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州與晉州交界,太平關。
夜幕輕垂,群山間籠罩上一層朦朧的薄霧,日光掩沒在黃河之外,空蕩蕩的荒野中一片蕭瑟。太平關是從河東通往黃河龍門渡口的要道,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無數次的戰爭,這座堡壘早已破敗不堪,女牆殘破,城牆剝落,缺口處可以讓一條狗輕輕鬆鬆地跳進去。
而如今,這片大地上的至尊王者,正輕袍緩帶,慢慢行走在殘破的城牆上。李世民,這個一手締造了大唐帝國的馬上皇帝今年才三十一歲,只比玄奘大了一歲,正處於一生中的黃金時期。他穿著一身紫紅色的圓領缺胯袍,帶著黑色軟翅襥頭,腳下也是黑色的長靴。他相貌英俊,唇上生著兩撇尖翹的髭鬚,更顯得英武決斷,整個人有如一桿挺拔的標槍。早年的戎馬生涯將他鍛煉得孔武有力,手臂甚至臉上的肌肉都充滿了力量。
不遠處,右僕射裴寂、左僕射杜如晦、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秘書監魏徵等重臣隨行在側,看著他在城頭上漫步。裴寂的身邊還站著一名身披紅色袈裟的老和尚。城下是右武衛大將軍、吳國公尉遲敬德率領的十六衛禁軍,一千多人將太平關保護得水泄不通。
關牆下三里遠,便是李世民的行營,營帳連綿,人喊馬嘶。李世民也無奈,倒不是他願意住在荒郊野地,這次巡狩河東道,他帶了五千禁軍,加上隨身的太監、宮女,還有皇親貴戚、朝中大臣和他們的僕從、州縣供應的僕役,人馬浩浩蕩蕩足有七八千人。離開絳州之後,到最近的晉州城足有一百六七十里,路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城邑可以容納他這麼多的人馬,到了兩州交界,李世民一時心動,想起不遠處有座太平關,就命令在關下紮營。
「朕如今擁有四海,但午夜夢回,卻常常置身於昔日鐵馬秋風的歲月啊!」李世民感慨不已,「眾卿看看,這座太平關還留著朕昔日的痕迹呀!」
裴寂笑道:「陛下說的可是當日攻打太平關,突破龍門渡口直入關中之事?」
裴寂今年五十九歲,面容富態,笑容可掬,是大唐朝第一任宰相,雖然中間屢次換人,但不久之後就又會當宰相。無他,因為唐朝剛立,缺錢、缺糧食、缺戰馬、缺布帛,什麼都缺,而裴寂最大的能耐就是理財,從武德年間到貞觀年間,把不富裕的家底打理得井井有條。李淵和他是發小,離不開他,李世民即位後讓長孫無忌當過一陣宰相,可發覺滿朝文武,搞錢糧的本事誰也敵不過裴寂,於是又把他提拔了上來。
「是呀!」李世民笑道,指了指不遠處一塊缺口,「還記得嗎?這塊缺口就是當年朕指揮投石車給撞毀的,然後第一個從缺口跳進了城內。對了,無忌,緊跟著朕的是你吧?」
長孫無忌是李世民的小舅子,比李世民大兩歲,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莫逆。他笑了笑:「臣是第三個,緊跟著您的是劉弘基。」
李世民愕然片刻,忽然指著他哈哈大笑:「無忌啊,也不知道你是老實還是狡詐,居然跟朕玩這心眼。」
眾臣心下明白,一時心都懸了起來。那老和尚微微一皺眉,卻是不言不語。
劉弘基是李世民的心腹愛將,李世民還是太原留守的二公子時,就和劉弘基親熱到「出則連騎,入同卧起」的地步。貞觀元年,李世民剛剛即位,義安郡王李孝常叛亂,劉弘基平日和李孝常來往密切,給牽扯了進去,李世民火速平定了李孝常,卻對劉弘基惱怒無比,下令撤職除名。
「陛下,」魏徵忽然正色道,「我朝年號貞觀,何謂貞觀?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故曰貞觀。陛下即位三年,自然當澄清天下,恢弘正道。從大業七年到如今,十七年亂世,天地有如洪爐,淘汰了多少英雄人傑,有些固然是罪無可恕,有些卻是適逢其會。陛下改元貞觀,自然當開張聖聽,對人物功過重新臧否。臣以為,劉弘基被褫奪爵位,並非是因為他罪大,而是因為陛下待他情深,恨之情切。仁君治天下,不重法度,而耿耿於私情,可乎?」
