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
回到瑞豐旅館,牧章桐把四名弟子叫到了自己的房中,其中除了易希川之外,另外三名弟子分別叫作三丘子、四方和五行。
牧章桐把三丘子、四方和五行叫來,只為了吩咐一件事。「明天要進入國術館表演彩戲法,」他說道,「你們三人回房去,把表演七七大陣的道具準備好。」
三丘子、四方和五行同時相顧失色,三丘子驚訝道:「國術館?師父,那……那裡不是日佔區嗎?」
牧章桐平心靜氣地說道:「那裡是日佔區,你們沒有聽錯,回房去準備吧。」
三個人面面相覷,愣了片刻,才齊聲應道:「是,師父。」相互悄聲議論,一起退出房間,只留下易希川一個人在房裡。
「師父,明天當真要去國術館表演彩戲法?」待三位師弟離開後,易希川才向牧章桐發問。
牧章桐沒有說話,只是點了一下頭,臉上的平靜神色不見了,面色變得鐵青,眉目間頗有愁意。
易希川想起在羅家戲苑抓鬮一事,當他展開紙團露出「盜」字時,在場諸位戲主反應古怪,牧章桐則是像現在這般臉色鐵青,略帶愁容。易希川猜想今晚的抓鬮,一定與明天去國術館表演彩戲法有所關聯,於是說道:「師父,弟子給您添麻煩了。」
牧章桐抬眼看著易希川,目光中透出慈愛,拍了拍易希川的肩膀,說道:「希川,你是我最為器重的弟子,幻戲技藝早已在我之上,將來光大師門的重任,必定要落在你的肩上,所以有些事情,為師就不必隱瞞你了。」他將那張寫有「盜」字的紙條取出,平展開來,放在桌上,「明天去國術館,表演彩戲法是假,真正要做的,卻是這個『盜』字。」
「師父,這個『盜』字究竟是什麼意思?」易希川看了一眼紙條,「是要盜取什麼東西嗎?」
牧章桐點了點頭,說道:「此次羅蓋穹廣發生死信令,遍邀滬皖蘇浙四地的彩戲名家趕來上海密會,正是為了盜取一樣東西。」
「是什麼東西,竟需要弄出如此大的陣仗?」易希川不無驚奇地問道。
牧章桐嘆了一口氣,嘴裡吐出兩個字:「龍圖。」
「龍圖?」易希川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牧章桐神色極為嚴肅,緩緩說道:「龍圖,又稱河圖,說的是上古之際,黃河南岸的孟津渡,曾有一匹龍馬披著一幅異圖浮出。據說這幅異圖虛幻縹緲,蘊含了天地之數、生存之數、五行之數、大衍之術、天干交合之數、六甲納音之數,又隱藏了左旋之理、象形之理、五行之理、陰陽之理、先天之理等宇宙至理,因其出現在黃河,所以被稱為河圖。相傳當年伏羲便是通過觀察河圖,揣摩天地生成之理,繪製出了八卦。可是民間又有一說,當年龍馬浮出孟津渡時,背上其實披著一虛一實兩幅圖,虛者便是伏羲看到的河圖,實者則是一幅實實在在的古圖。這幅古圖繪有真龍飛天的場景,故而又被稱為龍圖。然而龍圖一現世,便流落民間,輾轉易手,不知所蹤。典籍中只當此為傳說,沒有予以記載,野史中倒有提及。不過龍馬浮圖的說法太過玄乎,只怕是以訛傳訛,但龍圖卻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多半不是神物,而是一幅來歷不明的古圖而已。到了五代末年,這幅龍圖幾經輾轉,最終落到了陳摶老祖的手裡。
「陳摶老祖被後世奉為道家高士,可他真正厲害之處卻並非道法修為,而是幻戲。陳摶老祖的幻戲可謂神乎其神,後世典籍中記載他睡覺時大眠三十六載,小睡一十八春,實則是一種模糊時間的幻戲,後世不明真相之人,還因此稱他為『睡仙』。正因為幻戲神奇至極,陳摶老祖被幻戲界尊為五祖之一。其實不止陳摶老祖,過往千百年眾多高人名士,多的是厲害的幻戲師,什麼鬼神傳說,不過是蒙蔽世人俗目的幻戲而已。
