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跌進吳淞江中,渾身立刻被冰冷刺骨的江水裹住了。
他想浮出水面,可是有兩隻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拉著他往水下沉去。他知道那是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不會游水,落水之後,立刻緊緊地抱住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
沉在水下,無法換氣,易希川漸漸感到胸悶窒息。他中了麻毒之後,麻痹感蔓延至全身,僅僅只剩下一丁點兒知覺。靠著這僅剩的一丁點知覺,他奮起餘力划動手腳,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帶著秋本久美子一起浮出了江面。
秋本久美子不斷地嗆水咳嗽。她不僅雙手緊緊地抱住易希川的脖子,頭也緊緊地貼住易希川的臉。易希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秋本久美子每一次咳嗽所帶來的顫動。
易希川的腹部被匕首刺中,傷勢極為嚴重,再加上渾身麻痹僵硬,原本就沒有抱任何活命的希望。倘若他是一個人獨自落水,說不定便放棄了求生的掙扎。
可是此時此刻,他並非獨自一人。
他的身邊多了一個柔弱女子,一個為了救他才跌入江中的柔弱女子,一個緊緊抱住了他、將他視作絕境之中唯一依靠的柔弱女子,這使得易希川體內湧出了一股強大的求生力量。他暗暗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忍痛掙扎一番,倘若最終不能游到岸邊,仍是被淹死在了江中,那也算盡了力,對得起秋本久美子,也對得起自己。
就這樣,易希川忍受著常人無法想像的劇痛,拖著秋本久美子往岸邊游去。他手腳麻木,因此速度極其緩慢,彷彿蝸牛蠕爬一般,一點一點縮短與岸邊的距離。他所剩不多的力氣在一點一點地被掏空,到最後全憑強大的意志力在苦苦支撐。等到他游近岸邊,雙腳終於觸到實地,能在江水中站立起來時,緊繃的意志頓時一松,彷彿綳了許久的弦終於斷了一般,眼前驟然一黑,昏倒在了江水之中。
秋本久美子的腳接觸到了滿是淤泥的江底,勉強能在水中站立起來。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昏厥不醒的易希川拖到江邊,拉上了岸。
秋本久美子癱坐在岸邊喘著氣,四顧茫茫,在這陌生至極的異國土地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茫然了好一陣子,秋本久美子才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頭。她想一走了之,憑著記憶走回羅家戲苑,去尋找師父齋藤駿,可是又不忍心拋下易希川,倘若任由身受重傷的易希川昏迷在岸邊,他自然必死無疑。
在走與不走之間反覆徘徊,糾結好一陣子之後,秋本久美子最終下定了決心。
她緊緊地握住了易希川的雙手,一如先前落水時緊緊地抱住易希川那般。她拖動了易希川的身子,往江邊的街道走去。
她不想看到他死,她想要救他。
秋本久美子拖著易希川行了一段距離,吳淞江上忽然傳來了叫喊聲。那是有人在用日語反覆地呼喊她的名字。
秋本久美子頓時喜出望外。她望見江面上有船隻駛過,心想一定是師父尋她來了。
她正打算出聲答應,可是聲音到了嗓子眼,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咬住了嘴唇,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昏迷不醒的易希川。倘若她出聲答應了,她自己當然能夠獲救,可是以師父和荒川隼人的性格,定然不會放過易希川,易希川不僅難逃一死,恐怕死之前還會遭受師父和荒川隼人的百般折磨。
最終,秋本久美子沒有選擇出聲答應。她從始至終咬著嘴唇,任由江面上的船隻從視野里駛過,越去越遠。
