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一案,玄奘沒法再住在郭宰家了,畢竟一個是牽連了命案的,一個是縣令大老爺,需要避嫌。玄奘便向郭宰告辭,前去城東的興唐寺掛單。
一個和尚,一個天竺流浪漢,就在一個太陽初起的凌晨,離開了霍邑縣城,一步步朝城東的霍山走去。玄奘仍舊背著他那口巨大的書箱,波羅葉扛著兩人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具,兩人順著城東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大有名氣,在歷史名山的序列中,與五嶽齊名的還有五鎮之山,其中霍山號稱「中鎮」,地位和後來的中嶽嵩山差不多。唐人還給霍山的山神立傳,說他「總領海內名山」,可見這霍山的地位。開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詔敕建中鎮廟,規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說當初陛下起兵時,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經霍山之神指點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請陛下在當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築寺廟,禮敬佛祖。
李淵大喜,當即下詔修建,並賜名「興唐寺」。其實他很明白,當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採納了崔珏的計策,力主出戰,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這至關重要的一戰。不過這個卻是不能承認的,自己怎麼會想退卻?恰好裴寂這老夥計知道自己心思,說是霍山之神的指點,這就對了嘛,自己是受了神靈指點,神靈是輔佑大唐的!
可下了詔書之後,工部尚書武土彟來上表,說民部①不給錢。民部尚書蕭瑀則叫苦說沒錢,說臣被稱為佞佛,連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錢,敢不給嗎?實在是沒錢啊!
『①唐高宗繼位後,避唐太宗李世民諱,改戶部,後世相襲不革。』
李淵無奈,此事只好虎頭蛇尾了。
這件事當時在僧人們中間流傳甚廣,直到四年後玄奘去了長安,還曾聽人提起過。後來據說興唐寺算是修起來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關心了。估計隨著大唐國力日漸強盛,李家天子也終究要還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進了山,山路蜿蜒,盤盤繞繞,但並不狹窄,可容兩輛大車並行。一路上溝澗縱橫,河流奔涌,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興唐寺進香的,還有人是去判官廟的,兩人走得累了,見不遠處的山道邊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過去。
在佛寺周邊,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則是因為周邊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擁有大量的土地。唐代非但賜給寺廟土地,還賜給每個僧人口分田,玄奘在成都就擁有三十畝地。另外貴族、官員甚至平民還把大量土地施捨給寺院,就以這興唐寺來說,立寺僅六年,已經佔地上萬畝,周圍幾十里方圓,絕大多數農戶都是耕種寺院的土地。
開茶肆的茶房是一對老夫妻,玄奘還沒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來:「法師,一路辛苦,請裡邊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說著朝裡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這茶肆很簡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樹中間搭了一張篷子,擺放十幾張杌子,然後搬來七八塊表面平滑的石頭當案幾。老婆子在後面燒茶,老漢當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幾個香客一看見來了和尚,還有頭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來施禮。玄奘合十道謝,放下大書箱,和波羅葉在杌子上坐了下來。老茶房上了一壺茶,瞅了瞅玄奘的書箱,笑道:「法師是遠道而來的嗎?」
「貧僧自長安來。」玄奘道,「到興唐寺參學。」
「哎喲,長安來的高僧啊!」十幾個香客頓時興奮了起來。
「老丈,興唐寺怎麼走?」玄奘看了看,這裡有兩條岔路,順著山脈一條向北,一條往南。
「哦,法師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廟的。」
「判官廟?」玄奘有些詫異,判官廟原來也在這一帶啊!
