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猛然便在玄奘心中引發了滔天駭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後,她又嫁給了繼任的縣令?也就是說,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還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兒?也就是說,這李夫人,前夫弔死在這個院子里,她改嫁之後居然還住在這院子里,甚至還睡著從前和前夫睡過的床,用著和前夫用過的家什,每日里從前夫自縊的樹下走過……
玄奘猛地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
怪不得當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麼難看,那麼尷尬;怪不得他對崔珏的靈異之舉詳細查訪,調看了每一個卷宗。郭宰當時說他對崔珏的情況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卻的意思了。不過想想也正常,你來調查人家老婆的前夫,難道他還把自己老婆找來讓你詳細地盤問?
如果說之前玄奘對二兄和崔珏之間的事是迷惑難解,那麼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如同墜入了百丈濃霧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閉上雙眼,仔細思考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為何李夫人對自己的態度如此冷淡。自己與二兄的長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見自己的面就露出驚愕怪異之色,隨即詳細地盤問自己的來歷,那麼,她極有可能當時見過二兄長捷。
長捷逼死了她丈夫,七年後,一個與長捷長相相似的僧人來到她面前,只怕換作任何人都要盤問一番的。那麼,她對自己冷淡,也就不奇怪了,畢竟是自己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對自己不懷恨在心,已經極為難得了。
「波羅葉,」玄奘睜開眼,沉聲道,「你去稟告夫人,就說玄奘求見。」
「啊,您要,見她?」波羅葉對玄奘來這裡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連忙答應,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緩緩放下《成實論》,細細梳理著心裡的思緒,陷入沉默之中。
過了片刻,波羅葉跑過來道:「法師,李夫人,在前廳,等您。」
從廂房到前廳沒幾步路,一出門就看見李優娘站在台階上。她面容平靜,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單的蓮花。見玄奘過來,她點點頭:「法師請陪我走一走。」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過西面的月亮門,就到了縣衙的後花園。花園佔地五畝,中間是一座兩畝大小的池塘,睡蓮平鋪在水面,剛從冬天的淤泥里鑽出來的小青蛙趴在蓮葉上,一動不動。塘中有島,島上有亭,一座石橋連接到島上。
李優娘走上石橋,忽然停了下來,望著滿目青翠,喃喃道:「我在這座縣衙,已經住了十二年了。這裡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法師你說,這一刻我踩上石橋,感受到的是熟悉還是陌生?」
「阿彌陀佛。」玄奘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種什麼感覺?」李優娘凄然一笑,「沒有感覺。沒有麻木,也沒有驚喜,你會知道它存在著,如此而已。這裡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你劃它一刀,我會疼,割斷它,會讓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裡,摸在手裡,你卻偏偏沒有絲毫感覺。」
玄奘嘆息道:「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曲譚名相勞,直說無繁重。夫人正因為用心太重,才使得無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執著的是否是虛妄,連自己也不知,又怎麼會有感覺?」
「法師果然禪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聲。」李優娘詫異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師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經很清楚了。自從看見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
「一切諸果,皆從因起。貧僧和夫人一樣,誰也逃不開。」玄奘道。
「是啊!」李優娘嘆了口氣,「法師有什麼疑惑,這便問吧。」
「貧僧只想知道,貧僧的二兄長捷,和崔縣令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如今又在哪裡?」
既然拋開了心理負擔,李優娘也就不再隱瞞,坦然道:「他們二人全無關係。昔年,崔郎隱居山中的時候,我們已經成婚,那時候天下大亂,山中歲月寂寞,極少和人來往;後來到了這霍邑縣,崔郎所結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當時他籌建興唐寺,和佛僧的接觸自然不少,但大多數都是興唐寺的和尚,外來的並不多。你二哥長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們有接觸,我必定知道。僅僅是那一夜,長捷來到縣衙,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帶走了我夫君的性命。當時我聽說來了個奇僧在和夫君談禪,就帶著女兒在屏風後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優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銘心。前幾日見到了你,才發覺你們兩人相似。」
