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戲
易希川終於可以把頭探出水面了。
他幾乎快要窒息了,若非巡查的日本兵恰巧出現,恐怕他此刻已經被羅蓋穹抓住了。
易希川沒敢亂動,而是一直安靜地躲在橋底下,直到羅蓋穹等人撤走了,巡查的日本兵也追遠了,他才費儘力氣爬上了岸。
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喜悅,易希川躺倒在岸邊,望著黑茫茫的夜色,心裡壓抑至極,難受到了極點。
他怎能不難受呢?師父死了,師弟們死了,一夜之間,他變成了孤身一人,還被羅蓋穹帶人瘋狂地追殺,落得如此狼狽不堪的地步,累得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渾身濕透,骯髒至極,又冷又痛。他的境況已經足夠凄慘了,可是羅蓋穹還要將牧章桐的遺體帶走,並以毀損遺體為要挾,逼他將龍圖帶到羅家戲苑。如此糟糕透頂的處境,倘若他的意志沒那麼堅強,恐怕此時早已放聲大哭,徹底放棄了。
——但是他不能就這樣放棄,他必須站起來!
他是春秋彩戲派的下一任戲主,他必須要守護好龍圖,要奪回師父的遺體,還要替師父報仇雪恨!
易希川用雙手撐住地面,繼而使出渾身的力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慢慢地行走在夜色當中,走回到之前藏匿黃金圓筒的地方,將黃金圓筒取出,然後慢慢地走回到停放牧章桐遺體的那間民房。
易希川沒有因為筋疲力盡而放鬆警惕。他沒有立即現身,而是在暗處躲藏了一陣。在確定羅蓋穹等人已經離去,也確定民房中沒有留下人手埋伏後,他才小心翼翼地從暗處走出,輕輕推開房門,走進了民房。
易希川摸出了懷裡的火摺子。他吹燃火摺子,漆黑的房間里頓時有了一絲光明。
簡陋的棺材依舊孤零零地擺放在房間的角落裡,然而棺材裡面已經空了,牧章桐的屍體和三丘子的頭顱都不見了。易希川抬起頭來,看見了牆上十二個殷紅刺眼的大字:限爾三日,不見龍圖,碎屍喂狗。
易希川知道羅蓋穹得不到龍圖決不會罷休,但是沒想到羅蓋穹竟然卑鄙無恥到了這等地步,拿牧章桐的遺體來逼他交出龍圖。
易希川這輩子最為敬重的人便是牧章桐,牧章桐不僅將畢生絕藝傾囊相授,更是一直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對從小便是孤兒的易希川而言,牧章桐就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一直以來,易希川無論受到何種委屈,都能自行克忍,但若是有人對牧章桐不敬,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牧章桐討回公道,前夜與羅家戲苑的門丁發生衝突,便是這般緣故。牧章桐被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殺害,易希川原本打算先把牧章桐的遺體運回安徽桐城,讓其入土為安,然後再去尋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報這筆血海深仇,沒想到羅蓋穹反倒先行找上門來,追殺他未果,竟帶走了牧章桐的遺體,甚至以毀損遺體來逼他交出龍圖。易希川想到這些,不由得憤怒不已,恨不能立刻便將羅蓋穹碎屍萬段。
人在憤怒之時容易思緒混亂,所以易希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擔心羅蓋穹會去而復返,於是離開了這處民房,另尋了一處安全的地方躲藏,然後開始思謀對策。師父的遺體必須要奪回來,可是自己在上海身單力薄,又兼有槍傷在身,羅蓋穹卻是人多勢眾,如何才能從對方的手中奪回師父的遺體?難不成真的要交出龍圖嗎?
易希川拿出黃金圓筒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龍圖是歷經了千難萬險才從國術館中盜出,陸萬鈞及多位戲主為此而死,師父和九位師弟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師父臨死前更是叮囑過要「護住龍圖」,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龍圖交出去。
經過一番左思右想,易希川最終想到了一個辦法——斗戲。
斗戲是幻戲界古已有之的規矩,無論是個人恩怨,還是門派紛爭,幻戲師都可以相約斗戲,在幻戲技藝上一較高下,以此來分出勝負,了結恩怨紛爭。易希川自知與羅蓋穹硬拼全無勝算,又不能將龍圖交出去,因此便想到了斗戲這個法子。羅蓋穹是「上海三魁」之一,是滬皖蘇浙彩戲盟會的會長,乃是上海地界首屈一指的彩戲名家,易希川則是「安徽彩戲王」牧章桐的大弟子,是春秋彩戲派的下一任戲主,在彩戲法上同樣有不俗的造詣,倘若能逼迫羅蓋穹接受斗戲,並答應以牧章桐的遺體為注,易希川只需在彩戲法的比拼上技壓羅蓋穹,便能在不損失龍圖的前提下,奪回遺體。
羅蓋穹是成名已久的幻戲師,多年前就已金盆洗手,立誓不再登台表演彩戲法,尋常的斗戲挑戰,羅蓋穹定然不會接受。但是易希川有龍圖在手,他所提出的斗戲挑戰,羅蓋穹非接受不可。
打定了主意後,易希川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便前往公共租界。
為了避開日本兵的搜身檢查,以免隨身攜帶的黃金圓筒被搜出,易希川故意跳進肇嘉浜中,再次浸了一身的污穢,使得自己聞起來惡臭熏天,接著又蓬散了頭髮,污花了臉頰,令自己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邋遢骯髒的臭乞丐。盤查的日本兵果然嫌他又臟又臭,想要搜他的身,卻又怕惹來一手的惡臭,於是厭惡地揮了揮手,直接讓他通過了路障。
順利進入公共租界後,易希川走到黃浦江邊,把全身的污穢清洗乾淨,然後去裁縫店買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尋了一處旅館住下,一邊安心養傷,一邊籌謀斗戲一事。