眾人以為玄奘不知道,當即有個香客就說了起來:「法師,這判官廟可靈驗哪!廟裡供奉的咱霍邑縣的上一任縣令,崔珏大人。」
「這崔大人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另一個香客道,「據說他天生有陰陽眼,夜審陰,日斷陽。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姦邪小人沒有敢作姦犯科的。死後成了泥犁獄裡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難,有求必應!」
「還不止呢!」另一個老年香客插嘴,「連這興唐寺都是崔大人出資修的,老漢有個侄子當年在工地做賬房,據說花了三萬貫的錢糧!法師您看遍了天下寺院,這興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數得著的。」
這個消息令玄奘吃驚起來:「興唐寺是崔大人出資修的?貧僧在長安時,聽說是朝廷下詔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沒錢哪。讓河東道拿錢,那陣子突厥和梁師都侵擾不斷,河東道也沒錢,於是崔大人就自己出資,在晉州徵調了十萬民夫,耗費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廟才建成,崔大人就去世了。」
波羅葉聽得異常專註,低聲在玄奘耳邊道:「法師,這三萬貫,錢糧,抵得上,晉州八縣,一州,全年的,稅收。崔珏這個,縣令,月俸,兩貫一百錢,他,哪來的,巨額財產,修建寺廟?」
波羅葉的質疑不無道理,三萬貫的開元通寶,十個錢一兩重,按現代重量,一貫就是六斤二兩,換成純銅就有十八萬六千斤。初唐剛立,國力匱乏,除了無主荒地多,什麼都缺,更別說以銅為貨幣的錢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兩貫零一百錢,就知道這三萬貫是多麼大的巨額數字了。
玄奘目光一閃,臉上露出笑容:「你覺得呢?」
「我……」波羅葉撓撓頭皮,「這事,蹊蹺。」
玄奘一笑不答,轉頭問那老茶房:「老丈,如今興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師?」
「哦,是空乘法師。」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臉上現出崇敬之色,「這位大法師,可是高僧啊!您知道他的師父是誰嗎?」
玄奘想了想,對這個名字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搖頭。
「是法雅聖僧啊!」老茶房臉上光輝燦爛,「這位聖僧,那可是天上下來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鎮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後知五百載!好多年前就預言前隋要滅,出山輔佐唐王,奠定這大唐江山!」
周圍香客看來都知道法雅,立時議論紛紛。
玄奘不禁啞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對法雅卻還是比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岳、僧辯、玄會是長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氣和地位還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長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來往密切。
前隋時,法雅是河東道的僧人,「修長姣好,黠慧過人」,他為人機敏聰慧,所學龐雜,佛道儒無不精通,三教九流無所不識,什麼琴棋書畫,詩文歌賦,醫卜星相,就沒有不會的。玄奘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就是因為這,他和天下高僧辯難十年,幾乎從無敗績,不過面對這法雅卻有些束手束腳,並不是法雅對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強,而是這人旁徵博引,舌燦蓮花,你思路清晰,他給你攪混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給你攪暈了。
