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詡在東吳任職的時候曾經請教過郤正,得知「燭龍」乃是傳說中一種人面龍身的神獸,口中銜燭,在西北無日的幽陰之處。這一稱謂典出自《山海經》,郤正還特別熱心地找來《山海經·大荒經》的原文,上面寫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荀詡當時就想,傳說中的燭龍和「燭龍」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只有兩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諷刺的是,燭龍靠口中的蠟燭為黑暗帶來些許光明,而「燭龍」則一直致力讓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亂。這個代號的創作者——燭龍或者郭剛——還真是有些冷幽默。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隱藏在暗處的「燭龍」為靖安司帶來了無盡的煩惱與麻煩,把他稱為蜀漢有史以來最具破壞性的魏國間諜一點也不為過。荀詡為了這個傢伙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寢食難安,歷經無數次的失望與失敗。所幸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漢建興九年五月七日即將徹底結束。
燭龍在臨近終幕的最後一步從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他就站在荀詡前面,毫無遮掩。
荀詡一手握著扯下來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對準燭龍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機上,輕輕地說道:「原來是你。」縈繞了三年多的疑問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卻看不到興奮,反而湧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平靜。
燭龍儘管被兩名士兵緊緊夾住胳膊,可他仍舊保持著安詳的態度,安詳得簡直不像是一個正在經歷慘重失敗的間諜,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樂的隱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佩服啊。」燭龍說。
「你居然現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詡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機仍舊筆直地對準他的胸膛。在這個場合之下,多愁善感的個人情懷與牽絆被完全抽離,現在荀詡是一名純粹的靖安司從事,他的腔調也變成了純粹事務性的單調冰冷。
「不得不承認,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從事。我從來沒預計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環境下乾的這麼好。」
「想表現出失敗者的大度么?」荀詡冷笑一聲,嘲諷地說,「這些恭維話你還是留到南鄭再說吧朋友,到時候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談,我保證那會是一次深刻細緻的談話。」
燭龍的語調還是不急不躁:「為什麼不是現在呢?孝和?」
聽到他這句話,荀詡晃動的手停住了。燭龍唇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讓荀詡感到很焦躁,這個該死的間諜已經被控制住了,為什麼還是會讓人產生無法捉摸的不確定感?那種笑容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種的自信,抑或只是單純的虛張聲勢罷了?
「你是說你現在就想跟我談談?」荀詡以退為進了一步,同時感覺到很惱火,因為現在明明是他佔據著絕對優勢。
「我想這對於你我都很重要。」
荀詡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正是下午時分,中天偏西一點的太陽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熱不堪的土黃色調的岩山,道路兩端的荒僻景象讓人窒息,全無生氣。但是,這裡畢竟是靠近敵境的地帶,假如他和燭龍在此地悠然相談,而此時恰好魏軍有接應部隊趕來的話,那局勢可就會完全逆轉。
「如果孝和你擔心會有魏人的接應部隊,那麼我們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個你可以放心無虞的地方。」燭龍看穿了荀詡的心思,搶先說道。
