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謀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戌時。上海公共租界。
半個月前,歷時三個月的淞滬會戰,最終以中國軍隊的失利而告終,中國軍隊退守南京,上海被日軍佔領,公共租界的東區和北區也淪為日佔區。儘管如此,公共租界的主體部分,即中區、西區和西部越界築路區,分別由英國、美國和義大利的軍隊駐防,仍然處於西方人的控制之下。英美等國繼續承認南京國民政府為中國的合法政府,因此租界當局下達了命令,但凡中國人在租界內的活動,無論是官方還是非官方性質,日本人一律不準加以干涉。
此時日本還未敢對英美等國宣戰,得益於英美等國的保護,公共租界內的中國機構照常運行,即便是中國人藏身其中進行反日、抗日活動,日本人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上海淪陷後,一夜之間,十數萬來不及逃出上海的難民,如浪似潮般湧入公共租界。這些難民為圖生存,每天都在租界內忙碌地找活路,整個租界非但沒有受到不好的影響,反而一天比一天繁榮。四周雖然烽火連天,可租界內卻是夜夜笙歌,為此,租界當局甚至把宵禁的時間放寬了一個時辰。
此時天已黑盡,公共租界內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大街小巷燈火通明,車來人往,好不熱鬧。
「大師哥,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過去了。」
「你們先去羅家戲苑門口等著師父,我看會兒再過來。」易希川站在街邊,扭頭對幾位師弟說了這話,接著急忙將視線轉回身前。在他的身前,一堆人圍在一起,人堆中豎著一根長桿,長桿上挑著一盞綠油油的燈籠,燈籠上寫著「畫骨附魂」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燈籠之下,一老一少相倚而立,老人身形瘦小,滿臉皺紋,兩隻眼窩黑洞洞的,竟是有眼無珠,雙目俱瞎,少年則穿著齊整,眉清目秀,雙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人。
人堆中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和驚嘆聲,待聲響稍歇,那少年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爺爺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經不起折騰,這『畫骨術』又極為費神費力,所以每天最多演三次。方才已演過一次了,那位小姐的前世是位亡國落難的公主。眼下還有兩次機會,可有誰願意一試?」
話音剛落,人堆中立刻走出一個濃眉闊嘴、臉帶傷疤的男人,粗聲粗氣地說道:「我來!」
少年向傷疤男人打量幾眼,問道:「這位大哥,規矩你可明白?」
傷疤男人說道:「你們在這塊地兒演了三天,我每天都來看,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說著摸出賞錢丟進地上的銅碗,身子一轉,挺直了腰板,將後背正對著老人。
少年微微俯頭,湊近老人的耳朵,似乎怕老人聽不清楚,刻意提高了聲音,說道:「爺爺,這位大哥已給了打賞,您就給他畫畫骨,附附魂,看他前世是何來歷,又是因何而死。」說著提起一隻蘸滿墨水的毛筆,輕輕放在老人的右手中,然後扶著老人前行一步,挨近了傷疤男人的後背。
老人顫顫巍巍地伸出左手,指尖碰到了傷疤男人的後背。他屈起三根手指,只伸出拇指和食指,緩慢地觸摸傷疤男人的後背,右手則將毛筆舉起,順著左手觸摸之處,徐徐而畫。少年攙扶著老人,不時取過畫盡墨水的毛筆,飽蘸墨水,重新放回老人的手中。