為了救一個完全陌生、毫不相干的異國男人,眼睜睜地看著師父從眼前經過漸漸遠去,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秋本久美子覺得真是太奇怪了。她一向膽小怕事,不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勇氣。她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這個念頭一開始很模糊,但現在卻越來越清晰。她的臉上忽然沒有了茫然和恐懼,神色變得無比堅定。她繼續拖動易希川,將易希川拖到了江邊的街道上,然後一個人跑去附近的民居尋求救助。
秋本久美子敲響了附近一戶民居的房門,然而房主人拉開了一條門縫,看見她渾身濕透,身上還有斑斑血跡,不等她表明來意,便砰地把門關上了。
她吃了一個閉門羹,又去敲響了第二戶、第三戶甚至更多戶民居的房門,得到的結果卻是一樣的。在這個烽火連天兵荒馬亂的特殊時期,沒有人願意幫助一個來路不明、血跡斑斑的陌生人。
但秋本久美子沒有停下求助的腳步。她沿街奔走,不斷地求助,卻又不斷地碰壁。她急得哭了出來,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在跑了整整兩條街後,她終於遇到了一個願意幫助她的人。那是一個名叫路德的牧師打扮的英國人。秋本久美子還沒有把話說完,路德就著急地用漢語說道:「人在哪裡?快帶我去!」
秋本久美子把路德帶到了江邊的街道上,路德將易希川背了起來,一路小跑到了聖三一堂。聖三一堂是公共租界內一座英國人開設的基督教堂,路德就是這座基督教堂里的牧師。路德把易希川安置在了自己的卧室,然後跑去找來了擅長外科手術的英國醫生。英國醫生查看了易希川腹部的傷勢,隨後為易希川做了緊急手術。努力了將近一個時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易希川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易希川的性命暫時保住了,接下來需要長時間的休息和靜養,並時刻觀察傷口會不會出現惡化。
路德主動把自己的卧室讓了出來,自個兒搬去了其他房間暫住。秋本久美子對路德感激不盡,若非及時遇上了這位好心的英國牧師,她無論如何也救不回易希川的性命。
手術後的第二天,易希川便醒了過來。
秋本久美子為了救易希川,付出了太多的努力,但是她沒有對易希川提起過這些,只是把一切都歸功於牧師路德和那位英國醫生,然後默默地照料易希川的飲食起居。
接下來的數天里,在秋本久美子的悉心照料下,易希川的傷口開始逐漸癒合,慢慢可以下床走路了,虛弱的身體也在一點一點地恢復。
這樣的日子一天復一天地成為了過去,很快便過去了整整十天。
在這十天里,儘管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一直朝夕相處,可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卻仍如陌生人一般。秋本久美子性格安靜,幾乎不怎麼說話,易希川從小和一幫師弟長大,師門中雖有一位雙魚師妹,但易希川和雙魚師妹接觸時,身邊總會有師父或者師弟在場,他還從來沒有和年輕女子單獨相處過,更別說是一個日本女子,因此兩人之間很少有面對面的交流。
這一天易希川拆除了腹部傷口的縫合線,躺在床上靜養,翻來覆去地回想起了以前的生活。他想起了小時候痴迷幻戲的那段日子,天天研究各種小把戲,一旦學會了就表演給師弟們看,以顯示自己多麼神通廣大。他忽然來了興緻,見秋本久美子正坐在窗邊,戴著藍色貝殼手鏈的右手輕輕托著下巴,沐浴在透窗而入的陽光里,望著教堂外又高又尖的哥特式鐘樓發獃,於是他下床找來了紙筆和火柴,走到窗邊的桌前,在秋本久美子的正對面坐了下來。
秋本久美子扭過頭來,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易希川。
易希川咧開了嘴角,笑著說道:「久美子姑娘,看你無聊得緊,我給你表演一個小戲法解解悶吧。」
秋本久美子師從齋藤駿學習幻術,對中國幻戲一直很感興趣,聽易希川這麼一說,立馬微笑著點了點頭。
易希川說道:「我這個小戲法,名字叫作『死灰復現』,需要姑娘先配合我一下。」
「怎麼配合?」秋本久美子輕聲問道。
易希川把紙和筆推到了秋本久美子的面前,說道:「請姑娘在這張紙上寫一個字。」
「寫什麼字?」秋本久美子拿起了筆。
易希川說道:「你想寫什麼字,就寫什麼字,任何字都可以。」
秋本久美子安靜地想了一會兒,在紙上落筆,寫下了一個清秀的「水」字。「這樣可以嗎?」她抬起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望著易希川。