玄奘默默不語,頗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縣令去世後的一樁樁奇聞嗎?」
「又怎麼會不知道。」李優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們在成都偶遇,我便義無反顧跟著他來到河東,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裡的時候朝夕相處,他成了縣令之後,宵衣旰食,勞碌政務,陪著同僚的時間,竟比陪我的時間還多;用在全縣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兒身上的還要多。你能想像嗎?從內宅到衙門幾步路,他能夠三天三夜都不回家,在二堂上批閱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夠進入那麼多百姓的夢中,卻偏不曾進入我的夢中……」
對這種閨閣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沒什麼體會,他皺皺眉:「夫人可曾到過霍山上的判官廟嗎?」
「我去那裡作甚?」李優娘冷冷地道,「他不來我的夢中,我卻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對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竅不通,頓時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對崔縣令頗有怨恨之意,怎麼仍舊住在這宅子里?」
李優娘沉默半晌,走到涼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著欄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這是南朝陶弘景的詩。南朝大家陶弘景隱居山中,人稱「山中宰相」,齊高帝蕭道成下詔請他出山,說山裡面有啥可留戀的?他回了這首詩。李優娘的意思就是說,這裡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樂在其中,卻沒法讓別人明白。
見玄奘默然,李優娘搖搖頭,嘆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沒有什麼積蓄,當了霍邑縣令以後,月俸兩貫一百錢,也只是夠勉強度日罷了,死後更是身無餘財,所幸官府分了三十畝永業田,能夠讓我娘兒倆糊口。郭相公見我可憐,不嫌棄我寡居之身,娶我為妻,我便又住進了這座縣衙後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麼會不傷感,只是這裡的每一寸地方都留著崔郎的影子,有時候,我在這庭院里走,就彷彿崔郎還在我身邊一般……」
說到這裡,李優娘的臉上居然蕩漾出一絲喜悅,看得玄奘暗暗驚心。聽她口氣,稱自己如今的丈夫為「郭相公」,只怕心裡對郭宰也沒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為郭宰感到悲哀,郭宰這麼高大剽悍的一個人,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言聽計從,甚至對妻子前夫的女兒也是寵愛得要命。他何嘗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軀,在夫人眼裡有如空氣,而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卻縈繞在她眼前不散。
「夫人將那仕女圖掛在牆上,不怕郭大人心裡難過么?」玄奘低聲道。他是什麼學問,自然知道這仕女圖上配的詩不僅僅是稱讚李優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一句,分明就是雲雨後的描繪,「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優娘臉一紅,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個老實人,沒讀過幾天書,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廝殺,做了縣令之後,倒開始學風雅了。他的人極好,心胸寬廣,頗為善待我們母女,也欣賞崔郎的才學,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諱。在他心裡,其實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見李夫人這種心態,玄奘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搖頭不語,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還與人私通,羞辱於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過這話就不便說了,半晌,才問道:「在夫人心裡,不怨恨貧僧嗎?」
李優娘盯著他,淡淡地道:「一飲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誰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拋下我們母女,我又怎麼怪得了別人?何況,你只是長捷的弟弟。」
「阿彌陀佛,謝夫人寬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謝。
就在此時,忽然聽見嘣的一聲,兩人抬頭一看,眼前白光一閃,一支箭鏃划過池塘,有如雷轟電掣般朝著玄奘射了過來!