片刻之後,老人已將傷疤男人的後背摸了一個遍,手中的毛筆也停了下來。少年攙扶著老人退開,只見傷疤男人後背的衣服上墨跡縱橫,已畫出了一副又寬又闊的骨架。
老人口唇微張,似乎說了什麼話,但他的聲音有氣無力,極為模糊,圍觀之人都沒聽清,只有那少年低頭挨近,聽清了老人的話,抬起頭來,笑著說道:「我爺爺說了,這位大哥前世是位將軍,練得一身好武藝,為國上陣殺敵,戰死沙場,當真是令人敬佩。」
少年說話之時,傷疤男人忽然面露驚訝之色,只因他並沒有用力,手腳卻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或高舉,或揮落,或掃踢,或飛踹,時而像是在揮劍砍斫,時而又像是在彎弓攬箭,活脫脫便是一個正在沙場上與敵寇奮力搏殺的將軍。刀疤男人的神色越來越訝異,顯然這一連串的動作並非他的本意,倒像是前世的將軍之魂附在了他的身上,才令他做出了這些奇怪的動作。
等到傷疤男人的手腳戛然停住,周圍的喝彩聲已然響成一片。傷疤男人轉過身來,瞪大了眼睛看著老人,臉上又是驚恐,又是茫然。
易希川望著這對老少,臉上大有疑色,心中暗想:「以前聽師父說起過,『畫骨術』傳自左慈,是一門可以描骨請神、畫魂改命的神奇幻戲,十多年前曾在上海出現過,後來便銷聲匿跡,再無所聞。這老人露的這一手『畫骨術』,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方才自告奮勇的兩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一起在這裡裝神弄鬼。不行,我須親身一試,辨個究竟才是!」
就在此時,那少年面露微笑,環視眾人,問道:「還剩最後一次機會,誰願一試?」
易希川不等他人響應,當即高舉右手,大聲叫道:「我!」說著便要上前。
身後幾位師弟急忙拉住易希川,其中一人說道:「大師哥,師父說了戌時初刻在羅家戲苑門口會合,咱們還是趕緊過去吧。師父到了戲苑門口見不到人,一定會責罵咱們的。」
易希川說道:「諸位師弟,這『畫骨術』難得一遇,既然今天讓我碰見了,我就一定要弄個清楚明白。你們先行過去候著師父,師父若要責罵,責罵我一人便是。」說完便不顧幾位師弟的阻攔,撥開圍觀人群,大步走進了人堆之中。
幾位師弟與易希川朝夕相處多年,深知這位大師哥向來痴迷幻戲,一旦遇上新奇的幻戲,任何事情都可以暫時拋於腦後。幾位師弟知道阻止不了易希川,但又看重義氣,不願讓易希川獨自一人挨師父的責罵,只好低聲嘆氣,繼續守在人群外圍耐心等候。
易希川走進人堆,來到老人和少年的身前,直接掏出賞錢丟進了銅碗,笑道:「不瞞二位,我也是變幻戲的手藝人,對『畫骨術』早已神往許久,還請二位指教。」
少年打量了易希川幾眼,在老人的耳邊說道:「爺爺,這位小哥已給了打賞,只不過他和咱們是同行,您看是不是……」
易希川聽少年言辭猶豫,心中更加篤定這對老少不會真正的「畫骨術」,只是在這裡裝神弄鬼,心想那老人必定會拒絕。豈料那老人不等少年把話說完,竟緩緩地點了點頭。少年抬頭看著易希川,說道:「這位小哥,我爺爺已經應允了,請吧!」
「難道我猜錯了嗎?」易希川心中疑惑,詫異地看了老人一眼,見他兩隻眼窩空洞深陷,臉色陰暗蠟黃,被燈籠的碧綠光線一照,仿若死人一般,竟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易希川沖老人和少年抱拳見禮,轉過身子,將後背朝向老人。
老人在少年的攙扶下走近易希川,左手緩緩伸出,食指和拇指觸碰到了易希川的後背。剎那之間,易希川竟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觸碰他後背的並非活人之手,而是如死物一般又僵又硬。這隻手在他的後背上緩慢摸尋,毛筆緊隨其後徐徐作畫,不多時手和毛筆一起離開,易希川的後背上,已多了一副窄小的骨架。
畫骨已畢,老人低語幾句,少年湊近聽清楚了,大聲說道:「我爺爺說了,這位小哥前世生得不大好,是位青樓娘子,日日撫琴賣舞,夜夜寬衣解帶,因逃跑而被老鴇捉回,最終慘遭毒打而死。」
