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荀詡在軍器諸坊的總務一無所獲,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畢竟成功阻止了魏國間諜偷竊圖紙,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但是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仍舊被對方逃掉,這讓荀詡有著揮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幸他的部下之一併沒有讓他失望。
高堂秉今天按照約定和柳螢前往城外的官營酒窯取酒,名義上是保護她不再被人糾纏,但實際意義兩個人卻都心知肚明。柳螢今天穿的仍舊是素色長裙,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綴了兩條粉帶,頭上還挽了一朵珍藏的茶花。少女身上散發出類似花蕊香氣的味道,高堂秉緊張地屏住呼吸,不敢去想這是源自柳螢肌膚的香味還是從她腰間的香囊。
三月和煦的陽光灑到大路之上,周圍都沒什麼行人。這兩個人並肩在路上走著,開始時候彼此有些拘謹,都沉默不語。高堂秉在腦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現在的氣氛;而柳螢只顧垂頭走著,不時偏過臉來瞥一眼在她身邊的男子,雙手絞著裙帶不作聲。她見慣了巧舌如簧的登徒子,反而覺得眼前這個木訥寡言的人更有魅力。
可兩個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划出幾道若有若無的痕迹,卻誰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高堂將軍……在軍中很忙嗎?」
最後還是柳螢先開了口。高堂秉「唔」了一聲,心裡一陣輕鬆,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我可不是什麼將軍,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長罷了。」
「可看你的樣子,卻像是將軍的氣勢呢。」柳螢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認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夠立下戰功的話,或許能在幾年內當上偏將吧。」
「以您這麼好的武功,不當將軍還真是可惜了。」柳螢知道眼前這個人對軍事以外的事都很難有興趣,於是故意圍著這一話題轉。她都為自己這種心態感覺到驚訝,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為能和她多搭幾句訕而苦苦尋找著話題,而她現在卻是想拚命迎合這個人。只是為了能和他多說幾句話嗎?她自己也無法回答。
「將軍嗎……」高堂秉皺起眉頭,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個小細節被柳螢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問道:「怎麼?不喜歡當軍人嗎?」
高堂秉知道柳螢已經進入靖安司事先設計好的圈套了。他本質並不擅長做偽,尤其是在這樣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變的嚴肅表情。
「怎麼說呢,軍人本非我願,我只想能與雙親相依為命……」
「那您的雙親呢?也在南鄭?」柳螢問。
「已經過世了……」高堂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這反而讓柳螢更加深信不疑,她輕輕「哦」了一聲,眼神里充滿了同情。高堂秉目光平視前方繼續說道:「……他們是以信奉邪教的名義被處死的。」
聽到這裡,柳螢雙肩微微顫了一下,呼吸一瞬間急促起來,原本紅潤的臉上似乎變得蒼白。她努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嗓音卻蘊涵著遮掩不住的震驚。
「您的意思是,您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左右看了看周圍,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柳螢知趣地閉上了嘴,內心卻如同翻騰的漢水一樣,數千個念頭來回撞擊著,在心中發出鏗鏘的雜亂聲音。「他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與爹爹一樣……他不願當軍人……」柳螢一直以來懷著隱約的擔心,她身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與身為軍人的高堂秉從身份上來說是不可調和;這次意外地窺到了高堂秉內心深處一瞬間地綻露。柳螢似乎從蛛絲馬跡中觸摸到了些不確定的希望——只有一點很確定,高堂秉在她眼中更加親近了,他們都來自同樣的家庭。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全部都出自裴緒的策劃,高堂秉只是忠實的執行者。裴緒知道處於戀愛心情的女性內心世界充滿著幻想,她們會從一些極小的細節去猜度對方的心理,然後自我豐富成為故事,並且篤信不疑。於是他就為高堂秉編造了一個五斗米教徒的家庭背景,並指示說點到為止即可,剩下的柳螢會用自己的想像補完,這比直接告訴她能取得更好效果。
