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安」抵達西鄉的同一時刻,荀詡已經完成了靖安司的布置,寫著「防賊潛入,嚴查名刺」的緊急文書也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了各地城市隘口。方才與李安擦身而過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南鄭附近的各縣各鄉也被要求重新清點一遍民冊,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要嚴加防範。至於靖安司本身,他們已經在各處交通要道與重要城市安插了便衣卧底,甚至還派駐了幾名精幹的「道士」潛伏在驛館與客棧中。不過靖安司的整個安排明顯呈現北密南疏的狀況,因為他們覺得敵人會從北面過來。
當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成後,荀詡指示一名侍衛前往司聞司找隴西分司的馬信取信,這封信將有助於促進靖安司與軍方合作愉快。
接下來,荀詡離開道觀,徑直來到城中衛戍營的駐地,請門口的衛兵通報一聲。很快從營地里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將軍,他一見荀詡就高興地大聲笑道:「哈,孝和,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我聽說你昨天被老婆打了,過來安慰你一下。」
「老子就日,你是打算來笑話我的吧?」
「放心,絕對不是,內務部門的人哪來的幽默感?」
兩個人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對方手臂。這名將軍名字叫成蕃,四十歲,主管南鄭的城內衛戍工作,是個粗線條的豪爽漢子,也是荀詡在軍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南鄭也算得上小有名氣,不過不是因為他的大嗓門,而是因為他老婆是個出了名的悍婦。
成蕃把荀詡讓進營帳,然後將衣服前襟解開,袒露著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側身問道:「孝和你忽然來找我做什麼?」
「哦,是這樣,我想打聽一下你們軍方誰比較好打交道。」荀詡早就習慣了他的作風,也不以為意。
「誰好打交道?你幹嘛?打算轉業當軍人?」
「不能告訴你,你知道我工作性質的。別羅嗦,快說吧。」
成蕃捏了捏嘴邊的短髭,冷哼一聲:「天下居然還有這麼求人的。」荀詡回答:「那我只好去找嫂夫人求情了。」成蕃一聽連忙從木榻上爬了起來:「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絕啊。」荀詡笑著拍拍他肩膀,擺了個促狹的表情:「說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們軍方和你們司聞曹一向不太對付。你若是想求他們辦事,很棘手。」
「所以這不是來找你問問么,哪幾個手裡有實權而且好說話的高級將領?」
「頭一個是張裔將軍。張老將軍人特別和善,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不過他最近身體不太好,已經回成都養病去了。還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來,所以不大會得罪人……哦,對了,他是個大老粗,不過對讀書人挺客氣的,明天好像是他在司馬府值班……找誰也不能找魏延,他現在恨不得把整個司聞曹連同你們的上司楊儀一起全吃了。」
「我知道了。」荀詡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那我心裡有底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成蕃也知道靖安司工作起來沒日沒夜,毫無規律,於是也沒強留,只說:「有時間找我來咱們一起喝酒。」
「如果嫂夫人不介意的話……」荀詡笑著回答,然後趁成蕃咆哮之前離開了營帳。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詡正式訪問了軍方設在南鄭城中的司馬府。
果然如成蕃所說,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參軍王平。他身材高大相貌卻很平凡,乍一看更像是一個溫和的酒肆大叔。然而荀詡知道這個人怠慢不得,王平現在是軍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去年街亭之戰中他是馬謖的副將,因反對馬謖的戰術而名聲大噪。在所有參戰武將包括諸葛丞相都被降職處分的同時,王平卻被升了官。
兩個人一見面,彼此先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後荀詡向他說明了陳恭的報告,並提出靖安司要對歸軍方管理的軍器諸坊進行調查。當然,荀詡沒說得如此直白,他把強硬的「調查」換成了「巡檢」。