少年說話之時,易希川的雙手忽然動了,毫無徵兆地自行舉了起來,凌空虛按,做出了撫琴的姿勢。易希川大吃一驚,只因舉手撫琴並非他的本意,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纏裹住了他的雙手,拉扯他的雙手做出了這些動作。緊跟著,他的雙腳也被一股無形力量拉扯,輕邁蓮步,再加上雙手揮動,竟是手舞足蹈,翩翩起舞。
圍觀眾人見易希川身穿長袍馬褂,明明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卻像小女人般搔首弄姿,當眾起舞,不由得哈哈大笑。易希川的幾位師弟卻根本笑不出來,只覺得羞愧無比,無地自容,各自漲紅了臉皮。
易希川猶如魂靈附體,身體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身不由己地跳舞,心中大惑不解,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忽然舞姿一頓,他的左手猛地伸到胸前,抓住了馬褂左側的衣襟,右手則抓向另一側的衣襟,似乎是要當眾脫衣,正印了那少年的寬衣解帶之語。
易希川急忙右手用力,與這股無形力量反向對抗。易希川的手臂勁力奇大,可這股無形力量同樣大得驚人,兩股力道彼此抗衡,一時之間他的右手竟僵在空中,既抓不到胸前的衣襟,也無法向旁邊挪開分毫。
那老人的腦袋微微歪斜,似乎略感奇怪,少年則被易希川的動作逗樂了,嘴角含笑。
忽然之間,那股拉扯手腳的無形力量憑空消失,易希川的身體頓時得以解脫,雙手雙腳重獲自由。他急忙轉過身去,看著老人和少年,驚訝道:「剛才是……是怎麼回事?」
少年微微一笑,對易希川不予理會,向熱烈鼓掌的圍觀眾人抱拳作揖,說道:「這『畫骨術』並非請靈附魂的法術,只是尋常幻戲,供各位一樂,還請各位切莫當真。我爺爺姓徐,人送外號『鬼手』,我在此代我爺爺,謝過各位賞臉觀看了!」說完這話,也不拿起銅碗向圍觀眾人收取賞錢,便將毛筆、墨水和燈籠等物快速收好,裝進一隻帆布口袋,再用長桿將帆布口袋挑在肩上,然後攙扶著徐鬼手,緩步走出人群,沿街漸漸遠去。
易希川親歷了「畫骨術」的全過程,心中再無半點懷疑。他望著這對老少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想:「世上豈有神鬼之力?這的確是『畫骨術』幻戲。可這『畫骨術』的個中訣竅究竟是什麼?徐鬼手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幾位師弟紛紛擁上來,其中一人大聲說道:「大師哥,這爺孫倆說別人是公主,是將軍,到了你這裡,卻變成了青樓里的……他們這是存心羞辱你,你就讓他們這麼走了?」
易希川卻絲毫沒有覺得羞辱,心中只是深深的佩服,說道:「這算什麼羞辱?他們這是真本事啊。上海果真是藏龍卧虎之地,一個街頭變幻戲的老人,便有如此厲害的本事,我算是大開眼界了。」想到能親眼目睹銷聲匿跡多年的「畫骨術」幻戲,他不由得面露微笑,又因始終想不明白個中訣竅,轉而便皺起了眉頭。
易希川抬眼望去,徐鬼手在那少年的攙扶下已經走遠,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夜間的租界華燈初上,幾個濃妝艷抹的舞女正在不遠處的霓虹燈下來回踱步,不時拉住一兩個客人走進舞廳。易希川忽然心緒觸動,不禁抬起頭來凝望夜空,星漢無語,夜色深沉如水。這一派歌舞昇平,如同一套華麗絢爛的衣服,而被包裹在衣服下面的,卻是瘡痍累累的皮肉。
師弟們催促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大師哥,既然你不想找這爺孫倆算賬,那咱們就趕緊走吧,師父只怕早就在羅家戲苑門口等著了。」
易希川這才想起,今晚還有要緊之事,暗叫一聲「糟糕」,急忙帶著幾位師弟,往羅家戲苑趕去。