羅蓋穹一直耐心地等待著。
雖然只見過易希川兩次,但易希川對牧章桐的敬重之情,羅蓋穹卻是看在眼裡,記在心頭。他知道易希川絕不會置牧章桐的屍體於不顧,三天的限期之內,易希川必定會現身。
這樣的想法,在第三天終於得到了應驗。易希川果然現身了,只是現身的方式,卻令羅蓋穹有些始料未及。
第三天的清晨,天色剛剛大亮,羅蓋穹的卧室房門便被敲響了。敲門聲萬分急切,驚醒了尚在熟睡之中的羅蓋穹。羅蓋穹打開房門,看到了一臉焦急的關管家,聽到了關管家帶來的消息:「姓易的小子來了!」
「我早就料定姓易的小子必會現身!」羅蓋穹一臉得意,見關管家神色焦急,不由得斜了關管家一眼,「一個毛頭小子而已,你怎麼搞得如臨大敵似的?」
「老爺,是我沒有說清楚。姓易的小子人沒有來,」關管家雙手一抬,遞上了一張寫滿黑字的白紙,「是他的斗戲帖來了!」
羅蓋穹眉頭一皺,接過斗戲帖,只見紙上墨跡歪歪斜斜,如同垂髫小兒塗鴉之筆,一字字地寫道:「今日戌時,桐城春秋彩戲派踢館上海羅家戲苑,春秋彩戲派戲主對決羅蓋穹,彩戲斗戲,龍圖為注,雙水戲台,一決生死,父老街坊,俱為見證。」
羅蓋穹逐字逐句地看完,嘴角不由得微微斜起,不屑地說道:「堂堂斗戲帖,居然如此粗墨賤筆,也好意思送上門來。」
「老爺,這斗戲帖不是姓易的小子送來的,是在院牆下撿到的。」關管家說道,「附近各家各戶都在自家宅院里撿到了,滿大街都撒遍了,到處都是這樣的斗戲帖。姓易的小子踢館斗戲一事,只怕眼下全租界的人都知道了。」
羅蓋穹眉頭一皺,隨即明白了易希川這麼做的目的,說道:「姓易的小子怕我不接受斗戲,這才把斗戲一事弄得盡人皆知,我若是不接受,定然淪為笑柄,往後在上海地界再難抬起頭來。」
「老爺,那你是打算接下這斗戲帖了?」關管家問道。
「當然要接!」羅蓋穹斷然說道,「牧章桐雖然說是『安徽彩戲王』,可他的彩戲法只練到二十五件,比盧重陽的二十六件尚且不如,姓易的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諒他也沒多大本事,只怕連二十五件都達不到。我羅蓋穹深諳彩戲法三十多年,比盧重陽還要厲害幾分,自然遠勝於他。我金盆洗手多年,世間名氣漸微,姓易的小子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膽敢向我挑戰,那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他寫明以龍圖為注,我正是求之不得,豈能不接?」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這斗戲帖我不但要接,而且要接得光明正大。你速去布置雙水戲台,布置得越風光越好,今晚大開苑門,人人皆可免費入苑。我要當著成千上萬人的面,讓姓易的小子一敗塗地,不僅把龍圖輸給了我,而且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是!」關管家領了命令,速去安排人手布置雙水戲台,又是清掃打理,又是拉帷布幔,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把雙水戲檯布置得乾淨敞亮,隨後再將羅蓋穹接受斗戲且免費開苑的消息放出。一時之間,租界內人言熱議,雖說離戌時尚早,許多人卻爭相趕來羅家戲苑,只為佔住一個好位置,觀看這場難得一遇的生死斗戲。
夜幕逐漸降臨,羅家戲苑裡人群聚集,不僅觀戲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連周圍的空地上也全都是人頭攢動。通常只有一兩百人買票入座的羅家戲苑,此時竟聚集了數千人,羅家戲苑的所有門丁和護院全都忙活了起來,只能勉強維持住現場的秩序,另有二十名羅家弟子站在雙水戲台的前方,阻攔閑雜人等越界登台。
戌時剛到,忽聽「嗵」的一響,水面上八盞大燈同時亮起,將雙水戲台照得一片通明。雙水戲台分為左右兩個戲台,此時左右兩個戲台上分別擺放了三十件彩物,大至魚缸瓷盆,小至杯碟酒盞,按從大到小的順序一線排開。這些彩物是一一對應的,左戲台上有什麼,右戲台上便有什麼,而且同一件彩物的大小規格完全一致。這總共六十件彩物,便是今晚彩戲法斗戲所要用到的道具。
觀戲人群齊刷刷地望向亮起燈光的左戲台,只見羅蓋穹身穿一襲金色的修長大褂,從側面的台階登台,穩步走到左戲台的正中央,面帶微笑,向台下團團作揖。觀戲人群中立時喝彩聲不斷,爆發出一陣熱烈無比的掌聲。要知道羅蓋穹是名震上海的彩戲法高手,種種彩戲法絕技可謂神乎其神,可是自從金盆洗手之後,再也沒有公開登台表演過,此時有幸得見羅蓋穹再展彩戲法絕技,對手又是有著安徽彩戲王之稱的春秋彩戲派戲主,許多觀戲之人的內心都是激動莫名,興奮至極。
羅蓋穹站在左戲台上,時隔多年再度登台,眼前人山人海掌聲喧天的場面令他覺得十分受用。易希川在租界內遍撒斗戲帖,弄得盡人皆知,逼迫羅蓋穹接受斗戲,羅蓋穹不僅接受了,而且將這場斗戲辦得如此盛大,一方面是為了反過來逼易希川現身,易希川若是心生懼怕不敢應戰,那春秋彩戲派必然就此名譽掃地,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在大庭廣眾之下擊敗易希川,令易希川不敢當眾食言,乖乖地交出作為戲注的龍圖。
羅蓋穹舉起雙手,示意台下觀戲人群安靜,然後大聲說道:「各位父老同胞肯賞臉到來,羅某人在此謝過了!今晚這場斗戲,乃是由安徽桐城的春秋彩戲派發起。春秋彩戲派新任戲主易希川遠道而來,向我羅家戲苑發出斗戲帖。我羅某人雖然金盆洗手多年,但為了維護本苑的聲譽,也是為了維護上海彩戲界的聲譽,自當竭力應戰。各位還請少安毋躁,待春秋彩戲派新任戲主易希川到場之後,斗戲便即開始。」說罷向觀戲人群抱禮致意,走到左戲台的內側,在戲主椅上坐下,閉上雙眼,開始平心靜氣地等待。