李世民啞然。
劉弘基其實並沒有犯多大的罪,只不過玄武門之變後,義安郡王李孝常怒罵李世民是謀朝竊位,起兵造反,令他極為震怒。私下裡就對劉弘基覺得不滿,你我感情如此之深,你卻私下裡和這個反賊結交,一時惱怒,才處置了劉弘基。
但魏徵這麼一說,想起平日里劉弘基的好,李世民也不禁幽幽而嘆,擺了擺手:「玄成說的是,讓弘基官復原職吧!」他輕輕撫摸著城牆,「朕看到這城牆,就想起當日和太上皇並肩作戰,直渡龍門的往事,那些人,那些事,有如走馬燈一般在朕的眼前轉。是啊,玄成說的是,貞觀便是澄清天下,恢弘正道。這樣吧,回京之後,把那些犯了事的臣僚的罪名重新議一議,力圖不掩其功,尤其那些曾經為我大唐天下出過力的將士,能給他們留個身後名是最好。」
「陛下仁慈。」長孫無忌和魏徵一起躬身施禮。
裴寂的心裡卻猛地打了個突,還沒回過味來,李世民含笑問他:「裴卿,朕記得當年你沒有隨朕走龍門這條線吧?」
「是呀。」裴寂無奈地道,「臣當年和劉文靜一起率軍圍困蒲州城,牽制屈突通呢。正是蒲州城太過牢固,一直打不下來,陛下才獻策分兵,和太上皇一起從龍門渡過黃河,進入長安。」
一聽「劉文靜」這個名字,杜如晦、長孫無忌和魏徵都沉默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劉文靜……多少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此人功勞蓋天,罪也難恕,回去……也議一議吧!」
裴寂的臉色頓時慘白如紙,這滿天滿地的山河一瞬間失去了顏色,心中只是翻來覆去轉著一個念頭:「陛下……好狠。他提起劉弘基的用意原來在此……他終於要對我動手了……」
群臣一片漠然,或是憐憫、或是嘲諷地看著他,都是一言不發。裴寂乞憐地看了那老和尚一眼,老和尚面容不變,嘴角似乎帶著一絲笑意。
劉文靜,在裴寂的心裡絕對是一根插入骨髓的刺,他生前如此,死後更是如此。李淵任太原留守時,劉文靜是晉陽縣令,和裴寂相交莫逆,兩人共同策划了李淵反隋的大事。所不同者,劉文靜是李世民的死黨,而裴寂是李淵的發小。
李淵當了皇帝之後,論功勞,以裴寂為第一,劉文靜為第二。劉文靜才華高邁,但心胸並不寬廣,對裴寂地位在自己之上大為不服,每次廷議大事,裴寂說是,他偏要說非,裴寂說非,他就一定說是。兩人的隔閡越來越深,直到有一次,劉文靜和他的弟弟劉文起喝酒,都喝醉了,拔刀斫柱,大叫:「必當斬裴寂耳!」
這下裴寂惱了,知道兩人間已經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其時劉文起家中鬧鬼,劉文起請來巫師,夜間披髮銜刀,作法驅除妖孽。裴寂便收買了劉文靜一個失寵小妾的哥哥,狀告劉文靜蓄養死士謀反。
李淵下令審訊,劉文靜居然大模大樣地說:「起義之初,我為司馬,如今裴寂已官至僕射,臣的官爵賞賜和眾人無異。東征西討,家口無托,確實有不滿之心。」
李淵大怒,說:「劉文靜此言,反心甚明。」
當時朝中大臣普遍認為劉文靜只是發牢騷,李世民也力保他,最後裴寂說了一句話:「劉文靜的才能謀略確實在眾人之上,但生性猜忌陰險,忿不顧難,其醜言怪節已經顯露。當今天下未定,外有勁敵,今若赦他,必遺後患。」
李淵於是下了決心,斬殺了劉文靜和劉文起。
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他知道,李淵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殺的劉文靜,朝中大臣並不服,尤其是李世民。當年李世民是秦王時,自己並不需要在意他,可如今這李二郎已經是皇帝了……
他如果要替劉文靜翻案,那將置自己於何方?