「陳摶老祖得到龍圖後,曾偶遇趙匡胤,那時趙匡胤還沒有做皇帝,陳摶老祖用龍圖引火,在趙匡胤的面前變了一套幻戲,幻化出真龍繞天之景。趙匡胤大呼神奇,稱陳摶老祖為『戲中皇帝』。陳摶老祖卻說:『將軍得真龍縈繞,來日必龍升九鼎。』後來趙匡胤果真做了皇帝,想起陳摶老祖當年的預言,於是派人四處尋訪,探知陳摶老祖隱居在華山,便親自登上華山與陳摶老祖弈棋,還故意將一整座華山輸給陳摶老祖以表謝意。趙匡胤去世後,太宗皇帝也曾多次御筆親書,請陳摶老祖出山為仕,但都被陳摶老祖婉言謝絕。太宗皇帝曾寫下一首《贈陳摶》,詩云:『曾向前朝出白雲,後來消息杳無聞。如今若肯隨徵召,總把三峰乞與君。』以表示懇請陳摶老祖出山之意,但最終還是被陳摶老祖婉言拒絕。」
易希川知道陳摶老祖是幻戲界五祖之一,關於陳摶老祖的故事雖有所了解,但知道得並不精細,此時聽牧章桐娓娓道來,不由得驚嘆道:「原來陳摶老祖如此厲害,連皇帝都要對他禮敬三分。」心中卻暗暗想道:「模糊時間,真龍繞天,想不到世上竟有比『神仙索』還要神奇的幻戲。」臉上不由得露出痴然嚮往之色。
牧章桐繼續說道:「龍圖中藏有真龍繞天的絕世幻戲,因此與骷髏傀儡和雲機訣一起被幻戲界尊為三大聖物。然而陳摶老祖仙逝後,龍圖卻再一次不知所蹤,幾百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龍圖流落何處。可是十天前,我忽然接到羅蓋穹派人送來的生死信令,說是龍圖危亡,務請在本月二十九日趕到上海羅家戲苑一聚。幻戲界有一條隱秘遺訓,『三大聖物若有存亡之危,幻戲師須傾付性命以救之』,所以我把桐城的事務交給你雙魚師妹打理,帶著你們馬不停蹄地趕來了上海。今晚在羅家戲苑密會,聽羅蓋穹講起,才知道原來龍圖就藏在上海國術館裡。這個消息是國術館的副館主盧重陽親口告訴羅蓋穹的,只是沒人知道為什麼失蹤了幾百年的龍圖,竟會藏在那裡。」
易希川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對於龍圖為何會出現在上海國術館裡,他自然也是想不明白的。
牧章桐話鋒一轉,說道:「十三日那天,日本人在上海外灘舉行入城儀式,想耀武揚威一番,卻偏偏有幾位不怕死的愛國志士,攪亂了他們的入城儀式,還殺死了好幾十個日本兵,只可惜這幾位志士也……」說著重重地嘆息了一聲,「這幾位愛國志士,全都是上海有名的幻戲師,其中帶頭的,便是上海國術館的副館主、有著『大廿六』之稱的盧重陽老師傅。盧老師傅明知鬥不過日本人的長槍實炮,卻仍然不顧性命安危,帶領幾名親近弟子和幾位幻戲界同道前去攪亂日本人的入城儀式,憑血肉之軀殺死幾十個日本兵,讓囂張的日本人知曉,我中華大地上的每一個平民百姓,決不會聽任侵略者宰割。盧老師傅此等大義,如同十五年前雲機社擊退日本幻術團那般,震天撼地,足照汗青!」說到這裡,牧章桐胸臆難舒,猛地提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面上。
牧章桐話語中提到的雲機社,是一個存在了數百年之久的幻戲師組織,關於這一組織的來龍去脈,易希川知道得極為清楚。雲機社最早創立於南宋年間,起初是在臨安府,到明朝時遷至北京,明武宗時曾舉行過三次百戲盛會,雲機社在三次百戲盛會上全都奪取戲魁,贏得皇帝盛譽,雲機社自此名聞遐邇,變得興盛起來。自那以後的數百年間,每一個幻戲師都渴望能加入雲機社,一來雲機社聲名鼎盛,加入雲機社便更容易出人頭地,二來雲機社有一冊雲機訣,收錄了古往今來幾乎所有幻戲的秘訣,乃是幻戲界的三大聖物之一,一旦加入了雲機社,就有機會閱覽雲機訣,那是每一個幻戲師夢寐以求的夙願。只不過雲機社擇人甚嚴,只有幻戲卓絕的幻戲師,方能有機會受邀加入。
到了清末時候,北京城被八國聯軍攻破,雲機社被迫遷出北京,不久後南遷至上海,至此便在上海紮下了根。國內的眾多幻戲師追隨雲機社的腳步,紛紛雲集上海,這些幻戲師為了能得到加入雲機社的機會,全都在上海各顯神通,上海很快戲苑林立,幻戲之風盛極一時。在雲機社南遷上海之前,上海幻戲界原本由幻畫門的秋家統領,秋家是上海地界的幻戲世家,最為厲害的幻戲是「畫骨術」。雲機社遷至上海後,曾主動邀請秋家的掌門人加入雲機社,秋家的掌門人卻根本不買雲機社的賬,公然與雲機社分庭抗衡,這種情況持續了二十年,後來秋家的掌門人去世,秋家後繼無人,家道中落,無力與雲機社對抗,雲機社這才算是正式統領了整個上海幻戲界。彼時雲機社勢力龐大,不但在國內呼風喚雨,甚至還派遣了不少幻戲師去往海外,一方面了解日本幻術和西洋魔術,另一方面擴大中國幻戲在海外的影響力,雲機社的名聲也因此傳揚到了海外。
