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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會1:幻戲陷阱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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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劫

日軍佔領上海後,大搞一系列所謂的親善運動,所以上海市民的生活與以往相比,改變並不大,舞廳照開,影院照放,只不過物價開始出現水漲船高的趨勢。由於煤球的價格已經提前攀升,用電量相應地急劇增加,日軍當局對電力的使用進行了限制,規定每家每戶每個月只能定額用電,超過了定額就要付高價電費,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和路燈裝置一律停用,所以一到晚上,上海城內的大街小巷只有些許民宅和商鋪的零星燈光,這與租界內的燈火通明形成了極度鮮明的對比。

此時離通常的睡覺時間還早,但四下里卻沒有一盞燈火,不僅路燈不亮,連各處民宅和商鋪也不見燈火,四面八方漆黑一片,不見人影,寂靜無聲,整座上海城都瀰漫在恐怖的黑暗當中。一來是因為下了一場小雨,整個上海天寒地凍,市民們都不願意出來走動,二來市民們聽到如此激烈的槍聲,誰又還敢在屋子裡亮著燈招人眼目呢?

牧章桐和易希川躲在黑暗的巷弄里。牧章桐感覺右手在輕微地發顫,低頭一看,卻是握住的易希川的左手在急劇地顫抖。遠處的探照燈一掃而過,牧章桐趕緊縮頭,見易希川已然動容而泣,臉上涕淚交流,不知是因為傷口疼痛而哭,還是因為心緒悲痛而泣。

牧章桐嘆了一口氣,用鐵片割下身上的衣料,替易希川簡單包紮了左肩胛處的槍傷,說道:「日本人很快就會搜過來,我們先回租界,再找大夫給你治傷。」易希川按住傷口,點了點頭。兩人往北快步而行。

師徒二人沉默不言,專揀僻靜黑暗處行走,走了三條巷子,後面日軍挨家挨戶搜查的聲音便聽不到了。

二人相扶相攜快走到新北門時,遠遠望見前方燈火通明,一隊隊日本兵正在街道上往來巡邏。二人急忙躲進黑暗處,探頭望去,只見福佑路和舊校場路的十字路口已經被日軍攔起木柵,徹底封鎖住了。

師徒二人放棄了從新北門出城的打算,往西走了片刻,來到老北門處,卻見舊倉街的出口也已遭遇封鎖。

二人躲進轉角。易希川說道:「師父,日本人封了回租界的路,租界怕是回不去了。」

牧章桐略略沉吟,說道:「依昨晚的商議,一旦回不了租界,就往西走。羅蓋穹昨晚抓到了『老西門』,剛才在國術館附近沒見到他,多半他正候在老西門接應我們。走,我們往西去。」

易希川說道:「可是這幾天風傳日本人要打南京,一部分兵力屯在蘇州河以北,另一部分調集在西邊,我們往西走,就是往日本人駐軍的地方去啊。」

牧章桐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日本人肯定想不到,我們逃出了國術館,竟然還敢往他們駐軍的地方鑽。」

最危險處最安全的道理,易希川自然是明白的,此時別無他法,唯有往老西門走,還有一絲脫身的可能。師徒二人辨識道路,躲避全城搜查的日本兵,繞了一個大圈子,往老西門的方向趕去。

途中師徒二人經過大境路口和方浜西路路口,兩處路口都被封鎖起來。雖然上海城沒有城門,以前的十座城門早在清廷覆亡前後就被一一拆除,可日軍似乎已經把出城的所有道路全數封死,等同於把整個上海城封鎖了起來,這令師徒二人不免隱隱感到擔憂。

好不容易趕到老西門,果不其然,復興東路的出口也已架起了木柵,路口處燈火通明,全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來回巡邏,別說羅蓋穹了,連一個中國人的影子都沒瞧見。

師徒二人藏身在一處民宅牆後。易希川中槍之後又急速趕路,此時身心俱疲,說道:「師父,要不然我們暫不出城,尋個隱僻地兒躲起來,等風聲過了再說。」

牧章桐卻沒有回話,而是小聲地數道:「一,二,三,四,五,六。」

易希川奇道:「師父?」

牧章桐壓低聲音說道:「噓,對面有人。」

此時老西門一帶還沒有發展起來,屬於上海的冷僻地帶,鄰近的九畝地還是種菜的農地,因此大多數民宅都是清末時候的舊瓦房。易希川抬頭望去,只見對面的儀鳳弄里,兩戶人家的瓦頂上,一動不動地趴著六條黑影。

易希川吃了一驚,這六條黑影隱於夜色之中,紋絲不動,若非牧章桐眼尖,還真發現不了。他心想黑暗之中趴伏在屋頂上,肯定不會是日本人,便輕聲道:「會不會是羅世伯?」

牧章桐沒有說話,從懷中摸出火摺子,輕輕吹燃,湊近下巴。這樣一來,趴在對面屋頂上的人若是眼力夠好,足以看清牧章桐的面容。

火摺子亮了片刻,對面屋頂上的六條黑影忽然動了,一一溜下瓦檐,躍落地面,從另一面看不到的瓦檐上又溜下來三人,一共是九人。這九人當中,有一人疾速地穿過街道,鑽進牧章桐和易希川藏身的民宅牆後,其餘八人則留在街道的對面。

黑影躥至近前,火摺子的光雖然微弱,但還是照見了來人的樣貌,此人留著山羊鬍須,嘴角一顆肉痣,正是羅蓋穹。

牧章桐壓低聲音說道:「羅兄,讓你久等了。」

羅蓋穹同樣壓低了聲音,說道:「章桐兄,易賢侄,我瞧見了煙火,你們得手了?」

牧章桐點了點頭。

羅蓋穹問道:「東西呢?」語氣中透出急切之意,目光則掃了一眼牧章桐掛在脖子上的紅毯子,他不知那圓鼓鼓的紅毯子中,包裹的其實是三丘子的頭顱。

牧章桐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日本人正在搜城,我們先想辦法逃出城去。」

羅蓋穹說道:「章桐兄,這個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早已想好了出城的法子。」

牧章桐問道:「道路全都被日本人封鎖了,你能有什麼法子出城?」

羅蓋穹說道:「陸路被封,那就走水路!」

牧章桐說道:「願聞其詳。」

羅蓋穹指著對面,小聲說道:「那條巷弄穿過去,再繞過三條小巷,便是肇嘉浜。肇嘉浜東接黃浦江,西連蒲匯塘,今早我已命人在城外河邊備了一條小船,我們從肇嘉浜潛水出城,神不知鬼不覺,然後划船直奔蒲匯塘,再繞一個大圈子返回租界,日本人做夢都想不到這一手。」

「果然是脫身的好法子!」牧章桐說道,「日本人連夜搜城,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走。」