好不容易安靜了片刻的人群,因羅蓋穹的這番話,又迅速地聒噪起來。人人都在竊聲議論,春秋彩戲派的戲主不是牧章桐么,怎麼變成了一個叫易希川的人?人人又都在翹首以盼,能讓羅蓋穹擺出如此龐大的斗戲陣仗,來人定是一個無比厲害的人物,真想看看這易希川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陣議論聲持續了一陣,忽然苑門方向一片嘩然,大呼小叫聲此起彼伏,都在叫喊著:「來了,來了!」
羅蓋穹翻開眼皮,扭頭望向苑門方向,只見那方向上的觀戲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道來。一個身穿海藍色大褂的年輕人,肩扛一口純黑色的漆木棺材,邁著又穩又闊的腳步,沿著觀戲人群讓開的這條道,朝雙水戲台走來。來人身形清瘦,臉色肅殺,正是發起此次斗戲的易希川。
今晚是彩戲斗戲,易希川卻攜了一口漆木棺材,這令觀戲人群免不了一番交頭接耳,而一個身形如此瘦削之人,竟能以一肩之力扛起如此沉重的棺材,又令觀戲人群感到驚詫莫名。
易希川穿行於人山人海之中,身旁是指指點點的眾生,耳邊是紛紛擾擾的議論,但他始終目不偏斜,一直平視著前方。他走到雙水戲台前,圍護戲台的羅家弟子讓開一個缺口,任由他拾階而上,登上了右戲台。
易希川將漆木棺材穩穩地擱放在檯面上,然後抬起雙眼,冷漠地望著左戲台上的羅蓋穹。
羅蓋穹離開了戲主椅,站起身來,微笑著說道:「今晚斗戲,點到即止,易戲主卻帶了一口棺材前來,不知是何用意?」
「斗戲帖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今晚斗戲是以命賭命,一決生死,不是什麼點到即止。」易希川冷冷地應道,「至於這口棺材用來做什麼,想必你比誰都清楚,又何必明知故問?」
羅蓋穹當然知道易希川帶棺材來,是為了帶走牧章桐的屍體。他嘴角輕輕地一斜,道:「易戲主,你當真想和羅某人斗戲賭命?」
易希川朗聲說道:「你殺了我師父牧章桐,此仇不共戴天,今晚我來,一是以命為注,和你賭生死,二是以龍圖為注,賭我師父的遺體。倘若你贏了,我自當奉上龍圖,引頸就死,倘若我贏了,你即刻歸還我師父的遺體,然後當著眾人的面,自行了斷,以謝我師父在天之靈!」
易希川當眾直言,指認羅蓋穹是殺害牧章桐的兇手,引得台下觀戲人群一片嘩然。羅蓋穹卻面色不改,鎮定自若地說道:「易戲主,想必你是誤會了。章桐兄的死與我毫無關係,他是為了保護龍圖,被日本人所殺,我拼了這條老命,才從日本人的手裡搶回他的遺體。章桐兄與我是同道故友,私交甚厚,我如何會反過來害他?」
易希川沒想到羅蓋穹如此厚顏無恥,竟然當眾否認殺害牧章桐的事實。牧章桐被殺當晚,並沒有旁人目睹,易希川有口難辯,當下不再多言,說道:「我提出的戲注,你應還是不應?倘若你怕死,不敢應戰,我便立刻帶著龍圖離開,你這輩子休想再找到我。」說出這句話時,易希川故意在「龍圖」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羅蓋穹問道:「你當真把龍圖帶來了?」
易希川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物事,正是從國術館薈萃室里盜出來的黃金圓筒。他把黃金圓筒拿出來露了一下真容,隨即揣回懷中,冷冷地問道:「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應還是不應?」
夢寐以求的龍圖就在眼前,羅蓋穹當即不再猶疑,提高聲音說道:「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千方百計以斗戲相逼,我羅某人若不應你,未免淪為無膽鼠輩,為世人所恥笑。那好,你但求斗戲賭命,我應了便是。」說罷舉手一招,早就候在遠處的關管家立刻招呼幾個羅家弟子抬起一口精緻華貴的棺材,穿過觀戲人群,一直抬到了左戲台上。
羅蓋穹說道:「易戲主,章桐兄的遺體就在這口棺材裡,今晚斗戲無論勝敗,我都會派人護送章桐兄的遺體回桐城。」
易希川哼了一聲,說道:「你少在人前虛情假意。我今晚定會勝了你,親自帶師父的遺體回去。」
羅蓋穹冷淡地一笑,說道:「彩戲法斗戲,向來有快慢之分,易戲主是想快斗,還是想慢斗?」
羅蓋穹所言不假,彩戲法斗戲的確分為快慢兩種方式。所謂快斗,是斗戲雙方單純比拼出彩的速度,誰先將規定數量的彩物出完,誰便獲勝;所謂慢斗,則是斗戲雙方各佔一台,同時表演彩戲法,各憑捆、綁、藏、掖、撕、攜、摘、解的真功夫,再配合說段子的能力,在規定時間內吸引更多的觀眾來到自己這邊的戲台前,便成為獲勝的一方。
兩相比較,快斗只需比拼出彩的速度,不涉及其他技巧,慢斗則考較彩戲法的全面性,不僅需要夠硬的真功夫,而且需要有登台表演的經驗,能夠鎮得住數千人的場子,才有可能獲勝。
易希川自知登台表演的經驗遠不如羅蓋穹,再加上羅蓋穹成名已久,又是在自家地盤上登台斗戲,本地的觀眾自然更願意捧羅蓋穹的場,所以他不假思索便做出了選擇,說道:「自然是快斗。」
羅蓋穹早就料定易希川會選擇快斗,他之所以在左右戲台上各擺放三十件彩物,正是考慮到這一點。快斗雖然只是單純比拼出彩的速度,但勝負的論較卻有多種標準。倘若雙方都完成了規定數量的出彩,則速度快者勝;倘若只有一方完成,另一方沒有完成或是中途出現了失誤,則完成者勝;倘若雙方都沒有完成,則不論勝敗,斗戲以和局收場。
羅蓋穹私下練習之時,曾達到出彩三十二件的驚人高度,所以出彩三十件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他料定易希川絕無出彩三十件的本事,因此擺下多達三十件的彩物,心想易希川絕無可能完成,自己只須有條不紊把三十件彩物出完,便能輕而易舉地擊敗易希川。
他微微一笑,彷彿已經勝券在握,說道:「易戲主,左右戲台上各有三十件彩物,你我就在三十件內定勝負,如何?」
易希川幾乎沒有做任何思考,張口便應道:「好得很。」
易希川如此迅速地答應下來,令羅蓋穹暗暗有些吃驚。羅蓋穹本以為易希川一定會提出減少彩物數量的要求,沒想到易希川竟一口答應了下來。「莫非這小子竟有出彩三十件的本事?」這樣的念頭在羅蓋穹的腦海深處一閃而過,但隨即看到易希川年輕的面龐,心想要達到出彩三十件的高度,少說需要二三十年的苦練,姓易的小子不過二十歲出頭,斷不可能有如此造詣,因此便放寬了心。「請!」他右手一抬,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個請勢。