此人更厲害的,是精通戰陣!
這可了不得,一個僧人,從沒上過沙場,從沒做過官員,但居然對排兵布陣行軍打仗了如指掌,也不知他從哪兒學的。大業十一年,李淵還是山西河東撫慰大使的時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斷言李淵將來必定大貴。
李淵也驚嘆此人學識廣博,極為欽佩,於是把他請回府邸,讓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兒子們來參拜。從此法雅就私下裡奔走,為李淵起兵反隋做籌劃。李淵起兵後,又讓法雅參與機要,言聽計從,可謂權傾左右。李淵立唐後,想讓他還俗封官,法雅不願,於是李淵就任命他為歸化寺的住持。
不過他這個住持與尋常僧人不一樣,擁有極大的特權,可以隨時出入禁宮。玄武門兵變後,李淵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宮的特權,這和尚近年來也不再熱心政事,而是安於佛事,平日里和玄奘談禪,也甚是相得。
至於什麼撒豆成兵,鎮妖伏魔,玄奘可沒見過,法雅本人也沒說過,想來都是山野鄉民的傳說吧。
不過興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對玄奘也算是個好消息,起碼算是熟人了。
又和眾香客閑聊幾句,喝了幾碗茶水,吃了波羅葉帶的胡餅,玄奘起身告辭,讓波羅葉從包裹里拿出一文錢遞給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哎喲,開通元寶啊……幾碗茶能值啥錢,老漢當作供奉還羞慚,哪裡敢要您的錢……還是開通元寶!老漢萬萬不敢收。」
「是開元通寶。」玄奘笑了。西漢之後、唐之前的七百年,中國通行的錢幣都是五銖錢,李淵立唐後,另鑄了一種新錢,錢文是「開元通寶」。不過鑄錢的民部忽略了一個問題,此前的五銖或者幾銖,錢幣上只有兩個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讀起來都不會有問題。可這「開元通寶」,開元兩個字要從上往下讀,通寶兩個字要從右往左讀……雖然符合古漢語書寫的習慣,問題是對老百姓而言就太複雜了。一拿到錢,老百姓習慣轉圈讀,就成了「開通元寶」。人人都把這新錢叫做「元寶」,再連朝廷也無奈了,再鑄錢,錢幣上的文字就乾脆叫「元寶」。
「老丈,拿著吧。」玄奘硬將錢塞進他手裡。周圍的香客也臉上變色,這和尚,太大方了。也難怪老茶房不敢要,這時候,民間一斗米才三四個錢……
離開茶肆,繼續往北走,不到一個時辰,轉過一座山峰,眼前霍然開朗,就看見重重疊疊的廟宇鋪展在遠處的山腰上,太陽的映照之下,金碧輝煌,宛如整座山嶺都鋪上了青磚紅瓦。兩人頓時瞠目結舌,怔怔地看了半晌,這廟宇的規模也太宏大了,依著霍山層層疊疊,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大殿,多少進院落。
「這,三萬貫,沒白花。」波羅葉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裡忽然湧出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卻不敢宣於口,只好勉強壓抑下來,默不做聲地朝著興唐寺走去。
黃昏時分,終於到了興唐寺的山門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離去,山門前挺安靜,有兩名沙彌不緊不慢地拿著掃帚洒掃。見玄奘過來,其中一人走過來合十:「法師來自何處?可是要掛單嗎?」
玄奘放下書箱,從裡面拿出度牒遞給他:「貧僧玄奘,自長安來,慕名前來參訪善知識。」
那沙彌急忙放下掃帚,道:「法師請隨我來,先到雲水堂去見職事僧師兄。」
這名沙彌領著玄奘進了山門,並沒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進了側門,穿過一重院落,到了一座佔地兩畝大小的禪堂外。禪堂外有參頭僧,沙彌把玄奘交給他,自己離開。玄奘這十多年一直掛單,自然很熟悉規矩,當即在房門右側站定,參頭僧見有僧人來掛單,朝著禪房內喊:「暫到相看——」
禪房內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來掛單了,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從房內出來迎接:「哎喲,阿彌陀佛,師兄遠來辛苦,快請進。」