王平聽了以後,露出為難的表情;他背著手在屋子裡踱了兩圈,猛地回身對荀詡說:「魏國果然要來偷我軍的弩機?」
「千真萬確。」
「想不到他們居然使出了如此卑鄙的手段!」王平低聲罵道。荀詡一見對方認同,立刻見縫插針:「所以我們必須速速採取措施,以免釀成嚴重後果。」
「唔,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王平朝荀詡伸出了手,「能不能把那份『黑帝』的報告先給我看一下。事關重大,我必須得謹慎一點。」
「……呃……這份報告現在屬於機密,所有的謄本已經全部銷毀了,目前原本大概是諸葛丞相那裡,我想最遲下午就會轉發給魏延將軍吧。」
「哦……那就得等魏將軍親自審核了,我沒有批准進入軍器諸坊的許可權。」王平面有難色。
「可是,事情很緊急啊,魏國間諜已經進入了我國境內,現在也許已經抵達南鄭了。」
「我知道,可軍方有軍方的規矩,這我無能為力。」王平說。他看荀詡臉色不太好看,趕緊用寬慰的語氣說道:「荀從事,你也知道,魏將軍和你們楊參軍之間……」
荀詡挪動了一下腳,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很明顯王平是怕捲入魏、楊二人的爭鬥中去,不敢擅自行動。這時王平又說:
「你現在最好提交一份調查方向和具體調查的項目。我會轉交給魏將軍,只要魏將軍那裡一批複,你就可以立即開始了。」
「那真是麻煩您了。」荀詡從懷裡拿出一份早就寫好的調查提綱。王平接過來一看,其中主要目標是負責研發武器的軍技司和負責製造兵器的軍器坊。荀詡的意圖很明顯,所有與弩機有接觸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了解了,那麼就請你在這裡等候,我這就送到魏將軍那裡去。」
王平說完,轉身離開了。荀詡在司馬府的會客廳內等了大約有一個半時辰,一名傳令兵才匆忙趕到廳中對荀詡說:「王平將軍說要見你。」
荀詡站起身來,隨傳令兵來到王平的屋中,見王平臉色看起來很不錯。他一見荀詡,就大聲說道:「荀從事,你運氣不錯,魏將軍已經批准了你進入那兩個部門調查的申請。」
「這是當然的,就算是派系鬥爭,也不能不分輕重耽誤了大事吧……」荀詡心裡想,嘴上卻連連感謝。想來魏延也是受到了來自諸葛丞相本人的壓力,才同意得如此之快。
「不過在你調查的時候,必須要有我們軍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說,荀詡點點頭,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事情。「還有,調查必須以不干擾正常工作為前提。我想你也知道,我軍正在籌備一次新的作戰,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此一次未經確認的間諜事件而讓整個戰役拖延,這個罪名就大了。」
荀詡相信這最後一句話是魏延本人說的,王平只不過是用比較溫和的方式轉述了一遍而已。魏延曾經不只一次在不同場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個司聞曹都是些喜歡小題大作、只會躲在安全的地方中傷別人拖人後腿的猴子。
「能不能請馬岱將軍陪同呢?」荀詡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是平北將軍馬岱的話,應該不會太過為難調查人員才是。王平考慮了一下,同意了。
荀詡以前跟馬岱打過一次交道。那還是在九年以前,那時候荀詡還只是靖安司的一名執事。當時劉備還在位。江陽太守彭羕遊說驃騎將軍馬超造反,被馬超密報給了劉備。劉備立即拘捕了彭羕,同時密令靖安司調查馬超以及他的從弟馬岱是否確有謀反跡象。荀詡參與了針對他們兄弟兩個的調查,得出的結論是:馬氏兄弟對自己不被信任的處境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一直謹小慎微,處於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這樣的心理狀態是不可能謀反的。
等到荀詡再次看到馬岱的時候,他不禁感慨起來。這九年以來,馬岱看起來卻像老了十多歲,四十多歲的人兩鬢就已經斑白,眼角與額頭層層疊疊的皺紋折射出這個人的憂思,兩隻眼睛疲憊不堪,看得出,他仍舊沒走出那種心理陰影。
「馬將軍,我是靖安司的荀詡。」
荀詡自我介紹,他發現馬岱聽到靖安司三個字的時候,身體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恐懼。他趕緊又加了一句:「這一次調查陪同工作就有勞您了。」
「好說,好說。」馬岱回答,聲音特別地輕,甚至有些討好的語氣在裡面。
「哦,對了,這是馬信託我給您帶的信。」荀詡從懷裡拿出信封遞給他,馬岱當即把信拆開,刻意讀了一遍,讓荀詡能聽得到,然後才重新折好,揣進懷裡,對荀詡說:「荀從事,我們走吧。」
司馬府的門外早就停好了一輛赭色的馬車,這是軍方專用的顏色。馬岱與荀詡登上車,車夫吆喝一聲,馬車飛馳而去。
馬岱很客氣地問道:「不知荀從事打算從哪裡查起來?」荀詡想了一下,說:「軍技司吧,必須先弄清楚敵人覬覦的究竟是哪一種型號的弩機,才好有重點地進行保護。」