高堂秉嚴格遵循著這一原則,同時內心湧現出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開口,卻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才好。柳螢看穿了他的窘迫,揚起纖纖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螢兒就好,我爹就這麼叫我的。」
高堂秉覺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間也散發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裝隨口問道:「螢兒你在酒肆里好像很受歡迎啊。」
「嘿嘿,那當然嘍,怎麼?是不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柳螢的話很直露,她饒有興趣地望著高堂秉,後者拚命裝出若無其事但實際上卻十分在意的表情讓她覺得很開心。
「不,不會,我又怎麼會不舒服……螢兒你這麼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螢停下腳步,叉起腰轉身直視著高堂秉的眼睛,反問道:
「不少呢,不過高堂將軍,為什麼你想問這個問題呢?」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高堂秉尷尬地搔了搔頭,繼續往前走去。柳螢看到他窘迫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於是寬慰道:「請放心吧,高堂將軍,雖然平時那裡客人不少,不過他們都只是客人罷了。我柳螢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
「這是螢兒你的私事,何需說讓我放心呢……」高堂秉話一出口,兩個人都頓時面色一紅。柳螢把頭低下去,幽幽道:「是呀,你又何必掛心於這些事呢……」
這不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是高堂秉自己與女性交往經驗不足所致。尷尬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柳螢有心想刺激刺激這個榆木疙瘩,有意無意地擺動一下頭,幾根頭髮甩到高堂秉臉上,一絲清香在他臉頰邊散發開來。夾雜著髮絲的急促喘息氣流痒痒地從耳邊掠過,那種溫潤的感覺讓他心裡一陣蕩漾。
「不過呢,真正意義上的追求者也不能說沒有……」
高堂秉抬起頭,眼睛比平時瞪得大了些。柳螢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繼續說道:「那個人也是一位官員呢……可比高堂將軍你的職位高多了……」
「哦?他是誰呢?」
「我只悄悄告訴你一個人哦,千萬可別說出去……」
柳螢掂起腳尖,伏在高堂秉耳邊輕輕地說了兩個字。高堂秉聽到後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單純的震驚……
裴緒疲憊地在「道觀」前勒住了韁繩,旁邊的小吏趕緊走過來牽住馬,把下馬踏擱到側面,將這位滿身塵土的都尉扶下來。裴緒雙腳著地,拍了拍發酸的大腿,徑直朝「道觀」內走去。
他剛剛從遼陽縣趕回來,前一天裴緒一直在那裡調查於程的身份背景。這是一件繁雜的工作,不僅需要清查於程本人的戶籍資料,就連他的親屬、朋友、同伴等社會聯繫都要一併調查。裴緒居然可以在一天一夜內完成,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蹟。
荀詡這時正坐在自己的房間里起草昨天晚上行動的報告書,這次行動對於靖安司來說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失敗。他正提筆猶豫該如何措辭,裴緒推門走了進來。
「喲,回來了?」荀詡氣色里有遮掩不住的疲累,昨天畢竟折騰了一宿沒睡。
「唔,回來了。」裴緒看荀詡氣色不佳,就知道當晚行動肯定是失敗了,「……荀從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聽我的彙報?」
荀詡無奈地擺擺手:「反正現在根本睡不著,聽聽報告也許瞌睡就來了,你說吧。」
裴緒知道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於是問僕役要了一杯茶潤了潤喉嚨,然後從懷裡掏出幾張紙說道:「通過針對於程的調查,我發現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哦?」
「首先,他本人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
「意料之中,然後呢?」
「於程有一名遠房親戚,就在第六弩機作坊擔任工匠。只可惜因為戶籍不全,無法知道那名工匠的姓名。」