裴寂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透徹肌膚,直入骨髓,渾身都冰涼。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當口,李世民已經下了城牆,在尉遲敬德的保護下,緩緩向大營走去。荒山郊野,冷月照著青暗的山峰,遠處傳來山中野獸的嘶吼,風吹長草,發出刷刷的聲響。
遠處的大營逐漸開始平靜,忙碌了一日,軍卒和隨軍的眾人大都早早地安寢,只有值守的巡防隊邁著整齊的步伐在營門口交叉而過,響起鐵甲錚鳴聲。
裴寂跟在後面,幾步攆上那老和尚,低聲道:「法雅師傅,你可要救救老夫啊!」
這老和尚竟然是空乘的師父,法雅。法雅笑了笑:「今時今日,大人在玄武門兵變那一刻不是早就料到了嗎?既然定下了大計,何必事到臨頭卻驚慌失措?」
裴寂抹了抹額頭的汗,低聲道:「這個計劃能否成功尚在兩可呀!即使能成,又能救我的命嗎?」
法雅淡淡地道:「這一局已經進入殘局收官階段了,世上再無一人能夠破掉。老和尚保大人不死。」
裴寂這才略微安定了些,風一吹,發覺前胸後背已經盡皆濕透。
正在這時,走在前面的李世民一怔,忽然指著東面的天空道:「眾卿,那是什麼?」
眾人驚訝地抬頭,只見幽暗的天空中,冷月斜照,群山匍匐,半空中卻有兩盞燈火般的東西緩緩飄了過來,看上去竟如同移動的星辰!
「莫不是流星?」長孫無忌道。
「不會。」杜如晦搖頭,「流星的速度倏忽即逝,哪有這麼慢的,或許是哪裡的人家放的孔明燈吧?」
李世民笑了:「這又不是除夕夜、元宵節,放孔明燈作甚?來,咱們看看。」
眾人一起仰著脖子觀看。那兩盞幽火看起來甚遠,卻飄飄揚揚御風而行,竟朝著眾人直接飛了過來,等到近了,眾人頓時頭皮發偧,汗毛倒豎——這哪裡是燈火,分明是兩個人!