正所謂樹大招風,名聲越響亮,麻煩自然就越多,到了十五年前,一個日本幻術團突然來到上海,這個雲集了眾多日本頂尖幻術師的幻術團,公開向雲機社發起挑戰。經歷了一番極為慘烈的惡戰,前來挑戰的日本幻術團最終被雲機社擊敗。雲機社雖然獲勝,大揚國威,卻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此戰過後,雲機社勢力衰減,支離破碎,不久後便在上海幻戲界銷聲匿跡,三大聖物之一的雲機訣也不知所蹤。
雲機社銷聲匿跡後,上海幻戲界群龍無首,雲集上海的幻戲師們紛紛各展幻戲絕學,在各大戲苑輪番斗戲,希望能闖出名堂,在上海佔據一席之地。一番較量後,三個最為厲害的幻戲師最終脫穎而出,並稱為「上海三魁」,其中一人是法租界萬國千彩大劇院的譚素琴,一人是城隍廟老戲台的劉老仙,另一人則是公共租界羅家戲苑的羅蓋穹,上海幻戲界從此便由「上海三魁」聯手統領。此後十餘年間,不斷有幻戲師向「上海三魁」發起挑戰,希望能一戰成名,但無一例外都落敗了,也有不少西洋魔術師來到上海闖蕩,譬如法租界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維克多,其魔術神奇無比,在上海闖出了極大的名氣,但仍然沒有影響到「上海三魁」的地位,上海幻戲界的這種局面便一直維持到了現在。十五年前雲機社擊退日本幻術團一事,易希川早就從牧章桐那裡聽說過,因此聽到牧章桐提及此事時,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暗暗對盧重陽生出了無限崇敬之感。
牧章桐繼續說道:「盧老師傅此舉實在令人敬仰,可是那國術館的館主王青霖卻令人鄙夷。此人在日本人入城當天,竟然攜家眷老小出逃,棄國術館於不顧。國術館被日本人佔領,裡面的各種藝術珍藏,必定難逃被洗劫一空的厄運。」
易希川聽得咬牙切齒,提起拳頭,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牧章桐說道:「擺在國術館薈萃室里的那些藝術珍藏,沒了也就沒了,並不值得拿性命去守護,可是被幻戲界視為聖物的龍圖,卻藏在國術館裡。好在盧老師傅曾經與羅蓋穹私下閑聊時提到過,說龍圖藏在國術館薈萃室里一條極為隱秘的暗道當中,而且有三道叫作『三重門』的厲害機關守護。羅蓋穹說,日本人現在還沒有收到消息,所以並沒有去尋找,可是時間一長,那就不好說了,因此我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想辦法把龍圖盜出來。」
聽到這裡,易希川徹底明白了他今晚抽到的「盜」字是何含義。想到即將去日本人佔領下的上海國術館盜取龍圖,易希川不由得興奮不已,可又免不了犯愁,嘆道:「國術館被日本人佔領了,要盜取龍圖,只怕絕非易事。」
「那是自然。」牧章桐說道,「上海淪陷當天,盧老師傅攪亂了日本人的入城儀式,日本人當然會去查他的來歷,這一查,就查到他是上海國術館的副館主,是一位鼎鼎有名的擅於變彩戲法的幻戲師。日本人不免感到好奇,一個變彩戲法的,居然敢捨棄性命做出這種事來,於是想看看彩戲法究竟是什麼玩意,變彩戲法的又是些什麼人。日本人探知羅蓋穹是滬皖蘇浙彩戲盟會的會長,於是給羅蓋穹發了一封邀請函,名義上是邀請,實則與威逼命令沒什麼兩樣,要求羅蓋穹去一趟國術館,為日本人表演彩戲法。羅蓋穹的彩戲法精彩絕倫,乃是『上海三魁』之一,但是他幾年前就已金盆洗手,早就不再登台表演彩戲法,於是斷然回絕了日本人。日本人並不死心,派了一個衛隊長前來羅家戲苑,當面邀請羅蓋穹。