「法師小心——」李優娘大驚失色。
這箭鏃來得太快太急,玄奘只來得及一側身,就聽見耳邊一聲呼嘯,奪的一聲,箭鏃貼著耳邊掠過,插在了涼亭的木柱上!箭桿嗡嗡嗡地震動了半晌才停下,可見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了。
玄奘的額頭霎時間全是冷汗。兩人呆了半晌,才曉得朝對面看去。對面就是後宅門口的橫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樹,枝幹茂密,一根樹枝還在劇烈地搖晃著。看來方才有人是躲在樹上朝後花園裡射來這一箭。
兩人不敢在花園裡待,匆匆回到院里,李優娘立刻命球兒去把郭宰叫來。波羅葉聽說玄奘遇到刺殺,也嚇了一大跳,跑到後花園把箭拔了下來,翻來覆去地看。
郭宰一聽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裡的公務,帶著兩名縣尉①匆匆趕了過來,見玄奘安然無事,這才長出一口氣,隨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縣尉立刻查訪兇手。
『①霍邑縣屬於上縣,按例配縣尉兩名。』
「大人,」旁邊一名姓劉的縣尉聲音有些顫抖,捧著那根箭走了過來,臉色異常難看,「大人,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優娘沒什麼奇怪的,可郭宰的臉色頓時大變:「兵箭?」他一把抓了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這支箭長兩尺,臘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鵝羽,刀刃長而且厚,竟然是鋼製的,穿透力極強,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軍中廝殺這麼多年,對這種箭太熟悉了,這是大唐軍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發,衝到後花園的涼亭中細細觀看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測了一下到牆外樹上的距離,低聲道:「兩位大人,如果本官沒猜錯的話,這支箭應該是一把角弓射出來的。」
「沒錯。」劉縣尉也壓低了聲音,「從這根柱子到那棵樹,足有一百二十步①,這麼遠距離,只有軍中的步兵長弓和騎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而且入柱一寸。」
『①唐代一步合1.514米,據傳是李世民以自己左右腳各走一步所定的長度單位。三百步為一里,一里為現代的454.2米。』
郭宰搖搖頭:「那棵樹枝幹茂密,長弓大,攜帶上去根本拉不開。角弓小,才能靈活使用,而且一定是複合角弓。不過複合弓射出來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這一箭的力度並不強。看來,不是因為枝杈所阻無法拉滿,就是那人臂力弱。」
劉縣尉臉色仍舊有些發白,急道:「大人,卑職的意思,不是討論這拉弓人……這是軍中的制式弓箭啊!這個殺手若是涉及軍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記住,第一,戰亂這麼多年,這種制式弓箭民間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裡就有,未必會涉及軍中;第二,即使涉及軍中,本官也要查個水落石出,玄奘法師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絕不允許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殺!明白嗎?」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兒面前唯唯諾諾,在玄奘面前畢恭畢敬,在下屬面前卻有無上的威儀。他在沙場廝殺多年,這麼身子一板,臉一橫,那股剽悍的威勢頓時讓縣尉有些緊張,只好耷拉著臉稱是。
「你記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師遇刺的事情不準外傳。」郭宰又叮嚀了一番。
「遵命!」劉縣尉這次異常爽快。心道,你讓我說我也不說,誰知道這裡有沒有什麼大麻煩。哪怕不是軍中派來的人刺殺,可軍中的制式弓箭,你以為家家戶戶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權貴家才有。
這時,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縣尉回來了,他細細勘察過,那刺客的確是在牆外的槐樹上放箭的,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那裡距離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讓兩人從縣衙的差役里調來六名身手好的,分別把守大門、後門,另外兩名則換成便裝在門外的橫街上逡巡,把整個宅子嚴密地保護起來。
但李優娘仍舊不放心:「相公,這刺客有弓箭,遠距離殺人,你這麼安排行不行呀?萬一法師有個三長兩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驚嚇,心疼無比,溫柔地看著她,「我自有分寸。咱們宅子外面適合放箭的制高點,我會派人盯著,一旦有動靜,馬上就能調集弓弩手射殺他。」他見李優娘不信,解釋道:「咱們霍邑是要塞,衙門裡有五十張伏遠弩,三百步之內可以射穿兩層厚牛皮,我在衙門的哨樓上安排四張弩,賊人一旦敢來,就是血濺三尺。」
李優娘知道夫君精通戰陣,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聲道:「絕不能讓玄奘法師死在咱們家裡,否則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災禍。相公還是勸勸法師,盡量早些送他離開霍邑吧!」
「玄奘法師在霍邑有要事要做,他不會走的。嗯,我會看護好他的。」郭宰嘆了口氣,他以為李優娘不知道玄奘來這裡的目的,便也沒有細說。嘴上雖硬,心裡卻揪得緊緊的。怎麼會有人刺殺玄奘法師?這個僧人一向遊歷天下,與人無仇無怨,怎麼會用刺殺這種極端的手段對付他?