「保護陛下!」尉遲敬德大喝一聲,從背上掣出鋼鞭,兩側的禁軍呼啦啦地涌了上來,將眾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第一排手持陌刀,第二排絞起了臂張弩,第三排則是複合體長弓,鋼刃兵箭搭在了弦上。這次隨駕出來的禁軍是以最精銳的驍騎衛為主體,尉遲敬德又從其他十五衛中抽調出精銳組成,可以說是這世上最精銳的軍隊,幾個呼吸間,嚴密完整的防禦陣勢已經形成。
「別忙著動,且看看。」李世民到底經歷過大風大浪,沉靜無比,擺手制止了尉遲敬德。
這時天上行走的兩人距離他們已經不到一里,這兩人詭異無比,袍裾輕揚,儀態從容,在天空緩步而行,只是不知為何全身籠罩著火焰般的光芒。這兩人毫不在意地面上嚴陣以待的軍隊,一路飄然而行,轉眼到了百丈的距離,這已經是弓箭所及的範圍,眾人看得越發清晰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這兩個怪人實在詭異,他們的臉上竟然帶著猙獰的鬼怪面具,而眼眶和嘴巴處的開口卻是空蕩蕩的窟窿,裡面冒出幽幽的火焰。望著地面的眾人,這兩人似乎還咧開嘴在笑。
「何方鬼物,敢驚擾聖駕?」尉遲敬德不等李世民發話,暴然喝道,「射——」
第一排的三百架臂張弩嘣地一扣機栝,三百支弩箭有如暴雨般呼嘯而去。這種臂張弩射程可達三百步,穿透力極強,嗡嗡的呼嘯聲一時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密集的弩箭也遮沒了那兩人的身影。
噗噗噗的聲音傳來,憑目測,起碼有三十支弩箭穿透了那兩人的身軀,那兩人的身影晃了晃,在半空里盤旋了一下,就在眾人以為他們要掉下來的時候,居然仍舊大搖大擺地朝前飄行。
這下子所有人都頭皮發麻,這兩人身上起碼插了十七八支弩箭,換作正常人,早死了十七八次了,可……他們竟沒有絲毫反應!
李世民也有些驚慌了,轉頭問眾人:「眾卿,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世上怎麼還有射不死的人?」
「再射——」尉遲敬德這個鐵血將軍可不信邪,長弓手一松弦,沉重的鋼鏃激射而出,噗噗噗地將那兩人射了個千瘡百孔,可這兩人仍舊一言不發,御風而行。
「吳國公且住。」法雅急忙攔住了尉遲敬德,低聲對李世民道,「陛下,天上這兩個妖物,老僧以為恐怕不是人類!」
「不是人類?」李世民怔住了。
雖然這年頭除了太史令傅弈這等狂人,幾乎所有人都崇信神佛鬼怪,在場的大臣不少人家中還鬧過鬼,可還真沒有誰見過鬼怪。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說不清楚,只感覺到這兩人身上鬼氣森森,非人間所有。」
李世民等人啞然,心道,這還需要你來說嘛,若是人間所有,早就射殺了。不過法雅從李淵當太原留守的時候就跟隨著李家,忠心耿耿,這老和尚智謀深沉,涉獵龐雜,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李世民對他也頗為信賴,當即問:「法師,既然是鬼物,可有驅除之法?」
「有。」法雅道,「只要是三界輪迴之物,鬼也好,神也罷,貧僧都有法子鎮壓了它!」
