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了,你這廝瘋了!」波羅葉不住地搖頭。
玄奘也有同感,面對這崔珏,就彷彿面對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談笑間可以將一個龐大家族連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燒成灰燼,甚至以變態的方式去凌辱一個曾經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個卻是溫文爾雅,才華滿腹,談詩論文字字珠璣。
「波羅葉,休要廢話,去燒茶。」玄奘急忙攆開了波羅葉。
波羅葉不敢違拗,卻也不想離開,乾脆就把那隻紅泥小火爐搬了過來放在三人中間。崔珏倒不以為意,動作優雅地向兩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藝。
唐初,北方人飲茶並不多,直到開元年間才普及起來,但崔珏顯然深通茶道,一邊煮茶,一邊道:「法師啊,平日供奉給你喝的這福州露牙,可是我千辛萬苦才弄來的,今年總共才兩斤。碾成茶末之後,色如黃金,嫩如松花。你看這茶湯,世人都說揚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也無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純凈,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從地心百丈處取來,用來煮茶,絕對勝過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並不懂品茶,不過喝的多了,倒也知道好壞,崔珏將一壺茶湯分了三碗,慢慢喝了,果真滋味無窮,比平日波羅葉毛手毛腳煮的簡直是天上地下。
這時,天仍舊昏暗,禪房外一片沉寂,連鳥鳴都沒有。玄奘覺得奇怪,待了這麼久,按說早該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團要問,也來不及深思,凝望著崔珏道:「如果貧僧所料不錯,你耗費巨資修建這興唐寺,就是為了對付皇上吧?」
「沒錯。」崔珏不以為意,又把壺中的茶湯分了兩碗,望著波羅葉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三碗,多了就沒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羅葉哪裡顧得上這,哼了一聲沒回答。
「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玄奘沉吟道,「如果說為了弒君,貧僧也不大敢相信,畢竟要弒君,比在遠離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佛曰,不可說。」崔珏笑了笑。
「無論你有什麼目的,能夠自縊假死,拋妻棄女,隱姓埋名,暗中潛伏七年,眼睜睜看著妻子改了嫁,女兒認了他人為父,這份堅韌,這份心志,這份執著,不得不讓貧僧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砰——」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臉色忽然變得鐵青,眸子里發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著玄奘,「你在笑話我么?」
「貧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鮮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罵我,可是我容易嗎?為了胸中的大計,我拋下縣令之尊,易容假死,一個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終年不見太陽,整整七年時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交流,一個人孤零零地苦熬著。我們本來的計劃是為了對付李淵,策劃好武德七年李淵巡狩河東之時就要發動,可偏巧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長安城外,渭水橋邊,李淵焦頭爛額,放棄了巡狩。於是我們又等,本來確定武德八年發動,沒想到他媽的李世民和李建成為了奪位,鬧得不可開交,李淵根本沒有來河東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發動玄武門兵變,李淵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慘笑,眼中淚水橫流:「我呀,就在這興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個皇帝,又一個皇帝……你想想,我拋棄了人世間的一切,就是為了發動這個計劃,博一個青史留名,可為何就那麼難?活著無法封王封侯倒也罷了,連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愿嗎?那時候,我徹底絕望了,幾乎想一頭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換成了李世民,我們原本的計劃完全作廢,面對著一個陌生的、我們完全無法掌控的皇帝,這個計劃毫無疑問是要作廢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這麼慘重的代價,換來了什麼?連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婦,日日夜夜被那個粗笨愚蠢的肥豬凌辱,我心愛的女兒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從此與她再無瓜葛,每日沒人疼,沒人愛,我心中是什麼感受啊?」