轉過兩條街,便到了羅家戲苑的地界,遠遠望去,只見戲苑門口燈火璀璨,人流如織。
易希川一眼便望見了站在戲苑門口的一位中年男人,急忙帶著幾位師弟快步跑去,在那中年男人面前站好,畢恭畢敬地叫道:「師父。」
那中年男人身穿一襲嶄新的海藍色大褂,頭戴圓弧小帽,光顎無須,左手中捏著一隻懷錶。他臉色嚴肅,撥開懷錶看了一眼,目光向眾弟子一一掃去,最終看著易希川,問道:「我說的是幾時在此會合?」
易希川應道:「戌時初刻。」
中年男人問道:「為何遲到了一刻鐘?」
易希川如實答道:「我和師弟們過來之時,在街邊遇到變幻戲的,我一不小心看入了神。師弟們多次催促我走,是我一直不肯走,這才誤了時辰。不關師弟們的事,是我一個人的錯,請師父責罰。」
中年男人見易希川衣衫不整,當即抓住易希川的肩膀,將他的身子扳過來,見他後背上墨跡斑斑,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語氣中隱隱有責備之意。
易希川正要回答,忽聽一陣車輪扎扎之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快速駛來,在他的身前驟然停住。車夥計撩起簾幕,一個長髯老人從車廂內走下地來。這長髯老人身穿純白色的功夫衫,面色紅潤,神采奕奕。他一扭頭便看見了中年男人,立刻迎上前來,拱手執禮,豪爽地笑道:「原來是春秋彩戲派的牧戲主!多年不見,牧戲主別來無恙啊!」
中年男人名叫牧章桐,乃是桐城春秋彩戲派的戲主,人送外號「安徽彩戲王」。牧章桐認出了長髯老人,拱手回禮,說道:「陸館主有禮了!多年不見,甚是想念!」隨即對幾位弟子介紹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幻彩館館主陸萬鈞,還不快過來見過陸師伯。」
易希川與幾位師弟走上幾步,畢恭畢敬地拜見了陸萬鈞,齊聲叫道:「見過陸師伯!」
陸萬鈞笑道:「各個都是青年才俊,了不起。牧戲主弟子盈門,當真是好福氣啊!」
牧章桐微微一笑,說道:「陸館主也是來此間赴約的嗎?」
陸萬鈞收起了笑容,點頭說道:「我收到羅戲主的生死信令,第一時間便趕來了,只是不知出了什麼大事。」
牧章桐撥開懷錶看了一眼,說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們進去便知。」他右手一抬,「陸館主,請!」
「牧戲主,請!」陸萬鈞也做了一個請勢,舉步走向羅家戲苑的大門。
「趕緊去換一身衣服。」牧章桐看了一眼易希川的後背,低聲叮囑道,「可別失了體面。」說完,他便和陸萬鈞有說有笑,拾級而上。兩人走到羅家戲苑的大門前,早有門丁上前迎住,查看了生死信令,將兩人迎入戲苑之內。春秋彩戲派的幾位弟子,緊跟在牧章桐的身後,走進了羅家戲苑。
易希川的長袍馬褂墨跡斑斑,畫著一副骨架,顯得極為古怪,往來路人無不側目而視。作為春秋彩戲派的大弟子,他這般進入羅家戲苑,的確有失師門的臉面。
牧章桐此番來到上海,帶了門下弟子十人,投宿於租界內的瑞豐旅館,與羅家戲苑之間隔了三條街。易希川向瑞豐旅館快步跑去,一路之上還在暗自琢磨徐鬼手的「畫骨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趕回瑞豐旅館,換了一身青灰色的長袍馬褂,重新跑回羅家戲苑,一來一去,花去了將近一刻鐘的時間。
此時的羅家戲苑大門半敞,門口立著兩個門丁,一左一右地負責把門。易希川走上台階,卻被兩個門丁伸手攔住。
「今兒個夜裡不排戲,貴客請回吧。」一個門丁做了一個向外請的手勢。
「我不是來看戲的。」易希川拱手說道,「我師父在裡面,勞煩兩位小哥讓我進去。」
那門丁問道:「敢問尊師是哪位?」
易希川答道:「春秋彩戲派戲主牧章桐。」
那門丁皺起了眉頭,上下打量了易希川一番,說道:「牧戲主早就帶著徒弟進去了,你請回吧。」
易希川聽出了那門丁的言下之意,是說他假冒牧章桐的徒弟,想以此混進羅家戲苑。「我師父當真是牧章桐,」易希川說道,「還請小哥容我入內。」