玄奘燃香敬佛後,兩人在蒲團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彌送上茶點,開始詢問來歷。這都是掛單的手續,玄奘一絲不苟,遞過度牒,詳細說了自己的來歷。
「阿彌陀佛,哎喲,」這知客僧看看度牒,聽了玄奘的自述,當即驚嘆,他這兩句口頭禪不分前後,反正每句都有,「從成都到長安,從長安到霍邑,師兄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這怎麼回答?他想了想,如實道:「貧僧走了十年。」
「哎喲……」知客僧獃滯了,半晌才想起來下一句,「阿彌陀佛……」
雖然是感嘆的語氣,不過這僧人心裡依然認定眼前這和尚有毛病,就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說,取出票單,寫上玄奘的姓名籍貫等資料,命小沙彌給住持送過去。遊方僧想掛單,必須要禮拜寺里的住持,禮拜之前,要先通過知客僧稟報,如獲依允,才可禮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遊方僧湊到一定數目,才會一起接見,否則有些寺廟遊方僧眾多,來一個見一個,住持凈干這事兒了。
玄奘很明白,到現在,掛單的手續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程序,等到參頭率遊方僧們見過住持,住持送出眾人兩三步,再由參頭僧率遊方僧們回身,稟告道:「某等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以聞道風,特來依附,伏望慈悲收錄。」
稟告後不等住持應允,先施禮一拜道:「謝和尚掛單。」
可見,僧人們吃人家一口飯也不容易。待住持應允,還要施禮再拜,向住持乞求「帖子」,就是掛單的「單」,才能正式辦理掛單手續。
這知客僧看在玄奘從長安來的分上,多少陪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兩句,但表情頗為冷淡,正在這時,那個沙彌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師兄,師兄,住持來了!」
知客僧吃了一驚:「哎喲,阿彌陀……」
「佛」字還沒出來,院子里響起咚咚的腳步聲,一名披著袈裟、年約五旬的和尚大步跑了進來。旁邊還跟著兩名中年僧人。剛到禪院里,那和尚便高聲喊道:「慧覺,慧覺,長安來的玄奘法師在何處?」
知客僧慧覺怪異地看了玄奘一眼,噌地跳起來迎了出去:「師父,法師在禪堂里。」
「快請……哦,我自己進去。」老和尚撩著袈裟,一路跑進禪堂,看見玄奘,頓時大笑,「阿彌陀佛,玄奘法師!」
玄奘急忙站起來合十躬身:「阿彌陀佛,貧僧玄奘。可是住持大師?」
「貧僧空乘。」空乘哈哈笑著和玄奘見了禮,「上個月,收到我師父法雅大師的書信,說到玄奘法師去年離開長安,到河東一帶遊歷,著貧僧留意些。貧僧還盼望著,若是法師能來到敝寺多好,尚可請教佛法,參詳疑典。沒想到佛祖安排,竟然真叫貧僧見著法師了。」
「哎喲,阿……那個彌……」玄奘還沒說話,慧覺獃滯了,亮錚錚的腦門上一頭冷汗。他可沒想到這個僧人這麼大的來頭,讓自家住持親自出迎,還這麼恭敬。想起自己對他冷淡的接待,頓時有些緊張,口頭禪也說不囫圇了。
玄奘不禁莞爾,和空乘客套兩句,空乘立刻命慧覺親自去給玄奘辦理掛單手續。慧覺很乖覺,興奮地答應,正要跑,又被空乘叫住:「慧覺,不用讓法師住在雲水堂了,你去……」他想了想,「你去把我以前住過的菩提院收拾一下,就讓玄奘法師在那裡休息吧!」
慧覺臉上的肉一哆嗦,這菩提院是住持早先住的院子,幾乎是寺里最幽靜、最別緻的一處禪院。後來尚書右僕射裴寂大人巡視河東道,來到興唐寺,住持為了接待裴寂,才把這座院落騰了出來,沒有再搬回去。
「這和尚啥來頭?住持竟然這般看重他?」慧覺心裡納悶,一溜煙地去了。
空乘又命兩個沙彌把玄奘的書箱和包袱扛到菩提院,這才帶著他去自己的禪房。
玄奘終於算是開了眼,這興唐寺的規模之大,真是超乎想像。除了中軸線上的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閣等為每座寺院皆有,這裡的規模更大了一倍有餘之外,兩側更是連綿的禪院,僅僅一座供遊方僧們居住的雲水堂,就有上百個房間。