易希川說道:「可以了,寫得很好。」說完便把寫有「水」字的紙拿了過來。
緊接著,易希川劃燃火柴,將紙點燃了。
很快,這張寫有「水」字的紙就化為了灰燼。
「久美子姑娘,你仔細檢查一下,你寫的字是不是已經被燒掉了。」易希川說道。
秋本久美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紙灰,確定已經成為了灰燼,輕輕「嗯」了一聲。
「燒掉了不要緊,我可以立馬把你寫的字變回來,」易希川笑著問道,「你信還是不信?」
秋本久美子眨了眨眼睛,點頭應道:「我信。」
易希川不由得愣了一下,說道:「你怎麼能回答信呢?你應該回答不信,我才能接著往下變啊。」
秋本久美子有些茫然,不明白易希川的意思,仍然說道:「我真的信。」
易希川心想秋本久美子多半不懂中國人所謂拆台捧場的那一套。他聽到秋本久美子說出「我真的信」這句話,竟聽出了一種對他絕對信任的意味。他心頭一動,不再多說什麼,把桌上的紙灰抄在右掌里,握住了,伸到秋本久美子的嘴邊。「久美子姑娘,請你吹一口氣。」他說道。
秋本久美子依言照做,對準易希川的拳頭,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易希川卻搖起了頭,說道:「這可不行,你要吹得用力一些,燒掉的字才能變得回來!」
秋本久美子聽了這話,於是認認真真地、用力地吹了一口氣。
「好了!」易希川把右手縮了回來,「全靠你吹的這一口仙氣,燒掉的字已經變回來了,此刻就握在我的手心裡!」說罷攤開右掌,掌心滿是黑色的紙灰,並不見任何字。
易希川對準掌心猛地吹了一口氣,掌心的紙灰立刻被吹散,但仍有少許紙灰留在掌中,竟拼成了一個黑色的「水」字。
易希川變出「水」字之後,立刻看向秋本久美子,只盼能看到她目瞪口呆的驚訝模樣。可是秋本久美子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驚訝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點頭?」易希川奇道。
「你變字的方法,」秋本久美子說道,「和我想的方法是一樣的。」
「是么?」易希川愣了一愣,「那你倒是說說,我把字變回來,用的是什麼方法?」
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食指,在桌角的水杯里蘸了一點水,在左掌心寫了一個「水」字,然後抓起一些紙灰握在左掌中,隨即對準掌心用力地吹了一口氣,乾的紙灰立刻被吹走,濕的紙灰卻貼附在掌心,沒有被吹走,赫然便形成了一個「水」字。
易希川的這個名叫「死灰復現」的小戲法,個中秘訣正如秋本久美子所演示的那樣。易希川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說道:「這個小戲法我從小變到大,不知有多少人看過,可是一直以來,沒有一個人能這麼快看出門道。久美子姑娘,你真是厲害。」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然後說道:「我會變幻術,也給你變一個,好不好?」
「好得很!」易希川自從目睹了齋藤駿控制碧綠色火焰的幻術之後,對日本幻術可以說是大感興趣,「我也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看出你所用的方法。」他被秋本久美子一眼識破了「死灰復現」的秘訣,這時便想看破秋本久美子的幻術,為自己多少挽回點顏面。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倒了一點水在右手的手心,然後將左手覆蓋在右手上。她兩手相合,閉目等待。她臉上的微笑不見了,原本有些血色的臉蛋,竟漸漸變成了一片蒼白,紅潤的嘴唇更是發青發紫,身子甚至有些輕微地發顫,似乎受到了寒冷的侵襲,被凍著了一般。
「久美子姑娘,你……你沒事吧?」易希川問道。
秋本久美子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過了片刻,秋本久美子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將手掌慢慢地打開,手心裡的水已經不見痕迹,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塊薄薄的冰片。她將冰片放在了桌上,冰片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易希川突然看見冰片出現,不由得大吃了一驚。這「凝水成冰術」乃是「左道三十六術」之一,早在元朝年間就已失傳,他曾試圖研究出這門幻戲的秘訣,但幾經努力仍是失敗。
