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上邽城。
陳恭比平時早起了半個時辰,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是因為門外傳來了砰砰的猛烈敲門聲。
陳恭在恢復清醒的一瞬間,以為敲門的是前來逮捕他的魏國間軍司馬,除此以外沒有人會在這時候訪問別人家。他下意識地從枕頭下摸出一枚紅色小藥丸,這是特製的毒藥,混雜著砒霜與川烏,專為在緊急情況下使用。陳恭捏著藥丸,側耳傾聽老僕人起身去開門的聲音。門吱呀一下子打開,陳恭預料中的紛亂腳步聲卻沒有傳來。
過不多時,老僕來到卧室前,畢恭畢敬地對陳恭說道:「老爺,門外有位叫徐永的人找您。」
「徐永?」陳恭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不記得自己曾經和這麼一個人打過交道。不過他還是從榻上爬起來,朝門口走去,紅色藥丸仍舊攥在右手。
走到門口,陳恭看到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外。他身材不高,體格卻很結實,狹長的臉上布滿細小的皺紋,從右眼角還延伸出一道蚯蚓長短的傷疤。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穿著是一套魏國軍人專用的絳色便裝。
「請問您找哪位?」陳恭警惕地問。
「我找陳恭陳主記。」徐永的表情很著急。
「我就是。」
徐永沒有立刻說下去,他看了看陳恭身後的老僕人。陳恭猶豫了一下,如果他現在讓老僕人離開,這在以後也許會成為他做賊心虛的罪證之一。
「我需要和您單獨談談。」徐永堅持說,他的眼神證明他很認真。
於是陳恭揮手讓老僕人回到裡屋去,然後把雙手抄在胸前,等待著這個不速之客發話。現在是早春二月,隴西的天氣還非常冷,風從門外呼呼地吹進來,陳恭後悔剛才沒有順手拿一件皮襖披在身上。
徐永見老僕人離開了,這才緊張而迫切地說道:
「我是魏中書省直屬間軍司馬的督官從事徐永,我希望能立刻前往蜀漢……」
聽到他的話,陳恭不由得大吃一驚。督官從事是間軍司馬的重要副手,在魏國內務部門中級別相當高。現在這樣一名督官從事居然大清早跑到他家門口,要求投奔蜀漢,這實在太突兀了。即使陳恭經驗再如何豐富,一瞬間也無法作出合適的判斷。
「您一定是弄錯了。如果您現在離開,我可以保證在中午之前不會把這件事報告郭剛將軍。」陳恭冷淡地回答。
「用不著等到中午,郭剛將軍在一個時辰之內就會親自來找你了。」徐永威脅說。
「什麼?!」
「郭剛將軍今天早上已經返回上邽,他在許昌查明你是假冒的陳恭,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帶人來抓你。」
陳恭仔細盯著徐永的眼睛,心中翻騰不已,看起來這個人知道相當多的事情。這時徐永繼續說:
「我並不是要挾您,現在情況很緊急,你必須立刻作出決斷,是留在這裡束手待斃,還是帶我返回川中——我想您應該有一條用於緊急情況的後備撤退路線吧。」
「……我需要考慮一下。你為什麼要流亡到漢?」
「該死,我們在路上再討論這個話題可以嗎?郭剛的人隨時都可能出現。」徐永急躁地低聲咆哮,他的額頭開始沁出汗水,「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完了。」
陳恭注意到他使用了「我們」這個詞。
「沒錯,我們。如果被他們發現,我的下場會比你更凄慘。我來找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徐永從腰間掏出一把尖刀,用威脅的口氣說,「如果你拒絕我的請求,不相信我,那麼我只能把你幹掉,這是唯一不讓他們發現我的辦法。」
「這個行為實在太魯莽了,簡直就是漏洞百出。」陳恭心想,不過這種粗糙草率的方式反而更接近一個臨時決定流亡者的作風,而不是一個精心策划過的陰謀。長年的間諜經驗教會陳恭,完美的東西總是不自然的。