荀詡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燭龍在談話上佔據了主導,這讓他處處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頭,突然想起來這不夠嚴肅,於是連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蓋自己的窘態:「我自然會選擇適合地點,這一點不需要你提醒。」
燭龍沒再說話,僅僅露出一個荀詡熟悉的笑容。這多少讓荀詡有些感傷。於是他把身子轉過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顫。
這支小分隊隨即在荀詡的催促下踏上了來時之路,隊伍離開時比抵達時多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用藤皮繩捆縛住四肢,分別被一名騎手押在坐騎上動彈不得;在他們四面還各有四名護衛騎兵,封鎖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線。一路上荀詡遠遠地觀察著那兩名俘虜,兩個人都保持著平靜,只不過其中一個是喪失一切後的極度頹喪,而另外一個則是無可捉摸的神秘安詳。
這支隊伍沿著原來的路走了大約一個半時辰,來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邊緣。這裡有一處溪水匯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為人馬補充水源的落腳點。
鍾澤命令先把兩名俘虜綁在樹上,派了專人看守,然後喝令解散。疲憊的士兵們一聽到命令,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他們高興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邊用雙手捧水痛飲,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時間林中熱鬧非凡。
荀詡用羊皮囊裝滿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對準了他的嘴:「李都護,請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張開嘴「咕咚咕咚」痛飲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於一條水線順著下巴流到了胸前,把華美的錦衣濡濕。
「很抱歉這裡沒辦法煮茶,委屈都護的口味了。」
聽到荀詡這麼說,李平呵呵一聲苦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水跡。這位中都護自從被捕以來,還沒有說過話。荀詡收起皮囊,從李平身旁離開,來到了燭龍跟前。
「要喝嗎?」
「作為懇談前的潤喉是必要的,謝謝了。」燭龍居然還有心情打趣,並喝了一大口水。
「懇談么?我更喜歡稱之為『一個叛徒最後徒勞的辯解』。」
荀詡丟下這句話,轉身叫來幾名士兵解下燭龍,把他帶到樹林深處的某一棵松樹旁,將其重新捆好。這裡距離池塘約有二三十步,中間隔著一塊屏風般的青條大石與幾簇綠竹林,十分蔭涼幽靜,偶爾還會有散發著松樹清香的山風吹過。荀詡見燭龍已經綁定,揮手讓士兵們分散到附近巡邏——無論談話內容是什麼,他都不希望旁聽的人太多,這是情報人員的天性。
士兵們順從地離開了,很快現在這裡只剩下荀詡和燭龍兩個人。荀詡搬起一塊平整的石頭放在燭龍對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視住燭龍的眼睛。
「為你自己辯護吧,然後我來裁決。」
燭龍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坦然,他毫不避開荀詡的目光,從容說道:「孝和,如果拋開細節不談的話,結論其實很簡單,我從未真正背叛過大漢。」
「哦……」荀詡笑了笑,「這就是你要向我說的話?你知道的,我們靖安司只關心細節,這很重要。」
燭龍點了點頭:「這確實很難讓人相信,釐清事實總是得花上點時間。」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對你有利的東西。」荀詡不動聲色地說。
「有時候事情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
「這就要看你如何解釋了。」荀詡不容燭龍出聲,立刻接著說道,「建興七年的弩機圖紙失竊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這我不否認。」
「二月二十六日,糜沖第一次與你會面,你向他提供了南鄭的防務構成與圖紙存放位置,並交換了初步的行動計劃;而在三月一日,你利用自己的關係秘密製造了兩套開鎖用器具,並派於程運送其中一套給糜沖——於程失敗之後,你在三月二日又親自冒險把另外一套備用的交到糜沖手裡,授意他去軍器諸坊總務偷竊;三月五日,你設法遲滯了我們對遼陽縣的搜捕,並和糜沖確定了調虎離山的計策;三月六日,在黃預等人和我們前往褒秦道的時候,你故意調開軍技司的衛兵,讓糜沖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親手殺死糜沖,並把圖紙按照預定渠道送去魏國……」
