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玄奘法師可受苦了。是老和尚思慮欠妥,才讓法師受了這般折磨。」法雅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玄奘入座。
玄奘和法雅在長安時頗為熟稔,一個是佛門大德,一個是後起之秀,兩人經常一起談禪辯難,玄奘的口才幾乎在長安的僧人圈子裡沒有對手,也只有在法雅這裡才討不到便宜。因為這老和尚所學太駁雜了。
「你既然來了,那麼陛下也定然到了吧?」玄奘苦笑一聲,上了坐榻,坐在他對面。波羅葉更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上來,伸手拿過幾樣糕點往嘴裡狂塞。
「嗯,昨日到的。」法雅笑著替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和尚老了,一路舟車勞頓,也不知崔珏竟然把法師困到了這裡,直到這時才抽出時間來見你,千萬恕罪。」
玄奘和波羅葉已經有兩天沒吃飯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他也不客氣,喝了幾碗茶,吃了點東西。腦子裡卻把最近這幾天所經歷之事理了理,點頭道:「其實貧僧早該想到你的。空乘是你的弟子,他住持興唐寺,這背後自然是你在操縱。何況這麼精妙複雜的機械機關,也只有你能設計出來。」
法雅含笑點頭:「法師還查出什麼了?」
「分工。」玄奘想了想,「如此龐大的手筆,無論空乘還是崔珏,都不可能是幕後的策劃者和掌控者,能夠策划出這麼複雜的計劃,能夠調動這麼龐大的財力,也只有老和尚你了。照貧僧看,佛門對此事應該並未廣泛參與,頂多只是暗地裡以錢糧支持,那麼也只有你的地位能夠調動起佛門這個資源;至於在朝廷中,主事的人應該是裴寂大人吧?修建興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又發起這麼大的場面,朝廷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支持,絕對無法實行。貧僧本來懷疑是蕭瑀,也只有他對佛門的狂熱,才會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來支持你。不過,他權位不足,後來貧僧聽說裴寂的地位岌岌可危,料來朝廷中的那位貴人應該是他了。」
「沒錯。」法雅欣賞地看著他,「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輔臣,當初限制秦王府、誅殺劉文靜,做了不少令陛下反感的事情。陛下登基之後,根基未穩,又恪於「三年無改父之道」的古訓,一時間倒沒對裴寂下手。不過裴寂自己心知肚明,一直這麼被動下去,他的下場恐怕會追隨劉文靜了。因此才和老衲聯手,做了這場局,冒險一搏。」
「貧僧至今未明白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以當今天子的雄才大略,你們未必能夠如願。」玄奘搖搖頭,「你這個計劃很周密,佛門提供資金,朝廷中裴寂提供保護,甚至能出動大軍把山賊給抓來干勞役。地方上,則有崔珏全面負責,寺廟裡,有你的心腹弟子空乘坐鎮。只怕到目前為止,唯一的破綻就是耗資實在巨大,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來查崔珏的賬目,逼得崔珏不得不假死,暗中躲藏起來吧?」
法雅沉吟了片刻,搖搖頭:「這點算不得破綻。當年的資金並非朝廷提供,而是用崔珏四處募捐的名義,因此賬目並不受朝廷支配。朝廷派人來查賬目固然麻煩,但崔珏之所以假死,還有個原因是因為地面建築已經完工,剩下的地下工程需要他日日夜夜監管。於是他這個縣令就做不得了,乾脆自縊假死,一則人死賬銷,朝廷沒了因由,二來他可以脫身來監督工程。真正最大的破綻,不是崔珏,是長捷。」
「長捷?」玄奘悚然動容,「貧僧的二兄在這裡面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當年長捷殺師逃亡,令玄奘痛苦不堪,發下宏願一定要找到長捷,昔日婆羅門女因為母親墮入地獄,願盡未來劫,使母親脫離苦海,自小長捷待他如兄如父,做弟弟的豈能看著哥哥沉淪苦海而毫無作為?他這才跋涉數月,滿天下的尋找長捷。