「這個巧合還真值得玩味……」荀詡拿起毛筆桿敲敲腦子,讓自己盡量保持著清醒,「狐忠的人已經圈定了最有可能叛逃的工匠名單,到時候我們可以對照一下。」
「還有比這更巧的,在二月二十八日和三月二日兩天,於程所在的遼陽縣向第六弩機作坊輸送了兩次物資,於程以徭役身份參加了運輸。」
荀詡把頭抬了起來,露出迷惑的神情。
「兩次?怎麼兩次物資輸送間隔這麼短?」
「據遼陽縣縣丞說,第二次運輸是當地保甲黃預提議的,說是為了犒勞大軍;縣令見都是那些農民自願的,也不用破費縣裡什麼庫存,於是就同意了。」裴緒又補充了一句,「黃預也參與了這兩次運輸。」
荀詡雙手抱在胸前,指頭有節奏地彈著肩窩:「居然還有這麼自覺的農民……哼哼……這個黃預的背景你也調查了嗎?」
「是的,這個人是遼陽縣人,交際廣泛,在當地頗有人望。有傳言說他經常組織一批人在自己家裡進行祭祀活動。這傢伙極有可能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而且級別不低。」
荀詡陷入沉思。
「我已經圈出了與他平時聯繫比較緊密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他們都有五斗米教教徒的嫌疑——事實上當年遼陽縣就是五斗米教最興盛的地方之一。」
「結論是?」
「聯繫到五斗米教最近的小動作,遼陽縣的這些人很可能是一個策劃核心。我們必須針對這二十多人以及他們的親屬來一次大搜捕。」裴緒說到這裡,面色有些為難,「荀從事,這麼大規模的搜捕行動,不是靖安司獨立能夠完成的,馮大人能同意嗎?」
荀詡的頂頭上司馮膺一直反對他們針對五斗米教徒展開行動,理由是穩定壓倒一切。
聽到裴緒提出這個問題,荀詡忍不住笑了起來。裴緒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長官,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荀詡笑夠了,這才端正了身子說道:「若是一天之前,我也會這個問題犯愁,不過現在不會了。」
「哦?」裴緒不知道荀詡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荀詡拿起佩鉤敲了敲旁邊的香爐,一個人立刻走進了屋子。裴緒回頭一看,發現是高堂秉。他送柳螢回家以後,在她依依不捨的眼神送別之下離開,然後立刻返回「道觀」。
「今天我們從『鳳凰』那裡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報。」
荀詡示意高堂秉接下去說。「鳳凰」是第五台稱呼柳螢的代號,整個計劃的名字就叫做「鳳求凰」。
高堂秉看看荀詡,猶豫了一下,保持著立正的姿勢用純粹事務性的語氣說道:「今天柳螢提到過有一位高級官員一直在追求她,這個人就是馮膺。」
「什麼?」裴緒驚訝得差點仰面朝天倒下去,「居然是馮膺,他不是已經有妻室了嗎?」
「不錯,所以整個追求一直是地下。據柳螢自己說,馮膺在一年半之前看中了她,還去過柳吉酒肆幾次;後來礙於身份怕被人認出來,馮膺就沒有再去,但一直託人偷偷送禮物給她。曾經有民官要求已經到了適婚年齡的柳螢嫁人,柳螢去求馮膺,於是馮膺向民官施壓,結果這件事不了了之,還為柳螢博得一個孝女的名聲。」
「我們的馮大人倒真是一片痴心。」裴緒帶著一絲嘲弄感慨。
「馮膺看來早就覺察到『鳳凰』五斗米教徒的身份,他死活不讓我們調查五斗米教,恐怕是怕影響到他的夢中情人。」
荀詡想到那份關於馬岱的監視記錄,那份記錄記載了柳螢前往遊說馬岱的過程,但被馮膺批閱為:「閱,不上」,將其封存掉了。現在看來,他的批閱是別有深意的。
「這是馮膺送給柳螢的其中一件禮物。」
高堂秉從懷裡拿出一根金鑲玉步搖,這是一件製作相當精美的首飾,釵體黃金,上面鐫刻著梅花,連接著兩片用銀片與銀絲製成的折枝花,上鑲玉片,兩粒小玉珠懸在左右。荀詡和裴緒見了,心中都是一漾;荀詡想到自從成婚以來,荀夫人只有一件銅簪首飾,不禁暗自嘆息。
裴緒盯著這件步搖,對高堂秉不勝欣慰地說:「她肯把這個東西都給你,看來已經完全信任你了啊。」柳螢送這件東西給高堂秉,毫無疑問是向他表明自己與馮膺並無瓜葛,以消除他可能的疑心。身為這個計劃的策劃人,裴緒很高興能取得這麼多成果。
高堂秉聽到裴緒的話,面色一紅,旋即板著臉回答道:「一切都為了漢室的復興。」
「你做得很好,這情報相當寶貴。不過這只是『鳳求凰』的意外收穫,『鳳凰』身後肯定還隱藏著其他重要信息,你不要鬆懈。」
荀詡覺得很欣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雖然昨天總務的行動遭到了失敗,但今天又有了新的突破。他希望這是靖安司轉運的一個預兆。
高堂秉向兩位長官一抱拳,用堅定的語氣道:「屬下一定竭盡全力,以不負期望。」
裴緒和高堂秉離開以後,荀詡先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一直到下午方才爬起來。他洗了把臉,換上正式的朝服,拿上寫好的報告前去馮膺那裡彙報工作。
究竟該怎麼應付這個上司,他心裡已經有數了。
他進入馮膺的房間時,馮膺正在訓斥一名軍謀司的小吏,因為後者把軍謀司的資料擅自給了王平,惹得楊儀十分不滿。現在軍方與司聞曹之間的對立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