那門丁想起了管家的吩咐,除非有生死信令為憑證,否則今晚不可放任何人進入羅家戲苑。「今兒個戲苑子里有事,雙水戲台不排戲,」那門丁的語氣開始變得難聽起來,「當家的吩咐過,閑雜人等,通通不得入內。」
易希川沒想到這門丁如此不通情理,說道:「是貴苑的羅戲主發來生死信令相請,師父才帶著我與眾位師弟趕來上海,現在你卻攔住我不讓進,好生不講道理。」
那門丁將手一攤,說道:「那你把生死信令拿出來給我瞧瞧?」
易希川說道:「生死信令在我師父身上,我怎麼拿得出來?」
那門丁翻了一個白眼,說道:「別說你個愣頭小子,就是牧章桐本人來了,拿不出生死信令,也休想踏進羅家戲苑半步!」說著便拿手來推搡易希川,嘴裡叫嚷道,「走走走,趕緊走!」
易希川不退反進,踏上一步,一把抓住門丁的手腕,臉上露出一絲厲色,說道:「你貶損我可以,貶損我師父卻是不行!」他的手勁力極大,臂力奇大,那門丁頓時面露痛色,一隻手臂動彈不得,急忙呼喊旁邊的同伴幫援。
另一個門丁見有人鬧事,立刻衝上前來,一拳照準易希川的面部揮去。易希川左手一抬,將揮來的拳頭拿住。他雙手一擰,兩個門丁「啊喲」叫痛,身子被迫扭向一邊。他再送出一股推力,兩個門丁腳底踉蹌,磕到門檻,跌入門內。易希川抬腳一跨,身子越過門檻,已經踏進了羅家戲苑的大門。
兩個門丁知道不是易希川的對手,急忙爬起身來,大聲叫喊。戲苑內有不少護院往來巡邏,聽到叫喊聲,紛紛趕來戲苑的大門,眨眼間便將易希川團團圍住。
「這小子撒潑鬧事,趕緊拿住了!」門丁一聲叫喊,眾護院立刻一擁而上。
易希川面無懼色,三拳兩腳,便撂倒了兩個護院。
「都住手!」戲苑深處忽然傳來了尖細的喝止聲,一個衣冠楚楚的灰衣老頭在兩個護院的陪護下趕來大門口,「大晚上的鬧什麼事?」
兩個門丁急忙搶到灰衣老頭的面前,指著易希川說道:「關管家,這小子冒充春秋彩戲派牧戲主的徒弟,跑來門口撒野,還動手打人……啊喲,我的手都快被這小子擰斷了!」
易希川怒道:「我原本就是春秋彩戲派的弟子,何來冒充一說?」
關管家打量了易希川一眼,說道:「牧戲主已經帶著徒弟進去了,他未曾說過還有徒弟在外面。」
易希川說道:「你們若是不信,就把我師父請出來,是真是假,一問便知。」
關管家想了想,在身旁一個護院的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那護院點點頭,轉身跑進了戲苑深處。「是與不是,」關管家說道,「待牧戲主來了,自有分曉。」
易希川哼了一聲,雙手抱在胸前,候在原地。
過了好一陣子,羅家戲苑的深處響起了成片的腳步聲,黑暗中三盞燈籠由遠及近,一群黑影向大門口快速行來。待這群黑影走到光亮下,乃是一群護院簇擁著兩個中年人,其中一個中年人正是牧章桐。
關管家迎了上去,叫道:「老爺,牧戲主。」
易希川看清了來人,遠遠叫道:「師父!」
關管家問道:「牧戲主,這年輕人是你徒弟嗎?」
牧章桐點了點頭,說道:「是我門下大弟子易希川。」隨即臉色不悅,瞪視著易希川,「希川,為師平日里如何訓導你來著?你竟敢在這裡打人鬧事!」
易希川欲要爭辯,說道:「師父,我……」
牧章桐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喝道:「混賬東西,還不趕緊過來!」
易希川的心裡堵了一口悶氣,卻不得不強行忍住,低著頭朝牧章桐走去。
牧章桐向身邊的中年男人拱手道:「羅兄,我這弟子太不成氣候,在你的地盤上丟人現眼,給羅兄添麻煩了,如何處置,聽憑羅兄發落!」
那姓羅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襲裘皮大衣,嘴角長有一顆肉痣,下巴上留著一縷長長的鬍鬚,乃是羅家戲苑的老闆羅蓋穹。羅蓋穹和氣笑道:「章桐兄言重了,年輕人心高氣盛,哪算得什麼錯?想當年,咱們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
牧章桐道:「羅兄說得是。」轉頭喝道,「希川,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羅世伯請罪!」