時間又過去了好一陣,陳恭明白現在必須由他自己來做決定了。眼前這位督軍從事究竟是真是假還不清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的身份確實已經暴露,是時候撤退了。
陳恭長出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隴西的日子終於結束了。他對徐永點點頭:「好吧,請讓我回屋收拾一下東西。」
「沒時間了,郭剛隨時會出現,我了解他的作風。」
「只要一會兒。」
陳恭快步走回屋子,從書架上抽出全部情報的存稿,將它們丟進卧室榻頭熊熊燃燒的壺狀暖爐中,然後把鐵鉤把蓋子蓋好。
這些工作做完以後,陳恭拿出一張紙,用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紙揣到懷裡,回到門口。徐永正緊張地朝院子外面張望,不停地擦著汗水。
「我們走吧。」陳恭平靜地說。
兩個人快步離開陳恭家的院子,朝著右邊的一條小巷走去。徐永緊緊跟在陳恭後面,此時四周還是一片寂靜,沒有大隊人馬趕來的跡象。
「請快一點,如果我們不能在郭剛到達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徹底完蛋了。郭剛覺察到你逃走的話,第一個命令就會是放出哨箭,通知城守立即封鎖城門。」
對於徐永的警告,陳恭沒有回答。徐永說的這些他心裡都很清楚,腳下也不由得加快了幾步。很幸運的是,一直到兩個人抵達南側城門時,城內還沒什麼動靜。
「那麼,我們要怎麼出去?」徐永問道。眼前的城門緊閉,距離開城門的時間還有一個時辰。陳恭有些意外地反問道:「難道你去找我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我知道你一定有一條緊急撤退的通道……你們的人做事一向很穩妥。」
陳恭苦笑一聲,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當成一種恭維。他從懷裡將那張紙拿出來,這是一份通關文書,左下角還蓋著太守府的大印。陳恭曾經利用職權之便,偷偷地用太守府的印鑒在空白文書上蓋好印記,然後收藏好;這樣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偽造出一份「真正」的文書來,確實是真的,只不過文書內容和蓋章的次序顛倒了而已。
剛才在離開家之前,陳恭將這東西拿出來,在空白處填上「准予出關」的字樣,於是這就成了格式完全合乎標準的通關文書。陳恭甚至連「章印應蓋過字跡」這樣的細節都考慮到了。
兩個人走到城門前,將文書交給值更的守城士兵。這時候的衛兵剛剛值過了一夜的班,但還沒到接班的時候,所以精神都不大好,迷迷糊糊的。他們接過通關文書草草看了一遍,就交還給了陳恭。直到這時,徐永忐忑不安的表情才稍微鬆弛下來。
士兵叫來幾名同伴,將城門旁的端門杠木取下,打開一扇小門放二人出去。陳恭與徐永向士兵道過謝,不緊不慢地走出上邽城。
兩個人出城以後,徑直來到城郊一戶農家。這裡是一處「死點」,「死點」的意思是一經使用就會暴露的據點,也就是說只能使用一次,只有在非常緊急的情況下才能動用。這家農戶專為上邽騎兵看護馬匹,馬廄里存放著八匹戰馬。陳恭從這裡取得了兩匹西涼駿馬,與徐永一人一匹匆匆朝上邽東南方向而去。而這家主人在兩人離去後,將剩餘的幾匹馬毒死,也從另外的路線潛逃回蜀漢。
陳恭和徐永策馬狂奔,當他們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時候,猛然聽到身後一聲尖銳的哨響。兩個人勒住韁繩回首望去,只見從上邽城上空又連連飛起數聲哨箭,從去勢來看是從陳恭家所在的西城區發出來的。哨聲三短一長,意思是迅速封鎖城門,禁止任何人進出。
「如果是個圈套的話,現在他差不多就該收網了。」陳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額頭的汗,說了一句:「還好我們及時離開了。」