「長捷便是這個計劃中最容易暴露的一人,聯絡信使。」法雅嘆了口氣,「其實無論老和尚我、裴寂大人還是崔珏和空乘,都相對安全,不會引人注意,最容易暴露的人,便是四下里奔走,把各方意志進行傳達、協調的那人。當年老衲為了這個人選煞費苦心,這個人長相要普通,不引人注意;但學識要淵博,去各個寺廟能夠說服那些住持們;另外還要機警、大膽,對佛門有矢志不移的信念。你知道這個最佳的人選我們一致公認是誰嗎?」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玄奘,眼睛裡是無窮無盡的韻味。
「難道便是長捷?」玄奘皺眉。
「不是長捷,而是你呀!」法雅神情複雜地望著他,「當年僅僅二十一歲的玄奘和尚!」
「我?」玄奘驚呆了。
連波羅葉都忘了吃喝,嘴裡塞著一塊水晶糕,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長相普通,學識淵博,沉著冷靜,膽大心細,信念堅毅……」法雅幽幽地嘆氣,「這些優點,誰能比得過你?」
「沒錯,沒錯。」波羅葉含混地贊同,這個和尚的厲害他可真是見識過了,這些優點遠遠不足以概括他的厲害。
玄奘苦笑不已:「為何竟沒有人和貧僧談起過此事?」
「不是老衲我不願找你,而是空慧寺的住持玄成法師不願。」法雅無奈地道,「也不知玄成法師為何會對你那般欣賞,竟直接告訴老衲,說你乃是佛門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傑出人才,甚至有可能使佛門的興盛達到一個巔峰,他絕不允許老衲把你要了去,當作一顆棋子消耗掉。」
「玄成法師……」玄奘的眼睛濕潤了,當年自己兄弟倆逃難到了成都,身處亂世,衣食無著,正是蒙玄成法師收留,言傳身教,珍本經書毫不吝嗇地贈送,才使玄奘學問大增,在成都闖出了自己的名號。但玄成法師從未對他講過,他對他的期許竟然這般高!
「後來你一門心思想著外出參學,遊歷天下,竟留下書信,不告而別,老和尚也沒了辦法。正在這時,你哥哥長捷主動請求自己擔任這個角色,當時玄成想讓他做自己的繼承人,把衣缽傳給他,心中也是猶豫。但長捷堅決要做,老和尚見他意志堅韌,也不比你差,於是就同意了。」法雅道。
玄奘只覺喉頭有些哽咽,自己的哥哥……竟是替自己走了這條路啊!
「那他為何殺了玄成法師?」玄奘低聲問。
「不得不殺,不能不殺。」法雅的眼睛也濕潤了,「老和尚的這樁計劃,一旦成,足以保佛運百年不衰,但是一旦露出破綻,就會遭到慘重的打擊。非但所有參與的人活不了,就是參與的佛寺,整個佛門,都會有滅頂之災。長捷既然做了這樁危險的勾當,就要徹底脫離和空慧寺、和整個佛門的關係,甚至成為我們的敵人。於是,玄成法師立志捨身,讓長捷一刀斬下了自己的頭顱。」
玄奘默默在心中復原著那場血腥的往事,想著玄成法師的慘烈悲壯,哥哥長捷內心的煎熬和痛苦,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尋找的親人,竟然是這場神秘計劃中的一個殉難者。
「那麼長捷現在何處?」玄奘充滿期待地問。
法雅苦笑:「他在哪裡,這個世上沒人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死了。」
「這是為何?」玄奘吃驚地問。
法雅有些躊躇,思忖半晌,才嘆了口氣:「算了,老和尚就原原本本告訴你吧!長捷為了執行計劃,協調各方,整日奔走在京師各個寺院、官邸,武德九年,玄武門兵變爆發,朝中形勢混亂不堪,計劃無法再進行,於是老和尚決定收縮,把力量暫時隱藏起來。那段時間裴寂的地位搖搖欲墜,誰也不知道新皇帝即位後會怎麼對待他,為了安撫他的情緒,老衲自己不方便出面,便讓長捷住在他家中,穩定他的心情,給他做法事。裴寂家中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已經出嫁,只剩下三女兒,名叫裴緗還在閨中。也不知怎的,兩人或許是接觸久了,或許是這麼多年的艱辛讓長捷疲憊了,他竟然和三小姐裴緗私定了終身……」
