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司在南鄭城中的正式編製有六十二人,他們為蜀漢朝廷工作,拿蜀漢朝廷的俸祿。但在城中還存在著另外一些人,他們也為朝廷工作,但卻不拿冠冕堂皇的俸祿;靖安司為他們支付名叫「知信錢」的酬勞,用來獎勵他們提供一些從正規途徑無法獲知的民間情報。李譚即是其中之一。
他是個陶器商人,身材瘦小,還留著兩撇鼠須,一看就是個典型的商人。他的生意經常來往於漢魏吳三國之間,陶器不算戰略物資,李譚又擅於跟政府官員打交道,所以至今也沒引起什麼麻煩。這個人消息靈通的很,靖安司經常從他手裡購買關於其他兩國的一些情報,甚至還包括蜀漢國內民間秘密社團的活動,雙方合作一直很愉快。
這一天李譚正在自己南鄭的住所外清點陶器,二十多個江陽燒制的圓口豬環瓮堆放在屋子外面,這些貨物是南鄭庖房和軍器坊定購的,剛從川中運抵漢中。
忽然籬笆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李譚沒理睬,仍舊埋頭點數著自己的貨物。從今天早上開始外面就在折騰,總有大隊士兵跑來跑去,沒什麼好驚訝的。不過這一次有所不同,馬蹄聲一直持續到了住所院門,隨即院門被重重拍響,發出沉重渾濁的咚咚聲。
「來了來了,不要急……」李譚擱下毛筆,走到門前打開,一愣,「喲,荀從事,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聽著,我現在急需你的幫助。」荀詡開門見山地說道。
「成,成,荀從事的忙豈有不幫的道理,您儘管吩咐。」
「你放心,事成以後,靖安司會多派發你一些蜀錦用度。」
荀詡未說事情之前先給他一筆重利,這是與商人之間交易的原則。蜀漢各政府部門每年都會有固定的蜀錦用度預算,如果將這些用度提出來運去魏國或者吳國出售,將是筆利潤豐厚的買賣。
「哎,荀從事您見外了不是,您的忙就算白幫我也情願,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李譚拍著胸脯慷慨地說。荀詡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將自己的來意告訴了他。李譚聽完一驚,手裡的帳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的如此之滿了。
南鄭的南城門戍長今天早上一接到命令,就將城門關閉,並且調集了所有的人手守在門內。雖然他自己也對這次莫名其妙的命令感到奇怪,但軍令如山,他仍舊不折不扣地執行貫徹了下去。從早上開始有好幾波人央求他通融一下放人出去,理由什麼都有,但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毫無轉圜餘地的拒絕;有個自稱靖安司的小夥子甚至來過兩次,也全都悻悻而退。
眼見日上三竿,門戍長百無聊賴地一手握住長槍,一手按在嘴邊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受到警告的老百性都躲回了家,街道上空蕩蕩的,城門前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這時,門戍長看到一輛牛車朝南門走來。牛車的黑牛很健壯,兩個黑犄角隱隱發亮;車後拉著的貨物用一片粗氈布蓋住了看不清楚,但從形狀判斷是大瓦罐之類的東西。
「站住!你們要去哪裡!」門戍長大喝一聲。
牛車戛然停止,李譚從車上跳下來,滿臉堆笑地湊到門戍長跟前說道:「姚爺,這是小的車。」
「哦,是你呀。」門戍長認識李譚,後者經常往返此間,他跟衛兵基本上都比較熟悉,「你這車上運的是什麼?」
「哎,前幾天我定購了一批瓮,裡面有好幾個破損了,這個心疼啊,但也沒辦法,得去江陽的作坊退貨,不然我虧死了。」
門戍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寬慰的語氣說:「這可得好大一筆開銷呢。」
李譚忙不迭地點頭稱是,然後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出去,這事耽擱不得。」門戍長早料到他的用意,大手一揮斷然拒絕,只說等戒嚴令解除以後第一個放他走。李譚仍不死心,拿出商人死纏濫打的功夫軟磨硬泡,門戍長卻毫不口軟。
兩個人正在僵持的當兒,又有兩名騎士從另外一側靠近了城門,在牛車跟前停住了馬。為首之人皮膚白凈,身穿文官絳袍,面相頗有威嚴。他看了一眼牛車,拿起馬鞭朝門戍長問道:「我是丞相府的親隨主記,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門戍長看他的臉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姓名,不過從氣度和穿著上判斷肯定是位高官,於是也不敢怠慢,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那文官下了馬,背著手走到牛車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李譚,李譚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經意地挪動了一下雙腳。