「終於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時候我每天自殘,用利刃把自己的身體割得鮮血淋漓……」他獃獃地擼起袖子,玄奘和波羅葉嚇了一跳,只見他的胳膊上到處都是傷痕,縱橫交錯,宛如醜陋的蚯蚓。看那傷痕的長度和深度,這崔珏當時只怕死的心都有,割得真是夠狠的。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見我的愛妻愛女,只怕會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靜了一下,慢慢地道,「終於有一天,我離開興唐寺,從土地廟的地道潛入了縣衙後宅……」他橫了玄奘一眼,「那條道你們知道,今夜剛剛跟蹤我去了一趟。」
玄奘抱歉地一笑。
「那條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當時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反擊圍城的敵軍,那時候大唐剛剛建立,可李淵起家的河東並不平靜,劉武周佔據河東道北部的馬邑,時時刻刻想著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經之路。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築了地道,縣衙內有三處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敵軍圍困,我就可以從地道出奇兵,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這條地道作為軍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剛犯境那次,我率領三百民軍發動夜襲,殺了他上千人。宋金剛號稱無敵,卻看著我大搖大擺地帶領全縣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擊。」
「亂世之中活無數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讚賞。
「大個屁!」崔珏惡狠狠地道,「劉武周、宋金剛南侵那次,幾乎打下了大半個河東,李元吉丟了太原狼狽而逃,照樣是齊王;裴寂在度索原大敗,依然被寵信;姜寶誼兵敗後被殺,還追封為左衛大將軍。我呢,雖然丟了城池,卻打敗了宋金剛,全縣百姓無一死亡。最後怎麼樣呢?功過相抵,依然是霍邑縣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淵用人唯親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說的那次,裴寂打了敗仗,幾乎丟了整個河東道,結果李淵對他更好了,有人誣告他謀反,李淵竟派了自己的貴妃去裴寂家中慰問。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還鄉,李淵不但不準,還派了尚書員外郎每天去裴寂家裡值守,怕他走了。
可為何他就對崔珏這般苛待呢,把這個才華滿腹的年輕人丟在霍邑,讓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誰能想到後來會成了我與優娘偷情的捷徑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實在受不了那種煎熬,如果不去見見優娘,不去見見綠蘿,我真的會自殺的。於是在一年前,我在一個深夜,從密道進了後衙,我用五識香迷倒了所有的人,進了她的卧房。郭宰那個死豬就睡在她的身邊,我當時又嫉又恨,又是後悔,恨不得一劍殺了他……十幾年前,我們在成都錦里相遇,那時候她還是個豆蔻未開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飲中,我的那篇詩文牽動了她的芳心,從此她義無反顧,跟著我來到河東,居住在山中,生兒育女,洗衣做飯……」
崔珏忽然嗚咽了起來,淚痕滿面,眼中儘是濃濃的柔情:「可是我卻為了自己的事業拋棄了她,讓她孤兒寡母衣食無著,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縱令樹下能攀折,白髮如絲心似灰。可是我卻受不了那個死胖子睡在她的身邊!我幾度提劍想殺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經不是她們在這個世上的依靠,我是個必死無疑的人,這個死胖子死了,她們從此就孤苦伶仃,饑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師,你說,我是個懦弱的人么?」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剋制嗔毒,怎麼談得上懦弱?」
「你這個和尚太有趣了。」崔珏凄涼地一笑,「不知怎麼回事,我就是喜歡和你聊天。你雖然是個和尚,卻並不迂腐,洞徹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鬆。」
玄奘卻嘆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罷了,何苦又去干擾李夫人和綠蘿小姐平靜的生活?你可知道你這麼一出現,對她們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和尚,你罵得對。」崔珏老老實實地承認,「那夜,優娘見了我簡直跟見了鬼一般,還以為是在做夢,我千方百計向她解釋,甚至讓她掐我,把我的肌膚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貧僧不是說這。」玄奘厲聲道,「從此之後,你便經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暈了,扔到地上,然後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貧僧剛來霍邑時,李夫人的婢女請我去驅邪,她身上的紅痕便是你的傑作吧?但你可知道,她雖然曾經是你的妻子,如今卻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與你再無瓜葛,她與你幽會,便是私通!你讓一個女人的名節丟到哪裡?」