狐忠身為軍謀司的從事,也站在聲色俱厲的馮膺身邊旁聽。他一見荀詡進來,沒有說話,只是沖他丟了個眼色。荀詡沖他擺了個手勢,意思是不妨事。馮膺瞥了一眼荀詡,轉回頭去又罵了那小吏幾句,讓他們先離開。狐忠和那小吏沖馮膺鞠了一躬,然後退出房間去。
荀詡把門關上,將報告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馮膺。
馮膺也不打開那捲軸,只是用兩隻手來回掂量,荀詡安靜地看著他輕佻地擺弄,一言不發。馮膺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輕輕挑起眉毛,帶著明顯嘲諷的語氣說道:「荀從事,聽說你的人昨天在軍器諸坊的總務有一次行動?」
「是的,我們研判魏國間諜會潛入總務竊取圖紙,因此我們做了埋伏。」
「哦?那麼結果如何呢?」
「很遺憾,設伏失敗,被他逃掉了。」
「就是說,你們在事先知道敵人會來,並調集二十倍人力設圍的情況下,還是被他逃掉了?」
「是的……」荀詡黯然回答到,這確實沒有任何借口。
馮膺對荀詡的回答很滿意,他把身體稍微前傾了一點,俯視著荀詡。他的房間里主客之位的高度差刻意被弄得很大,這樣只消身體前傾,就很容易變成居高臨下俯視著別人的姿勢,他很享受這一點。
「荀從事,你接替王大人工作的時候,我一直對你抱有很大希望,相信你的能力必然會對我國情報工作有所裨益。不過從目前這一系列工作的成果來看,我不得不說,很不能令人滿意。」
馮膺慢條斯理地拿著官腔。
「對不起,我會改進的。」荀詡簡短地回答。
「從接到情報到今天,已經十天了。靖安司非但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反而坐失了一次絕好的機會。你們任由那個魏國間諜在我國的要害地區來去自如,卻束手無策。你知道軍方怎麼笑話我們嗎?他們說我們司聞曹是個除了敵人以外什麼人都要懷疑的迫害狂團體。」
面對馮膺的訓斥,荀詡坦然受之,絲毫沒有表示出有一絲打算抗辯的跡象,這讓馮膺多少有點意外。
「荀從事,你對靖安司如此糟糕的成績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唔……沒有,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拓寬情報渠道,試著從各個方面去獲取信息——不帶任何前提性限制地。」
馮膺雙手交叉墊在自己下頜,饒有興趣地注視這個說話有些棉里藏針的部下:
「看起來荀從事你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是的。」荀詡抬起頭直視著馮膺,「我希望馮大人您能批准靖安司對五斗米教展開調查和搜捕行動。根據調查,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與魏國間諜之間有密切聯繫。」
馮膺聽到這一句話,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樣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說什麼?難道你未經允許就鹵莽地去挑釁五斗米教?」
「不,我只是謹慎地做了一些外圍的調查。」
「究竟是我記憶有誤還是你膽大妄為,我應該強調不準自作主張擅自行動!」馮膺的額頭似乎都被怒火漲紅。
「我認為這是必要的……」
荀詡的話被馮膺的咆哮攔腰截斷:「必要?荀從事,你認為大局是和你們靖安司前一階段工作一樣是可有可無的嗎?」
「如果您所謂的『大局』是指這個的話,那麼我得承認,鄙司的工作相對比較重要。」
荀詡平靜地回答,然後從懷裡取出那支金鑲玉步搖,輕輕擱到案幾之上。馮膺一看到這支步搖,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火戛然而止,漲紅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後殘留在臉上的唯有一團蒼白。他怔怔地看著這個東西,一動不動悄無聲息,彷彿一尊被西涼朔風凍結的石像。
荀詡沒有做進一步說明,這支步搖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麼樣……」
馮膺頹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氣凌人的氣勢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窺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還帶有一點點討好的味道。這一支小小的步搖讓他的心理優勢轟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准靖安司對五斗米教教徒進行搜捕,具體名單和理由就在那份報告里。」荀詡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了……」
馮膺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無力地點了點頭,顫抖著拿起一支毛筆簽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給荀詡。馮膺還想把那支步搖拿回來,可手剛伸過去,荀詡已經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將那東西揣回到自己懷裡。