「久美子姑娘,你……你是怎麼做到的?」易希川詫異地問道。他拿起冰片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的的確確是真的冰片。
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輕聲說道:「我的手,你摸摸。」
易希川此時只想弄清楚秋本久美子是如何在片刻間便將水變成了冰,根本沒考慮所謂的男女之別,直接伸出手去,握住了秋本久美子的右手,觸手便是一種刺骨般的冰寒之感,彷彿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一塊寒冰。他上次在羅家戲苑挾持秋本久美子時,就發現她渾身奇冷無比,根本不是正常人的體溫。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麼冷?」易希川縮回手,驚訝問道。
秋本久美子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用漢語講述了她體溫奇低的由來。原來她在七歲那年,曾在冰封的河面上接受齋藤駿的教導,練習冰幻術,卻突然遭遇河面冰裂,整個人掉進了河水之中。河面雖然冰封,但冰層之下的河水卻是暗流洶湧,一下子就把她卷離了裂口。她拚命地向上浮,但頭頂是堅硬的冰層,她不斷地捶打冰層,冰層卻紋絲不動。她能透過冰層看見白色的天空,那天空離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她恐懼極了,渾身漸漸凍僵,慢慢開始窒息,最終失去了意識。她就那麼沉在水下,被暗流捲來捲去,如同漂浮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後來是齋藤駿及時砸破了冰層,一下子抓住了從水下卷過的她,這才將她從冰層之下拉了起來。此後她長時間昏迷不醒,齋藤駿請來了全日本最好的醫生,想盡一切辦法救治她,最終才令她蘇醒了過來。不過自那之後,每次遇到危險時,她都會心生恐懼,一旦心生恐懼,體溫就會急劇下降,變得奇冷無比。她用雙手凝水成冰,並非欺瞞眼睛的幻術,而是她回想曾經困在水下窒息瀕死的一幕時,不斷變冷的雙手,就能把水凝結成冰。
易希川聽完了秋本久美子的講述,總算明白了她為何會全身冰冷,為何會那麼害怕水,為何一遇到危險就會極度懼怕。在對秋本久美子的這一段經歷感到同情的同時,對於她能依靠雙手變冷來凝水成冰,易希川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他忽然想起了秋本久美子的師父齋藤駿,齋藤駿能用雙手掌控火焰,師徒二人的幻術一火一冰,都很匪夷所思。「你師父能以雙手控火,收放自如,是用的引火粉嗎?可是他如何能做到讓火焰飛來飛去?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著火之人變成了羅蓋穹,又是怎麼做到的?」他試探性地問道。
秋本久美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說道:「我不能告訴你。」
易希川知道日本幻術的秘訣,就等同於中國幻戲的秘訣,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告訴給外人知道,於是不再追問秋本久美子。他回想起那晚親眼看見齋藤駿破術的一幕,不禁感嘆道:「羅蓋穹的『天火焚身術』已經稱得上神妙非凡了,可是你師父只看了一遍,就能立刻原樣重現出來,而且羅蓋穹只是把自己替換成了一根木頭,你師父卻是把自己替換成了羅蓋穹。比起羅蓋穹來,你師父那是要厲害得多了。」
秋本久美子說道:「師父的確很厲害。過去十幾年裡,師父一直在研究中國的幻戲,羅蓋穹的那個幻戲,其實師父早就學會了。」提起齋藤駿,她的臉上立刻流露出了敬仰之色,說道:「你們的幻戲,全都難不倒我師父。」