這兩名逃亡者互相對視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二月十六日,他們抵達了位於秦嶺中部的一處私鹽販子聚集點。在這裡陳恭聯繫上了另外一根線。他與徐永化裝成私鹽販子中的一員,混雜在這些販子的隊伍中返回漢中。沿途雖然遭遇了幾次魏軍的盤查,但全都以賄賂矇混過去了。最危險的一次是他們與郭剛派出的特別搜捕隊遭遇,幸好被經驗豐富的陳恭化解。
在一路上,徐永向陳恭交待了自己的事情。他是魏中書省另外一位間軍司馬楊偉的下屬,而楊偉一向與大將軍曹真的兒子曹爽關係密切,於是徐永也一直被認為是曹爽派系的人。今年以來,大將軍曹真的身體一直不好,有意讓曹爽接替自己的位子。於是曹爽與朝廷的另外一位重臣司馬懿之間暗地裡互相較勁。在年初的一起政治風波中,徐永犯下了嚴重的失誤。司馬派系抓住這個把柄步步緊逼,而羽翼未豐的曹爽則打算把他當做棄子。
徐永當年曾經做過曹真的親隨,所以卧病在床的曹真有意維護他,建議他外出去避避風頭。徐永便以情報官員的身份加入了前往隴西巡閱的巡閱使團,前往上邽。
巡閱使的隊伍在半路恰好碰到了從許昌返回上邽的郭剛,於是一併同行。名義上徐永是朝廷派來檢閱情報工作的官員,所以途中郭剛就向他彙報了一下相關情況,其中包括了有關陳恭的調查。當隊伍行進到街亭時,徐永得到曹真病危的消息,心中十分不安,唯恐司馬懿會趁這個機會跟他算賬。在那個時候,徐永暗中下了決心要通過陳恭這條線投奔蜀國。
於是一待巡閱使的前隊到達上邽,他就立刻趕在了郭剛之前去找陳恭。這就是他倉促叛逃的前因後果。
對這個故事,陳恭並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從邏輯上來說,這個故事無懈可擊,但涉及到的事實還有待證實。
不過陳恭有時候也會禁不住來想,如果這個徐永真的是來投誠的話,該會是一個多麼豐富的情報寶庫——他本身就是間軍司馬的督軍從事,又是在朝廷中樞工作,可以接觸到相當級別的資料,其價值用「足金」來形容也不為過。
然而這個寶庫得來的未免太便宜了。情報世界裡雖然存在「僥倖」與「幸運」,但那畢竟是極少數的情況,九成以上的「幸運」往往都是「陰謀」喬裝打扮的。不過這份心思陳恭沒有對徐永表露,現在還不到時候。
他們在三月初的時候平安無事地抵達了蜀軍控制區。陳恭很快找到了司聞曹設置在當地的情報站。情報站在聽完陳恭的報告以後,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飛馬趕去南鄭。而陳恭和徐永則被分別安置在彼此獨立的兩間小屋子裡,飲食都相當豐盛,甚至還有書籍提供,但不準外出,也不準和任何人講話。陳恭安慰忐忑不安的徐永,說這只是必要的預防措施,並不針對某一個特定的人。
兩天以後,陳恭和徐永被通知南鄭司聞曹派來迎接的專使即將抵達。兩個人換上整潔的新衣服,被士兵帶到了情報站門口等候。很快,陳恭聽到遠遠傳來一陣隆隆的車輪滾動聲,然後兩輛禮賓馬車出現在視野里,每一輛車都撐起一頂五色華蓋,由兩匹純白色的轅馬牽引。
看到這種規格的馬車,徐永稍微放心了些,至少蜀漢不是把他當囚犯來看待的。陳恭看看他的表情,暗自笑了笑。
隨著兩位車夫的同聲呵斥,兩輛馬車在情報站前穩穩地停成了一條線。從第一輛馬車裡首先走出一位老人。這位老人一見到陳恭,激動地不顧馬車距離地面上尚有數尺之高,直接跳下車衝到他面前。
「輔國!你可回來了!」
陳恭一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熱,自己已經足有十一年沒有被人這麼叫過了。多年的間諜生涯讓他剋制住了心頭的激動,冷靜地拱了拱手:「陰老師,您別來無恙。」
來的人正是蜀漢司聞曹司聞司的司丞陰輯。他親自來迎接陳恭,足見南鄭對於這位「黑帝」的回歸是何等的重視。而對於陰輯來說,還有個人的理由在裡面。十一年前,他親手訓練了這位當時才二十歲的少年,並把他送去了隴西那個兇險的地方;現在這名少年已經變成挺拔沉毅的成年人,並且活著回到了祖國,這沒法不讓陰輯興奮。
這位老人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陳恭的肩膀,呵呵大笑。