「那快快的啊!」李世民喜出望外。
「遵旨。」
法雅正要說話,忽然天上那兩名鬼物哈哈大笑起來:「大唐天子,吾等自幽冥而來拜謁,迎接吾等的,便是這弓弩箭鏃嗎?」
說完,這兩名鬼物飄悠悠落在了地上,居然有六尺多高,黑袍罩身,臉上覆蓋著猙獰的面具,眼眶和嘴巴里噴吐著淡淡的光芒,站在這荒郊野嶺上,明月大地間,更顯得鬼氣森然,令人驚懼。尤其是它們身上還插著十幾根箭矢,更讓人覺得怪異。
禁軍呼啦啦地掩護著李世民退開五十丈的距離,嚴陣以待。
李世民皺了皺眉,揮手讓面前的兵卒散開一條道,在眾人的保護下走到前面,拱手道:「兩位怎麼稱呼?從幽冥來見朕,是什麼意思?」
「哈哈,」其中一名鬼物笑道,「吾等沒有姓名,乃是幽冥泥犁獄炎魔羅王麾下的鬼卒,奉炎魔羅王之命,前來知會大唐天子,泥犁獄中有一樁官司,盼陛下在四月十五日前往泥犁獄折辯。」
「泥犁獄?炎魔羅王?」李世民一頭霧水,轉頭看了看法雅。
法雅自然知道,低聲把泥犁獄和炎魔羅王的來歷講述了一番,眾人不禁嘩然,長孫無忌怒喝道:「好大膽的鬼卒,就算你們炎魔羅王統轄幽冥,可我大唐天子乃是人間至尊,怎麼還受你的管轄?」
鬼卒冷笑:「敢問長孫大人,人可有不死者?」
長孫無忌語塞。
「這六道生靈,無論胎生、卵生、濕生,上至鳳凰天龍,下至小蟲,只要沒有修得羅漢果位,死後必入泥犁獄,經六道生死簿審判之後,再分別去往那輪迴之所。大唐天子固然是人間至尊,卻也沒有超脫生老病死,如何不受我王的管轄?」那鬼卒冷冷地道。
李世民眼中陣陣恍惚,只覺這個場景好生怪異,竟如同在夢中一般。他伸手制止了長孫無忌,問道:「依你所說,是泥犁獄中有一樁官司要朕前去折辯?那是什麼官司?」
「有故太子建成、齊王元吉者,於武德九年陽壽已盡,死後入泥犁獄,炎魔羅王本欲判再入輪迴,此二人不服,說我二人死於非命,陽世間孽緣未盡,就寫了一通狀紙,把你告到了炎魔羅王案前。因此,炎魔羅王特命吾二人前來傳訊陛下,切切要去泥犁獄折辯。」
那鬼卒這話一出口,眾人頓時大嘩。李建成!李元吉!這兩個名字在貞觀朝無疑是禁忌,李世民親手射殺了李建成,李元吉則被尉遲敬德射殺,李建成的六個兒子,除了長子早亡,五個兒子都被李世民斬殺,而李元吉的五個兒子也同時被殺,兩個家族的男丁被他斬盡殺絕。李世民自己很清楚,他手下的臣子也很清楚,無論這位君王日後多麼偉大,能將天下治理得多麼富庶,在人倫天理這一關,他將永世面臨自己、他人和歷史的拷問。
如果說劉文靜是裴寂心中最大的刺,那麼建成和元吉就是李世民心中永恆的刺,刺入心肺,刺入骨髓,刺入千百年後的青史。
這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皇帝,大臣,將軍,兵卒……誰也不敢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有人的身體都在顫抖,濃濃的恐懼從心底泛起,只希望從來沒有過這一刻,從來沒有來過這個恐怖的地方,從來沒有聽過這麼一句恐怖的話。他們寧願割掉自己的耳朵。
「大膽——」尉遲敬德暴怒至極,手提鋼鞭就要奔過去把那兩個鬼卒砸個稀巴爛。
「吳國公,不可!」法雅急忙扯住他,低聲道,「且看老和尚用佛法來鎮了他,您千萬不可上前。」
尉遲敬德醒悟過來,這兩個鬼物,連弩箭都不怕,還怕自己的鋼鞭嗎?