「什麼?」玄奘怎麼也沒料到竟然發生了這種事,一下子目瞪口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沒想到啊!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連裴寂都知道了。當時是什麼情況,裴寂作為太上皇的輔臣,還不知新皇怎麼處置他,整日焦慮難安,偏生家裡又出了這檔事。更可怕的是,新皇位置不穩,又趕上義安郡王李孝常謀反,新皇怕朝中重臣和李孝常勾結,還在裴寂家裡派了不良人監視,這下子,連皇帝都知道了……」
事情確實危急,連玄奘這個局外人也是一頭冷汗。波羅葉在旁邊補充了一下:「沒錯,我當時已經進了不良人,被安排在一個西域胡商家中監視。因為賊帥覺得這個胡商有可能為李孝常販運軍械。」
「那麼後來呢?」玄奘急忙問。
「後來裴寂暴怒之下,想殺了長捷。沒想到長捷神通廣大,居然在戒備森嚴的相府中,把三小姐偷了出來,兩人一起私奔了。」法雅一直搖頭,「這事越搞越大,這醜聞連朝廷里的同僚都知道了,裴寂也是騎虎難下,乾脆派了一隊殺手追殺。這時候,老和尚才知道自己選人的眼光有多好啊,長捷居然以一人之力,帶著個女孩,不但擺脫了殺手,而且悄悄把兩份信函遞送到了老衲和裴寂的手上。」
「他信函中說些什麼?」玄奘問。
法雅想了想,道:「他在信函中講,這些年忍辱負重,隱姓埋名,自己已然是無戒不犯,心中信念早已經崩潰。唯一活著的理由,便是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而活。直到遇見了三小姐,才明白了人生的另一種意義。他今生只願帶著三小姐隱居鄉野,男耕女織,再不願牽涉入人間是非。他希望老僧和裴寂放他一條生路。」
僅僅透過法雅的轉述,玄奘依然能感受到長捷心中的那種痛苦,無可名狀,無可排遣。他冷笑一聲:「你們會放過他嗎?」
「他手段了得著呢!你以為是在哀求我們嗎?」法雅苦笑,「他將我們的整個計劃寫了一份備要,不知道放在何處,揚言只要我們敢對付他,那東西就會呈遞到皇帝的面前。你說我們能怎麼辦?」
玄奘啞然。
「於是老和尚和裴寂不得不妥協,算了,他愛怎樣怎樣吧!只要我們能順利將計劃執行到底即可,只要計劃成功,抹去了一切痕迹,他哪怕親口告訴皇帝都不妨。」
玄奘也苦笑不已,真沒想到自己的哥哥居然有這等手段,連謀僧法雅都被他涮了一把:「怪不得幾日前我與崔珏談起他,崔珏對他恨之入骨呢,原來竟是他背叛了你們。」
法雅點點頭,臉上現出憐憫之色:「這世上,最恨長捷的人只怕就是崔珏了。」
「這是為何?」玄奘好奇道。
「崔珏被他害慘了呀——」法雅搖頭不已。
正在這時,忽然兩人的床榻底下一震,彷彿有一頭小獸正從地底下拱了起來,玄奘身子一歪,隨即一條鮮亮的人影從床榻下鑽了出來,抓住法雅叫道:「我爹爹到底怎麼樣了?」
玄奘、波羅葉頓時目瞪口呆——這位從床榻下鑽出來的人,赫然是綠蘿!
「小姑娘,稍安勿躁。」法雅擺了擺手,「不是讓你好生聽著嗎?怎麼這時候蹦了出來?」
「我要見我爹爹!」綠蘿的眼波匆匆掠了玄奘一眼,瞪著法雅道。
「你爹爹眼下可見不了人。」法雅失笑道。
玄奘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為何綠蘿突然出現,但他也知道這個少女的一大心愿,低聲道:「綠蘿小姐,你爹爹此時只怕是假扮空乘,正陪伴著皇帝呢。」
「空乘?」也不知為何,綠蘿的眼光始終不願和玄奘碰撞,低下了頭道,「空乘不是已經被我殺了嗎?」
玄奘苦笑:「正因為你殺了空乘,你爹爹才不得不假扮他,應付皇帝。」
說著將那日發生在婆娑院的事情講述了一番,綠蘿霍然抬頭,凝視這玄奘,顫聲道:「你是說……那日和我母親在一起的……是我爹爹?」
法雅呵呵笑了:「小姑娘,老和尚不是告訴過你,能滿足你所有的心愿嗎?難道,和你母親密會的人是你父親,你不滿意嗎?」
這巨大的衝擊讓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孩獃滯了。
那日她被法雅帶到了興唐寺,說要解決她心中的兩個難題,可醒來後卻是躺在菩提院,沒多久法雅出現了,帶著她進入這間密室,讓她鑽到床榻底下,叮囑她,無論見到什麼人,聽到什麼話都切不可發出聲音,更不可出來。
綠蘿信誓旦旦地答應了,沒想到來的卻是玄奘!