這時候,陳恭對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著說:「重新認識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輔國。」徐永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早就知道「陳恭」只是一個假身份,但一直到現在他才得知眼前這個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陳恭呢?」徐永問道。
「十一年前,陳恭和他父親的隊伍因為迷路走到了我國邊境,他父親和其他人被山賊殺死,我國邊防軍只來得及救回陳恭一個人。司聞曹當時正在策劃打入隴西內部的計劃,於是就讓年紀與體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攜帶著相關身份文件去了那邊。至於真正的陳恭,我想他現在仍舊被軟禁在成都吧?」
說到這裡,杜弼把尋求確認的視線投向陰輯,這個老頭子敲敲頭,回答說:「對,一直好好地被關在成都呢。現在你既然回來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來了。」說完這些,陰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軍,歡迎回到漢室的懷抱。諸葛丞相委託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陰輯說完,從懷裡取出一封蓋著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給徐永,「這是丞相的親筆信。」
徐永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剛要稱謝,這時從馬車上又跳下來一個人。這個人一下車就沖杜弼與徐永抱了抱拳,滿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陰輯伸手一指,給他們介紹道:「這位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他也是專程來迎接你們兩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驚訝,杜弼驚訝是因為這個名字,他在隴西的時候與南鄭的情報流動是單向的,對於漢中人事變動了解並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負責人叫荀詡,後來因弩機失竊事件而被調走。現在這個人居然官復原職,這讓他有些吃驚。
而徐永則是對這一頭銜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漢的內務部門就是靖安司,現在靖安司的從事親自來接待他,其意義不言而喻。
荀詡似乎沒有覺察到兩個人的表情,他熱情地迎上來,先對杜弼說:「黑帝大人,久仰久仰,歡迎回國。」然後又轉向徐永:「徐督軍,您能棄暗投明,令我們都很欣慰,這真是漢室將興的預兆。」
這套外交辭令並不代表任何意義,但至少說明靖安司並沒懷有什麼敵意。
這時候天已近正午,四個人又寒暄了一陣,在情報站用了些酒飯。酒足飯飽以後,陰輯催促著上路,說回到漢中以後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於是四個人分乘兩輛馬車出發,出乎意料的是,陰輯沒有與他的學生杜弼一輛車,而是與徐永同乘,杜弼同車的卻是荀詡。
兩輛馬車的車夫見乘客都已經坐穩,掉轉車頭沿著官道隆隆地朝南鄭開去。一路上杜弼不時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表情無限感慨,畢竟他已經十幾年沒有看過益州的土地了。
「杜先生覺得這幾年來益州風光可有什麼變化嗎?」坐在一旁的荀詡忽然發問,語氣很隨便。