他跟著空乘左轉右轉,幾乎轉得暈頭轉向,走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空乘居住的禪院。這裡是一處山崖的邊緣,院落正對著山崖,十幾棵百年以上的古松盤曲虯結,透出濃濃的禪意,松下有一塊白色的巨石,面磨平了,放有一套茶具,周圍是四張石鼓。山崖邊上是整塊岩石形成的平台,外面砌著青石的圍欄,山風浩蕩,黃昏的懸崖下湧來絲絲縷縷的霧氣,猶如仙境。
「曲徑通幽,禪房洞天。住持這個院子真不下須彌境界。」玄奘贊道。
「哪裡,哪裡。」空乘笑道,「老僧早些年從長安來到霍山,一直忙於修建這座寺院,荒廢了功課,如今也是尋了這幽僻的地方來補補功課而已,哪裡比得上法師遊歷天下到處辯難那般直通大道。」
波羅葉忽然看見懸崖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房舍」,說是房舍,其實只有五尺高,一個成年人在裡面站直身子就會頂到房頂,只能屈身坐著。裡面空間也小,只怕頂多能容納兩三人。
「住持,法師,這麼個,小房子是,作甚的?」波羅葉好奇道。
玄奘也看見了,空乘呵呵笑了:「老僧叫它「坐籠」。這些年忙於俗事,荒廢了佛法,老和尚便建造了這「坐籠」砥礪自己。每日總要在裡面打坐兩個時辰。」
玄奘不禁對這老僧充滿了敬意,這老和尚居然能如此苦修,自己倒有些小看了他。
三月底的時光,山裡還有些冷,空乘請他到禪房裡坐,命隨身的沙彌端上來茶水和糕點,兩人聊了一會兒。空乘道:「法師,這次能在興唐寺待多久?」
「說不準。」玄奘搖頭,「或者十日八日,或者三兩個月。」
空乘點點頭,對玄奘的來意問也不問,道:「法師來到敝寺,那是敝寺的大福緣,若是閑暇,不知可否開講些經論?聽說你在長安開講《雜心論》,無論僧俗還是高官貴族,盡皆傾倒啊!好容易來了,敝寺可不肯錯過。」
「全憑住持安排。」玄奘遊歷的目的就是為了參學,自然不會拒絕這種機會,「不知住持希望貧僧講些什麼?」
「那就講講《維摩詰經》吧!」空乘笑道,「待我修書給晉州各佛寺,請大德們一起來興唐寺,執經辯難,討論佛學。」
又是要像蘇州東寺的智琰法師一樣,來一場辯難。玄奘心中苦笑,卻不得不應允。
見玄奘答應,空乘非常高興,這時候慧覺來稟告,說菩提院已經收拾好了,空乘體諒玄奘遠道而來,就先讓慧覺帶他過去洗漱休息。齋飯直接送到菩提院。
跟著慧覺又一次東繞西繞,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了下榻的菩提院。這處院落果然好,院中居然有溫泉。地下的活泉咕嘟嘟地從一座白玉蓮花基座下湧出來,從蓮心處噴湧出去,然後在周圍匯聚成一眼一畝大小的池塘,隨著山勢而下。溫泉蒸騰出連綿的霧氣,怡人神魄。
禪院周圍寂靜無比,離人群聚集的僧房、雲水堂和香積廚都有一段距離,古松搖影,泉流錚鳴,西斜的日光照在泉上,蕩漾著金色的波紋,翻滾出金色的泉珠,果然是人間佛境。
「這地方……比皇宮還好!」波羅葉總結道。
「你去過皇宮?」玄奘笑道。
波羅葉一僵,尷尬地笑了:「去過,天竺國,戒日王的,皇宮。」
玄奘哈哈大笑。
兩人趕了一天路,都有些乏了,這一夜就早早休息。菩提院頗大,除了三間正房,左右還有四間廂房,只住了他們兩個就顯得無比空曠。
夜間愈發的靜,松風有如細細的波濤從耳邊掠過,點綴著禪院里鳴玉滾珠般的潭水聲,便是在夢中也能感受到世界萬物的呼吸。
第二日一早,玄奘起來做了早課,香積廚的僧人送來素齋,裹著青菜餡兒的畢羅餅,植物油的油饢,幾樣糕點,一大罐粟米粥。玄奘吃的不多,波羅葉胃口好,吃飽了還把幾張大餅打了包。玄奘看得憐憫,親手為他盛粥。這個天竺國的首陀羅,馴象師,這輩子就沒過過這種豐衣足食、受人尊敬的生活,在天竺國時就不必說了,四大種姓里的底層賤民,到了大唐,主要業務也是流浪,表演雜耍,自從跟了玄奘才安定下來。雖然一直在路上奔波,好歹不用再為衣食操心。
波羅葉笑道:「法師,這可不是,我貪吃。跟著您,我摸出,規律了。一趕路,就會誤了,飯點,經常,挨餓。」
玄奘笑道:「咱們這時是在寺里,怎麼會挨餓。」
「說不準。」波羅葉撇撇嘴,「您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玄奘呵呵而笑。吃完了早餐,玄奘便帶著波羅葉在寺內拜佛,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伽藍殿……一個不落,恭恭敬敬地上香禮拜。這興唐寺的規模再一次讓玄奘驚嘆,他們從山腳下的天王殿拜起,一路向上,到了最後面的藏經閣,竟然到了霍山之巔!從辰時開始,最後竟然拜到了未時,整整四個時辰!