羅蓋穹卻沒有動,捉住牧章桐的手臂,說道:「章桐兄,不是我羅某人信不過你,只是為了今夜之事,我已然開罪了日本人。你是我推薦去國術館表演彩戲法的人,你一走,日本人找不到你,定會把這筆賬算在我的頭上。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前讓我兒子帶著一家老小回了杭州老家,花費大半輩子打拚出來的家業,也全都丟在這裡了。我羅某人不想這一切付出得不明不白,只有親眼看見了龍圖,我才放得下這個心。」

牧章桐不動聲色,盯了羅蓋穹片刻。羅蓋穹目光堅毅,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態勢。易希川站在旁邊,一瞬之間便感受到了劍拔弩張的敵對氣氛。

牧章桐神色漸緩,道了聲:「好。」從衣服里取出細布裹,湊到火摺子下,輕輕將細布裹掀開一絲縫隙,頓時有一道金光閃爍在三人的眼前。

羅蓋穹瞧見了細布裹中亮閃閃的物事,頓時面露嚮往之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牧章桐猛地把細布裹裹緊,揣回衣服里。羅蓋穹一愣,說道:「章桐兄,你這是……」

牧章桐說道:「龍圖已經看過,牧某人說拿到了,就是拿到了,決不會騙你,你大可以放心。我們現在就走水路出城吧。」

羅蓋穹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甘,不動聲色地說道:「那好,你們隨我來。當心點,別被日本人發現。」說罷探出頭去,瞅了一眼遠處巡邏的日本兵,趁日本兵背身巡邏的間隙,弓腰彎背,急速衝過黑暗的街道,閃入對面的儀鳳弄里,回頭沖牧章桐和易希川招手。

牧章桐帶著易希川,瞅準時機,飛速衝過街道,鑽進了儀鳳弄。

除羅蓋穹外,接應的另外八人當中,一個是關管家,五個是羅蓋穹的親信弟子,剩餘兩人則是在羅家戲苑駐台表演的幻戲師,其中一個表演傀儡戲,名叫皮無肉,另一個表演燈影戲,名叫皮無骨。十一個人匯合在一起,關管家帶著五名羅家弟子在前領路,羅蓋穹、牧章桐和易希川居中,皮無肉和皮無骨斷後。一行人悄無聲息地穿過儀鳳弄,走入一條狹窄逼仄的巷子,再繞過兩條小巷,便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再往前走了十來步,一條臭氣熏天的河浜便出現在了眼前。

這便是肇嘉浜了。

肇嘉浜原本是橫穿上海城中的幹流,是上海通往松江府的運糧內河。但過去幾十年里,兩岸的居民往河裡隨意地傾倒垃圾,肇嘉浜很快被污染得沒有半點河流的樣子,上海的居民都形象地稱它為「臭水浜」。自從上海淪陷後,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越來越多的難民來到這臭水浜附近聚居,原本就骯髒不堪的肇嘉浜更加遭罪,這一帶逐漸成為了上海最主要的棚戶區。

走在最前面的關管家探頭眺望,只見沿肇嘉浜西去二十來丈開外,橫跨河面的石拱橋上,有好幾個日本兵正在來回巡邏,不時拿探照燈掃視著河面和岸邊。看來日本人也有先見之明,早就派兵封鎖了水路。

不過好在肇嘉浜的水黑乎乎的,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倘若有人潛在水底,從水面上根本看不出來,只要足夠小心,不弄出大的動靜,日本人即便拿探照燈來照射河面,那也發現不了。只不過這等熏天惡臭,真要跳進如此令人作嘔的河水裡,憋氣潛那麼遠,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挑戰。

便在這時,於一片寂靜之中,牧章桐忽然毫無徵兆地飛起一腳,踹在身前一名羅家弟子的屁股上。那羅家弟子「哎喲」驚叫,手舞足蹈地跌入河中,攪起了一股熏天惡臭。

羅蓋穹猛地扭頭,一把拿住牧章桐的手腕,壓低聲音喝道:「章桐兄,你這是做什麼?」

牧章桐冷笑道:「我做什麼?這話倒該我來問你!日本人封鎖橋面,水路分明走不通,你卻引我來此。你羅家九個人,把我師徒二人堵在這條狹窄的巷子里,你又安的是什麼心?」

羅蓋穹聽了這話,目光中頓時透出森森殺氣。

那羅家弟子一落水,石拱橋上頓時有一道燈光掃來,照在他的身上。他慌忙往岸上爬,剛爬起半截身子,槍聲便響了。砰砰數聲過後,那羅家弟子長聲慘叫,張開雙臂,向後仰倒,被烏黑的河水裹入水下。

牧章桐不等羅蓋穹等人反應過來,立刻手腕一縮,卸開羅蓋穹的抓拿,將細布裹往易希川的領口裡一塞,抓住易希川的腰側,喝道:「上去!」使足了力氣往上一送,易希川的右手頓時勾住了道旁民房的瓦檐。易希川翻上瓦頂,低頭望去,只見昏暗的巷道里,牧章桐已和羅家戲苑眾人纏鬥在一起。

牧章桐叫道:「希川,護住龍圖,快走!」

羅蓋穹聽了這話,指著瓦頂上的易希川叫道:「快抓住那小子!」

四名羅家弟子迅速地攀爬民居,試圖爬上瓦頂。易希川抬腳又踩又踹,四名羅家弟子未及攀上,便一一摔回地面。

羅蓋穹怕易希川逃跑,急忙抬腳蹬住牆面,一躍而起,勾住了瓦檐。

牧章桐被皮無肉和皮無骨纏住,一時之間無法脫身,急道:「希川,小心!」

易希川見羅蓋穹勾住瓦檐,急忙伸腳去踩。羅蓋穹不等易希川的腳踩落,右臂發力,一個鷂子翻身,上了瓦頂。易希川身負槍傷,深知無法與羅蓋穹抗衡,急忙翻過瓦頂,落在了民房背後的陰溝里,飛奔逃竄。羅蓋穹跟著跳落陰溝,緊追不捨。

牧章桐的紅毯子掛在胸前,裡面包裹著三丘子的頭顱,此時情勢緊急,逼不得已,只好將紅毯子連帶頭顱取下,當作流星錘來使,橫著一掃,逼退皮無肉和皮無骨,飛速攀上瓦頂,追入陰溝。皮無肉提著鐵傀儡,皮無骨捉著割皮刀,在後追殺而來。

這時不遠處燈光晃動,封鎖石拱橋的那隊日本兵循著聲響,挺槍跑步,朝巷道里包抄而來。

易希川緊緊抱住領口裡的細布裹,順著陰溝跑到了肇嘉浜的岸邊,拚命地奔逃。身後追來的羅蓋穹速度更快,飛身一撲,抓住了易希川的右腳,將易希川拽倒在地,隨即伸手去掏易希川領口裡的細布裹。