「呵呵,一言難盡吶。」杜弼搖搖頭,將車簾重新擱下,表情看起來有些滄桑,「比起景物,我倒覺得人恐怕變得更多。昭烈皇帝駕崩也有幾年了吧?」
「唔,都快九年了。」
「我離開益州的時候,陛下還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呢。」杜弼有些感傷地拍了拍車座的扶手,語調沉重,車子有節奏地顛簸著。荀詡「唔」了一聲,覺得氣氛有些沉重,於是轉了個話題:「杜先生,無論如何,這一次你能平安歸來,實在是我國之大幸。這幾年我軍對隴西的情報工作全繫於您一身,居功甚偉啊。」
「荀從事不必過獎了,歸根到底,我也是被人趕著倉皇逃出來罷了。」
「哪裡,若不依靠您的情報,只怕我們靖安司的工作真的是要盲人摸象。別的部門我不知道,靖安司可是給您立下生祠,一日三香,四時享祭呢。」
荀詡說完這個笑話,兩個人都笑起來,他們兩個雖然素未謀面,但卻是一直戰鬥在一起的同事。一想到這一點,杜弼和荀詡就覺得對方親近了不少。
杜弼把姿勢調整到更舒服的位置,雙手交錯疊在肚子上面,偏過頭問道:「說起來,我聽說您前一段時間調職來著?」荀詡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怎麼……這種事都傳到隴右了嗎?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
「是因為弩機圖紙那次的事情么?」杜弼關切地問,那件事跟他也是頗有關係。
聽到這個問題,荀詡臉上划過一道陰影,那是他一直揮之不去的挫折感。他把頭轉向車外望著向後移動的風景,慢慢回答道:「正是,因為那一次行動的失敗,我身為執行者必須要負擔起責任,於是就被降級外調了。」
「看起來荀從事你對這件事仍舊耿耿於懷。」
「不完全是因為我個人吧。」荀詡嘆了口氣,「畢竟這對於我大漢來說是個巨大的損失,全都是我工作失誤的關係。」
聽到這句話,杜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將眼睛閉上,仰起頭緩緩地說道:「荀從事,你想知道這件事後來怎麼樣了嗎?」
「怎麼?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荀詡驚訝地望著表情從容的杜弼。自從弩機圖紙失竊以後,漢與魏軍只發生過一次大規模衝突,而且是漢軍主導的伏擊戰,因此靖安司無法判斷魏軍是否已經掌握了「元戎」或者「蜀都」的製造技術並大規模裝備部隊。
杜弼用指尖敲敲馬車邊緣,輕快地說道:「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其詳情。那一份弩機圖紙確實在建興七年就送到了給事中馬鈞的手上,但是馬鈞經過研究以後得出結論,這份弩機圖紙的技術含量沒有想像中那麼高,他認為可以以此為基礎研發出五倍效率以上的連弩來。」
「嗤!是他們無法理解個中精妙,所以找個借口罷了。」荀詡的鼻子里發出不屑的聲音。他對於蜀漢的技術優勢非常有信心。
「姑且認為馬鈞確實是個天才吧,但這也沒多大意義。你知道的,魏國現在的皇帝曹睿是個好事之徒,最喜歡就是修造園林宮殿。在建興七年末,他決定為曹騰、曹嵩、曹操與曹丕在洛陽設立宗廟。這是一筆浩大的開支,各地都不得不削減其他預算以供給中央。那個弩機作坊的建設費用實在是太過龐大,被負責預算審核的中書令孫資砍掉了。於是這件事不了了之,馬鈞也回到了鄴城。」
「這樣啊……」荀詡忍不住嘲諷了一句,「想不到魏國皇帝比大漢的同僚更可靠一些。」
「哦?荀從事何出此言?」
荀詡將燭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杜弼聽。杜弼聽完以後,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他所接觸到的資料或者官員曾經提及過「燭龍」這個名字。杜弼最後放棄地搖搖頭,沮喪地說:「一定是一隻比我隱藏還深的老鼠。也許它是受曹魏中央直接控制的,根本不走雍州這條線吧。」
「至少我們現在還無法掌握到他的情報……就看那位仁兄是否能給我們帶來一些驚喜了。」