這一夜,月光仍舊將梧桐樹的影子灑在窗欞上,玄奘也在翻來覆去地思考這個問題。
自己的一生,平靜而無所爭執,除了成都和長安,基本上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幾乎都是陌生人。怎麼來到霍邑才幾天,就有人想殺掉自己?
玄奘並不怕死,白天的刺殺也並沒有讓他驚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個毛病,心裡不能有疑團,碰到不解之事,總喜歡追根溯源,一定要窮究到極致才會暢快。對佛法如此,對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為這樣,不解的禪理太多,他才做了參學僧遊歷天下,拜訪名師。名師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發下宏願到天竺求法。或許在他內心,萬事萬物無不是禪理,一點一滴無不是法訣,真正的佛法並不在於皓首研經,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韻律。
「殺我,只有一個原因。」玄奘暗道,「長捷的下落。長捷的下落必定牽連到重大的干係,我來尋找長捷,會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尋找已經觸及到了這些人,他們怕我繼續走下去,才想刺殺我。那麼,我究竟在哪裡觸及到了他們呢?」
玄奘拿出推索經論的縝密思維,一點點窮究著,很快,疑點就鎖定在一個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縣沒幾天,除了縣衙里的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來了霍邑。而對長捷的下落進行追索,也只是通過詢問郭宰和李夫人,馬典吏很明顯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質樸,想阻撓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裡,讓自己接觸到和長捷有所牽連的李優娘呢?他更沒有必要深更半夜到衙門裡尋來七年前通緝長捷的畫像。
可疑的只有李優娘了。長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長捷牽涉到什麼秘密,極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麼,自己與她在後花園談話,如果當時有人監視,極有可能被人認為是在密談,怕李優娘泄露出什麼機密之事。這才不擇手段,企圖殺掉自己。
這個女人身上充滿了秘密。她與人私通,私通者是誰?和崔珏之死、長捷的失蹤,究竟有沒有關係?
玄奘跌坐在床榻上,冥思的久了,腦袋有些發脹。波羅葉在外屋睡得正香,呼嚕聲震得地動山搖。空氣里散發著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麼花開了,悠遠無比。這時候,玄奘忽然感覺身體一陣麻木,渾身無力。他心中凜然,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卻有千萬斤重,勉強睜開一條縫,腦袋裡轟然一聲,思維散作滿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屋睡覺的波羅葉,呼嚕聲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盡數拋在了身後,眼前景緻一變,一座雄偉巍峨的聖山聳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剎,方寸靈山!
只見那雷音古剎: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玄奘心中激動,到大雄寶殿殿前,對如來倒身下拜,啟上道:「弟子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旨意,遙詣寶山,拜求真經,以濟眾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賜回國。」
如來開口道:「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三藏:有法一藏,談天;有論一藏,說地;有經一藏,度鬼。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徑,正善之門,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鳥獸、花木、器用、人事,無般不載。」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滿意足,正要拜謝如來,忽然身上一涼,一股酸辣的味道嗆進鼻子,頓時呼吸斷絕,整個人憋悶欲死。
他霍然一驚,睜開眼睛,頓時澆了個透心涼——自己竟然置身於水底,正在緩緩下沉!
借著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見了花木、涼亭、斜橋……自己竟然在縣衙後花園的池塘底!
透過水麵,一條白色的人影正若隱若現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著自己冷笑。玄奘大駭,拚命驚呼,卻張不開嘴,想要掙扎,卻渾身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池水從鼻孔、嘴巴灌進自己的肺部、胃裡,嗆得他劇烈地咳嗽,卻只是在水中升騰起滾滾的泡沫……
就在這瀕死前的轉念中,玄奘忽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殺!
這刺客也不知怎麼潛入了後衙,應該是以迷香之類的藥物將自己迷倒,然後從床上拖到了後花園,再扔進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應該驟然清醒,但奇的是身體仍舊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眼睛能睜開了,被水一逼,本來應該眼皮疼痛,可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彷彿這個身體根本不屬於自己,連連嗆水,卻是動彈不得!
好厲害的迷藥!