易希川冷冷地斜了羅蓋穹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到右戲台邊角的座椅上坐下。羅蓋穹則重新坐回了戲主椅。左右戲台上各自垂下一襲紅色帷幕,隨即「嗵」的一響,水面上八盞大燈同時暗了下去,現場由亮如白晝,轉變為昏黑暗沉。
觀戲人群都知道今晚的斗戲即將開始,全都噤了聲,翹首以盼,屏息以待。
片刻之後,八盞大燈以極慢的速度亮起,燈光從各個方向射向雙水戲台,垂遮的紅色帷幕緩緩拉起,左右戲台再次露出了真容。
羅蓋穹和易希川分別站在左右戲台的正中央,各自的肩上搭著一張闊面毯子,檯面上的三十件彩物已經不見了蹤影,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但略懂彩戲法的人,都知道這些彩物是藏在了幻戲師的大褂之下。
羅蓋穹堂堂正正地站在左戲台上,一身金色大褂與之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右戲台上的易希川卻不一樣。因為身形太過瘦削,易希川在大褂底下藏了三十件彩物後,整個人顯得有些臃腫,看起來十分彆扭,即便是不懂彩戲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易希川的大褂底下藏了東西。幻戲師身材瘦削,這是表演彩戲法的大忌,幻戲師必須身形足夠高大,體格足夠強壯,大褂底下才能有足夠的空間用來藏匿彩物。正是因為這一點限制,易希川平時候很少登台表演,哪怕他是牧章桐最為器重的大弟子。當日進入國術館給日本人表演彩戲法,牧章桐沒有選擇與易希川搭檔演出,而是選擇了體格更為寬壯的三丘子,隨後的七七大陣,也是由三丘子、四方和五行來完成,便是這個緣故。易希川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快斗,只因若是比拼慢斗,他甫一登台,觀戲人群便能看出他大褂底下藏了彩物,彩戲法沒了秘密,觀戲人群自然就沒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趣,慢斗的結局也就不言自明。不過好在比拼的是快斗,易希川只需專註於出彩的速度,無須在意是否能吸引觀戲人群的注意力。
羅蓋穹和易希川各佔一台,相繼取下了肩上的毯子持在手中,做好了斗戲的準備。當關管家走到雙水戲台的正前方,宣布斗戲正式開始並擂響令鼓之後,羅蓋穹和易希川便同時出手,迅速開始了出彩。
第一件彩物是海碗,兩人左手持毯子往身前一抖,右手從毯子底下一撩,憑空翻出一個斗大海碗,碗里還裝著大半碗水。兩人沒有像平常表演彩戲法那樣向觀眾展示海碗,而是追求速度,直接將海碗放在戲台上,便迅速地開始出第二件彩物。
水出火現,繼裝水的海碗之後,第二件彩物是火盆。兩人用與先前一模一樣的動作,從毯子底下變出了一個火盆,盆中火焰跳動,熊熊燃燒。
出完前兩件彩物,羅蓋穹和易希川的速度不分先後,幾乎是同時完成。
接下來,兩人雙手不停,不斷地從毯子底下變出各種杯盤碗碟,一時之間擺滿了整個戲台。
台下的觀戲人群雖然看過不少彩戲法表演,但那都是慢條斯理的戲台演出,從沒有見過如此快如閃電的出彩比拼,一時間只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看得目瞪口呆。
到出完第十五件彩物時,出彩數量已經到了一半,羅蓋穹和易希川仍舊齊頭並進,速度不分高下。
羅蓋穹用眼角餘光瞥見易希川的出彩速度竟絲毫不輸於自己,不由得暗暗心驚。易希川這般又快又準的出彩技藝,遠遠超乎羅蓋穹的想像。在羅蓋穹的印象里,能在出彩速度方面有如此造詣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便只有「大廿六」盧重陽一人,甚至連易希川的師父牧章桐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羅蓋穹哪裡知道,易希川的彩戲法技藝,其實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遠超過了牧章桐。當日在瑞豐旅館的客房裡,牧章桐曾親口說出易希川的幻戲技藝遠勝於自己的話,他讓易希川繼任春秋彩戲派的戲主之位,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倘若不是對自己的彩戲法技藝有足夠的自信,易希川怎麼可能公然向「上海三魁」之一的羅蓋穹發出斗戲帖?要知道這場斗戲的戲注是龍圖,易希川若是沒有足夠的能力,自然不會傻到以卵擊石,主動將龍圖作為本場斗戲的戲注拱手送給羅蓋穹。
羅蓋穹見識了易希川真正的實力,當即擺正了心態,再不敢小覷了易希川。他使出了畢生的功力,從第十六件彩物開始,他出彩的速度竟然又快了半分。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羅蓋穹快上加快,易希川卻已經達到能力的極限,無力再快,開始逐漸落後。
到出完第二十二件彩物時,羅蓋穹已經領先了易希川一件彩物。
羅蓋穹乘勝追擊,速度竟然又快了些許,到出完第二十七件彩物時,他已經領先了易希川整整兩件彩物。
羅蓋穹手握兩件彩物的領先優勢,緊張的情緒頓時放鬆了不少,出彩之時,竟有餘暇扭過頭去看易希川的情況。
易希川用眼角餘光瞥見自己落後了整整兩件彩物,不由得擰起了眉頭。高手斗戲,毫釐之差便可判出勝負,更別說是多達兩件彩物的差距了。但此時的局勢已經完全倒向了羅蓋穹,易希川看起來有心無力,已是必敗無疑。
羅蓋穹穩穩噹噹變出壽桃和餅盤之後,只剩下最後一件彩物了。
最後一件彩物是盛滿酒水的酒盞,羅蓋穹一邊以毯子遮掩,一邊將右手伸進大褂底下,只需將酒盞順利取出,他便是最終的勝者。