易希川滿肚子怨氣,但深知不可再給師父出醜,於是躬身說道:「晚輩知錯了,請羅世伯責罰。」
羅蓋穹笑道:「哪裡話,哪裡話!易賢侄請起,請起!」
「謝過羅世伯。」易希川將身子直了起來。
牧章桐又責備了幾句,易希川一言不發,只是站在原地,盯著地面。
羅蓋穹說道:「章桐兄,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想必其他戲主都已經等急了。」
牧章桐說道:「羅兄說得是,請。」扭頭對易希川道,「下次再敢惹事,決不輕饒!隨我來吧。」
羅蓋穹和牧章桐在關管家及眾護院的陪護下,沿著小徑走向羅家戲苑的深處,易希川隨在牧章桐的身後,悶聲前行。
一行人朝羅家戲苑的後園而行,途經戲苑中園的雙水戲台。雙水戲台建在一片湖水之上,台分左右兩幕,各排一齣戲目,觀眾坐在湖邊的觀戲席中,可憑臨湖風水景,同時觀看兩齣戲,乃是上海最有名的戲檯子之一。羅家戲苑的戲,便在這雙水戲台上進行表演,每日夜裡戌時開台,亥時收場。
正所謂戲分貴賤,有金銀銅之別,金戲是貴人戲,只給有身份地位的達官貴人表演,連尋常的有錢人家都看不著;銀戲是富人戲,票價不菲,但只要肯出錢買票,就能一飽眼福;銅戲是低賤戲,那些跑江湖的藝人們,常在街頭耍戲賣看,人人均可免費一觀,若是覺得好,拋一兩個打賞錢,所謂低者賤者均可觀之,是為低賤戲。羅家戲苑的戲屬於銀戲中的上乘者,排的都是傳統幻戲,名目繁多,左戲台表演有聲戲,如口技、彩戲法等等,右戲台表演默聲戲,如手彩、燈影戲等等,兩個戲台一聲一默,一鬧一靜,可謂精彩絕倫,令人目不暇接,因此每到夜間,羅家戲苑便是賓客滿座,熱鬧非凡。
此時雙水戲台上燈火通明,左戲台上正在表演傀儡戲,右戲台上正在表演燈影戲,湖邊能容納數百人的觀戲席里人頭攢動,滿滿當當地坐滿了觀眾,時不時爆發出陣陣響亮的喝彩聲。易希川想起方才的恨事,心裡暗罵:「狗娘養的門丁,竟騙我說今兒個不排戲,這不明明在演著嗎?」又想,「罷了,多大點事,長久掛在心上,不是男兒氣概。」這般想著,便將一口怨氣咽下,自行消解了。
易希川卻不知,今晚雙水戲台雖然排了戲,卻不是供外來看客欣賞,而是為各地趕來的幻戲師特意進行表演。易希川的幾位師弟,此時便坐在觀戲席中,望著雙水戲台上的精彩表演,忙不迭地鼓掌喝彩。
一行人從雙水戲台的後方繞過,穿過一片廂房,便來到了羅家戲苑的後園。
後園的月洞門前有數個護院站樁把守,園內有好幾撥護院往來巡邏,其中一處假山池邊有十多個護衛站成一圈,陣勢可謂嚴謹至極。關管家走到池邊,當先一躍,上了假山,回頭用燈籠照路。羅蓋穹和牧章桐一一躍上,易希川也跟著躍上,幾個隨行護院則留在假山池旁進行把守。
關管家繞到假山的背後,拍擊石縫中的一處隱蔽機關,只聽隆隆聲響,兩塊大石緩緩隱向兩側,一道四四方方的洞門露了出來。羅蓋穹從關管家的手中接過燈籠,彎腰走入洞門。
易希川大感驚奇,靠近牧章桐的身後,小聲叫了聲「師父」,伸手指了指洞門。
牧章桐知道易希川的心中有諸多疑惑,但此時不便解釋,低聲說道:「你隨我進去,別亂出聲。」
易希川點了點頭。
牧章桐和易希川一前一後地進入洞門。關管家並未入內,而是站在洞門外,拍擊石縫中的機關,引導大石緩緩滑出,將洞門封住。
洞門內是一段向下延伸的石階,大概三十來級,走完了,便出現了一條洞道,再沿著洞道往前走了十來丈,便看見洞壁上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縫隙中露出火光,乃是一扇方方正正的巨型石門。羅蓋穹推動石門,石門底部有滑珠,緩緩向內滑開。羅蓋穹大步走了進去,牧章桐和易希川緊隨而入。
石門內是一個巨大的石室,四個角上各有一個大火盆燃燒著火焰,將室內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地上有十四隻石凳,擺成了一圈,十三個衣著各異的人坐在其中十三隻石凳上,人人神情嚴肅。石室中央有一個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放著一個水紋青花的細口大圓瓶。