他在水中睜大眼睛,透過水麵看著那人的身影,心裡卻知道,自己此次必死無疑了!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月亮門裡,一條人影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那人影玄奘太熟悉了,居然是波羅葉!
波羅葉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跑得艱難無比。那人聽到腳步聲,剛一回頭,就被他合身一撲,撲倒在地。兩個人在地上翻來滾去,廝打不已。波羅葉身上沒有力氣,乾脆用牙咬,咬得那人扯著嗓子慘叫起來。靜夜裡,遠遠地傳了出去。
那人疼極了,把波羅葉按在地上狠狠捶了起來。波羅葉發起狠來,背脊一拱,屁股竟然翹上了天空,兩隻腳詭異地伸到了自己的肩膀,往後一纏,勾住那人的胸口和兩臂,兩條胳膊一環,又兜住那人的腰。兩個人頓時纏成一個大肉球。
這池塘邊是斜坡,兩個人失去平衡,頓時朝池塘里滾落,撲通一聲,落在水中。到了水裡,波羅葉的腦袋更清醒了,四肢詭異地曲折,像條四個觸鬚的大章魚一般,死死把那人纏住。兩個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這時候玄奘溺水過久,終於腦子一沉,五識皆滅……
波羅葉和那人的廝打聲慘叫聲早已驚動了宅子里的人,郭宰只穿著中衣,提著一把劍跑了出來。小廝球兒和大丫鬟莫蘭也衣衫不整地跑出來。
「怎麼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兒一臉驚慌,「我正睡得香,聽到有人叫,然後又聽見撲通一聲……」
郭宰朝玄奘住的廂房一看,見房門大開,衝到房中一看沒人,頓時臉色一變,巨大的身軀風一般衝到了後花園。這夜月亮挺好,清晰地看見池塘里沉著一人,僧袍鼓起來老高,飄出了水面。
「法師——」郭宰大叫一聲,扔了劍撲通跳進水裡。
這池塘近處和遠處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沒一個成年人,可郭宰的個頭往裡一跳,連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里,雙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勁一提,兩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從水裡舉出了水面!
然後幾個大步,爬到了岸上。
這時李夫人也穿好衣袍來到池塘邊,一看玄奘溺水,頓時花容失色。郭宰臉色鐵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發現呼吸竟已停止,幸虧他謹慎,按了按脈搏,還有微弱的跳動。
「快,」郭宰喝道,「牽我的馬來!」
「您的馬……」球兒哭喪著臉,「您的馬在縣衙的馬房啊!這會兒跑過去牽馬,等回來法師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頭大汗,看了看周圍,忽然抱著玄奘跑到了涼亭中,自己仰面躺在涼亭寬闊的橫欄上,讓球兒和莫蘭兩人把玄奘橫過來,面朝下,肚子貼著自己的肚子,緩緩按壓玄奘的身體。
古代溺水後的急救術有很多種。比較有效的一種就是將溺水的人面朝下,肚子橫放在牛背上,兩邊有人扶著,牽著牛慢慢走,來擠出肚子里的水。這時候沒牛,也沒有馬,郭宰就自己當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還厚實堅硬。球兒和莫蘭按壓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噴出來一股又一股的水,終於有了呼吸。
郭宰這才坐起來,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優娘急忙跑到廚房,取了一塊老薑,緩緩擦拭玄奘的牙齒,刺激他的神智。過了良久,玄奘這才蘇醒過來。
「快——」玄奘臉色灰白,勉強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羅葉……」
眾人大驚,誰也沒想到池塘里還有人。那小廝球兒眼尖,看見池塘中白花花的有一團物事,驚叫道:「在那兒——」
郭宰心中一沉,溺水這麼久,只怕早已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過去。所幸這池水當初挖的時候深淺差不多,到了正中也沒淹沒他。靠近水中那團物事,郭宰一伸手拽出水面,然後就往水面上托。
「嘿——」雙膀用力,郭宰頓時呆住了,這人怎麼這麼沉?自己這塊頭,舉起三四百斤也是尋常,怎麼這人竟舉不起來?