「今天早上,是否有一個自稱靖安司屬員的人企圖強行通過這裡?」文官問。
門戍長立刻挺直了腰桿,大聲回答:「是的!但是我們沒有放行。」
「你們做的很好,今天早上李都護剛下的命令,靖安司內隱藏著叛賊,需要全部軟禁起來,切不可放走一個。」
門戍長從路過的巡邏兵那裡聽到過這個命令,現在從文官口中得到了證實,心中慶幸自己沒有一時心軟放那個人出去。
「不過……你的警惕性還是不夠……」文官走近牛車,猛地一掀苫布,露出牛車上的幾個土棕色大瓮。
「這,這是怎麼回事?」門戍長迷惑不解地問道,同時注意到李譚的臉色變成慘白。文官冷笑著指了指大瓮之間的某一處,門戍長談頭過去看,赫然發現有一角衣布露在外面,再一仔細看,發現大瓮之間竟然藏著一個人!
這個人隱藏的可謂用心良苦。他將兩個並排擺放的大瓮相鄰的下側打出兩個洞,然後整個身子鑽進去,半屈的上半身在一個瓮中,雙腿折過去伸到另外一個瓮中。兩個瓮相距很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破綻。
門戍長悚然一驚,立刻握緊長槍對大瓮大喝道:「你!快出來!!」其他士兵也跑過來把牛車團團圍住。大瓮晃動了一下,一名士兵取來一柄大鎚將其錘破。只聽「嘩啦」一聲,大瓮裂成數塊碎片,無處可藏的阿社爾尷尬地把腳從另外一個瓮里縮回來,然後站起身。
「賊子,果然又是你!」門戍長惱怒地指著他罵道,轉頭狠狠瞪了李譚一眼,喝令將兩人全綁了。文官滿意地捋了捋鬍鬚,對門衛的效率表示滿意。
「這次多虧了大人,不然就出大亂子了……」門戍長恭敬地對文官說,躬身一拜,直起身來吩咐道:「將這兩個姦細押到軍正司去!」
「且慢。」文官伸手示意他們先不要動,「李都護有命,一旦發現姦細,要立刻送到特別地點由專人審理。」
門戍長連連點頭,這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就請您把城門打開一下吧。」
「啊?」門戍長一愣,「您不是要去丞相府……」
文官牽著馬靠近城門一步,露出掌管機密官僚特有的得意微笑:「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為了保證不泄密,李都護專門指定城西青龍山作為審問地點。我們會直接把這兩個姦細押去那裡。這你知道就好,千萬莫說給別人聽。」
門戍長舔舔嘴唇,仍舊有些踟躇:「可……軍令……」
「戒嚴令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姦細逃脫,現在姦細已經被你捉到了,戒嚴的目的已經達到。閣下又擔心什麼呢?」文官故意將「被你捉到」四個字咬的很清晰,表明自己無意居功,暗示門戍長立下了一大功。
門戍長抓抓頭皮,文官的暗示確實是個不小的誘惑,而且對方的理由也完全合乎邏輯。於是他轉身高舉右手,喝令門兵把橫檔摘下,搬走阻馬檻,將右側城門推開一條可容兩匹馬進出的通道。兩名士兵分別押送著阿社爾和李譚魚貫而出,緊接著是文官和他的隨從。
當文官即將通過大門的一瞬間,門戍長忽然驚叫道:「等,等一下,我記起你了!」
文官聽到這聲呼喊,一抖韁繩,剛要硬闖,卻被門戍長用槍頭一把挑住馬匹側扣,硬生生拽停住了文官。
門戍長大吼:「你,我想起來了!你不是丞相府的主記!你是司聞曹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就感覺到耳側一陣疾風擦過。門戍長連忙偏頭去看,只見一直保持著安靜的文官隨從在後面突然策馬發力,猛地沖開門戍長和文官,飛奔城外。剛才門戍長一直沒留意那個隨從的相貌,現在他總算想起來了,那似乎是靖安司的從事,姓荀。
「孝和,你快走,別管我們了!」杜弼沖著荀詡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同時硬逼著馬匹橫過身子來,把本來就不寬的城門縫隙堵了個嚴實。阿社爾一振手臂,甩開按住自己胳膊的士兵,撲到門口一拳打在門戍長鼻子上,企圖把槍頭從杜弼坐騎的側扣上取下來。
南鄭南城門霎時亂成一鍋粥,叫嚷聲和嘶鳴聲混成一團,連城樓的鼓聲都咚咚地響了起來。杜弼和阿社爾拚命抵抗,無奈衛兵畢竟太多,經過短時間的掙扎以後,還是雙雙被擒,而李譚早不知跑去了哪裡。門戍長揉著自己被揍出血的鼻子,滿腹怨氣地盯著眼前的這幾個俘虜。
「要不要派人去追那個逃走的?」部下小心地問道,盡量不去觸怒上司。
「禁止任何人進出城門的戒嚴令仍舊有效,不能輕易派人出去。你立刻去丞相府稟報,等李都護的命令再說。」這一次門戍長變得謹慎多了,他可不想再違背一次軍令。