易希川當即揮拳反擊。羅蓋穹抬起左手,擋住揮來的拳頭,整條左臂頓時一麻,喝道:「力氣不小!」右手抓住易希川的頭髮,將易希川拖到陰溝里。

易希川「啊喲」叫痛,揮拳向身後打去,蓄滿勁力的拳頭,密如雨點般落在羅蓋穹的手臂上。

羅蓋穹喝道:「臭小子,找死!」見易希川左肩胛處血透衣衫,當即抬腳踩住。

易希川的左肩胛受了槍傷,子彈還陷在肉里,被羅蓋穹大力一踩,頓時劇痛無比,不由得悶聲慘哼。羅蓋穹趁易希川劇痛分神之際,右手再度伸進易希川的領口來搶細布裹。

這時牧章桐已經從後方趕到,揮舞包裹頭顱的紅毯子,擊向羅蓋穹的後背。

羅蓋穹迅速轉身,左手一擋,借力滾出丈遠,翻身而起,右手裡已多了一團細布裹。他得意地一笑,說道:「章桐兄,多謝你今晚捨命盜圖了。」隨即面色肅殺,沖追來的皮無肉和皮無骨說道:「勿留活口!」說完轉身一閃,消失在了一座破瓦房後。

易希川指著羅蓋穹逃走的方向,忍痛道:「師父,龍圖……」

牧章桐沒工夫回應易希川的話,紅毯子揮向身後,擋住了皮無肉的鐵傀儡,斜身跨出一步,避開了皮無骨的割皮刀。

皮無肉和皮無骨是一對親兄弟,因羅蓋穹對二人曾有救命之恩,是以一直在羅家戲苑駐台,靠精彩玄妙的幻戲替羅蓋穹攬客賺錢,私下裡更是絕對效忠於羅蓋穹。皮無肉精於傀儡戲,傀儡戲是操控提線木偶進行表演的傳統幻戲,配合腹語秘法,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皮無肉作為傀儡幻戲師,不但在幻戲技藝上登峰造極,更是直接將傀儡作為武器。他提在手中的傀儡並非木頭製成,而是精鐵打造,狀若孩童,惟妙惟肖,本是登台表演所用的道具,但經過他的精心改造,鐵傀儡的左右手分別執刀握劍,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處部位均藏有鋼針暗器,由十根提線進行操控,靈活異常,堪比真人,是一件極為奇特卻又厲害無比的殺人利器。皮無骨是表演燈影戲的幻戲師,燈影戲俗稱皮影戲,風行於大江南北,是最常見的傳統幻戲之一。皮無骨直接以切割皮革所用的短刃彎刀為武器,刀口扁薄,鋒利異常。

幻戲師常常走南闖北,以賣藝為生,少不了要學些拳腳用於防身,皮無肉和皮無骨年少時四海漂泊,經常與人打架動武,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如今人到中年,不但幻戲技藝出神入化,身手更是矯捷狠辣。兩人一左一右地夾擊牧章桐,相互間配合無間,鐵傀儡和割皮刀凌厲無比,很快便佔據了上風,壓制住了牧章桐。

牧章桐身為春秋彩戲派的戲主,一身功夫與彩戲相結合,可謂獨樹一幟,他在薈萃室里能以一人之力對抗荒川隼人和黑忍,足見身手了得。但此時遭遇皮無肉和皮無骨的夾擊,尤其是鐵傀儡的暗器偷襲,他竟左支右絀,處處受制。他深知皮無肉和皮無骨招招狠辣,每一招都是沖著他的要害而來,此戰必定凶多吉少,於是一邊力戰,一邊思謀脫身之策。

夜色中燈光晃動,嘰里呱啦的說話聲響起,日本兵已經追入了那條巷道。牧章桐心念急轉,大聲呼喝起來,試圖把日本兵引來。一旦日本兵從後方追至,皮無肉和皮無骨勢必對日本兵有所忌憚,不能再一心一意地配合夾擊,到時候牧章桐便有脫身的機會。

牧章桐一發出呼喝聲,皮無肉和皮無骨立刻洞悉了他的目的。兩人相視一眼,攻勢變得更加凌厲,力求速戰速決。

皮無肉飛快地拉扯十根提線,鐵傀儡咔嚓急響,八處暗器口同時射出八枚鋼針。八枚鋼針激射而至,來勢迅猛,距離又近,牧章桐根本避無可避,好不容易用紅毯子擋住其中六枚,還是被剩下的兩枚鋼針擊中,分別刺進了膝蓋和手肘。皮無骨趁牧章桐受傷之際,欺近身前,一輪快刀七上八下,牧章桐閃避了數刀,但仍有三刀沒有躲過,尤其是最後一刀,直接刺入腹部,直沒至柄。

「師父!」易希川雙目圓瞪,失聲驚叫,掙扎著爬起身來,欲要撲入戰局。

牧章桐卻雙臂用力,將紅毯子亂舞開來,逼退了皮無肉和皮無骨,大吼道:「希川,快走!」他此時用盡全身力氣,渾身幾處傷口鮮血流淌,尤其是腹部那一道致命傷,鮮血更是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噴涌。

易希川護師心切,根本不管牧章桐的喝令,也絲毫不顧自己已經身受重傷,跌跌撞撞地衝到牧章桐的身邊。牧章桐還想拚死攔住皮無肉和皮無骨,為易希川贏得逃跑的時間,嘴裡叫出「希川」二字,聲音卻戛然中斷。他雙眉倒豎,面色肅殺,眉心處多了一個小孔,小孔中插著一枚寒光閃爍的鋼針。鮮血從小孔中汩汩湧出,流過鼻樑,淌過人中,划過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

牧章桐的身子向後倒下,被易希川抱住了。

牧章桐僅剩一口氣,右手顫抖著伸出,拉住易希川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那裡有一處凸起,乃是懷揣著一個硬物。

「護住龍圖……」牧章桐用盡最後的氣息說出這四個字,聲音細若蚊吟,隨即瞪目張嘴,氣息只出不進,眸子里的神采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抓住易希川的手也終於一松,垂落在了地上。

易希川盯著牧章桐的臉,目光中滿是驚恐和慌亂,淚水剎那間奪眶而出。朝夕相處近二十年宛如父親一般的師父,就這樣死在他的眼前,這令他根本無法接受。他不肯相信牧章桐已經死了,可是牧章桐眉心處的那枚鋼針,是那麼的刺眼,那麼的錐心,把他硬生生地拉回到冰冷無情的現實當中。

皮無肉和皮無骨聯手殺了牧章桐,正打算再除掉易希川,身後忽然響起槍聲,循聲趕來的日本兵們已經翻過瓦頂,順著陰溝追了過來。

皮無肉和皮無骨急忙躲到遮掩物後,探頭望去,只見追來的日本兵有十多人,個個荷槍實彈。皮無肉和皮無骨雖然身手厲害,但卻敵不過真槍實彈。二人雖沒來得及對易希川下殺手,但料想日本兵追至,易希川斷無活命的可能,於是閃進破瓦房的背後,快速地逃離了肇嘉浜岸邊。