荀詡一口氣說了下去,這些細節一半是來自於黃預和其他五斗米教徒的供詞,另外一半則是他自己的推斷。三年來他一直時時思考著那一次的失敗,所以對這些數據與細節可以說是爛熟於胸。
「對於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認呢?」荀詡逼問。
出乎他的意料,燭龍立刻毫不猶豫——在荀詡看來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錯,你的推測雖不夠嚴謹,但與事實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認,那麼好吧,那麼請問哪一件事能夠證明你的忠誠?哪一件事又給我國帶來過利益?」
「我可以反問一下么?我國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損失了什麼?而曹魏又得到了什麼呢?」
「我國損失了貴重的技術兵器資料,這會讓漢軍在隴西流出更多的鮮血!」
燭龍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這叫荀詡很惱火:「孝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事情往往不是我們在表面看到的那樣。仔細分析這件事的結果我們就會發現,大漢表面上似乎失敗,但卻是最大的贏家。」
「荒謬!」
「首先,我國成功地剷除了五斗米教在漢中最後的殘餘勢力,這既減少了社會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國間諜的生存土壤;其次,魏國最優秀的諜報人才之一死在了南鄭,這對魏國情報工作是一個很大的損失。」
荀詡忍不住插嘴大聲說道:「你這是本末倒置,不錯,這兩點確實是曹魏的損失,但他們卻籍此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弩機技術。」
「這正是我正要說的第三點了。孝和你應該也知道的,魏國軍械製造負責人馬鈞曾經表示,這兩項產品的技術含量很低,甚至連他都可以將其效率提高五倍到十倍。這讓期待很高的軍方十分失望,成為導致天水弩機作坊計劃流產的直接原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件事荀詡曾經聽杜弼說起過,當時他只是覺得曹魏的人不識貨,沒加多想,現在仔細回味起來確實蹊蹺。面對燭龍的問題,荀詡遲疑起來。
燭龍並沒有期望荀詡回答,他自己繼續說道:「原因就只有一個,魏國從來沒有獲得『元戎』與『蜀都』兩項技術。」
「這怎麼可能?!」
「如果圖紙是假的,那麼就是可能的。」
「你是說圖紙被調過包?」
「不錯,糜沖送回魏國的實際上是兩款三年前的過時型號。」
荀詡一直緊繃著的眉毛鬆弛了下來,他又恢復了談話開始時那種略帶嘲諷與冰冷的表情:「你的辯解確實很有說服力,可惜你卻暴露出了一個極為致命的矛盾。」
「願聞其詳。」燭龍回答,同時扭動一下身體,讓緊縛的藤繩鬆弛一些。
「你說圖紙被調過包,那麼請問是在什麼時候?糜沖在軍技司偷到圖紙以後,直接送去了前往隴西的糧草車隊,然後才去見你,這期間你根本沒有餘裕把圖紙調換過來。當然,你可以說你一早就在軍技司調好了包,但我善意地告訴你,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既然我都有本事把軍技司的衛兵調開。」
「當然不可能,弩機圖紙的保管與守衛是獨立的兩套系統;調閱圖紙要通過繁瑣的手續,我查過調閱記錄,並沒有你的名字。」
「你的眼光果然相當敏銳。」面對這打擊,燭龍絲毫沒有顯出慌張,從容不迫地說道:「事實上,我確實沒有能力在軍技司給圖紙調包,甚至我連衛兵都沒權力支開。」
「這麼說你承認你的失敗嘍?」
「你的分析非常精準,但我不能不代表別人不能。」
聽到這番話,荀詡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從石板上騰地站了起來,燭龍在南鄭內部還有同夥?燭龍沉著地看了看附近的動靜,徐徐說道:
「事實上,配合糜沖行動去支開守衛並將圖紙調包,這些事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他是誰?」
「諸葛丞相。」
荀詡這一生經歷過很多次突如其來的驚訝,但從來沒有一次衝擊有這麼大。他彷彿被決堤的洪水撲倒,兩條腿幾乎支撐不住,甚至連呼吸都倍感艱辛。燭龍略帶憐憫地看著荀詡,沒有作聲,給這位從事一些緩衝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這太荒謬了!」荀詡結巴地囁嚅著,但猶豫不決的腔調掩蓋不住內心惶恐。
「如果你確實看過圖紙的調閱記錄,就該記得最後接觸過圖紙的人正是諸葛丞相。」
「即是說,糜沖在南鄭得到的協助其實是丞相授意的?」
「不錯,這樣魏國才會深信不疑,一步一步按照我們的規劃來走。」說到這裡,燭龍的表情開始變的嚴肅,聲音放低:「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未經授權,但我認為孝和你現在有權知道。」
荀詡抬起頭,看得出他仍舊未從震驚中恢復。