當然,門戍長永遠不可能從丞相府那裡得到答覆。這一次李平的戒嚴令反而幫了荀詡一個大忙。
離開南鄭城後,荀詡沒有時間感傷同伴的遭遇,他驅馬沿著城外的連綿丘陵邊緣賓士。南鄭城南郊相對於其他三個區來說比較荒涼,樹木稀少,滿眼黃沙,只有一圈人工栽種的灌木叢標記出了城市的邊界。荀詡並沒有騎出多遠,很快他看到了一個穿著藏青色粗布袍的年輕人蹲在一簇灌木叢底下,百無聊賴地望著南鄭城丟石頭。
荀詡直接策馬衝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給我報告!」那個人本來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聽到這一聲吼,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從土丘上嘰里咕嚕地滾了下去。當他狼狽地在坑底爬起來抬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看到了靖安司最高長官的臉。
「荀……荀從事……」他結結巴巴地說。顯然對於城裡的事態這個年輕人一無所知,他只是納悶為什麼沒人在規定時間內來拿報告,所以一直等在門口。
「報告!快!」荀詡的聲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從懷裡掏出一疊麻紙,戰戰兢兢地遞給荀詡。後者一把搶過去。立刻在馬上粗暴地翻閱著,發出嘩嘩的聲音。
「……這是截至到今天早上卯時的監視報告,全部二十六處哨所都提交了……」年輕人有些緊張地加了些說明。但荀詡壓根沒聽,他剛剛翻到南鄭東區監視哨所的報告。報告顯示,有五個哨所提及他們在今晨寅時看到有兩名騎士通過監視區域,那兩個人披著軍用錦袍,行進速度不算快,不過臉被巧妙地遮擋起來了。
更重要的是,這五個哨所地點處於同一條道路,而這條路是裴緒推測李平逃亡路線的必經之所。
這已經說明了一切,荀詡把手裡的紙片丟到地上,把視線固定在那個仍舊惶恐不安的年輕人臉上。
「你有馬嗎?」
「啊……有,有……就拴在後面……它是匹……」
荀詡冷冷地打斷他的介紹:「數十個數字之內準備好,然後緊跟著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嗎?」
「明白了……哦,對了,屬下叫楊義……」
「快去!」荀詡怒斥道,他沒有閑情了解這些事。
十個數以後,荀詡和楊義兩個人騎馬上路,飛也似的朝著南鄭城的東面跑去。荀詡在前面拚命鞭打坐騎,彷彿要榨乾這可憐牲畜的全部力量,楊義則莫名其妙地緊隨其後,完全摸不清楚狀況。只見這兩匹馬四蹄翻飛,風馳電掣般在南鄭城東南外圍划了一個半圓,再一路向東折去,沿途掀起一連串翻滾的煙塵。
根據監視報告,顯然只有李平和燭龍兩個人參與了逃亡——這符合常識,逃亡行動參與者越少越安全——這對於荀詡來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沒時間去組織起一支規模龐大的追擊隊伍,杜弼和阿社爾又失陷在城門,現在只能自己孤身上陣,敵人數量越少越好。
現在是二對二,不過從戰術上來說,這和一對二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理論上,兩個人很難有效阻止同等數量的逃亡者,最起碼要五倍以上;如果發生了正面衝突,很難講誰會獲勝:荀詡是個文官,楊義還年輕;而對方則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和一位完全謎樣的人物。
想到這裡,荀詡略帶悲觀地偏過頭去瞥了眼楊義,後者正伏在馬背上,拚命與自己拙劣的騎術和顛簸路面做鬥爭。他窘迫的表情讓荀詡的悲觀情緒又重了一些。
「也罷,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詡心想,兩隻捏住韁繩的手更加用力。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燭龍,這既是職責,也關係到自尊。他已經失敗過一次,那種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撐他一直鍥而不捨追蹤燭龍的根本動力——哪怕李平帶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個,他也一樣會義無反顧地孤身追上去。
這件事看起來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了,要麼荀詡抓到燭龍,要麼死在阻止燭龍的行動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種結局——這就是所謂「靖安司式的偏執」。一位情報界的前輩曾經說過,只有偏執狂才能勝任靖安司的工作。