荀詡說完掀開車簾,杜弼和他一起把視線投向前面那輛在飛騰的黃沙中賓士的馬車,兩個人同時陷入沉默。
自從荀詡在建興七年調去江東擔任敦睦使主簿兼司聞功曹以後,他在那裡一共工作了十四個月。這十四個月里,荀詡的表現相當優異,多次取得對吳情報工作的重大勝利,敦睦使張觀對其讚譽有加,就連吳國官員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對付的傢伙。薛瑩曾經如此評價過:「荀詡這個人我很討厭,因為從我的立場來說,一個好的情報官員就是一個討厭的情報官員」。
建興八年的六月份,漢中接到杜弼(陳恭)的情報,得知曹真正籌劃對漢中的大規模進攻。諸葛丞相一方面命令漢中駐留的軍團積極備戰以外,另一方面又讓在蜀漢東部防線的尚書令李平(原名李嚴)率領兩萬人增援漢中。為了確保漢中的內務安全,諸葛亮讓遠在東吳的荀詡也隨同李平部隊返回漢中,官復原職,繼續主管漢中的內務事務。
其實不獨荀詡,整個漢中的官僚體制都有了大的變動。尚書令李平的到來,讓官僚結構又多了一個重心,整個後勤部門全部劃歸他來統屬。荀詡的兩個好友、軍謀司的狐忠和軍方的成蕃全都調撥到李平的麾下擔任參軍。而荀詡的上司馮膺則因為「柳螢事件」的敗露而被內部申飭,被撤銷了司聞曹西曹掾的職務,降到軍謀司司丞的位置。荀詡的手下中,高堂秉調去了南方,廖會因病去世,第五台只剩下裴緒和阿社爾還在編。
荀詡每次跟別人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都禁不住感嘆道:
「總之,世事無常吶。」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中午,這兩輛馬車進入南鄭地界。馬車前方的道路愈加平整寬闊,兩側雖然仍舊是土黃色的景色,但大塊麥田出現的次數逐漸頻繁起來。一個時辰以後,南鄭高聳的城牆已經可以用肉眼直接看到。
奇怪的是,兩輛馬車並沒有直接順著衢道進入南鄭城內,而是在城前的岔路向右拐去,繞過南鄭的城牆以後直接向東走。隨著車輪的轉動,原本富庶繁華的景色又開始變得荒涼起來。
杜弼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他有些奇怪地問道:「咱們這是去哪裡?」
「噢,別擔心,我們先去青龍山,就在南鄭東邊。那裡以前是軍器諸坊的總務,現在改成靖安司的一處工作地點了。」荀詡輕描淡寫地回答,「咱們先住上幾天,熟悉熟悉當地環境。」
杜弼洞悉了荀詡的心理,唇邊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在弄清楚我和徐永是否可靠以前,是不會讓我們進入南鄭的吧?你我都是司聞曹的人,就不必說外行話了。」
被說中了心事的荀詡尷尬地搔搔頭,努力讓語調聽起來更平常一些:「就我和陰大人個人來說,我們當然不可能懷疑一個已經為大漢工作了十幾年的間諜,可是……呃……您知道,這是規定。」
杜弼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荀詡的肩膀:「我理解,這一次突然的撤退毫無徵兆,換了誰也會起疑。我被曹魏擒獲然後答應做雙面間諜,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到達漢中之前已經做好了被審查的準備。」
說完他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手勢,表示荀詡大可不必為此事過意不去。
「關鍵是那個徐永,他的叛逃理由很充分,也合乎情理,但我始終覺得這還是太突兀了。」
「這就是接下來幾天我們要搞清楚的事。」荀詡看著前面那輛賓士的馬車,若有所思。他心裡知道,這份工作並不輕鬆。
如果徐永是假叛逃,那麼他來蜀漢的目的是什麼?如果徐永是真叛逃,那麼從他身上能榨出多少有用的東西?
最關鍵的是,關於「燭龍」,徐永知道多少?
這才是荀詡最為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