「大師當心。」他低聲叮囑道。
「無妨。」法雅抖了抖袈裟,大步向前,到了曠野中盤膝坐下,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陡然間一聲大喝,「幽冥人界,道之不同;區區鬼物,還不散去!咄——」
手臂一揮,一道金色的光芒閃過,那兩隻鬼物頓時渾身起火,高大身軀在烈火中掙扎片刻,發出嘶嘶的鬼叫,隨即砰然一聲,火焰散去,兩隻鬼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尉遲敬德親自提著鋼鞭走過去,只見地上殘留著一團紙灰,星星余火仍在燃燒。他用鋼鞭挑了挑,一張半殘的紙片上寫著幾個字……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
「陛下……」他回過頭,正要說話,卻見李世民目光獃滯,凝望著地上的余火彷彿痴了一般。
第二日辰時,儀仗鮮明的隊伍拔營出發,路途無比沉悶,所有人都在李世民的沉默下驚悚不安。七八千人的隊伍,除了馬蹄、腳步和車軲轆的嘎吱聲,竟無一人敢大聲喧囂。
河東的道路崎嶇難行,道路開鑿在汾水河谷之間,遠處的汾水奔騰咆哮,似乎沖刷著人群中的不安。前方就是晉州城,區區幾十里路,直到黃昏時分才趕到城外。
晉州刺史趙元楷早就率領全城耆老出城三十里迎接。趙元楷是裴寂的女婿,自己也知道老丈人眼下日子不好過,恰好皇帝來了,這次是卯足了勁兒要給皇帝一個驚喜,一舉扭轉他對自己翁婿的印象。
李世民的車駕緩緩而至,他正在長孫無忌的陪同下坐在車裡想心事,忽然聽到聲勢浩大的山呼之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世民吃了一驚,命內侍撩開車簾,頓時便是一怔,只見道路兩旁跪著一群頭髮花白的……黃衣人,足有四五百名。他仔細看了看,才發覺竟然是一群年紀在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身上穿著黃紗單衣,抖抖索索地跪著,也不知道是體力衰弱還是傍晚的風有些冷。
「這是怎麼回事?」李世民問。
內侍立刻傳話下去,過了片刻,一名四旬左右、身穿緋色官服、腰上佩著銀魚袋的文官急匆匆來到車駕旁跪倒:「臣晉州刺史趙元楷參見吾皇陛下。」
「哦,是趙愛卿呀,起來吧!」李世民知道他是裴寂的女婿,裴寂有三個女兒,二女嫁給了趙元楷,「朕問你,這路邊怎麼跪著這麼多老人?」
趙元楷滿臉笑容:「這都是我晉州城的耆老,聽說陛下巡狩河東,都想著一睹天顏,臣下就自作主張,統一安排他們黃紗單衣,迎謁路左。」
李世民頓時就惱火了,一肚子鬱悶正沒地方撒,重重一拍車轅,喝道:「你身為刺史,代朕守牧一方,平日里就該做些尊老之事。你看看,你看看,這裡的老人哪個不是七老八十?都足以當朕的父親啦,你讓他們走三十里,在泥地里跪上半天,就是為了迎接朕?」
趙元楷懵了,撲通跪下,不停地磕頭。
李世民越說越火:「你父親呢?你父親呢?他有沒有來跪迎朕?讓他走三十里,跪一整天,你忍心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這麼多年的詩書讀到哪裡去了?」
趙元楷聲淚俱下,哭拜不已。
李世民還要發火,長孫無忌急忙勸道:「陛下,趙元楷無心之過,略加懲罰便是了,若是責備太過,恐怕裴相和已故的趙公面上不好看。」
李世民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這趙元楷早年何等節烈,連他夫人也是節烈女子,怎麼如今竟然昏聵到這等地步?」