「好的。」馬岱點點頭,指示車夫朝軍技司駛去。馬車很快就從東門出了城,大約行進了十五里路,忽然離開官道,從全無道路痕迹的野地朝著某一個山坡底下開去,周圍一片荒涼,連只鳥或者狼都看不到。
「軍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隱秘嘛。」
「唔,這裡與官道之間的路都被掩平,種上花草。外人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馬車來到了一條山嶺之上,這裡是典型的漢中地貌,放眼過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場,灰色的岩石大小不一,造型各異,只有在岩石縫隙里才頑強地生長著一些綠色植物。馬車就在這裡停住了。
「我們到了。」馬岱對荀詡說。荀詡迷惑地環顧四周,忽然在右手邊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發現了一個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下面,與整個山坡夾成一個銳角。
荀詡和馬岱走到那個洞穴口,荀詡注意到附近的岩石表面都是沙沙稜稜的,只有洞穴旁的岩石表面異常地光滑,看起來經常有人從這裡進出。
他正在觀察的時候,兩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環首刀從洞穴里爬出來,對他們說道:「兩位大人,請出示你們的印鑒。」
馬岱從懷裡取出一個半截的虎符,士兵接過去交給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傳來話:「虎符對上了,檢驗無誤。」士兵聽到這句話,就對二人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荀詡暗暗讚賞不已,看來這裡的保安工作做得很紮實。
一進洞穴,是一個平緩的下坡,上面還被人鑿出了兩排淺淺的台階,延伸成一條狹窄的小路。小路兩側全都是岩石,上面鑿有兩排凹進去的小坑,裡面點的是蠟燭。荀詡並不覺得憋悶,反而覺得有陰冷的風迎面吹過來,這個洞穴一定還有通過岩石縫隙的通風口。
一路上經過了數個拐彎,每一個拐彎都有一名士兵查驗兩個人的虎符,並搖動銅鈴通知下一個站口的警衛。在經過一個稍微寬闊一點的迴廊時,馬岱和荀詡還被搜了身,搜身的警衛解釋說這是規定,來到這裡的人除了諸葛丞相以外都必須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了諸葛丞相以外?」荀詡脫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沒料到他會問這麼個問題,一時間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馬岱聽到以後嚇了一跳,臉色被這個玩笑嚇得有些發白。
大約走了兩百步,小路的盡頭轉過一個彎後,荀詡的視線一下子豁然開朗。裡面是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空間,大到足可以裝下三個到四個「道觀」。花崗石穹頂有光線從岩石縫隙照射下來,讓裡面毫不黑暗;在這個廳的四周還有很多凹進去的小洞窟,就好像是用花崗岩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間。
更難得的是,這個完全看不見窗戶的山洞裡居然絲毫不悶,走在裡面絲毫不感覺憋屈。
「是不是有隱藏的通風口?」荀詡好奇地道。馬岱沒有回答,他似乎還沒從剛才的玩笑里回過神來。
這個大廳里相當熱鬧,裡面擺放著許多造型奇特的機械,有木製的也有銅製的,許多穿著黑袍的人在這些東西之間走來走去,不時停下腳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則手持著毛筆與紙抄錄著什麼。在更遠處的洞穴里閃著紅光與叮叮咣咣的敲擊聲,那應該是軍技司專屬的冶煉房。
正在兩人左右觀察時,一個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過來,他將手裡的一個零件交給身旁的人,然後疑惑地注視著荀詡,彷彿他就是來竊取機密的小偷一樣。
「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從事,本次拜訪已經得到了批准,這是准許文件。」
馬岱將虎符與文件遞給老人,老人接過去仔細地看了又看,實在找不到什麼破綻,只好把它交還給馬岱,樣子不是很開心。
「我先旨聲明,今天的談話我會全部做記錄,並上呈給魏將軍的。」老人皺著眉頭說。
「只要您不賣給魏、吳國,就不在我的職權管轄範圍之內了。」荀詡知道身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開了一個玩笑。
很明顯老人沒體會到其中的幽默,他只是將手上的鹿皮手套脫下來隨手掛到鉤子上,然後揮了揮手:「這邊走。」
兩個人隨他來到了大廳旁的一個洞穴里,這個洞穴一人多高,裡面的面積大約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張簡陋的木榻和一枝銅製的燭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著全是各式各樣的圖紙與資料。