「孝和……」馮膺顧不得許多,拉下臉皮來討好地說道:「下次我會為你在姚曹掾和楊參軍面前多說幾次好話的。」
荀詡咧開嘴露出微笑:「那多謝馮大人提攜了。」說完他拿著令箭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馮膺一個人抱著腦袋沮喪地趴在案几上,徒然心驚膽戰。
大獲全勝的荀詡走出屋子,恰好看見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沖他招手。荀詡走過去,狐忠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眼馮膺的房間,笑道:「孝和,看來你是釣到了大魚。」
「全託了你的福。」荀詡的話頗有深意,事實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調閱去年的監視記錄,他不會懷疑柳螢,也就沒辦法找到柳螢與馮膺之間的關係了。荀詡忽然想到,當時狐忠說了一句話:「那可是一個充滿了含沙射影和閑話的世界,正等著我們去挖掘呢。」
最早荀詡以為這是指馬岱的事,但現在看來這句話似乎是別有深意。軍謀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著馮膺,恐怕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想到這裡,荀詡不禁心裡嘀咕道:
「這傢伙不會早就覺察到,只是一直不說等著我來出手吧……」
「哎,怎麼了?怎麼忽然發獃?」狐忠問道。荀詡這才如夢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對他說:「最近事情太多了,千頭萬緒的。」
「呵呵,不要忘了,後天就是讓那些工匠去安疫館體檢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審詢的準備,我們可沒多少時間。」
「哎呀,我真差點忘了……」荀詡拍拍自己腦袋。
根據三月二日馮膺、荀詡與狐忠的會議決議,由於軍方拒絕讓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作坊盤問工匠,他們會請安疫館出面以檢查虜瘡(即今之天花)的名義將弩機工匠調出來,然後突擊審訊。
「那麼,你那邊聯繫好了嗎?」荀詡問。狐忠跟安疫館的人很熟,這方面的聯絡工作是由他負責。
「唔,已經跟安疫館的人說妥了,通告已經發給了軍方。」
「唉,若不是軍方作梗,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
「呵呵,別抱怨了,咱們很久沒喝一杯了。對了,叫上成蕃,他最近老婆病了,他又開始逍遙起來了。」狐忠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對荀詡剛才的內心活動毫無察覺。
「等這些事解決以後再說吧……」荀詡苦笑道,同時自嘲地摸了摸臉,「……如果真能解決的話。」
同一天下午,拿到馮膺批准的荀詡回到靖安司,立刻發動了對遼陽縣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為了配合行動,荀詡還特意去找了掌管衛戍部隊的成蕃,要求他調撥部隊來協助。後者接到公文時正在看歌伎表演,聽到荀詡的要求後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們要抓南蠻大象啊?動員這麼多人。」
「比那個可怕,是五斗米教徒。」荀詡故意板起臉,「那些偏激的傢伙可不是那麼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聽,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揮揮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後盤著腿轉過身來嚴肅地說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過你可得想清楚嘍。這若是引起民變,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這個自然由我一人承擔責任。」
「哎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成蕃尷尬地抓了抓頭,「借肯定還是要借給你的,公事嘛。不過要在倉促之間集結這麼多人,也挺費時間。我還得重新安排南鄭的防衛配置。你也知道,我軍的主力兵團已經開始集結,現在城裡士兵不太夠用。」