她早就對玄奘抱了異樣的心思,還以為法雅是來規勸玄奘還俗,償自己的心愿,一時間心中小鹿亂撞,連身子都軟了,沒想到兩人的對話卻絲毫不涉及這方面,她正自失望,卻被兩人的對話驚得目瞪口呆!
——自己的爹爹竟然活著!
——當年的自縊身亡竟然是一場假死!
綠蘿做事雖然魯莽,卻不是毫無心機,當下耐心聽著,隨後便聽到自己的父親被長捷害慘了這類的話,她再也忍耐不住,當即鑽了出來。
她痴痴想了半晌,問法雅:「那……爹爹和娘親私會,自然是……可以的吧?可郭宰呢?我娘不是也嫁給了他嗎?這算不算對不住他?」
此言一出,饒是法雅和玄奘都是智慧高絕的人物,也不禁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這如何回答?說李優娘不守婦道嗎?也不對,那畢竟是她前夫。說她應該和崔珏幽會嗎?這更加不妥,兩人雖然不曾離異,可崔珏死了,婚約自動廢止,而且她又嫁給了郭宰……
兩人一時頭大無比。
法雅只好拿個話岔開:「小姑娘,好歹老和尚算是解開了你心中的枷鎖了吧?從此你不會再恨你的母親了吧?」
綠蘿想了想,自己也覺得這事兒想不明白,但到底對母親的恨意沖淡了許多。好像……好像私會的對象是父親,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於是點了點頭。
「老和尚說話算數,你的第一個心愿算是完成了吧?」法雅笑眯眯地道。
綠蘿紅著臉點點頭,斂衽一禮:「多謝大師。」
玄奘和波羅葉從沒見過她這麼溫婉有禮的模樣,一時都有些發獃。看她憋著小臉,一本正經的模樣,波羅葉都替她難受,噗地笑了出來,綠蘿狠狠瞪了他一眼,波羅葉立刻噤聲。
法雅輕輕咳嗽了一聲,綠蘿立時斂眉順目,乖乖地坐到了榻上。那神情就跟個聽話的小媳婦似的,看得玄奘和波羅葉又是好笑,又是駭異。這老和尚究竟有什麼手段,竟能把這小魔女降服得如此服帖?
這兩位吃綠蘿的虧太多,根本不敢相信她從此轉了性子,成了大家閨秀,這裡面肯定有鬼。
「你的第二樁心事呢……」法雅呵呵而笑。
「大師……」綠蘿紅著臉迅速地瞥了玄奘一眼,急忙又低下頭去。
「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法雅哈哈大笑,朝著玄奘道,「老和尚這就明說了吧,法師呀,綠蘿小姐對你有些想法……」
他正在組織辭彙,玄奘已經點頭:「貧僧知道。」
「呃……」這回輪到法雅吃驚了,「你知道?」
「知道呀!」玄奘淡淡地道,「綠蘿小姐一直以為她爹爹崔珏是被長捷逼死的,因此對貧僧懷恨在心,一直想殺了貧僧。不過如今你已經知道崔珏還活著,其中另有因由,想必不會再暗地裡刺殺貧僧了吧?」
玄奘一直對這事頗為頭疼,誰身邊跟著個暴戾的小殺手,趁個冷不防就捅過來一刀子都會提心弔膽的。
綠蘿的小腦袋撥浪鼓一般的搖,訥訥地道:「不……不會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說的可不是這事。法師呀,其實,綠蘿小姐是愛上你了,期望法師還俗,與君成就百年之好……」
「噗——」玄奘一口茶水噴了出來,然後嘴巴合不攏了。
「呃……咳咳……」波羅葉則是被糕點給噎住了,漆黑的臉膛漲得通紅。
綠蘿沒想到他居然這麼直白就說了出來,頓時又羞又怒,漲紅了臉,深深低下了頭。
一時間,屋子裡四人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阿彌陀佛。」好半晌玄奘才緩過氣,雙手合十,肅然道,「法雅禪師,這是何意?你與貧僧相交也有數年,貧僧的向道之心難道你不清楚嗎?貧僧這副皮囊,早已寄託青燈古佛,不再有人間孽緣,綠蘿小姐少女心性,可禪師何許人也,何必來使一個無辜的少女誤入歧途?」