霍山之巔風景絕佳,眼前的興唐寺層層疊疊的屋宇有如凝固的波濤,奔涌到山下,周圍山峰連綿,簇擁著一朵又一朵的蒼翠聳立在眼前,讓人心懷暢快。不過奇怪的是這山頂卻聳立著幾十座巨大的風車,每一座風車都張開八隻船帆一般的篷布,在軸架周圍的八根柱桿上連為一體,走馬燈似的轉動。
四五十座風車在浩蕩的山風中轉動,氣勢恢宏。
玄奘心裡奇怪,這山上建造這麼多風車作甚?見不遠處有藏經閣的值守僧人,便走過去詢問。那僧人見玄奘氣度不凡,還有個胡人隨從,不敢怠慢,合十道:「法師,這些風車是為了給寺里從山澗提水。山上缺水,這風車內部有精鐵所鑄的傳動鏈條,鏈條一直通往山澗,那裡建造有水翻車,鏈條和水翻車的齒輪卡合在一起,帶動水翻車轉動,能把水從山澗里提出來。」
「真是神跡啊!」玄奘讚嘆不已。旁邊的波羅葉更是張口結舌——從山頂靠風力把深澗里的水提到山上?這是什麼道理?
那僧人笑道:「其實山澗里的水翻車平時自己就能靠水力提水,不過山裡有幾個月的枯水季節,這時候就無法再用水力了,恰好枯水季節的山風大。平日里,這風車提供的動力主要是給香積廚磨面的。」
「這等奇思妙想,可大大節約了人力。」玄奘贊道,「究竟是誰想出來的?」
僧人笑道:「其他的並不複雜,風磨和水磨前朝就有,唯一麻煩的是傳動鏈條,東漢時十常侍的畢嵐雖然造了出來,可是失傳已久。崔珏大人尋著一卷殘本,研究了數年才復原,比原物還更勝一籌。」
玄奘頓時一驚:「崔珏?前任的霍邑縣令?這是他造出來的?」
「是啊!」那僧人提起崔珏,臉上現出恭敬之色,合十道,「崔施主乃是百年不遇的大才,這興唐寺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修得是盡善盡美,巨細無遺。僅說這上千丈的傳動鏈條,為了不影響地面通行,全都套在陶瓷管道里,深埋地底。可惜,寺廟落成不久,他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
玄奘不禁露出古怪的神色,怎麼無論到霍邑還是興唐寺,幾乎所有的一切都跟這崔珏有關?
「聽說崔大人的祠堂也在這霍山上?」玄奘問道。
「是啊!」那僧人伸手指了指,「就在那面那座山峰的山腰上,離這裡不遠。法師您走到對面那座山上就能看見有一座廟宇,那就是崔大人的判官廟。」
他這麼一說,玄奘對這位造福佛門的大才子愈發好奇起來,原本也想去判官廟看一看,一聽不遠,就詳細問明了路徑,帶著波羅葉,順山嶺朝判官廟走去。
這霍山無比陡峭,到處都是被山澗切割的懸崖,說是不遠,但繞得厲害。走了兩個時辰,兩人居然摸迷了,東一頭西一頭在山裡撞了起來,一直轉到黃昏,兩人都有些傻眼了。幸好,波羅葉帶了大餅和一皮囊的水,兩人不至於挨餓。玄奘真算是佩服這廝了:「你預料的真准啊,怎麼就知道貧僧會離開寺院呢?」
「呃……」波羅葉苦笑,「預感。跟著你,挨餓多了,就,提防著。」
玄奘無語。
「唉。」波羅葉卻沒得意,哀嘆道,「還不如,下山,從茶肆,那條路,走呢。」
玄奘也深以為然,不過那僧人說的也不錯,認得路的人不遠,不認得路的,那可就不是遠不遠了,而是根本到不了。幸好,他們正兜來兜去的時候,在山裡遇到一個採藥的老農,一問路,那老農瞪起了眼睛:「法師,您要去判官廟?」
玄奘點點頭,老農苦笑:「判官廟就在您腳下啊!您在這山頂上轉來轉去的,走到明天也到不了啊!」