老頭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後回過身來嘶啞著嗓子說:
「我是軍技司的主管譙峻,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馬岱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特奉了魏將軍指示,要求我們協助荀從事的調查工作。」
「唔,我知道了。」譙峻似乎對這種事絲毫都不關心,他把目光轉到荀詡身上,「你想知道些什麼?」
「我軍現在裝備的弩機究竟有哪些?」
譙峻斜眼看看荀詡,用嘲諷的口氣說:「我以為你們靖安司對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們希望能聽到專家的意見。」
譙峻冷哼了一聲,顯然這個恭維沒起什麼作用,他說道:「荀從事,你問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自從建興四年我軍技司成立以來,一共開發了三十幾款弩機,其中最後裝備成軍的也有十幾種。你不劃定範圍的話,我很難回答。」
「那麼,現役的弩機都有哪幾種型號?」
「現在我軍弩兵的制式裝備大約有五、六種,其中大部分屬於單兵用臂張連弩,一部分部隊還裝備了蹶張式弩車用來加強攻擊力;也有一部分單機弩,不過一般只裝備近衛部隊;哦,對了,還有專門出口至東吳的商用型側竹弓弩……」說到這裡譙峻很得意,「東吳的軍隊寧可進口我們的側竹弓弩,也不願意用他們自己的吳、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擊王雙軍所使用的弩機具體型號是?」
「哦,你說那次啊。那一次負責伏擊的是姜維的部隊吧?」譙峻向馬岱確認,馬岱點了點頭。「我想想,那次戰事中他們應該裝備有十五台『蜀都』級的蹶張弩車與兩百具『元戎』級的臂張連弩。這兩種型號都是軍技司的最新成果,設計方向就是在不增加重量的前提下增加齊射密度與頻率。從實戰來看效果很好。」
說完譙峻翻出兩份木櫝遞給荀詡,荀詡拿起其中的一張,上面寫道:
「蜀都級精銅製蹶張弩機,編號『益漢陸玖貳』。投射力十五石,一次齊射可發射十枝中型鐵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場測試的時候,『蜀都』曾經在八百步的距離內用一枝弩箭射穿四個間距為兩尺的馬蹄靶。」
譙峻得意地用指頭點了點這段話,強調說:「看到了嗎,四支馬蹄靶,一箭。我們使用的是全銅製的骨架結構,可以比以前的弩機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後斜梯形,基座上加裝了八個活輪,移動和適應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與扣弦之間還多了一個扭舵,可以提高五成的射擊精度……總之這跟傳統的弩機完全不同,威力不在一個數量級。」譙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談起來。
「有這麼厲害?」荀詡吃驚地說。
「當然,以前我軍幾代弩機,比如『銅川』、『蠶叢』以及現役的主力『巴岳』級,與曹魏的裝備相比只是在個別數據上佔有優勢,而現在的『蜀都』則全面超越了敵人。」
「那麼『元戎』呢?」
「『元戎』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為了取代現在軍中使用的單兵式臂張連弩。以往的弩機都是強調連續射速,這樣子不能說錯,但是破壞力就不夠令人滿意。因為實戰中既要求弩機的持續發射,也要強調瞬間的破壞力與破壞範圍,這樣才能在第一時間壓制住敵人。所以應軍方的特別要求,我們設計了能夠彌補這一缺陷的『元戎』。它和『蜀都』一樣,一次可以齊射十支弩箭——當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鐵杆弩箭——這樣可以在瞬間產生相當大的殺傷力。至於射擊頻率,雖然比以前降低了一些,但這可以用三排輪射的戰術來彌補。」
「換句話說,如果真的存在讓曹魏動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的武器,那麼只能是『元戎』與『蜀都』?」
「不錯,這是目前同類軍器中性能最為優越的。」譙峻反覆強調這一點,「哦,對了,元戎是在諸葛丞相親自指導下研發出來的,他真是個天才。」
荀詡沉默不語,他心想錯不了了,魏國的目標一定就是這兩個型號的弩機。
「這兩種武器的設計圖紙是存放在這裡嗎?」
「一共有三份圖紙,一份在軍技司、一份在軍器坊總務,還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荀詡今天對軍方如此開誠布公的態度幾乎有些感動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個得寸進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實物嗎?」
「有這個必要嗎?」譙峻有點遲疑地反問。