「我不是少女心性!」綠蘿霍然抬頭,淚眼盈盈地看著他,倔強地道,「我就是愛你了,怎麼了?不行么?」
玄奘無語,口裡只是喃喃地念著佛。
「波羅葉說,愛情絕不是羞恥的,它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綠蘿眼淚汪汪的,「我就是愛上你了,為何不敢說出來?為何要掩飾?你是佛徒,你是聖人,能夠斷絕六欲,棄絕紅塵,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愛上誰是我的錯嗎?」
「看你做的好事!」玄奘狠狠瞪了波羅葉一眼。
波羅葉一臉委屈:「我只是跟她講《伽摩經》,可沒讓她愛上一個和尚。」
玄奘氣急,卻拿他無可奈何。
法雅嘆了口氣:「法師,這樁事老和尚也知道為難,但也是無奈之舉啊!」
「你蠱惑一個無知少女,有什麼無奈的?憑你的智謀,豈非手到擒來?」玄奘冷冷地看著他,嘲諷道。
「法師有所不知。」法雅苦笑,「早在十年前,玄成法師就要求老衲,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傷了你的性命。後來你沒有參與這項計劃,此事也就無從談起了,然而數月前你為了尋找長捷,非要來霍邑,老衲便特意送信給空乘和崔珏,要他們保護你的安全。可誰料想法師實在厲害,竟然靠著一己之力,慢慢接觸到了這項計劃的核心,逼得崔珏不得不現身。也不知為何,崔珏固執地認為你是一個最危險的敵人,非但不會認同我們的計劃,而且會把計劃泄露出去,因此他屢次三番要求老衲允許殺了你。但老衲既然答應了玄成,又怎麼能毀諾?再三拒絕,要求他不得輕舉妄動。」
法雅這番話玄奘倒相信,因為崔珏自己也說過,他答應了別人不能殺自己。看來是迫於法雅的壓力。
「可是……」法雅嘆氣不已,「前幾天崔珏去了一趟霍邑縣衙,才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居然愛上了你這個和尚!他惱怒無比,非要殺你不可。於是他就和老和尚打了個賭約,殺不殺你不由我們來決定,讓綠蘿來決定!」
「什麼?」玄奘和綠蘿一起驚訝地看著他。
「那就是要看看在綠蘿的心裡,究竟是他這個父親重要,還是你這個和尚重要。」法雅道,「你已經知曉了我們的秘密,若是放你出去,你必定要跟陛下說起吧?」
玄奘思忖片刻,斷然點頭:「不錯,貧僧不曉得你們計劃的核心是什麼,可是貧僧知道,你們的計劃必然會損害帝王威嚴和朝廷法度,這種事過於瘋狂,一旦被朝廷查知,便是佛門的一場浩劫。貧僧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況且,佛門也不應拿這種鬼祟、怪誕的手段來求得昌盛,佛家奧義,在於教化人心,你們所實行的,只是邪道罷了。」
「崔珏對你的判斷果然沒有錯啊!」法雅惋惜地望著他,又看了看綠蘿,「綠蘿小姐,眼下的情勢你也明白了吧?如果這僧人走出去,那麼你父親所做的一切就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屆時朝廷震怒,你父親固然要人頭落地,連你母親、郭宰也逃不過被誅殺的命運。對你而言,其中究竟孰輕孰重,自己思量。」
綠蘿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面臨的不是一場美好的姻緣,而是一場撕心裂肺的選擇!