玄奘和波羅葉頓時無語了。
道謝之後,兩人正要走,老農叮囑道:「山中虎豹豺狼甚多,現在天色已晚,法師看完了可要及早下山。興唐寺你們怕是趕不回了,老漢姓劉,家在山下不遠處的上井村,下山向東六里。若是判官廟住著不便,可以到老漢家。」
玄奘再三致謝,那老漢又不厭其煩地詳細指明了路徑,這才告辭。
「這大唐,的人情,真是,淳樸。」波羅葉感慨不已,「法師,在天竺國,這種,自耕農也算是,吠舍,第三種姓。見到我這種,首陀羅,是絕不肯,說一句話的,反要,避得,遠遠的。大唐,雖然,貧富差距,大,階層隔閡也,大,但並沒有,刀尖一樣……哦,尖銳的,階層歧視。士族,骨子裡,看不起,寒門,但面子上,卻很過得,去。」
「眾生平等,生命並不因佔據財富的多少而劃分尊卑,也不因地位的高下而產生優劣。」玄奘道,「尊卑之別,與其說是為了秩序的需要,不如說是人慾念的需要。極樂凈土,先在我心,後在他處。」
波羅葉嘆息:「大唐,對我而言,就是,極樂凈土。」
那老農說得不錯,兩人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繞過一座山岩,果然便看到了判官廟。廟並不大,兩進院子,前面是大殿,後面是五六間房舍,供香客休息用。在山上看,廟有些低矮簡陋,可是到了它面前,才覺得這判官廟大殿之雄偉,殿門高聳兩丈有餘,飛檐翹瓦,背靠在一處山壁之上,顯得雄渾肅穆。
山裡太陽落山早,落日一斜,大山的暗影就覆壓過來,有如一片暗夜。殿里早已燃上了燈火,山風催動帷幔,影影綽綽。
「判官廟,這麼盛,的香火,看來有,不少人。」波羅葉鬆了口氣,「不用走,夜路,下山了。還能,吃飽飯。」
「應該會有廟祝在。」玄奘點點頭,抬腳上了台階。
殿門關著,兩人喊了幾聲,卻不見有人回應,波羅葉奇道:「方才下山,看到,有人影,啊!」
玄奘一直很不適應他這種把嘆詞單獨用的語氣,苦笑:「可能回了後院吧!廟祝不在,咱們倒也不好擅闖……」
「我來拍!」波羅葉自告奮勇,衝上來拍門,沒想到這麼一拍,門吱呀一聲開了。
兩人深感意外,朝殿內一看,頓時頭皮發偧,汗毛直豎,幾乎一跤跌坐在地——大殿內,赫然到處是人!一眼看去,起碼有十幾個之多!
這麼多人,方才兩人又喊又叫居然沒人發出絲毫聲息!
仔細一看,這些人竟是齊齊整整跪在大殿內的蒲團上,脊背高聳,正磕頭行禮。
波羅葉這才鬆了口氣,原來如此,若是人家在祭拜,當然不會有人回應。可是等了半天,這些人仍舊一動不動,也不起身,也不做聲,就這麼一頭磕在地上,彷彿凝固了一般。
「咱們,進去,看看。」波羅葉抬腳就要進去。
玄奘表情凝重,伸手制止了他,情況有些不對,哪有人這般禮拜的?便是再虔誠的佛徒,時間長了也受不了啊!他皺著眉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大殿,這些人竟是沒有絲毫反應!玄奘的臉色漸漸變了,輕輕拍了拍跪在後排的一名老者,那老者竟然隨手翻倒,身子蜷縮成蝦米一般,橫躺在地上!
「阿彌陀佛!」玄奘只覺一頭冷汗從額頭滲了下來。
波羅葉也驚恐不已,兩人滿含驚懼,對視了一眼,玄奘咬咬牙,又碰了碰另外幾人,無一例外,這些人紛紛倒在了地上,竟然整齊劃一地保持著跪拜的姿勢!就彷彿在跪拜之時軀體忽然凝固!