他伸手一摸,卻摸到兩顆腦袋,頓時大叫起來:「是兩個人!」
岸上的眾人更呆住了,只覺今夜真是詭異無比。郭宰見這兩個人緊緊糾纏在了一起,也沒辦法分開,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們送到岸邊。岸上的三人幫忙,才死活拽了上來。這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羅葉了,只見波羅葉四肢詭異地曲折著,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鎖住,自己的身體彎折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連帶著那人被他團成了一個球,直徑不過兩尺。也不知人體怎麼會彎折成這樣。
溺水這麼久,絕對已經死透透了,根本沒有救活的可能,事實上,被波羅葉鎖住的那人,屍體泡得都有些發脹了。但人總得分開,郭宰使勁掰著波羅葉的胳膊腿,偏生這波羅葉鎖得太緊,郭宰急了,使勁一掰,不料波羅葉突然睜開眼睛,怒道:「你做,什麼?要把,我的,胳膊掰斷,啦!」
「啊——」郭宰再膽大也沒見過詐屍的,嚇得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優娘、莫蘭和球兒更是連連尖叫,玄奘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波羅葉呸地吐出一口水,鬆開四肢,恢復了一個正常人的樣貌,鬆弛鬆弛四肢,慢慢站了起來,一邊還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這時玄奘也恢復過來,扶著廳柱走了過來,問:「這是怎麼回事?溺水這麼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這是,天竺的,瑜珈。」波羅葉解釋,「我,自小練習。可以,閉住呼吸,埋入地底,幾個時辰,不死。」
「哦。」玄奘頓時明白了。他研習佛經和天竺的風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術瑜珈。它事實上是一種修行的法門,很多來東土的天竺僧人都修鍊瑜珈,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腦袋能反轉過來看到自己的脊梁骨,還有些腿能向後伸出來搭在肩膀上。不過這時候東土並不太了解瑜珈,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種異術,沒想到這個波羅葉居然懂得瑜珈術。
郭宰和李優娘等人更是嘖嘖稱奇,倒也不太意外,畢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異國人和異術是聯繫在一起的。那些從西域來的人,多少懂得一些很玄妙的東西。尤其是西域來的僧人,往往喜歡用異術引起帝王的興趣,來獲得朝廷的承認。
「法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這人絕對不懂瑜珈,早死得透透了。出了人命案,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關天,臉色凝重起來,將方才的經過講述了一番。一聽到又遇到了刺殺,郭宰的臉色更加難堪,簡直就是憤怒了:「賊子!這次多虧了波羅葉,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我也,差點給,迷昏過去。」波羅葉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難受……」原來,他方才在睡夢中打呼嚕,那迷香一起來,頓時一口氣喘不上來,呼嚕一停,那種窒息般的感覺竟然壓過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過來。
「一清醒,我感覺神思,飄忽,彷彿,在雲端……」波羅葉心有餘悸地道,「身體動彈,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對這個首陀羅時而蠢笨,時而精明,玄奘早已見怪不怪,問道:「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是……ganjika。」波羅葉脫口說出一句梵語,思索了半晌,才道,「這是一種,可怕的,植物,翻譯成,漢人語言,可以叫,大麻。」
這名詞玄奘還是第一次聽說,詳細追問。
波羅葉細細描述了一番,原來這種ganjika,大麻,在天竺是一種很常見的草,它的韌皮纖維可以用來製造繩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從這大麻草的樹脂里,卻提煉出了一種藥物。這種藥物經過服用或吸入,會產生強烈的迷幻效果,整個人飄飄欲仙,似乎靈魂出竅。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羅門教徒做儀式的時候經常要用到大麻,來提升他們與神靈溝通的能力。而服用大麻之後,整個人會感到特別安定、愜意、輕鬆愉快,感覺一切都很美好,充滿幸福和滿足感,天竺人認為這是神靈賜予,對大麻極為崇拜。
波羅葉早年也吸入過大麻,很熟悉那種感覺,因此一下子就警覺起來。
「法師,」波羅葉低聲道,「大麻不會,讓人,四肢無力,軀體僵硬。這迷香里,應該,還摻有,別的東西。」
「哦?摻有什麼?」今晚驚悸的同時也讓郭宰大開眼界,急忙問道。
「曼陀羅!」波羅葉沉聲道,表情凝重無比。
「曼陀羅?」玄奘驚訝地問。他對曼陀羅可不陌生,這是一種植物,更是佛教名詞,《法華經》上就記載,在佛說法時,曼陀羅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對僧人而言,這佛教中的聖潔靈物,可不僅僅指一種花,而象徵著空和無的無上佛理。
「對,」波羅葉道,「曼陀羅花,天竺,遍地都是,種子、果實、葉、花都有,劇毒。我們,天竺人,用來鎮痛,麻醉,能讓人昏迷,呼吸麻痹。我也,服用過。難以動彈的,感覺,非常相似。」
「啊哦,原來是蒙汗藥!」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搖搖頭,他親身嘗過這迷藥的滋味,雖然沒見過蒙汗藥,但十年遊歷,見聞廣博,自然聽說過,被那蒙汗藥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噴就可以醒過來。自己跌到池塘里,神智雖然清醒,身體卻絲毫沒法動彈。這葯的威力,可比蒙汗藥強太多了。但謀殺自己的人,為何擁有這種天竺異域特產的奇葯?