這場斗戲雖然需要出彩三十件,但過程其實快如閃電,前後不過瞬息之間。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羅蓋穹的情緒卻是幾經變化,先是因為輕視易希川而感到輕鬆自信,隨後是目睹易希川展示出來的驚人能力而感到緊張忐忑,現在則是即將戰勝易希川時的志得意滿。在即將取出最後一件彩物前,他再次扭過頭去,不無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對手。
易希川這時才出到第二十八件彩物,毯子斜著一抖,右手迅速地翻出,掌中多了一件金光閃閃的彩物。
羅蓋穹頓時愣住了,因為第二十八件彩物本該是紅彤彤的壽桃,但是易希川此時變出的彩物卻閃爍著耀眼的金光。易希川順手一扔,將那閃爍著金光的彩物扔進了燃燒的火盆之中。
左右戲台相距不遠,羅蓋穹看得真切,被易希川扔進火盆的彩物,乃是一截黃金圓筒,竟是他朝思暮想的龍圖。羅蓋穹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撲過去搶救龍圖,已經抓住酒盞往外出彩的右手頓時顫抖了一下。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酒盞從羅蓋穹的手中滑落,支離破碎地摔在了戲台上,酒水頓時濺了一地。
突如其來的失誤,令羅蓋穹霎時間震住了。這一聲刺耳無比的脆響,不僅摔碎了酒盞,也連帶著摔碎了他一輩子的名聲。他的耳邊是觀戲人群的嘩聲大作,眼前是數千人的指指點點,彷彿一瞬之間,他便從天堂墮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
就在這時,易希川從容地出完了最後三件彩物,壽桃、餅盤和酒盞穩穩噹噹地擺放在了檯面上。
易希川長出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台下嘩然躁動的觀戲人群,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羅蓋穹。他知道這場斗戲勝負已分,羅蓋穹最後一刻出現失誤,未能完成三十件彩物的出彩,已然輸了。
羅蓋穹獃獃地愣了片刻,忽然間回過神來。
他並沒有因為輸掉斗戲而覺得恥辱,而是一門心思惦記著龍圖。
他像發了瘋一般,忽然躍過兩丈寬的戲台間距,跳到了右戲台上,朝易希川撲了過去。
易希川以為羅蓋穹惱羞成怒,立即做好了防禦的準備,誰知羅蓋穹並非沖他而來,而是從他的身旁衝過,一腳踢翻了地上的火盆,隨即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趴在地上,在滾燙的灰燼里不停地翻找,嘴裡不停地念叨道:「龍圖,我的龍圖……」
易希川從懷裡掏出一截黃金圓筒,冷冷地說道:「你是在找這個嗎?」
羅蓋穹扭過頭去,看見了易希川手中完好無損的黃金圓筒。剎那之間,他明白過來,雙眼如充血一般變得通紅,厲聲喝道:「你故意耍我?」
易希川說道:「倘若你不是處心積慮要搶奪龍圖,又豈會輕易上當受騙?」他方才丟進火盆里的黃金圓筒,乃是用烏金紙糊制而成,是為了在關鍵時刻引羅蓋穹分心而準備的,真正的黃金圓筒,則一直揣在他的懷裡。
羅蓋穹數天前被牧章桐用偷梁換柱的手法所矇騙,現在又被易希川用類似的方法戲弄,還在數千人的面前輸掉了斗戲,丟盡了臉面,一世英名就此付諸東流。一切都丟掉了,那就再也沒有什麼可顧忌的,羅蓋穹頓時發了狠,露出了陰狠的真面目。什麼道德廉恥,通通拋諸腦後,什麼眾目睽睽,一概不管不顧,他的眼裡只剩下了龍圖。只要能得到龍圖,無論失去什麼,他都不足惜。
一瞬之間,羅蓋穹已經動了殺心,雙手猛地一分一措,招招陰損毒辣,直取易希川的要害。
圍護雙水戲台的二十個羅家弟子看見師父動手,立即翻身跳上戲台,欲要一起撲殺易希川。皮無肉和皮無骨也從暗處衝到了戲台之上,亮出了鐵傀儡和割皮刀,殺向了易希川。
羅蓋穹猛然大聲喝道:「都別過來!」他今日折在易希川的手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此時當然想以一己之力擊殺易希川解恨,不需要任何人來插手相助。
皮無肉和皮無骨當即候在一旁,二十個弟子也就地站住,團團圍起了圈子,將易希川包圍起來,讓易希川無路可逃。
關管家眼見事態突變,立即命人將水面上的八盞大燈關掉,使亮如白晝的戲台變得一片昏黑,使得台下數千人看不清戲台上正在發生的事。
關管家大聲說道:「今晚的斗戲已經結束了,各位父老同胞請回吧!」說著便招呼眾護院和門丁,驅趕雙水戲台周圍的觀戲人群,要讓觀戲人群全部退出羅家戲苑。
觀戲人群中有的人膽小怕事,見護院和門丁攆人,想趕緊離開是非之地,紛紛向羅家戲苑的苑門涌去,有的人卻不肯走,想留下來看完這場好戲。一時之間你推我擠,呼喊抱怨聲此起彼伏,現場陷入了一片混亂。
此時昏黑暗沉的雙水戲台上,羅蓋穹和易希川已經纏鬥得難解難分。
易希川原本以為在大庭廣眾之下,羅蓋穹即便在斗戲中輸了,也斷然不敢當眾發作,如此一來,他就能在不損失龍圖的前提下,順利地奪回牧章桐的遺體。但是他實在低估了羅蓋穹的無恥程度,當著數千人的面,羅蓋穹竟然出爾反爾,擅動殺手,欲要置他於死地。論及拳腳功夫,易希川不是羅蓋穹的對手,再加上槍傷未愈,因此甫一交手,易希川便落了下風,很快挨了幾記重拳重腳。
自知敵不過羅蓋穹,易希川不想坐以待斃,打算突圍脫逃。可是他向外衝突了幾次,都被合圍的羅家弟子堵了回來。
四面被圍,無路可退,易希川索性將心膽一橫,與羅蓋穹做殊死一搏,倘若報不了殺師之仇,那就把性命賠在這裡,總之要和羅蓋穹拼個你死我活。
易希川雖然瘦弱,但臂力驚人,拳頭揮動起來,足以穿牆碎石。面對易希川的殊死搏鬥,羅蓋穹雖然不至於被易希川的拳頭所傷,但每次卸掉易希川的拳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番纏鬥下來,羅蓋穹多次格擋易希川的拳頭,雙手竟然隱隱發麻,不由得暗暗心驚:「這小子吃什麼長大的?拳力竟然如此驚人!」
「拿刀來!」羅蓋穹忽然大喝一聲,接過一名羅家弟子扔來的大刀,凌空虛砍兩下,朝易希川招呼而去。