易希川抬起滿是淚水的雙眼,看見了皮無肉和皮無骨飛速逃離,也看見了不遠處正快步追來的十多個日本兵。他雖然因師父的死而悲痛不已,但心知此時不是自暴自棄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先保住性命,日後才能替師父報仇雪恨。

易希川抹去眼淚,拖著牧章桐的屍體,伏在地上爬到岸邊,下到臭氣熏天的肇嘉浜里,動作儘可能的謹小慎微,不弄出大的聲響。一股濃烈的惡臭味撲鼻而來,易希川強忍住作嘔的感覺,憋了一大口氣,抱著牧章桐的屍體,埋頭入水,潛入了水下。

潛了一陣,易希川左肩胛的傷口疼痛加劇,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氣息已經憋到了極限。他仰起頭,把鼻孔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又埋入水下。十多個日本兵已經追了過來,正沿著肇嘉浜岸邊仔細地搜尋,但河面上漂浮著各種垃圾,易希川的動作又極其小心,因此露鼻換氣沒有被岸上的日本兵發現。

易希川在水裡潛了一刻多鐘,前後共換了六次氣,十多個日本兵才徹底散去。

易希川又潛了片刻,確定岸上的日本兵是真的離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岸,然後把牧章桐的屍體拖了上來。岸邊有樹枝遮掩,易希川之前下河入水,以及此時出水上岸,遠處石拱橋上巡查的日本兵都沒有發現。

四下里萬籟俱寂,漆黑一片,只有遠處日本兵的探照燈時不時地掃過一束光亮。易希川頹然地坐在地上,心裡悲痛莫名,想要大哭一場,然而此時此境,卻又不得不剋制住,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從桐城出發之時,不僅有師父,還有九位師弟,哪知一趟上海之行,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那些音容笑貌、歡聲笑語,忽然間就再也看不到也聽不見了。想到這些,易希川的心裡頓時一陣痙攣,趴伏在牧章桐的屍體上無聲而泣,渾身抽搐不止。

良久,易希川才直起身來。他記得牧章桐臨死前的遺言,記得牧章桐拉他的手按在胸前,那裡揣著一個堅硬的東西。易希川把手伸進牧章桐的衣服里,摸到了一個硬物,當即掏了出來。藉助一掃而過的燈光,他看得再清楚不過,這硬物不是別的,正是他在薈萃室里破解三重門機關後盜出來的黃金圓筒。

易希川這時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之前牧章桐往他領口裡塞的細布裹,包裹的其實並不是黃金圓筒,真正的黃金圓筒一直懷揣在牧章桐自己身上。只是牧章桐何時將細布裹掉了包,易希川卻不知道。這一手偷梁換柱,不僅騙過了易希川,連老謀深算的羅蓋穹也上了當。

經歷了生死盜圖和喪師之痛,易希川的身體已經極其疲憊,精神更是委頓之極。此時日本人全城戒嚴,封鎖出城的所有道路,捉拿鬧事的幻戲師,易希川根本無力逃出上海城。為今之計,只有先尋一處隱僻之地,暫時躲藏起來,一邊把傷養好,一邊等風聲過了再說。

易希川把黃金圓筒收好,單手扛起牧章桐的屍體,沿著肇嘉浜走了一段,尋了一間無人居住的破舊民房躲了進去。上海淪陷後,肇嘉浜一帶雖然聚集了不少難民,但更多的難民選擇了往南京甚至更西邊的地方逃難,因此一部分民房空了出來,易希川選擇的躲藏之地,正是這樣一處無主之房。

民房內灰塵遍布,雜物散落了一地,房主人離開之時,想必十分慌亂,許多傢具器皿都沒來得及帶走。易希川取出了火摺子,火摺子是土紙製成的帶有火星的紙卷,密封於一節竹筒之中,因此他雖然全身濕透,但火摺子卻是乾燥的,仍然可以用。他吹燃火摺子,在滿地的雜物當中找到了一小截蠟燭,急忙點燃了立在桌上。他把床板收拾乾淨,將牧章桐的屍體和三丘子的頭顱放在了上面。他左肩胛處的槍傷需要儘快進行處理,陷在肉里的子彈必須儘快取出,否則傷口感染,整條手臂都有可能落下殘疾。

易希川在廚房裡找到了一壇房主人沒有帶走的陳酒,再把衣櫃前的銅鏡擦拭乾凈,然後脫去身上的衣服,只見左肩胛處的傷口經過骯髒河水的浸泡後,已然發黑髮臭。

易希川咬住了一團破布,用陳酒清洗傷口,然後拈起牧章桐懷錶中的那枚鐵片,在燭火上煨了煨,對準傷口便割了下去,一股黑如墨汁的血立刻飆了出來。劇烈的疼痛襲來,易希川渾身瑟瑟發抖,胸口急劇起伏,卻從始至終緊咬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子彈射入不深,沒用多長時間,易希川就將子彈挑了出來,然後把嘴裡的破布吐在地上,用陳酒再次清洗傷口,最後翻出衣櫃里一些沒有帶走的乾淨衣物,撕碎成條狀,將傷口包紮起來。

上海已是入冬天氣,房內又寒又凍,但易希川取完子彈後,卻出了滿頭的大汗。綳直的身子疲軟了下來,身體彷彿被抽空了一般,易希川裹住幾件衣物,直接躺倒在地上,沉沉地合上了雙眼。

一覺睡到了天亮,當易希川再次睜開眼睛時,陽光已經透窗而入,傾灑在他的身上。連日來陰雲暗沉的天空,終於在一場冬雨後放了晴。

醒來之後,易希川不得不再一次面對冰冷的現實。牧章桐的屍體和三丘子的頭顱擺放在床板上,因浸泡了肇嘉浜的污水而顯得骯髒不堪,並且散發出陣陣惡臭。易希川凝視著牧章桐的屍體,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心裡被無盡的痛苦佔據,與之相比,左肩胛槍傷處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呆若木雞地坐了片刻,易希川站起身來,從廚房的水缸里舀來了一罐水,把牧章桐的屍體和三丘子的頭顱仔細地清洗乾淨了。做人要體面一些,哪怕死了,也應該死得乾乾淨淨。

人已死,就該當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易希川睡了一夜,力氣恢復了不少,思維也清晰了許多,腦子裡冒出了將師父帶回桐城安葬的想法,至於殺師之仇,待安葬好師父後,再來上海尋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報仇雪恨。他將床板拆了,用釘子釘在一起,拼成四四方方的棺材模樣,然後將牧章桐的屍體和三丘子的頭顱一併放入其中。