兩邊的山林不斷高速向後退去,風聲從荀詡的耳邊呼嘯而過,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們已經飛馳了一個半時辰,剛剛離開南鄭地區進入西鄉。荀詡一直在腦子裡緊張地計算著,現在李平和燭龍恐怕已經抵達了南鄉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處,無論如何要在他們到石泉之前了結,否則萬事休矣。
「無論他們走哪一條路線,都必須從南邊繞過位於漢魏邊境的雲霧山,再折迴向東。如果我們抄近路翻過雲霧山,也許能趕得及。」
荀詡不太自信地想,畢竟他們已經落後將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絕對無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條山路,沿途沒有可更換馬匹的驛館,他們必須確保自己可憐的坐騎連續賓士十幾個時辰並且不出問題。總之,若想趕到李平前頭,荀詡必須得非常非常幸運才行。
不過想歸想,他胯下的坐騎速度絲毫不減。到了傍晚,荀詡和楊義抵達了西鄉某處的小驛站,他們在那裡更換了自己疲憊不堪的馬匹,並得知在下午有兩名持有丞相府文書的人也在這裡換過馬,向南而去。兩個人片刻都沒有停留,揣上幾塊粗饃後立刻又上了路。
他們沿著大道跑了兩個時辰,然後荀詡作了一個決定,他們將離開大道冒險進入東部山區,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從事,我們必須要這麼做嗎?」楊義膽怯地望了望遠處漆黑的山形,畏縮地問道。截至到今天早上他還只是個南鄭城的小小信使,現在他卻跟靖安司從事站在漢中東部險峻的大山邊緣。
「我們必須這麼做。」
荀詡平靜地回答。
山區的夜裡相當地寒冷,荀詡和楊義不得不披上氈袍,並用羊皮綁在腿上以抵禦無處不在的潮濕寒氣。周圍漆黑一片,茂密枝葉朝四面八方伸展開來,有如遮蔽了月色與星光的陰暗蜘蛛網,濃墨般的氣息讓絕望在人的內心緩緩滋生,彷彿他們永遠走不出這片黑暗林子。兩個人只能靠馬脖子上的纓鈴和呼喊來確認彼此的位置。
馬匹行進的速度很慢,在夜裡這樣的路面異常艱險難行,有時候根本無法分辨哪邊是懸崖,哪邊是山脊。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們甚至得下馬牽著韁繩一步一步謹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經常可以聽到腳下石子滾落山崖的隆隆聲。
荀詡對這樣的艱苦行進沒有發表任何評論,他只是悶頭朝前走著。現在不知道南鄭城的局勢變得如何,整個軍政系統是否已經發覺最高首腦逃亡的事實?杜弼他們是否平安無事?這些念頭只在荀詡的腦子裡閃過了一下,隨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從事,我們到底要去追誰?」楊義小心翼翼地問道。兩個人這時拽著馬匹正通過一片長滿了高大松樹的陡峭斜坡,這裡沒有路,他們只能利用樹林的間隙穿過去,還得小心不要滾到坡底去,天曉得那有多深。
荀詡皺皺眉頭,他不喜歡這問題,不過總得給這個跟隨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輕人一點鼓勵,於是他將整件事簡略地說給楊義聽。楊義聽完以後張大了嘴巴,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舞動右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您是說,李都護他真的……」
「小心!」
荀詡突然大叫道。楊義的揮舞動作一下子讓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拽著坐騎的韁繩朝坡下摔去。荀詡鬆開自己的馬匹,飛撲過去。「鬆開韁繩!」荀詡大吼,楊義立刻鬆開了手,他的後襟被荀詡一把揪住,而那頭畜生卻因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著坡底滾下去,發出一陣哀鳴。很快坡底傳來樹枝被壓斷的噼啪聲,隨即回復了死寂。
荀詡把驚魂未定的楊義拉起來,讓他抱住一棵松樹,以免悲劇再度發生;這個年輕人兩股戰慄,驚恐地朝著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詡冷冷地對他說:「回去記得提醒我,以後你別想從我這裡聽到任何故事。」
當他們翻過這片陡坡後,山勢明顯緩和起來,山麓陰影間可以看到一條痕迹不很明顯的崎嶇小路。不幸的是,荀詡發現自己的坐騎也在剛才的突發事故中扭傷了前腿,雖然還可以勉強行進,但已不能奔跑。