「為什麼非要我選擇?」綠蘿怒視著他,嘶聲叫道。
「這不是老和尚的主意,」法雅嘆息,「是你爹爹的主意。他認為,只有讓你親手斬斷了和這僧人的孽緣,你才能徹底解脫。父為子綱,你的命運由你爹爹來安排,老衲也沒什麼辦法。」
綠蘿痴痴地盯著玄奘,清麗的小臉上淚水奔涌。
「其實也很容易選擇,」法雅道,「只要玄奘答應了你,還了俗,一切都迎刃而解。」
玄奘乾脆不理他了。
「哼,你們想如何便如何么?」波羅葉冷笑,從懷中抽出彎刀,「老子殺出去,只怕你這老胳膊老腿的和尚也擋不住吧?」
法雅含笑看著他不語。
波羅葉覺得有異,噌地跳下床榻,撲到了窗邊,正要一腳踹過去,忽然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窗,卻推不開,拿刀子在窗欞紙上捅了個洞,頓時一陣冷風吹來,他眯著眼睛朝外面一看,不禁呆住了——窗外,赫然是萬里雲天,下面,赫然是萬丈懸崖!
波羅葉臉上肌肉扭曲,這才知道,這間屋子竟是在懸崖中間!
「好了,」法雅下了床榻,淡淡地道,「老衲還有要事要辦,這就先去了,諸位細細思量吧!」
說罷揚長而去,波羅葉正要追過去,那法雅卻徑直走到一堵牆壁邊上,眼看迎頭撞上牆壁,半面牆壁卻猛然翻轉,法雅閃身進去,牆壁又轟隆隆地合上了……
「法師,怎麼辦?」波羅葉叫道。
玄奘搖搖頭,望著綠蘿道:「如今是要看綠蘿小姐打算怎麼辦?」
貞觀三年,四月十五日。
按照那兩名鬼卒所言,今日便是李世民入地獄折辯應訴的日子,李世民心情極為不好,裴寂也甚為憂慮,特意請空乘親自為皇帝做了場法事,布施祈福。李世民卻依然鬱鬱寡歡,心中難以平靜,一種皇權對鬼神的無力感,讓他極為鬱憤。
「以朕天子之尊,竟會受制於區區幽冥鬼卒!」站在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里,李世民煩躁不堪。魏徵和杜如晦雖然跟在身側,卻也無法開導他。
這時裴寂忽然湧出一個念頭,急忙道:「陛下,您可曾聽說過崔珏嗎?」
「崔珏?」李世民想了想,對這個名字彷彿有些模糊的印象,猛然道,「你說的,可是當年太原留守府的掌書記?崔珏,崔夢之?」
「沒錯,正是他,別號鳳子。」裴寂笑道,「陛下可知道他後來如何了?」
他這麼一說,李世民完全想起來了:「這人詩詞文章寫得極好,和宋老生的霍邑一戰後,太上皇好像任命他做了這霍邑縣令吧?朕記得,當年擊破劉武周、宋金剛的時候經過霍邑,崔珏率領全城百姓躲藏在山中,被父皇下旨斥責。然後嘛,朕便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了。」說著不禁看了一眼旁邊的尉遲敬德,臉上露出笑容。
尉遲敬德有些尷尬,他本是劉武周手下的悍將,屢次和李世民對陣,直到劉武周兵敗,自己和副將尋相一起困守在介休、霍邑,這才獻了兩座城池,投降了李世民。這時提到他的舊主,心中不禁湧出一絲感慨。
裴寂卻沒顧忌到尉遲敬德的情緒,繼續道:「武德三年,尋相欲反叛,崔珏孤身刺殺尋相不成,便帶著全城百姓逃進了霍山,直到陛下柏壁一戰擊潰了劉武周,收復霍邑,這才回城。最後太上皇議論功過,崔珏丟失城池在先,保護了全城百姓在後,功過相抵,依舊擔任霍邑縣令。武德六年,不知為何自縊而死。」
「哦?」李世民動容,「崔珏當年刺殺尋相朕早就聽說了,也很是欽佩此人的孤膽忠心,在劉武周的大軍面前,他能保護全城百姓,丟個城池算得了什麼?何況他是文官,當年霍邑乃是尋相鎮守,他能在危難關頭護得百姓安危,此人大大的有功啊!」
裴寂卻不好議論李淵的賞罰,只好沉默不答。
「那麼後來他為何自縊呢?」李世民道。
「這臣便不大清楚了。」裴寂無奈地道。
魏徵在一旁翹起嘴角,露出一絲嘲諷,卻沒有插話,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裴寂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心裡一沉,卻假作不知,道:「不過這崔珏死後,當地百姓卻傳聞他入了幽冥地獄,做了泥犁獄的判官。」