易希川想把棺材運回桐城,可是經過一夜之後,日本人是否依舊全城戒嚴四處搜查,他並不清楚,於是在衣櫃里找了一件還算體面的衣衫換上,走出民房,打算到外面看看情況。

上海越發顯得蕭索了,哪怕是陽光耀眼的晴天,整座城依舊死氣沉沉。

易希川走遍了大街小巷,情緒變得沮喪之極,因為經過一個夜晚之後,日本人非但沒有減輕戒嚴的力度,反而徹底封鎖了整個上海城,出城的所有街道、河道和碼頭均派有日本兵駐紮把守,每一個出城之人都必須經過一番嚴密的搜身檢查,確定沒有問題後才放行。尤其是幾條重要的出城街道,不僅被日本人戒嚴封鎖,而且還當街懸掛了幾十具屍首,全都是昨晚鬧事被殺的幻戲師,其中便有易希川的眾位師弟。易希川早就料到眾位師弟凶多吉少,但當真正看見他們的屍首被當街懸示時,仍不免心痛如絞,悲憤莫名。

易希川身受槍傷,又攜有黃金圓筒,還要帶牧章桐的屍體出城,若是被日本兵攔下檢查,十有八九要暴露身份。如此看來,走正道出城是不可能了。易希川只好返回肇嘉浜岸邊的民房,打算另謀出城的法子。

走回到民房的房門口時,易希川正打算伸手去推門,卻猛然間愣住了,只因他發現房門敞開了一絲縫隙。他記得出門之時,曾將房門仔細掩好,沒有留下任何縫隙。

就在易希川發愣之時,房內忽然有尖細的說話聲傳出:「你速去通知老爺,叫他趕緊來這裡。」聲音不大,但語氣十分急切,隨即便有腳步聲朝房門跑來。

易希川一下子就聽出這是關管家的嗓音,急忙縮回準備推門的手,躲到附近一片樹叢後,暗伏不動。

「吱呀」一響,民房的房門被拉開了,一道乾瘦的人影從門內溜了出來。

易希川在暗處看得真切,悄悄溜出民房之人,竟是前夜與他發生過肢體衝突的羅家戲苑的門丁。那門丁一鑽出房門,便迅速地穿過一條巷弄,向東北方躡步去了。房門內又有一人探出腦袋,朝四周鬼鬼祟祟地看了兩眼,隨即迅速地掩好了房門。易希川看得清楚,那探頭掩門之人,正是羅家戲苑的關管家。

驚詫之餘,易希川很快便明白過來,暗暗想道:「羅蓋穹昨晚上了當,沒能得到龍圖,必定會派人來肇嘉浜附近搜尋我的行蹤,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找來了這裡。」又暗暗心想,「棺材就在民房裡,關管家多半是看到了師父的遺體,這才派那門丁去通風報信。只怕用不了多久,羅蓋穹就會帶人趕來這裡。」

易希川重傷在身,自知絕非羅蓋穹的對手,一番權衡之後,決定暫不現身,在更遠的一排棚戶後面躲藏起來,靜觀其變。

羅蓋穹一整晚都沒有睡著。

拆開細布裹後,出現在眼前的不是龍圖,而是一截爛木頭,這令欣喜若狂的羅蓋穹瞬間愣怔。從老西門走到肇嘉浜,只不過是片刻間的事,牧章桐何時將細布裹里的黃金圓筒替換成了爛木頭,羅蓋穹竟然毫無察覺。作為一位變了幾十年幻戲的彩戲名家,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牧章桐用偷梁換柱的手法矇騙,羅蓋穹頓覺措顏無地,而與龍圖的失之交臂,更令他怒不可遏。

在發現上當之後,羅蓋穹沒有帶領皮無肉、皮無骨和關管家等人返回公共租界,而是留在了上海城中,並派人前去打聽,得知巡查肇嘉浜岸邊的日本兵沒有抓到任何鬧事之人,這才知道易希川竟然逃脫了。牧章桐已經死了,龍圖的下落只能著落在易希川的身上,因此羅蓋穹一等到天亮,便帶人返回肇嘉浜岸邊,沿著河岸分頭搜尋易希川的蹤跡。

這番搜尋一直持續到了正午,關管家終於在一間民房裡發現了牧章桐的屍體,於是立即派門丁前去通傳消息。

羅蓋穹收到消息後,當即帶領皮無肉、皮無骨和眾羅家弟子趕到了關管家所在的民房,看到了棺材裡牧章桐已然發僵的屍體。

「姓易的小子呢?」羅蓋穹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屍體,轉頭問關管家。

關管家如實回稟道:「我把這裡全都找過了,只發現了牧章桐的屍體,沒有見到姓易的小子,也沒有找到龍圖。」

羅蓋穹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日本兵的衣服,那是易希川昨晚脫下來的。「姓易的小子釘好了棺材,一定是想把牧章桐的屍體運出城去,他換了衣服,想必眼下是出去探路了。」他一邊猜測,一邊說道,「我們就在這裡設伏,姓易的小子一旦現身,大伙兒便一哄而上,將他拿下。記住,龍圖的下落只有姓易的小子知道,所以在得到龍圖之前,必須保證他活著。」

皮無肉、皮無骨、關管家和眾羅家弟子當即依令而行,各自散開,在房裡房外布下了重重埋伏。

然而這一切都被遠處躲藏的易希川盡收眼底,所以從天色敞亮到暮色四合,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過去了,易希川始終沒有現身。

傍晚來臨了,天色漸漸昏黑,長時間埋伏的羅蓋穹終於等得不耐煩了。他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屍體,說道:「牧章桐的屍體在這裡,姓易的小子沒有理由不回來,莫非是在外面遭遇了什麼變故?」

關管家暗想了一下,說道:「也有可能是姓易的小子發現有人埋伏,所以躲藏起來了,一直不敢現身。」

羅蓋穹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對,說不定姓易的小子此時便躲在附近,暗中窺視著我們。」他一念及此,立刻讓關管家帶著兩個羅家弟子留守在民房裡,其餘人跟著他一起出了民房,四散開來,迅速地搜查附近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易希川一直躲在遠處一排棚戶後面,本以為羅蓋穹等人埋伏不成,始終等不到他現身,就會離去,想不到羅蓋穹等人竟會突然衝出民房,分散開來,四處搜尋。

易希川悄悄地探出頭去,望見皮無肉帶著三個羅家弟子向他躲藏的地方搜尋而來。

眼看皮無肉和三個羅家弟子離棚戶越來越近,易希川知道不能再躲藏下去了。於是他小心地轉身,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這裡,轉移到其他地方躲藏。

可就在他轉身之時,右腳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瓦片,頓時發出了響聲。

這一排棚戶無人居住,所以四下里異常寂靜,瓦片碎裂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如此寂靜的環境中,聽起來卻格外刺耳。皮無肉立刻循聲而動,大步衝到了棚戶的背後,看見一道瘦削的人影在不遠處的拐角一閃而過,瞧其身形,正是易希川無疑。