易希川的拳頭再怎麼有力,終究只是肉體凡胎,如何敵得過鋒利的大刀?幾個回合下來,他的手背便挨了一刀,霎時間鮮血長流。
羅蓋穹見易希川受傷,不禁面露猙獰的笑容,攻勢變得更加兇狠凌厲。
易希川被羅蓋穹的攻勢徹底壓制住了,沒多久就再負兩道刀傷,形勢已變得岌岌可危。可是易希川實在有心無力,他之所以向羅蓋穹發出斗戲帖,正是為了避免與羅蓋穹硬拼,想不到一番周折下來,最後還是要和羅蓋穹硬碰硬地廝殺。一個羅蓋穹已經難以對付,更何況還有皮無肉、皮無骨和二十個羅家弟子環立在側,今日已是必死無疑的局面。
易希川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他朝左戲台上的棺材看了一眼,心裡暗道:「師父,徒兒無能,不能帶您回桐城,連龍圖也護不周全。您的大恩大德,徒兒今生無以答謝,恐怕唯有來世再報了……」
羅蓋穹不給易希川任何喘息的機會,一刀勢若千鈞,斜著撩起。易希川側身閃躲,頭頂頓時露出了空當。羅蓋穹看準機會,高舉大刀,刀勢如轟雷掣電般凌空劈落,要將易希川劈成兩半。
易希川抵擋不住,眼看即將淪為刀下亡魂,忽然之間,他聽見頭頂傳來了「轟」的一聲異響,彷彿什麼東西突然著火了一般,隨即有幽暗的青光從頭頂投下,灑落在雙水戲台上。易希川目光一掃,只見戲台上的所有人都被鍍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青光,彷彿這些人全都不是陽世間的活人,而是來自陰曹地府的幽靈。
突然灑落下來的青光,來自於戲台的正上方,那裡有一團火焰懸浮在空中,燃燒之時,發出「嗞嗞嗞」的響聲。這團火焰並非尋常可見的明黃色,而是如同幽冥鬼火一般,呈現出一種極為詭異的碧綠色。
這團碧綠色火焰的突然伴著異響出現,嚇了羅蓋穹一跳。羅蓋穹暫時停止了攻勢,仰頭望向頭頂。四面合圍的皮無肉、皮無骨和二十個羅家弟子,全都被這聲異響所吸引,紛紛抬起了頭,盯著空中燃燒的碧綠色火焰,神色詫異無比。
突然之間,這團碧綠色火焰在振聾發聵的轟隆聲中炸裂開來,幻化成無數飛濺的火星,仿若一陣火雨從天而降。
皮無肉、皮無骨和二十個羅家弟子慌忙躲閃,怎奈火星太過密集,終究躲避不過,好些人被火星濺上,立時膚灼發焦,疼痛慘叫。
易希川不知道這團碧綠色火焰從何而來,但他知道眼下眾羅家弟子閃身躲避下落的火星,原本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出現了鬆動,好幾處缺口露了出來,正是稍縱即逝的脫身機會。他看準離戲台邊角最近的一個缺口,當即飛步沖了過去。
羅蓋穹從漫天降落的火雨當中回過神來,見易希川逃跑,急忙挺起大刀,向易希川追去。
易希川任由火星濺在身上卻不管不顧,一拳擊倒一個試圖阻攔的羅家弟子,從包圍圈的缺口沖了出去。眼前已是戲台的邊角,易希川不假思索地縱身一躍,從一丈多高的戲台跳下,著地一滾,消去了下墜之力,隨即翻身而起,準備繼續奔逃。
可是易希川剛一起身,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眼前忽有黑影晃動,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不偏不倚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相隔咫尺,易希川一眼便認出了擋路之人,竟是在國術館薈萃室里有過交手的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不再是黑色西裝打扮,而是穿了一身市井百姓的陳舊衣服,顯然是假扮成觀戲之人,在羅家戲苑裡潛伏了多時。他唯一顯眼之處,是用厚厚的白布將脖子纏裹得密不透風,那裡是拜牧章桐所賜、險些要了他性命的傷口。
荒川隼人用一種獵人打量獵物的目光看著易希川,冷笑著說道:「你還想往哪裡逃?」
易希川知道荒川隼人身手厲害,極難對付,急忙轉身,想從側面避走。可是眼角突然掠過了一道黑芒,一柄純黑色的忍刀已搭在了他的肩上,刀鋒抵住了他的頸部。易希川不敢亂動,斜眼看去,黑忍那張額帶刀疤的臉,出現在了視野里。
這時羅蓋穹已經飛身跳下了戲台,追到了易希川的身後。
黑忍見羅蓋穹手持寒光閃閃的大刀,來勢洶洶,當即發出一聲厲喝。他的左右忽然有八個精壯之人閃出,迅速地脫去市井百姓的衣服,露出了一身日本武士的穿著。這八個日本武士全都手握黑色忍刀,以閃電般的速度,向追來的羅蓋穹圍攻而去。
羅蓋穹大驚失色,見八柄忍刀勢若雷霆,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思考,迅速揉刀對敵,剎那間刀光閃動,叮叮錚錚的刀鋒交接之聲不絕於耳。
羅蓋穹以一敵八,很快落於下風,側背和腰際各負一傷。
皮無肉和皮無骨見羅蓋穹遇險,急忙提起鐵傀儡,舉起割皮刀,雙雙從戲台上跳下,大步如飛地撲入了戰局。
羅蓋穹得皮無肉和皮無骨相助,不利的局面頓時扭轉,與八個日本武士鬥了個旗鼓相當。
此時戲台上火光漸亮,那團碧綠色火焰炸開之後,無數的火星墜落在檯面上,竟不熄滅,反而繼續燃燒,木製的戲台很快被引燃。火焰燃燒得極快,越發猛烈,又得夜風吹刮,迅速沿著連接兩個戲台的橫柱從右戲台蔓延到了左戲台上。整個雙水戲台很快變成了一片火海。關管家急忙命令眾護院和門丁停止驅趕觀戲人群,紛紛端盆提桶,擔水救火。
火起之時,戲台上的羅家弟子紛紛縱身跳下,其中有幾人渾身著火,直接跳進了湖水當中,剩餘十來人則跳落地面,見羅蓋穹被人圍攻,急忙衝到羅蓋穹的身前,向八個日本武士攻去。
眾寡之勢頓時顛倒,八個日本武士儘管身手厲害,但抵擋不住十餘人的圍攻,一步步地往後退卻。
就在這時,八個日本武士的身後突然出現了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勝雪,容顏深邃,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氣定神閑,女的則身材纖瘦,臉蛋小巧精緻,竟是當日在薈萃室里出現過的和服女子,只是她此時沒有身穿和服,而是一身閨閣小姐的打扮。