「事實上,這是一個從建興四年就開始的計劃。諸葛丞相在那個時候就預見到,南鄭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魏國間諜的目標,為了應對這種情況,他除了強化你們靖安司以外,還準備了另外一套計劃。」
「那就是你?」
「不錯。丞相的觀點是:與其坐等敵人發展內線,不如主動為他們安排一個。這樣一來,一旦內線成功取得魏國情報部門的信任,那麼我們既可以利用他來防範敵間諜的滲入,又可以通過他來向魏國傳送假情報,具有雙向的價值。」
稍微停了一下,燭龍繼續說道:「這個計劃沒有名字,事實上除了丞相與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這是計劃的性質所決定的。從建興四年開始,我在丞相的安排之下開始異常謹慎地與魏國接觸——我不僅要留意敵人,更要防範自己人——到了建興五年,我終於成功地與一名叫郭剛的魏國軍官聯繫上。郭剛少年得志野心勃勃,亟需建立一些功績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無疑是他手中重要的砝碼,而我也利用他的這種心態逐步建立起與魏國的聯絡通道。我給他送了許多情報,有真有假,偶爾甚至會稍微犧牲一下我軍利益,回報就是他們對我信賴的不斷加深。」
「建興八年初,郭剛代表魏國中書省通知我,他們即將執行一個針對蜀漢弩機技術的方案,要求我的協助。諸葛丞相與我詳細商議以後,遂決定用假圖紙將計就計。於是我向郭剛提出一些細節的修改計劃,比如說我建議要充分動員地下五斗米教徒的力量,還有建議在計劃完成後除掉糜沖以確保我的身份不被泄漏,總之都是貌似合理實際上卻對我方有利的提議。這些要求郭剛都答應了。」
說到這裡,燭龍沖臉色依舊蒼白的荀詡笑了笑:「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知道,糜沖順利潛入南鄭,我跟他見了面,開始實施計劃。不過我和丞相都漏算了一著,那就是你。孝和,你的追查能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我們又不能把真相告訴你;結果我被迫兩線作戰,一方面努力促成糜沖,一方面儘力防備你;在青龍山的軍器諸坊總務,你的出色表現幾乎就將整個計劃全毀了。」
荀詡這時候才第一次發問:「你是說你們原本是將假圖紙藏在青龍山上的嗎?」
「不錯,因為你意外的埋伏,迫使我們不得不更換計劃。」
「那你在一開始為何又故意提醒我去調查柳氏父女?」
「這是我犯的一個錯誤。」燭龍很坦白地說,「我當時只知道馮膺跟柳螢的關係,想藉此來轉移你的注意力,但沒想到柳氏父女居然真的跟黃預有瓜葛,並且窩藏了糜沖。更可怕的是,你甚至已經打入了一名卧底在他們身邊,這個計劃又一次瀕臨失敗。」
「該說是運氣太好還是太壞呢……」荀詡不由得喃喃自語。
「幸虧諸葛丞相針對這一情況及時制訂了新計劃。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授意糜沖將計就計調虎離山,把黃預、卧底高堂秉以及你們所有人都騙去褒秦道,糜沖則趁這空當潛入軍技司去偷圖紙——那份圖紙在頭一天已經被諸葛丞相緊急調閱並調包——等到渾然不知實情的糜沖成功把假圖紙送了出去以後,我殺死了他。」
荀詡的面色說不上是好還是壞,他微微晃動頭部,不得不感嘆道:「真是個完美的計劃。」
燭龍連連點頭表示贊同:「諸葛丞相是一個天才,在那樣的局勢下連我都幾乎絕望了,他卻還能從容行事,最後一舉逆轉。」停了停,他換了相對比較輕鬆的口氣,「無論如何,這起事件以我國在幕後大獲全勝而告終。魏國損失了一名出色的間諜和幾乎全部五斗米教徒,天水弩機作坊也在浪費了大量資源後被廢棄,他們一無所得;而我們則成功地肅清了漢中內部的不安定因素,並讓魏國對我的信賴進一步加深。」
荀詡看著仍舊被綁在樹上的燭龍,心潮翻騰,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那十一天玩了命般的追查原來都全無意義,高堂秉也罷,那名被黃預殺死的護衛兵也罷,他們只是一個完美計劃中的多餘角色……但是他又能抱怨些什麼呢?大家都是為了漢室復興。
「說實話,整件事里,我最覺得過意不去的就是你,諸葛丞相也一樣。尤其是你還被迫要當做替罪羊承擔責任外調東吳,諸葛丞相一直對此愧疚不已。」燭龍的聲音轉為柔和,眼神閃過一陣抱歉的神色,這讓荀詡有些感動,他能感覺到那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不是作偽。
此時松林中靜謐依舊,山風稍息,若非有側旁潺潺的溪水流淌而過,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荀詡想上前去把燭龍解下來,他站起身來走前幾步。忽然從林子另外一側傳來士兵們的說笑聲,他雙手一顫,不由得倒退了兩步,猛然想到眼下的這一事件還未得到廓清。
「那麼,李都護呢?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
荀詡再一次走近燭龍,右手按在藤繩上,雙目平視。弩機事件雖然干係重大,但畢竟只是一起技術竊密,未曾涉及中層以上人士;而李平出走卻是震動蜀漢高層的大事,兩者嚴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其實荀詡已經模糊猜到了個中情由,但終究得向燭龍確證才能放心。