秋本久美子沒有任何心機,心裡認為是怎麼樣,就會怎麼說出來,但這話易希川聽在耳中,卻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當下正色說道:「中國幻戲流傳千年,博大精深,何止百種千種,你師父未必就能全都破了。遠的不說,我便有一門幻戲,你師父不見得就能破得了。」
秋本久美子大感好奇,問道:「你有什麼幻戲?」
「這個不能告訴你,總之是一門失傳了很多年的厲害幻戲。」易希川肅聲說道,「倘若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用這門幻戲向你師父發起挑戰,看看他到底如何破術。」
話語中反覆提到齋藤駿,秋本久美子不由得有些想念師父了。她凝視著窗外胭脂色的夕陽,好一會兒後,忽然站起身來,對易希川輕聲說道:「我該回去了。」
易希川急忙站了起來,方才還無比嚴肅的他,此時卻顯得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在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種盼望,盼望秋本久美子能夠留下來。可是他的傷口已經拆線,下床行走已經沒有任何問題,自然沒有任何理由讓秋本久美子繼續留下來。十天的朝夕相處,到此刻終是該結束了。他張開了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最後化作了淡淡的一句:「我送你吧。」
「不必了。」秋本久美子輕聲說道,「你一定要好好養傷。」
易希川點了點頭,說道:「那……那你路上當心。」
秋本久美子「嗯」了一聲,獨自一人走出了卧室,離開了聖三一堂。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異樣情愫,忽然在易希川的內心深處翻湧了起來。他站在窗邊,望著秋本久美子步出了教堂,望著她走上了人來人往的街道,望著她柔美的倩影一路向南,漸去漸遠,最終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他的視野里只剩下了那座高高聳立的哥特式鐘樓,寂寞孤獨地佇立在蒼茫的暮色之中。鐘樓里的八音大鐘忽然響了,按著聖詩的音韻,敲打著入夜前的最後一輪鐘聲。深冬的太陽搖搖欲墜地懸掛在天邊,收斂著最後的餘光,慢慢地沉入黑夜。
秋本久美子走後,易希川本想離開聖三一堂,但路德卻不准他離開,一定要他把傷徹底養好了才允許他走。易希川不好推辭,只好答應再多住幾日。
接下來的幾天里,易希川仔細地考慮了未來的打算。對他而言,有兩件事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是替師父報仇,另一件事則是奪回龍圖。他只知道龍圖被嘴老搶走,卻不知道嘴老已被齋藤駿所殺,葬身於黃浦江中,龍圖已落到了齋藤駿的手裡。他甚至考慮了如何去江西尋找嘴老,尋到嘴老之後又該如何奪回龍圖。但是沒過多久,他便知道了自己的這些考慮完全是多餘的。
那是他離開聖三一堂的清晨,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回望這座莊嚴神聖卻又溫情脈脈的教堂。死裡逃生,安心靜養,人生中第一次和一個女子朝夕相處,這十多天的經歷,足以令他終生難忘。
就在易希川佇立回望之時,街上走過的報童喊出的叫賣聲,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賣報,賣報啦!大新聞,大新聞!中日幻戲師對決,外灘擂台決生死!上海已有幻戲師應戰,擂台賽明日即將開戰!賣報,賣報啦……」
易希川急忙叫住了報童,說道:「給我來一份報紙。」
「好嘞!」報童收取了購報錢,將一份最新的報紙遞到了易希川手中。
易希川打開報紙,看了一眼頭條新聞的標題,正是報童所說的《中日幻戲師對決,外灘擂台決生死》,急忙問道:「這擂台賽是怎麼一回事?」
「不是吧,這麼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報童奇道。
易希川搖了搖頭,說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連十多天都待在聖三一堂,兩耳不聞窗外事,所以這些天發生了什麼大事,他根本一概不知。
報童說道:「前幾天有一個名叫齋藤駿的日本幻術師,在外灘擺下了生死擂台,揚言要挑戰咱們中國所有的幻戲師,說是以什麼龍圖作為擂台的賽注,任何一個中國幻戲師只要擊敗了他,就能贏走龍圖,若是敗給了他,便要把性命輸給他。外灘的擂台擺了好幾天,一直沒有人應戰,昨天夜裡咱們上海終於有幻戲師應戰了,對決時間就定在明天正午。」