崔珏一臉憤怒,大聲道:「和尚,你這話我不愛聽!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就永遠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寫過休書,我又沒有真箇死去,為何不能夫妻恩愛?」
「可你對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聲道。
「可我明明沒死,那是詐死!」崔珏聲音更大了。
「可李優娘知道么?」玄奘喝道。
「她……」崔珏無語了,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沒死,事實上無論在任何人的眼裡你都是死人了,那麼你們的婚約就算終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這律法的庇護,也受這律法的約束。從身份上,她已經不是崔氏婦,而是郭家婦。你偷入她的閨閣,與她私通,難道不違禮法么?」
「那……」崔珏煩惱地拍打著自己光潔的頭皮,啞口無言。
「貧僧再問你,與你私通,李夫人當真心中無愧么?」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癟了的氣球,喃喃道,「她當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實上我們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和我恩愛纏綿,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許我再近她的身子。後來還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講述了我在興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潛伏,她才原諒了我,允許我和她恩愛。可是我知道,她心裡是抗拒的。」
「她也是愛你的。」玄奘嘆道。
「是啊!」崔珏獃滯地道。
「正是因為你重新出現,才讓她心裡充滿了痛苦,充滿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婦道,一方面卻對自己的前夫憐愛心疼,你讓她在這場掙扎中如何抉擇?」玄奘緩緩道,「如果你真的愛自己的妻女,就應該讓她們以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干擾她們的生活,讓她們習慣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靜地活著。貧僧不相信你無法離開一個女人,事實上你潛伏了六年,就從來不曾去看過她們,只是因為你實在受不了那種煎熬,內心後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轉嫁到她們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污衊我!」崔珏大聲道。
「是貧僧污衊你了么?」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來辨我,浮世穿鑿不相關。你如今別說是非,連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學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頓時臉色漲紅,卻是無言以對。
「你太過自私,只曉得為自己尋個避風的懷抱,可非但是李夫人,連綠蘿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嘆息。
「胡說八道。綠蘿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這興唐寺七年,就對她們毫不關心么?我的能量可以攪動這大唐天下,何況一座小小的霍邑縣?這麼多年來她們生活平靜,我並非沒有付出心力。綠蘿因為要刺殺你,連累了周家的二公子喪命,那周家發下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隱約已經知道了是綠蘿指使,竟然圖謀要報復綠蘿。嘿嘿,他周家豪門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兒,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我一夜間將他周家連根拔起,給綠蘿徹底絕了後患……」
玄奘悲哀地看著他,心道這人當真瘋了。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牽連,居然喪心病狂殺了一百二十三口人,還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識香嗎?」玄奘問。
崔珏點頭:「這香你親身嘗過,我也不瞞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們,然後放火,哼,這種香就算是火燒水淹,他們也醒不過來,只怕死的時候還在做著極樂之夢。」
玄奘搖頭不已,不過對這個性格扭曲的傢伙,他可不指望單純的佛法讓他幡然悔悟浪子回頭:「那麼她殺了空乘呢?」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崔珏不以為然,「除了給我造成大麻煩,她自己不會有任何傷害。為了彌補她殺人的過失,我甚至連現場都給她遮掩了,或許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很離奇的夢境吧!」