他沒有糾正郭宰的話,也沒有順著這個線索追問下去,只是問:「大人,這人是如何進入院子里的?貧僧記得你在門外派有人守衛啊!那些守衛可千萬別因貧僧而遭了什麼災禍。」
郭宰一聽也有些擔心,親自提著劍到街上去找,卻見那兩個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樹後面蹲守。一問,兩人賭咒發誓,沒有任何人從牆上跳進院中。郭宰正在納悶,忽然聽到家裡又傳來一聲驚叫,赫然是夫人的聲音。
他臉色大變,長腿邁開,三步兩步沖回去,只見李優娘正急匆匆出來找自己,看樣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襲。
「怎麼了?夫人!」郭宰見不得夫人害怕,他自己久經沙場,堆成小山的死屍都不會讓他皺眉頭,可自家夫人一怕,這心裡就哆嗦,頓時臉上冷汗淋漓。
「相公,相公……」李優娘一臉驚駭,一把抱住他,身軀不停抖動。
郭宰太高大,自家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優娘抱在懷裡,沉聲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賊人……我認得!」李優娘驚駭地道,身子仍舊抖個不停,像一隻小兔子。
郭宰心裡一沉,抱著自己的夫人,幾乎讓她雙腳離地,幾大步走到月亮門才把她輕輕放下來,柔聲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這時玄奘等人圍在那屍體旁邊,都是一臉獃滯。
屍體原本是趴著的,這時被翻了個身,慘白的月光照在慘白的臉上,眼睛像死魚一般突出來,極為可怕。這人看起來挺年輕,最多不超過二十歲,眉毛挺淡,臉型還算周正。身上穿著白色綉金線的錦袍,衣料考究,此時濕淋淋地攤在了地上。
「是……是他!」郭宰只覺腦袋一陣暈眩,雄偉的身軀晃了晃。
這個刺殺玄奘的賊人,他果然認得,竟是縣裡豪門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這種地方豪門的強大,他們從北魏拓跋氏期間,就是名門望族,世代為官,前隋時更擔任過尚書僕射的高官。雖然經過隋末的亂世,實力大損,但在河東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東第一豪門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謀殺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讓自己的夫人回了內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開了,守在街上的兩個差役早已跟著他進來了,便立刻命令他們去找縣裡的主簿、縣丞和兩個縣尉,另外把仵作也找來,驗屍,填寫屍格。
這一夜的郭宅就在紛亂中度過。郭宰讓玄奘和波羅葉先回房裡,門口還派了差役守著。他再三道歉,說是為了保護法師的安全,不過玄奘也清楚,自己牽涉進了人命案子,恐怕難以善了。
先是馬典吏陪著主簿過來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羅葉原原本本地講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辭,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馬大人稍候,貧僧想請教一下。」
馬典吏面露難色,遲疑了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轉回身在外屋的床榻上跪坐下來:「法師,實在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
「是啊,」玄奘也嘆息,「貧僧也沒想到。這死者究竟是什麼人?」
「周氏的二公子。」馬典吏低聲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說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來:「馬大人,現在可查出來,周公子是如何進的郭宅?貧僧記得,白日遇到刺殺的時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衛著,料來想潛入是比較困難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經仔細詢問過,沒有人擅離職守,也沒有發現周公子潛入進來的痕迹。此事還是個疑團。」馬典吏對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當初把玄奘拉來郭宅給夫人驅邪,也不會發生這種種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擔心波羅葉,惹上人命,可不是說笑的,便問:「那我主僕二人,會有什麼麻煩嗎?」