羅蓋穹仍是不肯登台,只是答應以彩戲盟會會長的身份,推薦一位厲害的幻戲師,去上海國術館表演彩戲法。聽羅蓋穹說,屆時日軍的幾位高級將領和一位日本的幻術大師將到現場觀看彩戲法表演。那位幻術大師隨日軍來到上海,一直住在國術館裡,所以無論白天黑夜,國術館一直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尋常中國人根本無法靠近。羅蓋穹知道表演彩戲法是唯一能進入國術館的機會,所以他廣發生死信令,遍邀滬皖蘇浙的彩戲名家齊聚上海,謀劃盜圖一事。彩戲盟會共有三十三家,最終來了十四家,加上羅蓋穹,一共是十五家,今晚一起在羅家戲苑的暗室里密會。一番商議後,大家決定由一家進入國術館表演,伺機盜圖,其餘人或放火,或暗殺,總之要將國術館周圍的日本兵儘可能地引開。另有人暗中負責掩護和接應,以確保龍圖被盜出來後,能夠安全轉移。這中間的每一步,有輕重之別和難易之分,以免失掉公允,所以大家決定以抓鬮來定。你抓到了『盜』字,那就是說,入國術館表演彩戲法和盜圖的重任,就落在了我們春秋彩戲派的頭上。入館盜圖千難萬險,一不小心便會丟了性命,」牧章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但既然是抓鬮所得,那也是天意如此。」
易希川沒想到自己那好奇地一抓,竟然抓中了最危險最困難的一步,聽出師父的語氣有異,便道:「師父,那倒不是什麼天意。那鬮團藏在瓶壁的暗格子里,我無意間摳破了瓶壁,一時好奇,才把它抓了出來。」
牧章桐頓時皺起了眉頭,說道:「瓶壁上有暗格子?」
易希川點頭應道:「有一個暗格子,很小,剛好能塞下一個鬮團。」
牧章桐稍稍一想,眉宇間便舒展開來,說道:「難怪羅蓋穹要最後一個抓……」
易希川也霎時明白過來,羅蓋穹事先聲稱沒有在鬮團里動手腳,還主動表示最後一個抓,以示公允,實則他早已把包裹「盜」字的鬮團藏在暗格子里,未免摳破瓶壁露出馬腳,所以才故意留到最後來抓,即便瓶中多出一個鬮團,因他是最後一個抓,抓完後即可將瓶口封住,自然不會有人察覺。看來恐怕是羅蓋穹暗藏私心,想藉機私吞龍圖,哪怕鋌而走險入國術館盜圖也在所不惜。到時即便他盜得了龍圖,但只要跟眾位戲主說失敗了,想來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的身上。易希川不由得暗想:「難怪羅蓋穹要廣發生死信令,原來是想讓我們替他賣命,我們冒著性命危險去引開國術館周圍的日本兵,他倒好,舒舒服服地盜走龍圖據為己有。若不是我無意間發現了瓶壁上的機巧,豈不是讓羅蓋穹的陰謀得逞?」
牧章桐說道:「不管怎樣,『盜』字終歸是我們抓到了,各家戲主看得明白,盜圖一事我們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他撥開懷錶看了一眼,「時候不早了,希川,你回房去,好好地休息一晚。明晚戌時,你隨我一起進入國術館,我會先表演一段彩戲法,等你三師弟他們表演七七大陣時,你、八門和九霄就隨我一起溜出後台,去薈萃室盜取龍圖!」牧章桐說到這裡,眼睛裡終於閃過了一絲鋒芒,「你回房去吧,記得通知八門和九霄一聲。」
易希川暗暗興奮,應道:「是,師父,我這就回房去休息。」
易希川剛要起身,牧章桐又道:「希川,你在羅家戲苑出手打人,我就不追究了,但上海是藏龍卧虎之地,不比小小的桐城,你別再到處出風頭。有些事情,當忍則忍。」
「知道了,師父。」易希川點頭應了,向牧章桐道過晚安,走出房間,去通知了八門和九霄,然後自行回房休息。
易希川獨自住一間客房,隔壁的房間住著兩位師弟,一個叫六順,一個叫七星,房間不怎麼隔音,兩位師弟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易希川聽著呼嚕聲,想著明天即將發生的事,心緒翻湧難平,過了許久,才漸漸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