這對荀詡不啻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說實在的,他寧可剛才掉下去的是楊義。沒有了坐騎,他們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這裡距離最近的驛站起碼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詡蹣跚著走到路中間,面向東方一言不發地蹲下,脊背彎得很厲害。楊義從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過去說話,只能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遠遠站開,面色慘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錯誤有多麼大。
就在這時,突然從路的另外一側傳來馬蹄聲,錯落而不紛亂。荀詡和楊義都是一驚,同時抬起頭循聲音去看,很快他們看到一隊人數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騎馬者從遠處的陰影里出現,朝著這個方向緩緩而來。
騎士們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為首的騎士在距離他們二十步的地方停住,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手勢。其他騎兵立刻分成兩隊熟練地繞到荀詡兩翼,形成一個完美的包圍圈把他圍在中間。荀詡通過他們的裝束和馬具類型認出他們是蜀漢軍方,但具體隸屬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們是誰,這麼晚了跑來這裡做什麼?」騎兵首領在馬上嚴厲地問道,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鄭司聞曹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執行公務中。你是哪個單位的?」荀詡反問,他注意到騎兵首領脖子右側上有三條明顯的虎紋。
騎兵首領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層官員,不禁聳動一下眉毛,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在下名叫鍾澤,隸屬高翔將軍麾下巡糧軍都伯,目前也正在執行任務。」
「巡糧軍?巡糧軍為什麼會跑來漢中南部?」
「執行任務。」
鍾澤簡短地說了四個字,他沒必要多說什麼。荀詡理解地點了點頭,然後從懷裡亮出靖安司的銅製令牌:「鍾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務是什麼,但現在請你中止。我需要你協助我來完成另外一項緊急任務,這是最優先的。」
「很抱歉,荀從事,但我們接到的命令也是最優先的。」
就著微弱的月光,荀詡看到眼前這位都伯的下巴結實而尖削,這應該是一個倔強頑固的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他抬起頭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時間都是異常珍貴的。
荀詡走近一步,決定把整件事和盤托出:「好吧,鍾都伯,是這樣的……」
……聽完荀詡的陳述以後,鍾澤仍舊不為所動,他的表情似乎沒什麼改變,好像在聽一件完全無關的事情。
「很抱歉,荀從事,我不能因為一個無法驗證的事件而隨便中止任務。」
「即使這有可能對大漢造成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荀詡咄咄逼人地質問道。
面對這個問題,鍾澤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這樣吧,荀從事,我可以借給你兩匹馬,然後你我就都可以繼續彼此的任務,這樣如何?」
「這是不夠的!」
荀詡不甘心地叫道,他的聲調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焦灼。鍾澤對他的貪得無厭顯得很不滿,他鬆了松自己的領口,不耐煩地說道:「那麼你想要什麼?荀從事。」
「你們全部。」荀詡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必須儘快趕到雲霧山的東穀道口,在那裡截住燭龍和李平。」說完以後他踏前一步,幾乎頂著鍾澤的馬頭,雙臂伸開擋在前面。
「要麼跟我去東穀道口,要麼就直接在這裡把我踏死然後去繼續執行你們的任務。」
荀詡這種近乎無賴的舉動把鍾澤嚇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動韁繩讓馬匹退後了一點,彷彿無法承受對方的氣勢。楊義和鍾澤麾下的騎兵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們兩個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整個場合異常安靜。