「貧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掩蓋的現場?」玄奘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時間內,空乘的屍體當然可以運走,血跡也可以洗乾淨,可台階上的灰塵呢?還有窗欞紙上的洞呢?貧僧看,那窗欞紙絕對不是剛換的,上面積滿了灰塵,你究竟怎麼做到的?還有,綠蘿明明是從牆裡的密道鑽出來的,可那堵牆那麼薄,怎麼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詭譎的笑容。
見他不說,玄奘也無可奈何,問道:「照貧僧的推測,這個計劃肯定不是你一個人在執行,空乘也參與其中了吧?你是從他死後開始假冒他的?又為何模仿得這般相似?」
「他死後……」崔珏啞然失笑,「好教法師得知,從武德六年,我自縊假死之後就開始冒充他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份過於特殊,私下裡又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因此我們便互相製作了面具,他外出時,我便來冒充他,我不在時,他則冒充我。」
「你不在時?」玄奘驚奇地道,「你還有公開的身份嗎?」
崔珏一愕,忽然指著他哈哈大笑:「法師啊,看你面相老實,卻是如此狡詐,險些就被你套進去了。嗯,透露給你一些也無妨,我和空乘各自負責各自的一攤事兒,他在明處,我在暗中。山下的飛羽院你也見到了,那是屬於我的系統,除了我之外,他們誰都不認識,除了我之外,他們不聽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寶貝女兒一刀殺了,事情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這才恍然,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處,卻發現不了破綻。
「但是貧僧卻有一個疑點,」玄奘慢慢道,「當日綠蘿小姐乃是追蹤李夫人,發現了李夫人與人私通,才一時氣憤,失手殺了那個私通者。如今看來,那日與李夫人幽會的人自然是你了,為何死的卻是空乘?」
「這個嘛,」崔珏想了想,「有個偶然性。當日的確是我在房中和優娘幽會,她那日來寺里找我,是因為綠蘿跟著你住到了寺院,優娘不放心,讓我妥善照顧。我們在房中幽會,沒想到這小妮子認得優娘的背影,悄悄跟了來。優娘走了後,空乘急匆匆地從密道里來找我,有一樁大事等著我處理,於是我就從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當然沒必要偷偷摸摸彎著腰鑽地道,自己開了門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沒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綠蘿二話不說當胸就給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當時若非他來找我處理急事,我真從門口出去,只怕這小妮子就殺了她親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見得會保佑你吧?」玄奘心裡暗想。
「好吧,好吧,」波羅葉聽著兩人絮絮叨叨地說,早就不耐煩了,敲了敲茶釜,「聊了這麼久了,該說說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為了刺殺皇上,為何卻讓李夫人向郭宰獻策,蠱惑皇上入住興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則我只好拿你去見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開口!」
他這麼一說,兩人的面色都古怪起來。玄奘詫異道:「原來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師啊,你還被這個胡人蒙在鼓裡呢?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騙得過你!」
波羅葉哼了一聲,不予理會。
崔珏望著玄奘道:「法師,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玄奘顯然沒聽說過「不良人」這個名字,一臉茫然,可波羅葉卻臉色大變,右手探入懷中,握緊了刀柄,沉聲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崔珏不以為意,朝玄奘道,「這個不良人是李世民親自成立的一個組織,隸屬內廷,職責是緝事、刺殺、安插密諜、刺探情報。他們的首領稱為賊帥,這些番役來自各行各業,每個人都有一技之長,故此稱為不良人。成員也很複雜,胡漢都有,沙陀人、突厥人、龜茲人,甚至還有西方的大食人。這個波羅葉祖籍北天竺,他父親是個吠舍,大商人,往來西域商路。後來得罪了戒日王,家產被抄沒,他父親帶著唯一的兒子波羅葉逃到了龜茲國。父親死後,波羅葉輾轉來到大唐,李世民早就有野心重開西域,正在收集西域的情報。這波羅葉行走數萬里,歷經數十國,見聞廣博,於是就被吸收進了不良人組織。」
「你……」波羅葉額頭冷汗涔涔,「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李世民即位這三年來,朝廷已經向興唐寺派了九名密諜!」崔珏冷冷地道,「你是第十個。」
「這些密諜呢?」波羅葉駭異地問。
「刺探到機密的六名都死了,其餘三名被我好好地安置著,因為他們比較笨。」崔珏臉上浮起了笑容,「我還知道,指使這些密諜的人是魏道士魏徵。這老傢伙謀算精妙,見我這興唐寺水潑不進,居然別出機杼,派了個天竺胡人跟著玄奘法師偷偷進來。嘿嘿,我也不瞞你,雖然魏道士謀略一等一的高,可他卻不知道,這些不良人的檔案我都可以隨意調閱。法師,你想西行天竺的計劃朝廷是否知道?」
「知道。」玄奘點點頭,「貧僧在貞觀元年曾經上表申請,被駁回。」
「這就是了。」崔珏點點頭,「魏徵是給你量身打造的波羅葉啊,不怕你不讓他跟著。」
玄奘苦笑不已,誰曾想到,自己尋找哥哥之旅,竟成了朝廷中博弈的棋子呢?