玄奘心中默念金剛咒,蹲下身探了探這些人的鼻息,還在呼吸,也有脈搏,卻是一個個眼睛緊閉,臉上還帶著歡悅的笑容,異常古怪。
荒山,古廟,暗夜,燈燭,僵硬的人體,怪異的微笑。
「法師,」波羅葉也有些膽寒了,喃喃道,「這廟裡,不幹凈。」
玄奘這時倒凝定了心神,抬頭看了看大殿正中供奉的神像,乃是一個白凈面孔的書生,身穿大紅的披風,頭上戴著一種古怪的冠冕。看來是崔珏的塑像,這倒罷了,他是大才子,自然不會丑,問題是,他的座下卻是兩個渾身青黑、樣貌猙獰的夜叉鬼!
這兩個夜叉相對跪拜,雙臂交叉,形成一張座位,崔珏就坐在其上。他的左右也是兩名夜叉,一人持著鎖鏈,一人左手捧著卷宗,右手持筆,卷宗略微朝下,借著大殿的燈燭,隱約可見上面有一行大字:六道生死。
而那根筆的筆桿上也有一行字:三界輪迴。
「六道生死簿,三界輪迴筆?」玄奘皺起了眉頭。
「哎呀,法師,」波羅葉急道,「您別,參研這個了。咱們,快快,離開,吧!」
玄奘搖搖頭:「你先看看有沒有辦法救醒他們,貧僧到後院去看看。」
「呃……」波羅葉無語,瞅了瞅地上的「殭屍」,只感覺心膽俱寒,見玄奘走向後面,急忙追了過去。
第二進院落並不大,兩人在各個房間逡巡了一遍,沒有人,也沒有什麼異樣,灶台上還燒著飯,只是灶膛里的柴禾已然熄滅,餘燼仍舊熱不可當。飯已經快熟了。想來是正在做晚飯的時候,這些人不知為何忽然聚集到大殿里跪拜,然後就成了雕塑。
玄奘仍舊回到大殿,看著滿殿的人發愁,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數都是年老體衰者,就這麼躺在地上僵硬一夜,哪怕能救治過來,也會損傷了身體。
看著面前的崔珏神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語:「崔大人,你既然身為泥犁獄判官,怎會容妖邪作祟……」
「呵呵呵呵——」大殿里忽然響起沉悶古怪的笑聲,「玄奘法師安好!」
玄奘和波羅葉身子一顫,臉上同時變色,波羅葉大喝:「誰?出來!」
「本君不就在你們面前嗎?何故見我而不識我耶?」那笑聲一沉,化作冷颼颼的語調。
兩人駭然抬頭,恰好看見面前的崔判官像,這麵皮白凈、溫文爾雅的崔判官,竟似乎有些猙獰之色,眼眸里也陰森森的顯出一縷血色。難道竟然是崔珏在說話?
「那聲音,的確,好像,是從……神像傳來的。」波羅葉喃喃地道。
玄奘閉目凝思片刻,合十躬身:「阿彌陀佛,原來是崔使君顯靈。敢問使君,這些人都是您的信徒,為何會這般虐待?」
崔判官像的臉上彷彿露出怪異的微笑:「知道法師前來,本君極想和法師一晤。這些人,礙手礙腳,唧唧咋咋,怎能清凈?所以本君暫時攝了他們的魂魄,讓他們安靜片刻而已。本君身為泥犁獄判,如何敢逆天改命,擅定人間生死?這點請法師放心。」
「如此,貧僧就放心了。不知道使君想與貧僧聊些什麼?」玄奘合十點頭,另一隻手卻在波羅葉的背上寫了一個字:查。
波羅葉會意,悄悄挪了開去。
「你的生死!」崔判官哈哈大笑起來,「你雖是僧人,想跳出六道欲界,解脫肉身,不生不滅,可你今世卻仍在這人間道中輪迴,你的名字自然寫在這六道生死簿之上。玄奘,你可知道自己何時魂入泥犁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