「請快做決定吧!」荀詡催促道。
鍾澤猶豫了片刻,雙肩微聳,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似是接受了荀詡的提議:「好吧,荀從事,就依你的意思,我們去東穀道口。畢竟那裡距離我的目的地也不算遠。」最後一句聽起來像是他在說服自己。
於是荀詡和楊義加入到鍾澤的隊伍里來,鍾澤讓兩名部下把馬匹讓給他們,一行人繼續上路。
荀詡應該為自己碰到鍾澤而感到幸運:這支隊伍是相當出色的山地騎兵,馬匹顯然經受過專業的訓練,騎手們的控制也很精準,他們在險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詡能夠了解鍾澤當年屬於黃忠將軍麾下的推鋒營,並且在定軍山上大顯神威的話,就不會對此感覺到奇怪了。
到了五月七日正午,荀詡終於到達了東穀道口,這樣的行進速度堪稱傑作。
東穀道口是一條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狹長甬道,只能勉強容納三四匹馬並行,兩側全都是灰黃色的嶙峋岩石,稀疏的淺綠植被覆蓋其上,卻遮掩不住被雨水沖刷過的道道溝渠。這條甬道的出口東連魏國石泉,另外一側出口卻要南折到雲霧山南麓連接漢中的米倉山,幾乎沒有什麼軍事價值,所以魏漢雙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形如荒廢。
荀詡不知道李平和燭龍是否已經通過這裡,他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計算無誤。他讓鍾澤的部下分別埋伏在谷口兩側,自己則與鍾澤選了半山腰一塊凸起的盾狀大石後面,這裡既可以隱藏身形,又能觀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陽落山之後如果還沒有動靜的話,我就必須要撤出人手,繼續去執行我們的任務。」鍾澤提醒荀詡,後者緊盯著下面山谷的動靜,頭也不回,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如果太陽落山前兩名逃亡者還沒出現,那麼他們肯定早在設伏之前就通過谷口,那樣的話也就不再需要什麼人手。
「靖安司的霉運到底會持續到幾時呢……」荀詡蹲在岩石後面喃喃自語,同時用雙手拚命摩挲了幾下臉,從昨天早上到現在他根本沒有合過眼。鍾澤這時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靖安司的從事。連夜的奔波讓這個人看起來滿身塵土,疲憊不堪,頭上還有幾根不知何時出現的白髮;不過他的神情卻絲毫沒有委頓,好像被什麼動力鞭策著一樣,全身洋溢著一種奇妙的活力。
以前鍾澤只有在背水一戰的士兵眼中見到過如此的光澤,那是純粹精神力量的推動。鍾澤看看天色,太陽掛在中天氣勢十足地散射著熱量,周圍為數不多的植物被曬得蔫垂下去,連岩石都微微發燙。他把行囊墊在腦袋下躺倒,隨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裡細細咀嚼,混雜著苦澀與甘甜的味道襲上舌尖,看來距離落日還有一段時間呢。
兩個時辰以後,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時候,在穀道口出現了兩個人影,這個消息讓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詡雙手摳住岩石邊緣,謹慎地探頭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是你要找的那兩個人嗎?」鍾澤湊過去悄聲問。
荀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過了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鍾澤之前從來沒聽人把「是的」這兩個字咬得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了。
那兩個人完全沒覺察到自己的處境,仍舊保持著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們都身穿軍方特有的灰褐行軍錦袍,一側袍角被挑起來擋住臉部以抵禦沿途的沙塵。胯下的坐騎是兩匹栗色馬,兩個半空的牛皮水囊懸在鞍子後晃動,為首騎士的馬上還插著一面玄色號旗。這是丞相府特有的標誌,只要有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漢境內暢通無阻。