「看過實物後,有助於加深對這兩種武器的印象。反正它們已經裝備部隊了,沒什麼秘密可言吧?」
譙峻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帶著他們來到另外一個洞穴。這裡擺放著好幾台機械,上面都蒙著桑麻蓬布。譙峻將其中一垛蓬布掀開,裡面是一具鋥光瓦亮的精銅弩車,車體扁平,內中槓桿交錯卻絲毫不亂,顯示出它製作的精良程度,弩車頂端還放著一塊牌子,上寫「蜀都」二字。荀詡圍著弩機轉了一圈,又伸開雙臂按在弩車兩根支柱上用力,發現弩機只移動了一點就不動了。
「沒用的,這台弩機至少要三個人才能移動,如果有畜力的話,也得要兩個人帶住兩側。」
荀詡悻悻地把雙臂收回來,叉在腰間:「那這東西可以拆卸嗎?」
「拆卸?別開玩笑了,沒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無論如何也是拆不開的。」
荀詡望著這個大傢伙點了點頭,至少企圖偷走「蜀都」實物的計劃是不可能的。
「麻煩你再給我看一下『元戎』好嗎?」
譙峻從旁邊拿起一個長條布包,將罩布取下,裡面是一具精緻的寬頭連弩。譙峻把它遞給荀詡,荀詡接過來以後掂了掂,發現並不很重,一個普通人完全可以單手帶走。
「這個呢,可以拆卸的嗎?」
「當然,設計的時候就是以方便性為重點的。這具連弩可以拆卸為十二個部件,很適合單兵攜帶。」
聽完譙竣的介紹,荀詡皺著眉頭拿著手裡的弩機反覆地看,譙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滿地啞著嗓子說道:「你難道擔心有人把這東西偷出去嗎?放心好了,我這裡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們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詡平靜地回答,隨手把弩機擱回到布包上。
從軍技司的洞穴出來以後,天色已晚,荀詡與馬岱坐著來時的馬車返回南鄭。在路上馬岱忽然問道:「荀從事是在擔心魏國的那名間諜會以竊取元戎弩實物為目標嗎?」
「啊,算是吧。圖紙、實物和工匠……這三樣即使只得到一樣,也會被馬鈞那種天才技師成功複製出來的啊。」荀詡把腦袋向後仰過去,閉上眼睛,隨著馬車的顛簸上下顫動。
「荀從事有些多慮了。」馬岱拍拍馬車的橫檔,「像這樣的技術兵器,軍中都嚴格做了編號,每日核查。戰爭期間我不敢保證,但只要是在蜀國境內,一旦缺少了一張弩,會被立刻發現的。」
「哦。」
「圖紙的保管也相當嚴密,無論在是哪一處圖紙的存放點,都需要魏延將軍、張裔將軍和諸葛丞相三個人的聯署才能調閱,而且他們三個人還必須在調閱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標記。要想偽造這麼一份文書,是不可能的。」
「唔……」
「至於工匠,就更不要說了。你心裡也該清楚帶一名弩機工匠返回隴西的難度。」
荀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把雙手枕到了腦袋後面:「馬將軍,你對軍中的事務了解頗多啊。」
「這是當然的,我也是軍人。」
「俗話說的好,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將軍不愧是雍涼出身的。」
荀詡不經意地隨口問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馬岱,拉攏一下關係。可沒想到馬岱聽到這個,臉唰地變了顏色,拂袖道:「我雖然出身雍涼,卻也是與曹賊不兩立的大漢將軍。」
「用不著這麼急於表明決心吧……」荀詡自覺沒趣,只好整整自己的冠纓,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大概馬岱認為這樣的話由一個靖安司的官員來說,明顯是懷疑他這個雍涼出身,又握有大量軍事機密的將領可能會叛逃曹魏。
馬岱很清楚,各級官員的舉動與言論也在靖安司的監視之列,當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傑作。
馬車繼續朝前開去,四個輪子碾壓著凹凸地面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此時天色已晚,星星與月亮已經朦朧可見,而遠處的晚霞還沒從天邊殘退乾淨。兩側半明半暗的岩石與山嶺不斷向後倒退,車上的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間,荀詡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當年他與族兄馬超前來投奔劉備的時候,由於身份特殊,兄弟二人總是怕被人懷疑要謀反,因而心懷畏懼,這可以理解;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諸葛丞相當政。諸葛丞相雖沒怎麼提拔馬岱,但仍舊把他當做一名稱職的高級指揮官給予了充分的信任——從馬岱能夠前往軍技司這麼機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來——那麼他為什麼還是提心弔膽總怕被人懷疑自己忠誠度呢?