易希川聽到了齋藤駿,又聽到了龍圖,頓時對這件事投入了十二分的關注,問道:「上海是哪位幻戲師應戰?」
報童不耐煩地說道:「報紙上寫的有,你自己看吧,我還要去賣報紙呢!」說罷沿街而走,繼續叫喊賣報。
易希川急忙翻開報紙,逐字逐句地讀完了頭條新聞,擂台賽的來龍去脈和報童所說的基本一致,此外還刊登了齋藤駿手持黃金圓筒站在擂台上的照片,另外還特別介紹了即將應戰的中國幻戲師。這位中國幻戲師是上海本地人,名叫譚素琴,乃是統領上海幻戲界的「上海三魁」之一,與羅蓋穹齊名。譚素琴是一個中年女人,常年在法租界的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表演,最擅長的幻戲是擊聽。擊聽是一種靠耳朵來進行表演的傳統幻戲,幻戲師蒙上雙眼登台,由助手持細鐵棒敲擊物品發出聲響,幻戲師純靠聽力來判斷敲擊的物品是什麼。擊聽原本是一種不具備觀賞性的幻戲,但譚素琴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表演擊聽時,揚言若是判斷出錯一次,便將兩隻耳朵同時割掉,許多觀眾盼望著她出錯,想親眼看到她割去耳朵的場景,因此一場接一場地去萬國千彩大劇院捧場。然而譚素琴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多年,卻從未出過任何差錯,足見她的擊聽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看完整則新聞,尤其是齋藤駿手持黃金圓筒所拍的照片,易希川不禁大為疑惑。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被嘴老搶走的龍圖,如何竟落到了齋藤駿的手裡。不過這則新聞的出現,算是幫了他的大忙,省去了他往江西白跑一趟。
易希川不去胡亂猜測了,既然龍圖在齋藤駿的手上,那他必須留在上海,想辦法將龍圖奪回來。明天的中日幻戲師擂台賽,他決定喬裝打扮一番,前去外灘的擂台賽現場,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翌日正午,易希川粘上了兩撇假鬍鬚,戴上了一頂褐布小帽,離開住了一宿的旅館,準時來到了外灘。
易希川到達時,外灘早已是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至少聚集了上萬人。
這些人圍住了一處離地面大約三丈高的圓形高台,並且全都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圓形高台,等待著即將開始的中日幻戲擂台賽。
一個多月前,上海淪陷之後,日軍在外灘舉行了入城儀式,彼時突生動亂,日軍胡亂開槍,以致市民死傷,流血遍地。這片剛剛喋過血的土地上,此時又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與上一次被迫前來觀看日軍入城儀式不同,這一次所有人都是自發前來,為應戰擂台賽的上海幻戲師譚素琴加油助威。
對於有這麼多人主動前來觀戰,易希川委實覺得有些出乎意料,畢竟不久前外灘才發生了流血事件,又是處在日本人的控制範圍內,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中國人主動前來。
易希川來得太遲,擠不進去,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圍,遠遠地眺望圓形高台。他清楚地記得昨天報紙上刊登的照片,眼前的這處圓形高台與照片上完全一致,正是齋藤駿擺下的幻戲擂台。此時在擂台的周圍,不僅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聚集,而且有數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凝神戒備,還有一部分日本兵在人群外圍列隊警戒,以防有人像攪亂入城儀式那般趁機鬧事。
易希川來到外灘時,已是正午時分。齋藤駿和譚素琴正好登上擂台,一個走到擂台東側的座椅就座,一個則走到擂台西側的座椅就座。雖然是隔著擂台相對而坐,但齋藤駿和譚素琴之間已是針鋒相對一觸即發的態勢,只待司儀登台宣布,這場幻戲對決就將開始。