「你說什麼?」李世民霍然一驚。
裴寂便將民間關於崔珏那種種神奇的傳說講述了一番,李世民大為不信,裴寂道:「這些事雖然離奇,不足憑信,不過民間確實言之鑿鑿。霍邑縣令郭宰就在殿外,陛下不妨傳他進來問一問。」
李世民興緻濃了起來,當即派內侍去傳郭宰。郭宰和新任刺史杜楚客等地方官都在大殿外候著,一聽傳喚,急忙走了進來,龐大的身軀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跪倒參拜。
李世民每一次見他,都忍不住歡喜,笑著點點頭:「好一員猛虎縣令!沒讓你在疆場上殺敵,反而讓你做了地方父母官,是朕的過失啊!」
郭宰叩拜道:「陛下馬上打天下,臣自然做陛下的先鋒征殺疆場,如今陛下下馬來治天下,臣自然也跟著下馬來安撫一方,不敢有須臾懈怠。」
「咦?」李世民深覺意外,指著郭宰向杜如晦等人笑道,「當這縣官果然有長進啊,昔日的沙場猛將,居然能說出這等大道理。郭宰啊,留你在霍邑也是大材小用,等朕回京,你就跟著朕回去吧,到十六衛中替朕守衛宮門,如何?」
郭宰頓時樂蒙了,他早已經被縣裡煩冗的雜事搞得焦頭爛額,一聽能重新回到軍中,而且是大唐最精銳的禁軍,黑臉膛上紅光閃閃,連連拜謝。
尉遲敬德也對這位昔日的驍將很有好感,見陛下親自將他招到禁軍中,也很是高興。
「郭宰啊,朕問你,昔日霍邑縣令崔珏,死後在民間傳說成了泥犁獄判官,你可清楚嗎?」李世民問。
「呃……」郭宰又鬱悶了起來,他此生最煩的名字就是崔珏,一提起這個名字,就感覺到自己的夫人彷彿有一種長了翅膀要飛走的感覺。所以平日縣裡的同僚都避免提起這個名字,可這幾個月也不知怎的,先是玄奘、後是皇帝,紛紛找他詢問崔珏。
但皇帝問話,又不敢不答,於是便將崔珏的種種玄異之事講述了一番,他可不敢欺瞞皇帝,各個事件所涉及的人名、地名等佐證,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李世民面露古怪之色:「竟然真有其事?你說,在這霍山上,還有崔珏的祠堂?」
「是的,距離興唐寺不遠,名叫判官廟。」郭宰道,「晉州各縣經常有百姓前去上香,甚至還有周邊各州的百姓遠道而來。據說,很是靈驗。」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陛下,」裴寂笑道,「臣以為,幽冥之事無論真假,還需要靠幽冥之人來解決。既然如今的泥犁獄判官是您昔日的臣子,若是崔判官願意出面,那兩個鬼卒又算得了什麼呢?」
「呃……」李世民怔住了,半晌才苦笑,「裴卿說的是,只希望崔珏還念朕的一點香火情吧!」
「陛下,」魏徵忽然笑了,「既然裴相說得如此神奇,不如咱們就到判官廟去看看?」
裴寂心裡一突,卻滿面含笑:「是啊,既然魏大人也有興趣,不如陛下就移駕去看看,或許能得崔判官之力,那兩個鬼卒從此不敢騷擾呢?」
兩人這麼一攛掇,李世民倒真來了興緻,當即命人移駕,前去判官廟。空乘親自引路,尉遲敬德先命禁軍肅清了道路上的閑雜人等,在一千名禁軍的保護下,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判官廟。
判官廟距離興唐寺不遠,只有十幾里山路,空乘可沒敢讓皇帝翻山越嶺,而是走的正道,李世民乃是馬上皇帝,也不乘龍輦,騎著白馬,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判官廟。
廟祝早得知消息,跪在路旁迎駕。
李世民拾階而上,到了廟門前,見這座廟宇也頗為雄偉,讚歎了幾句,當即走進廟裡,一看見廟裡這尊白凈素雅的神像,和周圍猙獰恐怖的夜叉鬼,不禁愣了愣。恍惚中,只覺左右的夜叉形貌怎麼有些類似太平關那次見過的鬼卒?