白衣男人現身之後,雙手立刻一翻,掌中突然跳起兩團碧綠色火焰,不斷地發出「嗞嗞嗞」的響聲。他的雙手猛然一揮,掌中的兩團碧綠色火焰飛上半空,越過八個日本武士的頭頂,擋在了十多個羅家弟子的身前,竟懸浮在空中,並不墜落。
皮無肉、皮無骨和十多個羅家弟子剛剛見識過這種碧綠色火焰的威力,擔心這兩團碧綠色火焰會突然炸裂開來,一時之間停住了腳步,不敢再貿然往前衝殺。
羅蓋穹先前跳下戲台之時,眼裡只有易希川,八個日本武士突然殺出,他根本來不及分辨敵人是誰,便被迫揮刀迎敵。此時火光漸明,又有皮無肉、皮無骨和眾羅家弟子對付八個日本武士,羅蓋穹這才抽出空來,看清了八個日本武士的穿著打扮,看清了八個日本武士身後站立的一男一女,也看清了擒住易希川的荒川隼人和黑忍。他急忙大聲喝道:「全都住手!」
皮無肉、皮無骨和十多個羅家弟子當即罷斗,後退了數步,護在羅蓋穹的左右。
與此同時,荒川隼人也沖黑忍使了個眼色,黑忍當即一聲令下,八個日本武士收攏刀鋒,退至他的身旁。
荒川隼人用日語說道:「齋藤駿大人,請您暫且停手。」
齋藤駿便是那白衣男人,只見他大袖一揮,一股勁風掃向兩團碧綠色火焰,兩團火焰頓時熄滅,化作兩縷青煙,消散得無影無蹤。齋藤駿負手而立,不說一語,盡顯氣度森嚴。
那閨閣小姐打扮的日本女子走上兩步,站在齋藤駿的身邊,關切地叫了一聲:「師父。」
齋藤駿扭頭看了日本女子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意思是他沒什麼事,讓日本女子不必擔心。
隔了三四丈的距離,兩撥人雖然暫且罷斗,但手不松拳,刀不還鞘,劍拔弩張之勢仍在。
羅蓋穹的目光掃過這群日本人,最終停留在荒川隼人的身上,說道:「荒川君,這裡是公共租界,是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地盤,可不是你們日本人隨意鬧事撒野的地方。你把這小子留下,帶了自己的人速速退出羅家戲苑,我羅某人就當你們沒有來過,不會把此事告訴租界當局。」
荒川隼人用漢語說道:「羅蓋穹,做人講究言而有信,你斗戲之前當眾說了,要以命賭命,現在斗戲輸了,卻立馬出爾反爾,要殺這小子,如此做派,實在不配中國幻戲界宗師的地位。」他的咽喉被牧章桐割傷,傷口雖已結痂,但嗓音卻變得又粗又啞,聽起來極為刺耳。
羅蓋穹冷冷一笑,說道:「斗戲輸贏與否,那都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日本人來管。」
荒川隼人用陰鷙的目光盯著羅蓋穹,說道:「你對中國人言而無信,我可以不管,但是你對我言而無信,我卻不能不管。當初你推薦牧章桐進國術館表演彩戲法時,口口聲聲說牧章桐是彩戲名家,願意以性命擔保,絕不會出任何問題。可是牧章桐卻暗藏禍心,在國術館闖出了天大的亂子。今天我帶人來這裡,就是為了找你這個推薦人討要一番說法。」
羅蓋穹聽了這話,不由得冷冷一笑,原來當初日軍方面派來找他推薦幻戲師的那名衛隊長,正是荒川隼人。當時羅蓋穹向荒川隼人承諾,一定會找一位聞名遐邇的彩戲名家到國術館表演彩戲法,並保證這位彩戲名家不會有任何作亂之心,絕不會出現盧重陽等人大鬧日軍入城儀式的那一幕,然而他卻趁此機會策划了盜圖行動,並最終大鬧國術館,成功從薈萃室里盜出了龍圖。入國術館表演的幻戲師是羅蓋穹推薦的,因此羅蓋穹一直擔心日本人會找上門來尋他的晦氣,但因為身處公共租界,乃是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地盤,所以他抱著僥倖的心理,心想日本人未必敢到公共租界來鬧事。如今這份擔心到底還是應驗了,荒川隼人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現身於羅家戲苑,還帶來了不少人手,倒是令他有些頭疼。
羅蓋穹說道:「牧章桐是安徽彩戲王,彩戲法超凡絕倫,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正因為如此,我才推薦了他。至於牧章桐暗藏二心,有別的什麼圖謀,我事前毫不知情。荒川君,你想討要說法,該去找牧章桐,而不是來找我。」
「羅蓋穹,我今天總算領教了你是何等的老奸巨猾。」荒川隼人不客氣地說道,「那晚在國術館鬧事的幻戲師,大部分已被當場擊斃,但也有幾人被就地生擒。這幾人被抓進軍營監獄,經不住嚴刑拷打,早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交代了,什麼生死信令、三重門、龍圖等事,我全都已經知道了。你身為盜圖主謀,竟然矢口否認,自稱毫不知情。」他指著易希川說道,「這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當日也參與了國術館盜圖一事。我來問你,羅蓋穹是不是此事的主謀?」最後一句問話,卻是沖易希川說的。
易希川被黑忍的忍刀架在脖子上,卻並未關注荒川隼人和羅蓋穹的對峙,而是一直望著雙水戲台。
雙水戲台已經被大火吞噬,停放著牧章桐遺體的棺材,此時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
易希川有心無力,眼睜睜地看著師父的遺體化為灰燼,只覺心如滴血,悲痛難抑,眼眶倏地一濕,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他忽然被荒川隼人問話,立時轉過頭來斜視著荒川隼人,冷冷地說道:「我為什麼要回答你一個日本人的問話?」對他而言,日本人是外來的侵略者,荒川隼人和黑忍又殺死了他的眾位師弟,國讎家恨一併算上,他早已把荒川隼人和黑忍視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所以即便此時性命掌控在荒川隼人的手中,他也斷然不會配合荒川隼人的提問。