「那你儘快,這種事拖延不得。」荀詡把公文擲到他懷裡,「總之今天晚上酉時,我要見到二百名士兵在城北門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會饒了你的。」說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們消失的側門,成蕃只能氣哼哼地應允,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晚上一直到了酉時又半個時辰,兩百名衛戍部隊才集結完畢。荀詡顧不上去罵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騎上馬,率領著這兩百名士兵以及三十餘名靖安司行動組的人直奔遼陽縣而去。他還派了快馬先去通知遼陽縣縣尉,讓他調動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個縣的各處要道,以免有人逃脫。
當荀詡的大部隊抵達遼陽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遼陽縣尉早已經等在城邊,一見到荀詡就迎上來報告說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鎖遼陽全縣。荀詡拿出裴緒圈定的那二十幾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單交給縣尉,讓他派熟悉道路與居民情況的土卒做嚮導,帶著搜捕部隊前往緝拿。
於是二百三十人的搜捕部隊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分成二十餘個單位,向名單上開列的二十餘名目標人物住所同時急速衝去。荀詡則在縣治所坐鎮,等候消息。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搜捕支隊紛紛報告說已經控制住了目標,荀詡聽到以後十分滿意,心中暗想我們靖安司總算開始順風了。
但隨著各搜捕支隊的回報越來越多,荀詡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目前送來縣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級別的教徒,在治所的台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片,「祭酒」級別的卻一個也沒有。大約又等了半個時辰,最後三支搜捕支隊空手而回,向荀詡報告說黃預與其他兩名「祭酒」級的教徒不知所蹤。
荀詡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心中十分惱火。想不到這些傢伙的嗅覺這麼靈敏,這一回又被他們從指頭縫裡跑掉了。這時負責去搜捕黃預的隊長走過來,對荀詡說:「我們在黃預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藥材殘渣和帶血的布帶。他家的床上很明顯有受傷過的人躺過的痕迹。」
「還有一套黑色直襠褲與一個面罩。」隊長說完,將這些東西都搬到了荀詡面前。荀詡拿起這兩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這是那個黑影在總務偷圖紙時所穿的衣服。
「去問問那些教徒,黃預到底逃去哪裡了。」荀詡拿著衣服站起身來,冷冷地下了命令。
隊長領命而出,很快外面響起了慘叫,很明顯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義」的手段來詢問這些教徒。在法家門徒姚柚統治的司聞曹中,並沒有給儒家留出一席之地。姚柚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現在並不是奢談仁德的時候」。因此這種作風在司聞曹——尤其是靖安司——內蔚然成風。
大約過了三柱香的工夫,隊長回到治所屋子裡,手裡攥的皮鞭已有斑斑血跡。
「報告,他們一個都不肯說。」
荀詡「唔」了一聲,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極虔誠堅定的人,不是嚴刑拷打所能屈服的。隊長問他該怎麼辦,荀詡把衣服丟回到地上,站起身來,大聲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南鄭全城戒嚴!」
雖然荀詡與這些隱藏在暗處的對手素昧平生,但通過前天在總務的跳崖事件他開始了解到:這是一群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頑強之徒,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去達成目標,即使環境再如何惡劣也不會輕言放棄。
因此,荀詡判斷,他們不會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隴西地區,而是向南進入南鄭城中,伺機對圖紙、工匠或者弩機實物其中的一樣下手——他們目前一樣也沒有得到。
雖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是春意料峭,但荀詡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開始沸騰了。他望著東方隱約出現的魚肚白,喃喃地說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報部門風格的話:
「終於要開始正面的對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