「這還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詡斜著眼睛看了看馬岱,對方一言不發地看著前方,月光下他的臉頗為蒼白。
很快馬車轉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讓馬車賓士的速度更快了。荀詡已經看不太清兩側的景物,於是索性閉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就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車夫一甩鞭子,馬車唰地一聲從一隊商販側面超了過去,讓隊伍里的一頭驢子驚得尥起蹶子來。
「前面是怎麼趕車的!大黑天的還跑那麼快,不怕翻進懸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著絕塵而去的馬車大罵,同伴趕緊捂住了他的嘴:「喂,小聲點,你看清楚沒有?那是赭色的馬車,是軍車,你找死啊。」
旁邊幾個人忙著安撫焦躁的驢子,可驢子打著響鼻怎麼都不肯聽話,上顛下跳,背上的兩馱貨物眼看就要顛散了。這時隊伍里一個穿著土褐色絲衫的人走到驢子跟前,右手按住驢脖子,左手按住驢臀,雙手發力,驢子立刻被壓住了。旁邊有人塞過來一把麥穗,驢子一口嚼住,不再鬧騰。
「多虧了糜沖先生呀,多謝多謝。」商人千恩萬謝。被稱為糜沖的那個人笑了笑,把手拍了拍,說:「不用客氣,大家同行上路,總得互相照應。前面就快到南鄭了,可別在最後一段道上出什麼紕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於是商隊再度重新上路,接下來的十幾里路沒什發生任何事情。他們很幸運地在城門關閉前進入了城內。隊伍在城內廣場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問道:「糜先生不跟我們一起去住客棧嗎?我認識這裡的客棧老闆,能給便宜點。」
「不了,有朋友來接我。」糜沖客氣地謝絕了商人的邀請,於是兩人拱手道別。等到商隊離開以後,糜沖自己轉向了右邊的大街,向前走過了三個路口又轉左,他似乎對南鄭城的環境相當熟悉。有好幾隊巡邏隊與他擦肩而過,但都沒注意到他。
糜沖一直走到一家寫著恆德米店的店鋪前才停下腳,他走到店門前拍了拍門。一個米店夥計沒好氣地打開窗子嚷道:「沒看見這裡已經上門板了嗎?明天再來吧。」
「能不能幫幫忙,我只要買五斗米就夠了。」糜沖露出懇求的表情。
「多少斗?」夥計斜著眼睛問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給去點,少一分您給添點。」
夥計掏掏耳朵,不耐煩地說:「好吧,你等會,這人真麻煩,五斗米還非今天買不可。」過了一陣,就聽到門裡一陣卸門板的響動,然後門開了。
「快進來吧。」
夥計催促著。糜沖邁步進去,門在他身後關上了。隨後夥計張望了一下外面的情況,轉頭打量了一番糜沖,換了一副表情說:「北邊來的?」
「正是。」
「師君可還好?」
「一切安康。」
糜沖說完,從懷裡拿出那張畫著奇怪花紋的黃符紙,遞給夥計。夥計雙手顫抖著接過去打開符紙,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激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著什麼。
這時候從後屋走出了三名赤裸著上身、頭扎皂巾的男子,還有兩名未著簪的長髮女子,一老一少。他們一進屋子,就與夥計一同跪倒在地,對著符紙不斷叩頭,兩名女子甚至嚶嚶哭泣起來。糜沖立在一旁,一言未發。
最後夥計站起身來將黃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攙扶起來,這才對糜沖說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黃預。漢中不聞師君垂訓很久,今日多謝大人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復聽師君聖言。」
「唔,閬中侯希望你們能儘力協助我,這樣他老人家也會很高興的。」糜沖找了個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們自然是無有不從。」黃預抱拳大聲道,「漢中米道鬼卒現在有數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號令。」
糜沖白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