波羅葉臉色變了:「你們在朝廷有內奸!」
「沒錯啊,」崔珏淡淡地笑,「而且地位比魏徵高得多,任他再厲害,又怎麼可能躲過我們在朝廷里編織了這麼多年的網?」
波羅葉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朝廷里,地位比魏徵高的人屈指可數,這個人只怕咱倆誰都能猜得出來,更別說陛下了。你不怕我逃出去,把這個消息報給魏大人嗎?」
忽然間,波羅葉心中一動,像豹子般撲起,短刀頂到了崔珏的脖頸,喝道:「為什麼外面的天色還是黑的?」
玄奘這時候也注意到了,他們回到菩提院時已經過了卯時,休息了半個時辰,按道理已經到了辰時,這時候天就應該蒙蒙亮了。這崔珏過來足足談了一個多時辰,只怕香積廚的僧人們都該送早飯了。
「怎麼天還沒亮?」
兩人望了望四周,窗戶外漆黑一團,門外悄無聲息,連溫泉水咕嘟咕嘟的聲音都沒有,風吹,鳥鳴,天籟無聲,一切都彷彿死絕了。
「到底怎麼回事?」玄奘沉聲道。
「你開門看看嘛。」崔珏不以為意地道。
波羅葉拿刀頂著他的喉嚨,不敢稍離,玄奘起身打開了門,這一看,頓時目瞪口呆,波羅葉更是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圓——門外,居然是一堵厚厚的石壁!
「怎麼回事?」波羅葉大叫了一聲,也顧不得崔珏,撲過去砰砰砰地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窗外,黑漆漆的石壁觸手冰涼,似乎還滴著水。
他連捅了好幾刀,這上好烏茲鋼打造的彎刀削鐵如泥,如今插在石壁上卻是叮叮叮直響,火星迸發。
「別費工夫了。」崔珏呷了口冷茶,懶洋洋地道,「如今我們在三十丈深的地底,你就是喊破了喉嚨也沒人聽見,你就是拿一把鐵鏟也挖不透這厚厚的岩石。」
「三十丈深……地底……」兩人都獃滯了,怎麼可能,方才他們還在菩提院,一直都沒動地方,喝著茶,聊著天,怎麼就到了三十丈深的地底?
「沒什麼好奇怪的。」崔珏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婆娑院中,我怎麼把殺人現場處理得毫無破綻嗎?你看,我在你眼前重演了一番你還是看不破。法師啊,你的智慧看來也是有極限的呀!」
玄奘面色鐵青,走到門口摸著面前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上面布滿了刻挖的痕迹,整體雖然算光滑,卻顯然不是天然生成。他想了想,道:「難道,這座房子竟然整個沉入了地底?」
「著啊!」崔珏一拍手,一臉激賞,「法師到底名不虛傳!沒錯,這座禪房的地底已經被我整個掏空,裝上了機栝滑輪,只要觸動機關,它就會整個沉下去,到了平行軌道上,就往側面滑開,然後一座一模一樣的禪房緩緩上升,最後聳立在菩提院中。諾,綠蘿殺死空乘的婆娑院也是這般,你不是奇怪台階上沒有血跡,灰塵遍布,窗欞紙完好無損嗎?就是這個樣子啰!」
崔珏說得簡單,但兩人的眼中卻露出駭異之色,這麼龐大的機關,能將整座房子下陷抬升,這需要多大的工程?多精密的機械?尤其是在一座山上掏挖出幾十丈的深坑……這可不是平地,而是山上,到處都是岩石!這人怎麼辦到的?