荒川隼人假扮成普通的觀戲之人,全程觀看了易希川和羅蓋穹的斗戲,聽到了易希川指認羅蓋穹殺害了牧章桐的話,心想易希川定會當面指認殺師仇人是盜圖主謀,沒想到易希川竟然給出了這樣的回答。荒川隼人剎那間面色鐵青,指著自己被白布緊緊纏裹的脖子,厲聲說道:「這裡的傷口,是拜你師父牧章桐所賜,我一直想尋他報仇,現在他死了,這筆仇只有算在你的頭上。我定會讓你生不如死,後悔活在這個世上!」
易希川冷哼了一聲,說道:「你有什麼手段,儘管往我身上招呼,我易希川若是有一句話服軟,就不是條漢子!」
荒川隼人面色鐵青,說道:「好,我現在就抓你回軍營監獄,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手狠!」轉頭用日語對黑忍說道,「龍圖在這小子的身上,你帶上兩個武忍,把這小子押回軍營監獄,好生看押。這裡的事,我和齋藤駿大人自會處理,你就不用管了。」
「嗨!」黑忍頷首應了,叫上兩個日本武士,將易希川反擰了雙手,押著易希川就要離開。
「圍起來!」羅蓋穹突然一聲喝令,眾羅家弟子迅速向兩旁散開,將一群日本人團團包圍了起來。
羅蓋穹雖然聽不懂日語,但瞧黑忍的架勢,是要押易希川離開,隨即思維一轉,便猜到荒川隼人知道龍圖一事後,十有八九是想藉機搶奪這件中國幻戲界的聖物。他處心積慮謀奪龍圖,眼下龍圖就在易希川的身上,豈能讓煮熟的鴨子被日本人吃了?他不客氣地說道:「我羅家戲苑雖然不是什麼重要場所,卻也不是你們這些日本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荒川隼人看了一眼四面合圍的羅家弟子,口吻輕蔑地說道:「羅蓋穹,就憑這些人,你以為攔得住我?」
羅蓋穹說道:「你要為推薦彩戲名家一事討要說法,可以,但是你要抓走姓易的小子,卻是不能。」
荒川隼人說道:「這小子與我有深仇大恨,我差點斷喉而死,就是拜他師父所賜。我今天一定要將他帶走,用盡各種酷刑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羅蓋穹冷笑起來:「荒川君,你口口聲聲說我老奸巨猾,其實你也不遑多讓。想要龍圖,你就直言明說,何必找這許多借口?」
荒川隼人冷冷地發笑,說道:「你定要攔住去路不可?」
「龍圖是中國幻戲界的聖物,決不能落入你們這些日本人的手裡!」羅蓋穹朗聲說道,「你今天想帶走龍圖,除非殺了我,踏平我羅家戲苑!」
眾羅家弟子響應羅蓋穹,全都厲聲呵斥,氣勢凶煞無比。
荒川隼人的麾下雖然有黑忍和八個日本武士,個個都是刀法絕倫的武忍,但羅家戲苑畢竟人多勢眾,不僅有羅蓋穹和皮無肉、皮無骨這樣的高手,還有十多個羅家弟子,更有數十個護院和門丁,真要動起手來,鹿死誰手還很難說。荒川隼人念及至此,說道:「如你所說,龍圖是你們中國幻戲界的聖物,中國所有的幻戲師都想得到它,你們的斗戲帖中寫明了以龍圖為注,所以我才會帶人前來,既然如此,其他幻戲師想必也會被這斗戲帖中的龍圖二字吸引而來。如果有其他幻戲師潛伏在附近,你我一旦動手,勢必兩敗俱傷,到時候反倒便宜了旁人。我倒有個主意,你我無須動手相搏,便能分出勝負。」
羅蓋穹深知荒川隼人所說屬實,周圍還有一部分觀戲人群圍在一起,沒有離開,倘若真有其他幻戲師暗藏於其中,那麼他和荒川隼人拼個你死我活,就等於是為他人做了嫁衣。他問道:「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斗戲。」荒川隼人張口吐出了兩個字。
羅蓋穹沒想到荒川隼人竟會說出這兩個字,冷冷一笑,說道:「你剛才說我斗戲出爾反爾,難道現在就不怕我再出爾反爾一次?」
荒川隼人說道:「你如果真要那麼做,到時候再拼個你死我活,也不算遲。」
羅蓋穹哼了一聲,說道:「你說吧,怎麼個斗戲法?」他想聽聽荒川隼人打算怎麼斗戲,再決定是否答應。
荒川隼人側身一讓,介紹站在身邊的齋藤駿,說道:「這位齋藤駿大人,在我日本國內連奪十五年幻術大賽的冠軍,是名震我日本全國的幻術大師。齋藤駿大人此番前來中國,是因為聽聞中國有許多厲害的幻戲高手,所以想一一登門挑戰,把中國所有的幻戲高手全部擊敗。羅蓋穹,你是『上海三魁』之一,是全上海最頂尖的幻戲師,人人都說你的幻戲水平登峰造極,你敢不敢與齋藤駿大人來一場中國幻戲和日本幻術的對決?」
羅蓋穹素來老謀深算,行事精於算計,但此時聽聞這個名叫齋藤駿的日本幻術師竟然如此狂妄,不由得義憤填膺,渾身熱血沸涌。他瞪視了齋藤駿一眼,大聲說道:「我羅蓋穹有何不敢?你只管說,怎麼個對決法?」
荒川隼人說道:「你們中國幻戲師斗戲,講究同台較量,比拼幻戲技藝,我們日本的幻術師比拼起來卻更為直接,叫作破術。較量之時,雙方各出一種幻術,如果一方窺破了另一方的幻術秘訣,將對方的幻術原樣不改地表演了出來,那就是勝了,被破術的一方即是敗者。齋藤駿大人不懂你們中國的幻戲,無法同台較量,所以想以破術的方式,與你一較勝負。到時候勝的一方,便帶走這小子,負的一方,自當收手,不可再糾纏對方。」
此時觀戲人群尚有數百人沒有離開,原本因為羅家戲苑眾人和日本人動手而遠遠躲避,但一聽聞又有對決即將上演,便又緩緩地聚攏了過來。
羅蓋穹剛剛斗戲輸給了易希川,一輩子的名聲毀損於此,但若是能擊敗這個上門挑戰的日本幻術師,不僅能在數百人的面前挽回顏面,還能就此聲名大震。要知道中國和日本正在打仗,這時候以中國幻戲師的身份擊敗日本幻術師,勢必將成為最振奮國人人心的消息,這一消息必將風傳全國,到時候他便能成為全中國最為有名的幻戲師。
想到能夠舉國聞名,羅蓋穹不禁隱隱有些心動,又想哪怕敗給了齋藤駿,不過是屎上潑尿,讓已經毀損的名聲再臭一點,又能有什麼損失?於是他看了一眼齋藤駿,大聲應道:「好,破術就破術,我羅蓋穹今天便奉陪到底!」
荒川隼人撫掌說道:「那好,就這麼說定了。」轉頭用日語對齋藤駿低聲說道,「齋藤駿大人,姓羅的已經接受了您的挑戰。待會兒破術之時,還望您不要手下留情,施展幻術之際,趁機取了羅蓋穹的性命。羅蓋穹一死,這幫支那人必然群龍無首,到時候我們就踏平羅家戲苑,抓走姓易的小子,奪走龍圖。」
齋藤駿點了點頭,神情和氣度絲毫不變。
荒川隼人用漢話說道:「羅蓋穹,我們上門挑戰,客不壓主,就請你先出幻戲,由齋藤駿大人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