「在這裡!」皮無肉大吼了一聲,隨即提起鐵傀儡,朝易希川逃跑的方向疾步追去。

羅蓋穹和皮無骨分別帶了幾個羅家弟子搜查其他方向,聽見皮無肉的呼喊聲後,立刻朝這邊追趕過來。

肇嘉浜一帶是上海的貧民區,又聚集了不少逃避戰禍的難民,因此兩岸全是各式各樣的破爛民房,民房之間全是各種骯髒的陰溝和狹窄的巷道,再加上聚集了不少胡亂搭建的棚戶,因此這一帶房舍極為密集,道路十分複雜,在昏黑的夜幕下,如同一座錯綜複雜的龐大迷宮。

皮無肉一刻也不停歇地追趕,初時尚能看見易希川的身影在前方忽隱忽現,到後來竟然追丟了,不知道易希川逃去了哪裡。

站在地面上,視線被各種民房和棚戶擋住,視線無法望遠,於是皮無肉攀上了一間民房,站在瓦頂之上,向四下里張望。忽然之間,他看見了易希川的身影,在左前方的一處巷口飛快地掠過。

這時羅蓋穹和皮無骨已經帶領眾羅家弟子追了上來。皮無肉立即抬手指著左前方,大聲叫道:「在那邊!」隨即在瓦頂上飛奔,從一間民房躍至另一間民房的瓦頂上,向逃跑的易希川追去。

羅蓋穹看準皮無肉指示的方向,翻過身前的一堵院牆,跳進一條陰溝之中,向左前方追去。他不像皮無肉那樣在瓦頂上飛奔,但是只要遇到牆垣,便縱身躍過,速度竟絲毫不比皮無肉慢。

皮無骨選擇的追趕方式與皮無肉和羅蓋穹都不同。他拔出割皮刀握在手中,如一條靈蛇般,躥行於眾多陰溝和巷道之間,繞著民房和棚戶追擊,但大方向始終不偏離左前方。

此外還有十多個羅家弟子,跟在三人的後面,拚命地追趕。

易希川在大大小小的房舍之間倉皇飛奔,巷道穿過了一條又一條,民房路過了一間又一間。他絲毫不敢停下來,因為身後的大呼小叫聲不斷地傳來,迫使他強忍傷口的劇痛,拚命地向前奔逃。他沒有明確的方向,只是一個勁地往陰暗狹窄的地方逃竄,只盼能藉助錯綜複雜的環境,甩掉追來的羅蓋穹等人。

可是羅蓋穹等人鐵了心要抓住易希川,又是那麼多人一起追趕,豈能讓易希川在眼皮子底下逃脫?皮無肉在瓦頂上追蹤,將易希川奔逃的方向盡收眼底,不斷地指明方位;羅蓋穹有路則行,無路則翻越牆垣,幾乎是呈一條直線,向易希川追去;皮無骨則穿行於陰溝和巷道之間,試圖用更快的速度,從側面搶到易希川的前方,實施攔截。三個人配合無間,更有十多個羅家弟子尾隨追趕,定要生擒易希川才肯罷休。

此時已是天黑時分,一些民房和棚戶中住的有人,聽見外面又是瓦片脆響,又是腳步不斷,還有各種大呼小叫之聲,於是一部分人走出門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當看清十多個人翻牆越戶、飛奔追逐的情景時,有的人嚇得躲回房內,有的人則驚聲尖叫,還有的人卻破口大罵,甚至有人剛走出門便被撞了個滿懷,摔倒在地上,「啊喲」叫痛。一時之間,肇嘉浜沿岸各種聲響不斷,好好一個寧靜的夜晚,變得喧鬧無比。

易希川越跑越累,雙腿如同灌鉛一般,變得沉重無比,左肩胛的槍傷也愈發疼痛,鮮血慢慢滲出,染紅了衣服。有那麼一瞬間,易希川想要放棄了,倘若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好地喘上幾口氣,那該有多好。

可是他不能放棄,他必須繼續奔跑下去。

龍圖在他的身上,就揣在他的懷裡,此時被抓,龍圖立馬就會落入羅蓋穹的手裡。沒有了龍圖,就等同於沒有了保命符,羅蓋穹可以立即取他的性命。所以他不能放棄,不能停下,因為一旦停下,迎接他的就是死亡。

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實在是有心無力,一心想要甩掉羅蓋穹等人,可是沉重的雙腿卻拖慢了速度,羅蓋穹等人反而越追越近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直往前跑,遲早要被羅蓋穹等人追上,易希川必須儘快想出其他的應對之策。

在經過一條漆黑一片的巷道時,料想高處的皮無肉視線受阻,易希川立刻停止了奔逃。他一個轉向,衝進了巷道右側一處棚戶的廢棄豬圈當中。

易希川從懷裡取出黃金圓筒,放在豬圈的角落裡,然後撿起一捧又一捧的乾草,堆在黃金圓筒的上面,將黃金圓筒嚴嚴實實地蓋住。他這麼做,是想把黃金圓筒藏匿起來。這是他急切之間,唯一能想到的保命辦法。只要龍圖不在身上,哪怕他被抓住了,羅蓋穹也不敢取他性命。

在易希川藏匿黃金圓筒之時,皮無肉飛奔到了附近一間民房的瓦頂上。易希川從他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了,他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易希川的蹤跡,於是舉起右臂,大聲叫道:「全都停下!」

羅蓋穹已經追到附近的一條巷弄,當即停住腳步,仰頭問道:「怎麼了?」

「姓易的小子不見了。」皮無肉用目光不斷地搜尋附近,「奇怪了,剛才明明看見他就在這附近。」

「一定是跑不動了,所以找地方躲了起來。」羅蓋穹說道,「所有人立刻分散,挨家挨戶給我仔細地搜!記住,必須要抓活的!」

羅蓋穹這一聲令下,十多個羅家弟子立刻分散開來,挨家挨戶地闖了進去,仔細地搜尋易希川的蹤跡。

皮無肉仍舊站在瓦頂之上,縱覽全局,緊盯四周的動靜。羅蓋穹和皮無骨則在地面上等待,只等有誰發現了易希川的蹤跡,便立刻趕過去。

易希川藏好了黃金圓筒,歇了幾口氣,便悄悄地溜出了豬圈。他不會傻到在豬圈附近被抓,因為一旦他被抓住,羅蓋穹在他身上找不到龍圖,一定會派人搜索附近,說不定便能找到藏在豬圈角落裡的黃金圓筒。所以他要遠離豬圈,離得越遠越好。他記住了周圍房舍的模樣,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從棚戶的另一個方向溜出來,看準一條巷道,猛地沖了出去。