長孫無忌默然。趙元楷在唐初官場也是個名人,他乃是士族出身,父親做過隋朝的僕射,早年娶了河東第一士族崔家的一個女兒。崔氏注重禮儀,趙元楷很敬重崔氏,即使在家裡宴飲也不敢隨便言笑,進退停步,容飾衣服,都合乎禮儀。
不料隋末大亂,宇文化及造反,趙元楷打算逃回長安,路上遭遇亂匪,崔氏被亂匪擄走。賊首打算納她為妾,崔氏不從,賊首撕裂她的衣服綁在床上就要施暴。崔氏假意應允,讓賊首放開她,崔氏穿好衣服,拿過賊人的佩刀說:「想要殺我,任憑刀鋸。想要找死,可上來逼我!」賊人大怒,亂箭射死了崔氏。趙元楷後來抓到了殺妻子的賊首,親自肢解了他,祭奠於崔氏靈前。
裴寂聽說了此事,感念崔氏的節烈和趙元楷的情義,將二女兒嫁給了他。
李世民倒也沒打算跟趙元楷糾結,揮手讓他走開,命他備車將耆老們好好送回去。車駕繼續向前,到了城樓,李世民又吃了一驚,只見城樓張燈結綵,用紅綢和黃綢裝飾得色彩光鮮,綿延二里。
李世民強忍著不悅,進了城,趙元楷早就動員城內的兩家大戶把宅第騰了出來,兩家打通,幾百間房子勉強夠皇帝下榻。這倒罷了,可是……李世民一路走過,提鼻子一聞,到處是新鮮的油漆味,數百間房子裝飾一新,美輪美奐。
李世民又惱了,問:「趙元楷呢?」
內侍出去問了問,回來答覆:「陛下,趙刺史蓄養了幾百隻羊,幾千條魚,正挨門挨戶給皇親們送呢。」
「砰——」李世民氣急,當場把茶杯摔了,喝道,「把他給朕找來!」
這時裴寂等人剛剛安頓,他在李世民身邊也有交好的內侍,立刻就把消息送了過來。裴寂當即出了一身冷汗,拉著法雅就往李世民下榻的主宅里跑。路上,趙刺史正一溜小跑地過來,看見裴寂,急忙躬身施禮:「元楷拜見岳父大人。」
「罷了,罷了。」裴寂一頭毛毛汗,低聲道,「你這是作甚?怎麼弄得如此隆重?」
趙元楷一臉鬱悶:「岳父大人,小婿並無失禮之處啊!一應儀式,均是按前朝規制,陛下巡狩,怎可缺了禮數?」
「你……」裴寂仰天長嘆,一肚子苦水。
幾個人到了正廳,李世民還是怒氣沖沖,一見趙元楷就氣不打一處來:「趙元楷,朕問你,一個月前朕發文至河東道,怎麼說的?」
「陛下發文命各地方籌備接駕事宜,一應事宜切以簡樸為上,莫要奢靡,更勿擾民。」趙元楷理直氣壯道。
「那麼你呢?」李世民怒極。
「臣並無逾禮之處。」趙元楷道,「因是我朝兩代帝王首次巡狩河東,並無先例可循,一應事宜,臣只好以前朝為準。陛下下令不得擾民,臣也不敢大肆驚擾地方,一切以簡樸為上。」
「前朝……」李世民鼻子都氣歪了,「你把朕當成了隋煬帝?煬帝南巡,數百萬民夫挑挖運河,你是不是也要在這山間鑿一條運河給朕來運龍舟啊?煬帝不恤民力,導致天下大亂,你是不是也想勞民傷財,讓天下百姓朝著朕的臉上吐口水啊?」
趙元楷沒想到皇帝居然開始上綱上線了,當即魂飛魄散,撲通跪倒:「臣斷無此心!」
裴寂渾身是汗,偏偏當事人是自己的女婿,不好辯解,只好拚命地朝長孫無忌使眼色。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陛下,此事也不完全怪趙刺史,太上皇和陛下都沒有巡視過河東,尤其是陛下即位三年,還不曾離開京畿道巡狩,地方官也沒有接駕的經驗啊!趙刺史為人中正,雖然對禮法遵得有些拘泥,卻也不至於敢勞民傷財。」
李世民氣哼哼的,指著趙元楷道:「朕巡幸河洛,經過數州,凡有所需,都是官府的物資供應,不敢動用民間一分一毫。你讓滿州耆老無辜受寒朕就不說你了,你飼養的羊、魚是從哪裡來的?還不是從百姓家中徵集的?你雕飾庭院屋宇,花的錢哪來的?不是庫銀便是民脂民膏!你用來裝飾城樓的絲綢絹布和民夫哪來的?你上繳的庸調都有定數,你敢剋扣上官?還不是從民間再度徵集?此乃亡隋弊俗,我朝怎麼能沿襲?」
趙元楷羞慚不已,磕頭道:「臣……理會陛下的苦心了。」