「沒你想像的那麼複雜,」崔珏看出玄奘眼中的疑惑,解釋道,「這座山腹裡布滿了岩洞,還有無數的暗流,我也只是因地制宜。大部分用的都不是人力,而是風力和水力,你在山頂看到的風車只不過能提供一小部分能量,大部分動力是靠山間和地下急湍的暗流轉動水車,以齒輪和動力鏈條傳遞到各處樞紐。唉,說來簡單,這個活我幹了五六年啊,從武德四年開始動工,到了武德六年地面建築才算完工,然後我就潛入地底開始建造地底下的工程,到如今已經九個年頭了,才完成了八成。嗯,不過已經夠用了。」
「好大的手筆啊!」玄奘這回真算是嘆服了。
「沒錯。」崔珏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得意,「耗資規模太大,建三十座寺院的錢也不夠用。正是因為當初花錢太多,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秘密調查我的賬目。當時我不死也不行呀,明面上,蓋這座興唐寺花了三萬貫,可地下的部分足足花了三十萬貫。一旦真把我抓起來,問我錢從哪裡來,我怎麼回答?傾晉州一州之力也沒這麼多錢啊!所以,對我而言,最佳的辦法就是人死賬銷。」
兩人恍然,原來崔珏假裝自縊還有這種情勢。
「其實,朝廷一開始並沒有懷疑什麼。」波羅葉嘆息道,「畢竟修建興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唯一奇怪的是,你到底從哪裡弄了那麼多錢?國庫沒有撥給一個子兒,你崔縣令居然籌到三萬貫,你到底哪來這麼大的能量?如今看來,你總共動用的資金,只怕十個二十個三萬貫都不止了,只怕此事傳出,舉國震驚。」
崔珏笑吟吟的,轉頭問玄奘:「法師,他不知道我哪來的錢,你應該知道吧?」
「貧僧怎麼會知道?」玄奘一頭霧水。
崔珏只是笑,看著他一言不發。
玄奘心中忽然一動,脫口道:「佛門——」
崔珏哈哈大笑:「法師果然聰明,眼下這世上,最有錢的不是朝廷,也不是富豪官紳,而是佛門。」
玄奘默然,知道他這話不假。隋朝雖然只延續了三十七年,卻是強盛一時,楊堅和楊廣都崇尚佛教,僅僅開皇年間,楊堅下令建造的寺院共有三千七百九十二所。而楊廣即位後,廣設道場,度化僧尼,當時江南兵災連連,佛寺焚毀無數,如今江南的佛寺幾乎是楊廣一手扶植起來的。佛寺在隋朝積累了龐大的根基。
隋末動亂十幾年,百姓易子相食,民不聊生,官員被殺,貴族被滅,良田荒蕪,直到大唐建立七八年後,仍舊是經濟凋敝,黃河下游「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可是佛門的根基卻並沒有受到大的動蕩,上百年間積累的財富短短几年裡就幾乎恢復,一座寺院往往佔地百里,縱然是王侯之家也有所不及。
尤其是從南北朝以來,佛寺流行放「印子錢」。一開始主要因為佛寺中花銷不大,朝廷和富人們施捨的錢也用不完,就拿出來低息或無息借貸給一些貧民。這個動機雖然很好,問題是錢這個魔鬼一旦釋放出來,就不是任何人能掌控得了。到了後來,印子錢的規模越放越大,借貸的對象從貧民擴展到了缺錢的富豪官紳,利息也越來越高。有些急於拆借的商人開始把不動產等物件典當給佛寺換錢周轉。經過百餘年的發展,幾乎每個佛寺都開始做印子錢和典當業的生意,獲利豐厚,財帛堆滿了寺院。
比起朝廷空蕩蕩的國庫,說佛寺富可敵國毫不誇張。玄奘在空慧寺待了那麼久,長捷還繼承了玄成法師的衣缽,對這些當然清楚得很。
玄奘並不想多談這個話題,轉頭問道:「如今你幾乎將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了,你打算怎麼處置我們?」
「他處置我們?」波羅葉一臉不忿,大聲嚷嚷著,把彎刀又壓在了崔珏的脖子上,「雖然被困在地底,哼,我就不信你不出去。你能出去我們也能出去。」
玄奘苦笑,憑崔珏的深沉和智謀,哪裡有這麼簡單。