這條巷道里正好有一個羅家弟子在搜查,易希川突然從側面衝出,幾乎和這個羅家弟子撞個了滿懷。

那羅家弟子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隨即看清撞到自己的人是易希川,急忙又撲了上去,想要抓住易希川。

易希川掄起右拳打出,正中那羅家弟子的鼻子。

那羅家弟子痛苦慘叫,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他捂住鼻子倒地,鼻血如泉涌一般從鼻孔里噴了出來。

正在瓦頂上緊盯四周動靜的皮無肉聽到這聲慘叫,急忙扭過頭來,準確地捕捉到了易希川的具體位置。他幾個起落,追到離易希川最近的一間民房的瓦頂上,見易希川又要奔逃,急忙提起鐵傀儡,飛快地拉扯十根提線,數枚鋼針立刻從鐵傀儡身上射出,向易希川激射而去。

幸好易希川起步及時,數枚鋼針全都差之毫厘,釘在了易希川剛剛跑過的地面上。

這時羅蓋穹、皮無骨和十多個羅家弟子全都循聲追了過來。

皮無肉站在瓦頂上,指揮所有人迂迴包抄,封住易希川逃跑的所有線路,將易希川困在了方圓二十丈的範圍內。皮無肉又指揮所有人縮小包圍圈,最終將易希川逼進了一間緊挨肇嘉浜的民房,隨即便將這間民房團團圍住。

易希川逃得太累了,被逼進民房後,沒有盤算如何脫身,而是直接靠在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羅蓋穹等人追得也很累。好不容易把易希川圍在了民房裡,羅蓋穹卻沒有立刻衝進民房,而是喘了幾口粗氣,使劇烈的心跳平緩下來。他指示十多個羅弟子將民房的四面全部守好,這才飛起一腳,踹開了房門。

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闖進了民房,只見易希川站在靠窗的牆壁前,彎著腰,累得氣喘吁吁。

羅蓋穹視易希川為瓮中之鱉,隨時可以手到擒來。他沒有立刻上前擒住易希川,而是面露冷笑,說道:「易賢侄,見了你羅世伯,不好好磕頭拜見,卻拔腿就跑,是怕羅世伯殺了你么?」

易希川「呸」了一聲,說道:「羅老賊,我師父收到你發來的生死信令,立刻便動身趕來上海,為盜取龍圖出生入死,你卻反過來殺害了他,當真是禽獸不如!」

羅蓋穹說道:「我原計劃親自進入國術館盜圖,如此一來,龍圖就不會落在你師父手上,你師父自然就不用死。可是我把『盜』字鬮團藏在瓶壁里,你偏偏把它抓了出來,路是你自己選的,能怨得了我么?」

易希川說道:「你既有占龍圖為己有之心,卻又廣發生死信令,邀請那麼多位戲主前來,說是保護龍圖免為日本人所奪,實則是想讓眾位戲主替你去送死。你這麼做,未免太過卑鄙無恥。」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羅蓋穹冷笑道,「乖乖地把龍圖交出來,我可以不折磨你,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龍圖就在我身上,你既然那麼想要,就自己過來取!」易希川說完這話,猛地轉身一躍,破窗而出。

皮無肉急忙拉扯提線,鐵傀儡射出一枚鋼針。但易希川破窗之舉太過突然,鋼針射出時慢了半拍,沒能射中易希川的皮肉,只穿破了易希川的衣服,釘在窗欞之上。只聽「哧」的一聲響,易希川的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衣角,人則鑽窗逃了出去。

民房依河而建,窗戶所在的那一面正好與肇嘉浜相鄰。易希川破窗逃出,守在窗戶外的兩個羅家弟子立刻撲了上來。易希川拼盡全力一滾一撞,竟衝破了兩個羅家弟子的合圍,隨即狂奔兩步,一躍而起,「撲通」一聲跳進了肇嘉浜當中。

羅蓋穹追到窗前,見易希川跳進了河水之中,兩個羅家弟子卻摔倒在岸邊,氣得破口大罵:「一群廢物!」他從窗戶跳將出來,喝道:「全都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跳下水去,把人給我抓起來!」

守住民房其他三面的羅家弟子全都循聲趕到了河邊,見羅蓋穹如此暴怒,急忙跳進了肇嘉浜。

肇嘉浜漂滿了垃圾,河水污黑,惡臭熏天,十幾個羅家弟子跳進河裡,立刻噁心反胃,有的甚至直接嘔吐了起來。饒是如此,這些羅家弟子絲毫不敢違抗羅蓋穹的命令,全都捂住了口鼻,強忍住噁心反胃之感,在河水裡仔細地搜尋起來。

易希川跳進肇嘉浜後,便一直潛在水下,沒有浮出水面。

水色污黑,垃圾遍布,根本無法看到水下的情況,十幾個羅家弟子只能靠雙手在水下摸索,如此搜尋了片刻,始終沒有找到易希川藏身何處。

「這麼臭的水,居然還能藏在水底下不出來,這小子是瘋了么?」一個羅家弟子捏著鼻子,沖身邊另一個羅家弟子抱怨道。

另一個羅家弟子說道:「換了是我,早他娘的認栽了,何必跳進這臭水溝里自討苦吃?若是嗆上一兩口水,那滋味兒,嘖嘖,真他娘的不敢想像……」

十幾個羅家弟子一邊低聲抱怨,一邊忍著惡臭搜尋。

岸邊的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則一直緊盯著河面,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

皮無肉對羅蓋穹低聲說道:「老爺,所有弟子都在水裡,水面晃動得太過厲害,姓易的小子悄悄探頭換氣,只怕我們未必能看得到。」

羅蓋穹點了點頭,覺得皮無肉的話不無道理。十幾個羅家弟子在水裡搜尋,致使水面劇烈動蕩,漂浮的垃圾晃動不止,易希川若是悄悄探出鼻孔換氣,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下,的確不容易發現。

「不必再搜了,」羅蓋穹忽然大聲說道,「全都上來!」

十幾個羅家弟子早就不想待在惡臭骯髒的河水裡,頓時如蒙赦令,飛快地爬上了岸。

羅蓋穹又命令道:「去弄幾支火把來!」

當下便有幾個弟子衝進附近有人居住的民房裡,弄了幾支火把回來。

「全都把河面盯仔細了,任何微小的動靜都不能放過。」羅蓋穹說道。

「是!」十幾個羅家弟子轟然應道。

幾支火把高高地舉了起來,光亮照在河面上,十幾個羅家弟子分開站立,目不轉睛地盯著已經靜止下來的河面,捕捉著哪怕一絲細微的動靜。

皮無肉左手提起鐵傀儡,對準了河面,右手拽住提線,只等易希川浮出水面,便朝易希川的非要害部位射出鋼針。

羅蓋穹等人嚴陣以待,可是過了好一陣子,仍不見易希川露頭。

羅蓋穹暗暗心想:「姓易的小子倘若水性足夠好,說不定此時已潛到了其他地方,不在這一截河段了。」一念及此,當即命令道:「所有人分開,沿著岸邊仔細地搜!」

十幾個羅家弟子立即照做,舉起火把,沿著岸邊分頭搜尋。

皮無肉再次攀上民房的瓦頂,視線沿著肇嘉浜來回掃動,忽地跳下地面,說道:「老爺,那邊有一座橋。」他伸手指著河段的右側,「說不定姓易的小子躲在橋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羅蓋穹料想易希川還藏身河中,只是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一聽河段的右側有一座橋,頓時覺得橋底下正是一處藏身的好地方,於是叫上兩個羅家弟子舉火照明,和皮無肉、皮無骨一起往那座橋行去。