一個穿著打扮十分花哨、嘴唇上塗有紅彩的男人問道:「羅戲主,沒出什麼亂子吧?」聲音陰陽怪氣,聽起來格外刺耳。
羅蓋穹走到石室中央的石台前,說道:「各位戲主請放心,並非日本人前來鬧事,只是一點小事而已,已經解決齊妥了。」
一個禿頂男人斜睨了易希川一眼,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牧章桐說道:「給各位戲主引薦一下,這是我春秋彩戲派門下大弟子,姓易名希川,乃是我春秋彩戲派的下一任戲主。」
十餘位戲主都低低地「哦」了一聲,看易希川的目光全都為之一變。
一個戴灰色氈帽的男人調整了一下帽檐,說道:「如此年輕就能成為春秋彩戲派的繼任戲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難得,難得。」
易希川雖說是春秋彩戲派的大弟子,但從未想過成為春秋彩戲派的下一任戲主,牧章桐也從未提起過此事,此時聽到牧章桐的話,易希川心中的驚訝程度遠比在場諸人更甚。他正要說話,牧章桐卻似腦後長眼一般,回過頭來,輕輕使了一個眼色。易希川霎時想起,進入洞門之前,牧章桐曾特意叮囑過他不要亂出聲,當下牢記叮囑,閉口不言。
牧章桐走到空出來的一隻石凳上坐下,易希川忍住滿腹疑惑,老老實實地站到牧章桐的身後。
一個梳著雙環髻的醜臉婦人說道:「羅戲主,既然沒出什麼事兒,這位小兄弟也不是外人,那就依先前定下的順序,開始抓鬮吧。」
「方戲主所言甚是。」羅蓋穹說道,「不過抓鬮之前,羅某人還有一句話要講。各位戲主應邀前來,那就是抱了有去無回之心,不管抓到什麼,是生是死,都是天意所為,決不能食言反悔。」
十餘位戲主面色凝重,肅聲說道:「不成則死,決不反悔!」聲音環盪開去,震得不大不小的石室內迴音不斷。
「那好,咱們現在就開始抓鬮!」羅蓋穹說道,「依照各位抓到的號牌為序,鄒戲主,你先請!」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站了起來,臉上蒼白無色,身體枯瘦如柴,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像是患了癆病一般。他顫巍巍地走到石台前,將一隻枯柴般的手臂伸入細口大圓瓶中,抓出一個小小的麵粉團,將麵粉團捏碎,露出一個紙團,再將紙團展開,上面寫著「岩垣啟介」四個字,似乎是個日本人的名字。
鄒戲主面無表情,拳頭抵嘴,連咳數聲,又顫巍巍地走回原位坐下。
接著那姓方的醜臉婦人站起,快步走到石台前,從細口大圓瓶中抓出一個麵粉團,捏開來,紙上寫著「復興放火」二字。她略顯失望地「嘿」了一聲,搖搖頭,走回石凳上坐下。
接下來又有七個人上前抓鬮,各人抓到的紙團上若非寫著地名,便是寫著人名。
易希川站在牧章桐的身後,瞧得不解,不知道這些人在做什麼,但如此場合,牧章桐又特意叮囑過自己別亂出聲,所以一直不敢開口發問。
輪到第十個人,乃是羅蓋穹自己,他說道:「這鬮團兒是我親手捏制,為免有失公允,我羅某人最後一個抓。陸館主,到你了。」
一個穿功夫衫的長髯老人站了起來,正是易希川在羅家戲苑外見過的幻彩館館主陸萬鈞。陸萬鈞雖然年事已高,腳步卻極為矯健,幾個大步走到石台前,伸手從細口大圓瓶中抓出一個麵粉團,捏碎了,展開紙團,紙上寫著「館外接應」四個字。
又是三人抓過,就只剩下牧章桐和羅蓋穹兩個人了。
羅蓋穹抬手道:「章桐兄,請。」
牧章桐將手中的號牌交與易希川。「希川,你代我去。」牧章桐說道,「只剩下兩個鬮團兒,你隨手抓出一個便是。」
「是,師父。」易希川應了,手持號牌走到石台前,說道:「羅世伯。」
羅蓋穹微微一笑,說道:「易賢侄,請。」
易希川低頭看著細口大圓瓶,瓶口細窄,只容一隻手臂伸入,裡頭黑乎乎的,看不見底。他將右手慢慢地伸入瓶中,手掌左右摸索,不小心觸到了瓶壁。瓶壁十分光滑,他順著瓶壁往下摸,指尖上忽然有一種粗糙感一滑而過。