「法師放心,雖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實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縱然周家勢大,也不敢對您怎麼樣的。至於波羅葉……」他看了一眼垂頭喪氣蹲在地上的波羅葉,「按唐律,「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馬典吏繼續解釋:「唐律在這一條上規定的很細,只要是夜裡闖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殺,不論罪,何況這周二公子進入郭宅是為了行刺殺人,人證物證俱在,就算是周家權勢再大,他也翻不過天去。」
玄奘這才略微放下心來,想了想,又問:「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嗎?」
「呃……」馬典吏頓時有些無語,臉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誠懇地道,「法師,本來這話不應該由在下說,只是……您受這災禍全是因為我……唉,」他苦惱地嘆了口氣,「郭大人家和周氏的關係非比尋常,準確地說,是李夫人和周氏關係密切。想必法師也知道,李夫人有個女兒,名喚綠蘿,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歡綠蘿小姐,尤其是這位二公子,對綠蘿小姐如痴如醉,央人來提過親,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過綠蘿小姐卻給拒絕了,這周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設法使綠蘿上門學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據說這段時日綠蘿小姐越學越上癮,兩家都以為佳事可期,沒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沒想到死者居然是郭宰的准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優娘那麼大的反應,這也實在是太驚人了。
玄奘一時心亂如麻,卻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看清楚死者的樣貌,李夫人險些昏厥過去,郭大人也驚駭交加,可是這位小姐,卻連面都沒露。這裡面有什麼內情,馬大人知道嗎?」
「有這事?」馬典吏也詫異起來,沉吟道,「綠蘿小姐我並不太了解,平素見的也少。法師只怕已經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點點頭:「知道。還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馬典吏露出苦澀的笑容:「沒錯,在下聽說過關於綠蘿小姐的兩個傳聞,一個是李夫人再嫁給郭大人之後,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堅持姓崔;另一樁,據說直到現在她都不稱呼郭大人為父親,見面只叫大人。呵呵,這前一樁嘛,郭大人也無可奈何,後一樁,他卻死也不承認,只說稱父親為大人,是綠蘿家鄉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眾同僚。不過郭大人依舊對這位女兒疼愛有加,簡直當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綠蘿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話還管用,郭大人馬不停蹄就辦。」
兩人又閑聊片刻,天光已經大亮了,馬典吏打著呵欠告辭。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爺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還擔著殺人的罪名,頓時怒火攻心,險些昏厥,帶著人闖入縣衙不依不饒。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財雄勢大,但面對著天衣無縫的人證物證,也是無法可施。
現在的疑點,一是周公子是怎麼潛入郭府的?二是,他為何要刺殺玄奘?三是,他從哪兒弄來這麼可怕的迷香?
第一點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這周公子倒說不上手無縛雞之力,身經亂世,怎麼都能騎烈馬,拉硬弓,問題是讓他翻過兩丈五尺高的縣衙大牆,那就絕無可能了。
第二點莫說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著頭腦。他跟一個素不相識的豪門公子有什麼仇怨?假設果真和這周公子有仇,憑周公子的財勢,拿出幾十貫錢買兇殺人,不是更穩當嗎?犯得上夜闖縣衙,親自動手殺人?
第三點那就更沒有法子追查了,人死了,又在水裡泡過,就是有線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沒有實物。
此案還沒有查,就這樣成了懸案。果真如馬典吏說的,玄奘並沒有受到影響,波羅葉也只是錄了口供就被釋放,縣衙要求他們此案未經審結,不得擅自離開霍邑縣,離開前要向衙門報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