無巧不成書,此時的易希川,當真便躲在這座橋下。

易希川跳進肇嘉浜之時,河水產生了劇烈的動蕩,一股熏天惡臭翻騰而起。他的鼻子里滿是濃烈的臭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但他深知此時要想活命,就必須潛入水下。所以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屏住了呼吸,心一橫,埋頭便潛入了水下。

潛在水下總有冒頭換氣的時候,可是羅蓋穹等人就守在岸邊,要想不被發現,唯有潛游一段距離,在稍遠的地方偷偷探頭換氣。易希川受了槍傷的左肩胛十分疼痛,幾乎使不出任何力氣,他只能運用一隻右臂划動河水。肇嘉浜的河水不深,易希川輕輕地划動河水,幅度不敢過大,以免弄出動靜,被岸邊的羅蓋穹等人發現。

潛遊了一段距離,易希川一口氣憋得太久,實在忍受不住,竟一不小心嗆了一口水,鼻子里、嘴巴里和喉嚨里滿是惡臭無比的髒水,胃裡登時有東西往外涌。他急忙把頭冒出水面,捂住嘴巴嘔吐了起來。好在此時羅蓋穹剛剛下達了上岸的命令,十幾個原本在水中仔細搜尋的羅家弟子,正飛快地向岸邊奔去,一時間水面動蕩,水聲嘩啦作響,易希川在不遠處冒頭嘔吐,這才沒有被發現。

易希川嘔吐之時,看見十餘丈開外有一座橫跨肇嘉浜的橋,橋身離水面很近,橋底下漆黑一片,心想若是躲在橋底下,就可以任意探頭換氣,不必再擔心被發現了。

易希川理順了呼吸,再次埋頭潛入水下,向前方的橋潛游而去。

易希川的水性極好,潛游十餘丈的距離,對他而言原本不在話下,但此時他只能動用一條右臂,又是在如此令人作嘔的河水當中,十餘丈的距離便顯得極為遙遠。他用盡全力潛遊了一陣,輕輕地把頭探出水面,只見橋還在三四丈開外。他急忙又埋頭入水,再潛遊了三四丈的距離,終於來到了橋底下。

此時的易希川,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好似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他探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易希川滿臉烏黑,頭髮上全是垃圾和渣滓,比街頭乞丐還要骯髒百倍。他不斷地喘氣,每次吸入的空氣都帶著一股惡臭。但是與保住性命比起來,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易希川原本以為躲在橋下可以保一時安全,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才剛剛歇了幾口氣,遠處的火光便向橋這邊移動了過來。他望見火光之下走來的有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以及兩個舉火照明的羅家弟子。

眼看羅蓋穹等人離橋越來越近了,易希川暗暗咒罵了一句,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再次把頭埋進了又臟又臭的河水裡。

羅蓋穹等人走到了橋頭,探出腦袋往橋底下望去。橋底下黑乎乎的,即便舉起火把照明,也根本看不清楚。要想知道易希川到底有沒有躲藏在橋底下,必須有人鑽到橋底下去,仔細摸尋一番才行。羅蓋穹於是吩咐兩個羅家弟子道:「你們兩個,一人從一邊下去,仔細地搜!」

兩個羅家弟子心裡罵娘,極不情願地舉起火把,分別從橋的兩側下水,踩著河底的淤泥,慢慢地往橋底下挪動。兩人用火把照明,開始搜尋易希川是否藏在橋底下。

易希川潛在水中,不知道水面上是怎樣的情況,不知道下水搜尋的人有幾個,不知這些人正在搜尋什麼地方。他只能感覺到河水在不停地涌動,而且涌動得越來越厲害。這帶給了他一種危機正在不斷逼近的緊迫感。

兩個羅家弟子在橋底下搜尋,一步一步地挪動,越來越接近易希川潛藏的位置,只需再往前走兩三步,就能撞到水裡的易希川。

易希川一口氣憋了太久,幾乎已經到了身體的極限,但還是只能咬牙堅持。他已經游不動了,唯有一動不動地潛在水下,聽天由命。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嘰里哇啦的叫喊聲傳來。

羅蓋穹站在橋頭,叫喊聲是從肇嘉浜的對岸傳來。他抬眼望去,只見橋的對面是一條狹窄的街道,街道遠遠地延伸出去,與一個十字街口相連。此時十字街口附近全是晃動的燈光,一隊夜裡巡查的日本兵正從那裡經過,望見了橋頭的火光,於是一邊喝問是什麼人,一邊朝橋頭快步跑來。

「又是這些該死的日本人!」羅蓋穹恨恨地瞪了一眼遠處跑來的日本兵,心裡暗暗罵道。

這隊巡查的日本兵全都帶著步槍,一旦趕到橋頭,勢必進行盤問。羅蓋穹這邊一共有十多個人,夜裡聚集在肇嘉浜岸邊,必定難以解釋清楚。為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羅蓋穹只能放棄對易希川的搜尋,召集所有人立刻撤退。

橋底下那兩個原本離易希川近在咫尺的羅家弟子,得知有一隊日本兵正快步趕來,急忙慌慌張張地爬上了岸。

羅蓋穹不知道易希川就躲在橋底下,但他知道易希川一定躲在附近。他沖著肇嘉浜河面大聲喊道:「姓易的小子,你給我聽好了!牧章桐的屍體,我羅某人帶走了,三天之內,倘若你不把龍圖帶到羅家戲苑來,我就把牧章桐的屍體剁了,碎肉喂狗,銼骨揚灰!」

撂下這句狠話,羅蓋穹帶著皮無肉、皮無骨和十多個羅家弟子,迅速地撤離了肇嘉浜岸邊。

巡查的日本兵看見十多個人飛快逃跑,急忙一邊開槍一邊追趕。可是羅蓋穹等人散入肇嘉浜岸邊的民房和棚戶之間,很快便融入夜色,不見了蹤影。巡查的日本兵拼盡了全力,最終還是沒能追上。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魔術會 > 魔術會1:幻戲陷阱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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