「六道生死簿,三界輪迴筆?」李世民盯著夜叉鬼手中的卷宗和巨筆,有些失神,難道人的生命壽數竟然記載在這卷宗里嗎?
一時間李世民不禁有些驚悚,隱隱感覺到一種驚懼,竟不知如何面對這位崔判官。他乃是大唐天子,來拜謁昔日舊臣的廟宇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難道還能給這位判官行禮?平日里進廟的禮數都用不上,頓時有些躊躇。
魏徵急忙道:「陛下,您乃是天子,崔珏是您昔日臣下,雖然如今是泥犁獄的判官,卻也不可以君向臣行禮。不如以土地祠的禮數,拱手鞠躬即可。」
李世民點點頭,裴寂卻走了上來,正色道:「臣以為,陛下不應該向崔判官施禮,土地神乃是神仙譜系中所記載,陛下拜它,是為了求他保靖一方民事。崔珏如今雖然是幽冥判官,但陛下掌管人間界,豈能對陰司的官吏行禮?不如讓臣來代陛下參拜。」
李世民想了想,點頭道:「如此甚好。」
裴寂當即走到崔珏神像的面前,錦袍一撩,跪倒在地,朗聲道:「昔日同僚,太原留守府長史,見過故人夢之兄足下!」
李世民連連點頭,這禮數不錯,裴寂不用唐朝丞相的身份,而是以故人拜謁亡者的身份來參拜,可以說極好地維護了朝廷的尊嚴,同時也給夠了崔珏禮數。連素來與裴寂不睦的魏徵和杜如晦都不禁點頭讚歎,這老傢伙,果真是有急智。
「夢之高才,文參北斗,學壓河東,然天不佑人,英年早逝,寂聞之而心摧。今隨大唐天子拜謁足下靈前,唯願故人英靈不滅,浩氣永存。日前,有泥犁獄鬼卒者,顯靈於陛下面前,言道幽冥有惡鬼狀告我皇,邀我皇前往泥犁獄折辯。陛下以一國之尊,掌管人間界,豈可入幽冥而應訴?聞君在幽冥高就判官,賞善罰惡,寂特以故人薄面,求君斡旋,保佑我皇龍體安康,不受邪祟滋擾,長命百歲,江山永固。裴寂願散盡家財,布施宅第,修造七級浮屠,為君再塑金身,重修廟宇。」
說罷,裴寂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燃起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插進面前的香爐中。
一時間,大殿里一陣沉默。李世民神情複雜地看著裴寂,為了求這崔珏來保佑自己,裴寂竟然發下重諾,散盡家財,甚至將宅第都舍給寺廟,這等忠心,由不得他不動容。雖然李世民一直對裴寂殺了劉文靜耿耿於懷,可是此時也不禁心中感動。
「委屈裴卿了。」李世民喃喃地道。
裴寂眼圈一紅,險些淌下淚來:「陛下即位這三年來,宵衣旰食,勤政愛民,眼看我大唐百廢俱興,已經有了盛世的氣象,豈可因為邪祟作惡,而誤了陛下的龍體?臣老矣,只怕難以追隨陛下開疆拓土,打造輝煌盛世,唯有此心來報效陛下。」
李世民默不做聲,抬頭怔怔地看了一眼崔判官像,轉身走出了大殿,眾臣跟著走出來。沒想到到了殿門口,李世民又停了下來,道:「克明,傳朕的旨意,追封崔珏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採訪使。」
杜如晦愕然片刻,躬身道:「遵旨。」
一旁的空乘眸子里忽然閃出一絲光芒,彷彿被震動了。裴寂不敢看他,低著頭走了過去。
天子金口一開,在縣令職位上幹了一輩子、鬱郁不得志的崔珏,死後七年,轉眼成了朝廷的正四品高官,僅比魏徵低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