燭龍聽到荀詡這麼問,嘆了口氣,說道:「你放心,孝和,今天我會對你和盤托出的。不過你得發誓絕不向第二個人說起,因為這件事還沒有完結。」
「好。」荀詡朝後站了站,四處張望一番確認沒人在一旁偷聽,接著抱臂站定。燭龍這才緩緩講道:
「最初的起因是在建興八年的六月。眾所周知,曹真在那一年進襲我國。作為防禦措施之一,諸葛丞相命令李嚴率軍北上漢中支援,我記得孝和你也是跟隨那支隊伍回南鄭的吧?」
「不錯。」荀詡一點頭。
「郭剛也注意到了這一調動,他那個時候就向我提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建議,希望我能說服李平叛逃到魏國來,就好像他的好友孟達一樣。我當時覺得很荒謬,打算一口回絕,但諸葛丞相卻另有想法……」
燭龍在這裡停住了,荀詡沒有急切地追問,而是保持著沉默耐心傾聽。
「……於是諸葛丞相就安排我調去了李平的身邊。最開始的時候,李平表現得很正常,我也不認為堂堂一個大漢中都護會做出叛逃這樣的事情來。但後來李平的部曲被逐漸分配到其他部隊,而他本人則被委任分管後勤糧草督運,李平整個人從此變得焦躁不安,容易發脾氣。經過一段時間的試探後,我向他冒險表露我魏國間諜的身份,他最初的反應很曖昧,沒有喝令軍士把我拿下,只是警告我不要出去亂說。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其實還有希望。」
「諸葛丞相給我的指示是,一切按照郭剛的意思去做。於是我就儘力扮演著魏國間諜的角色,不斷遊說著李平,從若隱若現的暗示逐漸到直截了當地勸誘。國內政局形勢你也是知道的,李平一直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所以我一直在用這一事實從反面刺激他,謹慎小心地瓦解他的心防,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荀詡這時候卻皺起了眉頭,他思考了一下,問道:「可是諸葛丞相在我回到漢中時,曾經警告過我李平有不穩舉動,讓我多加留心。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他豈不是自相矛盾么?」
「一點也不矛盾,有時候適度的外部壓力反而能促使一個人更快地轉變。歷史上很多例子可以證明,當一名企圖叛逃者猶豫不決的時候,安全部門的壓力往往會產生反效果。」
荀詡聽了燭龍的話,安慰自己說這是為了蜀漢的利益所必須的,但「被當做工具使用」的嫌惡感始終揮之不去。燭龍沒有注意到這一細微的變化,繼續說道:
「不過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那就是徐永的叛逃。必須承認,這對於我國來說是一個相當寶貴的情報礦脈,但對於我遊說李平的計劃卻是個極大的威脅。」
「你指的是鄧先?他在這件事上扮演著什麼角色?」荀詡插嘴問道。
「完全無關,他在魏國的聯繫人是楊偉,不在郭剛這條線上,我們彼此孤立。他既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不曾試圖拉攏李平,一個單純試圖隱瞞上司販賣情報的小內奸罷了。所以當你們捉到他的時候,李平非常乾脆地把他甩脫,以此表明自己的清白。我所說的威脅是:他居然知道我遊說李平逃亡的計劃,並告之了你們靖安司。」
荀詡簡短地加了一句評論:「這全怪我。」
「按照最初的構想,靖安司只需保持適度的懷疑讓李平產生不安情緒就好,但徐永的出現卻讓靖安司的反應大大超出預期強度。」
「於是你們就殺人滅口,幹掉了徐永?」荀詡冷冷地反問道。燭龍搖搖頭:「那還不至於,只是李平已經起了疑心,必須要採取一些手段來控制。於是諸葛丞相秘密安排了一批人在成都綁走徐永,並偽造成刺殺事件,騙過了所有人,連成都司聞曹都蒙在鼓裡。現在徐永大概是在朱提的某一處密林里療養吧。」
「那麼,究竟什麼時候李平確立了叛逃的決心?」
燭龍說:「是在今年三月十五日。諸葛丞相突然決定提前出兵北伐,李平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接到通知。這個舉動顯然激怒了他,他回到丞相府以後大發了一通脾氣。我就在那時候取得了重大突破,李平親口說出了叛逃曹魏的決定。」
「那他為什麼沒有立即行動,一直拖到了昨天才出發?」
「呵呵,李平畢竟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他不會魯莽行事。」燭龍侃侃而談,彷彿是在廳堂之上宣講,「第一,他必須要得到魏國高級官員——比如司馬懿或曹爽——的親筆保證;第二,逃亡是件很複雜的事,策划起來相當耗費時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平摸不透諸葛丞相的心思,生怕他突然返回南鄭,打亂自己的計劃。」
「所以他就派了你去前線一探虛實。」
「孝和你果然夠敏銳。李平派我去前線有兩個目的:取得魏國高級官員的親筆保證書,以及探聽諸葛丞相的動靜。這兩個目的我都圓滿『達到』,然後李平開始放心大膽地著手準備逃亡。這期間你們靖安司也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不過他不太在意——那時候李平是南鄭最高長官,他料想你們是不敢碰他的。」
「哼,被他猜中了。」