易希川平素刻苦練習彩戲法,在十根手指頭上下了極大的功夫,指尖的觸覺比常人要靈敏得多。一滑而過的粗糙感,令易希川微微皺起了眉頭,好奇心驅使他往回摸了幾寸,摸到那片粗糙的地方,發現這一小塊瓶壁有些刮手。方才電光石火之間的粗糙感,正是由於他的指尖從這一小塊瓶壁上摸了過去。
瓶壁光滑無比,唯獨這一小塊略顯粗糙,這引起了易希川的好奇心。他用手指摸索這一小塊瓶壁,忽然手指一空,竟將這一小塊瓶壁摳破了。原來瓶壁上竟藏了一處暗格子。他將手指頭伸進暗格子,摸到裡面有一個圓物,似乎是一個圓團兒,於是兩指一拈,將這圓團兒抓了出來。
易希川攤開手掌,掌心赫然躺著一個麵粉團。他手握麵粉團,一時之間卻想不明白這麵粉團為何會藏在瓶壁上的暗格子里。
羅蓋穹見易希川抓出麵粉團後木然不動,便說道:「易賢侄,把鬮團捏碎了,看看裡面寫了什麼。」
易希川的手指微微用勁,麵粉團碎成了數瓣,露出一個小小的紙團。易希川將紙團慢慢地展開,一個「盜」字便清晰地顯現出來。
眾位戲主微微抻長了脖子。當易希川把紙團展開露出「盜」字時,眾位戲主幾乎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似乎是渴望許久的某件事終於發生了一般。可是這一聲「哦」當中,所包含的語氣卻各不相同,有的是驚訝,有的是失望,有的是擔憂,有的是嘆息。站在易希川身旁的羅蓋穹眉頭微皺,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坐在石凳上的牧章桐則是面色鐵青。
易希川不明白這個「盜」字是什麼意思,見在場諸人神色異常,師父牧章桐更是臉色陰沉,頓時心生不安,慢慢地走回牧章桐的身邊,把寫有「盜」字的紙條交給牧章桐,小聲叫了一聲:「師父。」牧章桐接過紙條,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再沒有其他任何表示,右手卻緩緩把紙條捏成了一團,掌心已出了一片濕汗。
羅蓋穹看了易希川一眼,目光中有一道難以察覺的寒光一閃而過。他把手伸入細口大圓瓶內,抓出一個鬮團,捏碎了,紙上寫著「老西門」三個字。
羅蓋穹說道:「各位戲主,紙上所寫,就是各位明晚該當負責的事情。各位戲主切記不可錯過時間,明晚戌時到位,三刻動手!」
眾位戲主站起身來,齊聲說道:「羅戲主但請放心,所司之職必不有失!」
羅蓋穹取出一紅一綠兩個煙火筒,走到牧章桐的身前,說道:「章桐兄,明晚之行,切不可小瞧了那三道機關,不管成與不成,一定要想辦法脫身,若是得手了,就放紅色煙火為號,若是沒有得手,就放綠色煙火為號。」
牧章桐接過兩個煙火筒,說道:「羅兄放心,各位戲主也請放心,牧某人便是豁出了這條性命,也一定要將東西盜出來!」
眾人抱拳道:「那就拜託牧戲主了!」
密會結束,眾人都神色凝重地走出石室,相互間再不多說一言一詞。
牧章桐和羅蓋穹走在最後,出假山洞門時,羅蓋穹道:「章桐兄,你肩負重大,倘若人手不夠,我立馬給你分派。」
牧章桐道:「這就不必了,此次我帶了十名弟子同來,人手夠用,多了反而誤事。」
羅蓋穹點了點頭,抱拳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和眾位戲主,一起靜候章桐兄的佳音了。」
牧章桐抱拳應道:「牧某人定不負重託!」說罷,帶著易希川躍離假山,往雙水戲台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等到身邊終於沒有了人,疑惑滿肚的易希川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師父,剛才抓的鬮團兒,到底是什麼意思?」
牧章桐低聲道:「你先別問,回旅館再說。」腳底下加快了三分。
走到雙水戲台前,春秋彩戲派的幾位弟子看完了幻戲表演,正候在觀戲席旁。牧章桐一言不發,領著眾弟子,快步走出了羅家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