了這個樣子,倒也難得。
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東西兩側都是廂房,他和波羅葉歇在東廂房,在床榻上趺坐了良久,思緒仍舊紛亂。二兄究竟為何殺了師父玄成法師?他如今又在哪裡?他又為何來到霍邑縣,逼死了崔縣令?更奇怪的是這崔縣令,死後怎麼成了泥犁獄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來梧桐樹的樹影,灑在窗欞上,枝條有如虯龍一般——只怕就是這根枝條,昔日把崔判官掛在上面吧?
窗欞上枝條暗影在風中搖晃,就彷彿下面掛著一個自縊者,屍體一搖,一晃,一搖,一晃……
隨後幾日,玄奘就住在郭宰家裡。郭宰讓他做場法事給優娘驅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鋸刀鋒」是怎麼回事,如何還肯做法事,這不分明就是欺騙嗎?於是百般推脫,只說縣衙是數百年的舊宅,聚陰之地,只消晨昏誦經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也不好過於勉強,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養玄奘幾日,以盡敬佛之心。
奉養佛僧的事情太過尋常,玄奘不好削了他的熱心,只好在他家裡住了下來。郭宰衙門裡還有公務,不能時時陪伴,就讓自己夫人招待他。李優娘對玄奘的態度頗為冷淡,一向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時候,也不見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經,就拿出自己書箱里的佛經仔細研讀。
這可樂壞了波羅葉,這廝算是找著用武之地了。他追隨玄奘幾個月,大都是在趕路,風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來,讓他很是滿意。這廝開始發揮話癆的威力,每日里和莫蘭還有球兒鬥嘴,兩天下來居然熟稔無比,連球兒的父母是小時候訂的娃娃親都打探了出來。
這一日午時,玄奘正在翻閱道深法師註解的《成實論》,波羅葉躡手躡腳一臉鬼祟地走了進來。玄奘看了看他,低下頭繼續翻閱。波羅葉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臉詭秘地道:「法師,弟子,打聽到一個,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麼秘密?」
波羅葉朝門外看了看,低聲道:「您知道,縣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嗎?」
玄奘想了想:「彷彿叫綠蘿吧?曾聽郭明府說起過。」
「呃……不是,名字。」波羅葉拍了拍腦袋,「是姓氏。」
這個天竺人對大唐如此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難以想像為何連貧民都有自己的姓氏,這在天竺是不可思議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羅葉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頓時愣了。這怎麼可能?女兒不隨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贅到女方家裡,不過看來也不像啊!堂堂一個縣令……早先是縣尉,就算是縣尉,入贅也不可思議啊!
波羅葉也不故作高深了:「法師,我打聽,出來了。這位,小姐,的確姓崔,她,並不是,郭縣令的,親生女兒。郭縣令,髮妻,兒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殺了。李夫人,是帶著女兒,寡居,後來嫁給,郭縣令。」
「哦。」玄奘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畢竟隋末大亂,無數家庭離散,眼下亂世平定,家庭重組也是平常事,「這是他人隱私,不可貿然打聽。知道嗎?」
波羅葉不以為然:「縣裡人,都知道,不是,隱私。」他臉上現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師,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誰,嗎?」
「是誰?」玄奘見他如此鄭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縣令,崔珏!」波羅葉指了指窗外,「在,樹上,弔死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