李世民隨即做出處理,免去趙元楷晉州刺史一職,令官府以原價補償從民間徵集之物,同時命杜如晦發文給沿途州縣,以此為鑒。
李世民在晉州待了兩日,視察了周圍的民生,還算滿意,知道這趙元楷倒不是一味昏庸,心裡算解了點氣,離開晉州之日,特意邀請裴寂和長孫無忌同乘龍輦。
裴寂受寵若驚,再三辭讓,這待遇可不是常人能享受。連房玄齡、杜如晦這兩個心腹重臣也只是有事商議才會受到同乘龍輦的禮遇,平日里也就長孫無忌能享受到。
李世民命長孫無忌將他拉上來,笑道:「裴卿乃武德朝的第一重臣,無忌也對朕忠心耿耿,同車參乘,除了你,誰還有這資格?」
裴寂的汗又下來了,這回甚至比太平關那次驚怖更甚。李世民這話從字面上理解,是推崇他,可潛台詞,裴寂聽得很清楚:「你是太上皇的人,無忌是我的人。」
「唉,這次朕處理了元楷,裴卿也莫要往心裡去。」李世民嘆道,「我朝草創,根基不深,民間凋敝,若是地方官不體恤民力,傾覆之日不遠啊!」
「陛下處理的是,臣怎麼有絲毫怨言?」裴寂小心道,「臣這些年來深知我朝之艱難,僅僅糧食,若非前隋留下的幾座大倉,單靠州縣的地租,根本是入不敷出。百姓之力有如火山,一旦逼壓過甚,強大如前隋,也是朝夕間覆亡。前車之鑒,臣怎麼敢不竭盡小心。」
「裴卿說的好啊!」李世民對裴寂的執政能力一向欣賞,在他看來,宰相這個位置不見得非要你多能幹,但一定要能協調好滿朝上下的關係,使大伙兒凝成一股繩,裴寂在這方面能力是非同一般,「元楷這人,雖然還是盡忠職守,卻有些泥古不化了,受前隋的官風熏陶過甚,朕罷了他,也是讓他好好反省一番。朕已經下旨,命蒲州刺史杜楚客來晉州任職。」
「臣一定嚴加管教。」裴寂點頭,這個女婿的毛病他也知道,有些書獃子氣,不善於揣摩上司的意圖,這回拍在了馬蹄上。只要自己不倒,就能讓他復起,這次罷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哦,裴卿啊,元楷是你的二女之婿吧?」李世民問,「你家中有幾個女兒?」
裴寂心裡一沉,勉強笑道:「臣家裡有三個閨女,二女嫁了元楷。」
「大女兒呢?」李世民笑道。
「大女嫁了段志玄的三兒子。」裴寂道。
段志玄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將,死忠於李世民,參與了玄武門之變,貞觀元年被封為左驍衛大將軍,樊國公。其人治軍嚴謹,李世民評價為「周亞夫無以加焉」。自己的女兒嫁給段志玄的兒子,李世民可能不知道么?裴寂心裡掠過一絲不祥。
李世民點點頭:「那麼三女兒呢?」
「呃……」裴寂頓時臉色漲紅,訥訥難言。
「陛下,」長孫無忌低聲道,「裴三小姐四年前便下落不明。」
「哦?」李世民挑了挑眉毛,「下落不明?可是遭了什麼叵測?」
裴寂無可奈何,他也知道李世民不可能對此不清楚,只好低聲道:「臣的三女兒……武德九年,被一個僧人蠱惑,竟然與其私奔……臣曾經派人追查,只是……事關體面,不好與外人言。」
李世民愣了愣,忽然怒道:「哪裡來的妖僧,不守清規戒律,居然誘騙官家小姐?」
裴寂滿頭是汗,老臉通紅:「臣也不知道他的法名,當日臣家裡做法事,請了莊嚴寺的僧人,這個僧人也混了進來,也不知怎的……唉。」
他嘴唇顫抖著,不再多說。李世民體諒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再追問。
裴寂臉上一副羞怒的表情,心中則是猶如鼓槌狂擂,翻來覆去只是一個念頭:「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長捷啊長捷,若是全盤大計因你而毀,老夫非要將你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