「不過這一計劃在四月初的時候,又差點夭折。在祁山前線,諸葛丞相與司馬懿的長時間對峙導致我軍補給發生問題。李平一時疏忽,將庫存的實情發給了諸葛丞相,諸葛丞相當即回信表示打算收兵回營。李平聽到這個消息以後重新陷入了惶恐,那時候他的流亡準備還沒做完。我便向他提出了一個建議。」
「篡改糧草庫存記錄么?」荀詡心裡的拼圖越來越清晰了。
「對,李平身為兼管後勤的南鄭最高長官,有足夠的許可權做這件事。四月二十日晚上,他親自將糧田曹的記錄修改,並親自修書一封給諸葛丞相說補給絕無問題,漢軍切不可貿然退軍錯失良機云云。」
「然後在五月六日,你們終於準備停當了一切,開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為了不致讓靖安司阻礙這次行動,李平還特意發出了全城戒嚴令。不過即使如此,也沒能阻止住你的追蹤,以至演變成現在這個局面。容我讚賞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對於這一恭維,荀詡沒有表現出什麼欣喜的表情。他仍舊是眉頭緊鎖,顯然還有許多疑團。燭龍停止說話以後,荀詡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頭,徐徐問道:
「假如我沒有及時趕來呢?你們就這樣逃去曹魏?」
「哦,當然不,我已經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攔截。即使你趕不及,他們一樣也會發揮作用。」
「他們在哪裡?」
「就是鍾澤他們,推鋒營的精英們。」燭龍把視線朝著林子另外一側望去,一臉輕鬆。
荀詡幾乎要吼出來:「這怎麼可能!他們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見,並被強行拉到東穀道口的,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觀察過,鍾澤和他的手下完全沒表現出認識你的樣子。」
「他們碰到你,這是個巧合;但他們出現在東穀道口,卻不是。你覺得一隊陰平糧道巡糧部隊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漢中東南的大山中?那是出自於我的命令。這一批部隊剛從前線退下來,調動起來不會引人注目;而且他們又曾經在推鋒營服役過,擅長山地騎術,從哪方面講都很適合這次任務。」
「你的命令?難道說剛才他們抓你只是演戲嘍?」
「不,不,我沒和他們直接接觸過。鍾澤接到的只是一封蓋著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讓他們在五月七日之前到達東穀道口並截擊任何路過的行人。事實上他既不知道發令人是誰,也不知道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單純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為何鍾澤他不曾對我提起過,反而表現的好像他另有任務?」
「這很簡單,出於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強調絕對不允許將此行的目的泄漏給任何人知道。鍾澤是一名稱職的古板軍人,自然會嚴格遵守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標其實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諸葛丞相這次發動北伐,難道只是為了誘使李平逃亡?」
這個有些幼稚的問題讓燭龍發出一陣笑聲,讓荀詡有些尷尬。燭龍回答說:「丞相怎麼可能會如此不分輕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這次北伐的副產品。要知道,丞相最初並沒有『篡改糧草庫存』的計劃,一直到前線確實發生了補給危機,丞相才想到利用這一形勢來更好地影響李平。」
燭龍說完以後,兩人之間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這次長談一直到現在才第一次間斷。隔了好久,荀詡才舔舔有些乾燥的嘴唇,問了一個從一開始就縈繞在心中的疑問:
「那麼究竟為什麼諸葛丞相一直縱容李平從不滿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計勸誘他出逃,然後又安排人在最後一刻阻止他?為何如此大費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燭龍聽到這個問題,不禁發出一陣長長的嘆息。他四肢動彈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視著這位同僚一言不發,微微顫動的面部肌肉蘊藏著無限的寓意。
荀詡以同樣的眼神回應,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微妙的默契。過了良久,荀詡伸出手放在對方的肩膀上,平靜地說:
「我明白了。謝謝你這麼詳細的解說,守義。」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種溫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