崔珏看也不看波羅葉,含笑盯著玄奘:「你們倆嘛,波羅葉是必死無疑的,他是不良人,我總不能讓他給魏徵去通風報信。至於法師你嘛……你不應該死在我的手裡。」
「哦,為何?」玄奘笑了,「殺一人是殺,兩人也是殺,為何不能殺貧僧?」
「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不能殺你。」崔珏嘆了口氣,「我總要遵守諾言吧?」
玄奘心神一動,急忙道:「難道是長捷?」
「我呸!」崔珏忽然大怒,「別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這個敗類、懦夫、無恥之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他跟那個人比起來連提鞋都不配,當初我們也算瞎了眼睛,千人萬人里居然選了長捷這個王八蛋!」
聽著他大罵長捷,玄奘的臉上也不好看。畢竟一母同胞,你罵他王八蛋,貧僧我算什麼?不過他對崔珏這麼恨長捷倒有些驚奇,兩人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長捷可還活著?」他急切地道。
「活著!」崔珏恨恨地道,「怎麼沒活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廝的日子舒坦著呢。算了,不說他了……」崔珏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直視著玄奘,「你還是會死的,只不過殺你的另有其人。」
「是誰?」玄奘神色不動。
崔珏不答,可惜地看著他,喃喃道:「前途無限,何苦犯戒?」
玄奘一頭霧水,我犯戒?這怎麼講?
「言盡於此,殺你的人不日即來,法師準備好了。」崔珏笑了笑,忽然抱拳,「告辭。」
「哪裡走!」波羅葉的刀還壓在他脖子上,見他想走,不由冷笑。
崔珏淡淡地一笑,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拍,啪的一聲響,佛堂正中的地面忽然露出一個大洞,崔珏連人帶蒲團還帶著火爐、茶碗、茶釜之類嘩啦啦地跌了下去。頃刻間人消失在了洞中。
波羅葉猝不及防,險些栽進去,百忙中伸手按住另一邊的洞壁,才沒落進去。可想了想,忽然又醒悟,朝著玄奘叫道:「法師,追——」
手一松,身子呼地落了進去。
玄奘一看,明白了波羅葉的想法,眼下兩人被困在地底,可謂走投無路,還不如順著這條洞好歹有個出路。若是能抓住崔珏,那就更好了。他毫不遲疑,奔過來縱身跳了進去。
耳邊儘是呼嘯的風聲,眼睛裡一團漆黑,身子無休無止地往下墜落。也不知落了多久,忽然砰地一聲砸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悶哼一聲,隨即似乎又有東西一彈,玄奘又彈了起來,然後重重地砸下,砰地一聲又砸在了那人身上,接著又彈起……
「法師……」下面傳來一聲呻吟,「你砸得我好痛,輕點……」
話音未落,玄奘又砸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慘叫一聲,險些昏厥。但玄奘好歹是落穩了,腳一蹬地,不料蹬了個空,兩條腿彷彿絆進了網中,纏著無法動彈。
「你是波羅葉?」玄奘摸了摸身下。
「可不是我……唉唉,輕點,你剛踹了我襠部,怎麼又來摸……」波羅葉大聲呻吟著,「咱們中了這小子的奸計,這底下是個網兜……」
玄奘呆住了,忙不迭地縮手。
波羅葉強忍疼痛,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打亮,微弱的光芒照見幾尺的空間,這裡果然是個巨大的洞穴,四周是深不可測的黑暗,中間掛著一張巨網,兩人彷彿蒼蠅一般給兜在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