「動手吧。」
鍾澤見他們已經進入到包圍圈,提議說。荀詡點了點頭。他們的包圍圈是無懈可擊的,各有五個人截住目標前後;另外還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幾個制高點,一旦目標企圖逃脫,他們就會立刻射殺馬匹;在更外圍是四名騎兵,他們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網之魚。
兩名騎士又朝前移動了十幾步,鍾澤霍地站起身來,用力揮舞右手,同時大叫到:「動手!」
包圍圈內的士兵一起發出大吼,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讓兩名騎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負責截擊的士兵隨即從兩側的山上撲出來,揮舞著短刀沖向他們。
其中一名騎士唰的拔出刀來,拚命踢著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則驚惶地勒緊韁繩,讓馬匹在原地如無頭蒼蠅一樣地打轉,幾名士兵衝上去一個人拉住馬嚼子,其他兩個人把他從馬上拽下來,撲通一聲按倒在地。
衝到前面的騎士憑藉馬匹的衝擊力幾乎要突破攔截者的包圍,就在這時,一枚弩鏃破空而至,準確地釘在了馬脖子上。坐騎發出一聲哀鳴,朝著一側倒去;騎士猝然不及調整姿態,也跌落在地,被轟然倒下的馬匹重重地壓住,動彈不得。
在大約五十步開外,荀詡將弩機垂下,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傑作。他也是一名射擊好手,這是誰都沒留意過的。
逮捕過程前後只持續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時間,兩名騎士均被制服,各有兩名士兵緊緊地抓住他們的胳膊,另外還有兩把鋒利的短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終於……結束了嗎?」
荀詡心裡一陣激動的震顫,兩隻腿走起路來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結局,但現在反而讓他感覺缺乏真切的實在感,像一個易醒的夢一般。
他走到第一個騎士面前,伸出手揭開他臉上的袍角,然後微微沖他鞠了一躬:「李都護,我們又見面了。」李平原本方正嚴謹的臉現在看起來既驚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從寬闊的額頭流下來;他剛才被馬匹壓折了腿,現在靠兩邊的人攙扶著才能勉強站起身來。
荀詡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來「絕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個大賭注,現在輸了,將自己的一切都輸了進去。昨天他還是蜀漢堂堂中都護,現在卻淪落成一介階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著荀詡嘴唇翕張,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來人,給李都護治療一下他的腿。」荀詡吩咐道,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們壓著他的胳膊,絲毫也不反抗。荀詡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沒有一種表情能夠準確無誤地描繪出他此時的心潮。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到建興九年,整整三年,將近三年的爭鬥,將近三年的追蹤,到今天這一切走到了終幕。荀詡看著與他只有一層薄薄錦袍相隔的對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發現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無法禁錮心臟的躍動。只需輕輕一振臂,蜀漢就能夠除去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塊心病,而他也將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這個時候,荀詡會猶豫嗎?
答案是不會,他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將遮擋的袍角拉了下來。
荀詡與燭龍終於直面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