片刻之後,身穿黑色衣服、打扮得油頭粉面的司儀勻步走上了擂台,先用日語說了一通話,然後改用漢語複述剛才那番日語的意思,高聲宣講道:「今日擂台之上,即將進行的是一場生死對決,日本幻術師齋藤駿以龍圖為注,中國幻戲師譚素琴以性命為憑,雙方自願對決,生死有命,絕不反悔!本場擂台賽實施單方破術規則,即由中國幻戲師譚素琴展示一門幻戲,由日本幻術師齋藤駿進行破術,破術時限為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破術成功,齋藤駿勝,破術失敗,則譚素琴勝!雙方可有異議?」
譚素琴朗聲應道:「沒有!」雖然身為婦人,但她的聲音卻十分渾厚,像極了中年男人才有的嗓音。
齋藤駿只是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此外再無更多的表示。
司儀高聲說道:「既然雙方都沒有異議,那就請上龍圖!」
話音一落,一個日本武士拾階登上擂台,手裡捧著一個精緻華美的紅漆木匣。日本武士將紅漆木匣打開,從木匣里捧起一截黃金圓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擎物架上。
台下人群頓時一陣騷動,紛紛指指點點,竊聲議論,都在低聲說道:「這就是龍圖啊!」
日本武士放好龍圖後,立即返回台下,坐回了觀戲席當中。
易希川雖然離擂台很遠,但還是看得分明,緊挨著擂台的那片觀戲席,總共設有五十個座位,乃是專門為日本人和洋人所設,觀戲席的周圍由數十個日本兵持槍守衛,不準任何中國人靠近。那個日本武士的座位附近,還坐了好幾個日本人,其中便有口叼香煙的荒川隼人和手按忍刀的黑忍,此外還有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恢復了日本女子的穿著打扮,穿了一身淡粉色的和服,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芸芸眾生之中顯得極為純美脫俗。
易希川多看了秋本久美子幾眼,忽聽擂台上司儀大聲宣佈道:「時辰已到,中日幻戲擂台賽第一場,現在正式開始!」說罷朝西側抬起手臂,「有請中國幻戲師譚素琴!」宣布完後,便勻步退下了擂台。
成千上萬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擂台的西側,落在了譚素琴的身上。
譚素琴是「上海三魁」之一,此番主動應戰幻戲擂台,是因為她聽說羅蓋穹敗給了這個名叫齋藤駿的日本幻術師,坊間更是將齋藤駿傳得無比厲害,吹噓得如同妖魔鬼怪一般。譚素琴雖然身為婦人,一向卻有男兒氣概,不信坊間傳言,要親自來較量一番,看看齋藤駿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的那麼厲害。
譚素琴身穿一襲火紅色的長袍,猛地從座椅里站起身來,乾淨利落地走到擂台的中央,大聲喝道:「抬上來!」
話音未落,兩個紅衣女人抬著一張長桌,走上了擂台,將長桌放在了譚素琴的身前,隨即返回了台下。長桌上擱著一方漆木托盤,托盤用紅布嚴嚴實實地遮蓋著,不知道裡面放了什麼。
譚素琴上前一步,伸手掀開紅布,只見漆木托盤內,整整齊齊地碼放了二十顆圓滾滾亮閃閃的細小鋼珠。
譚素琴面向齋藤駿,大聲說道:「我譚素琴只是一個變幻戲的手藝人,原本沒有什麼厲害的本事,但是實在看不慣你這日本人如此目中無人,視我中國幻戲界為無物,是以今日賭上一己之性命,以一門『七竅流血分珠』幻戲,與你一決生死!」她說話中氣十足,毫不拖泥帶水,眉目之間更是大有豪氣。
齋藤駿依舊面沉如水,只是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易希川遠遠聽見了譚素琴的說話聲,不由得一愣,暗暗心想:「『七竅分珠』幻戲,那不是江湖術士的假把戲么?譚素琴如此有名的幻戲師,怎麼會在這種生死時刻,用這門上不了檯面的三腳貓幻戲來挑戰齋藤駿?」一時之間,他有些猜不透譚素琴的用意。
正當易希川暗暗揣測之際,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了一陣振聾發聵的驚呼聲和尖叫聲。
易希川急忙停止思考,向擂台上望去。
只見譚素琴如同石化般站在擂台上,渾身上下紋絲不動。但她的眼睛卻出現了駭人的變化。她的眼白仿若充血一般,剎那間變得一片通紅,一對眼睛竟變成了極濃極深的血紅色。這種變化極為妖異,令她看起來彷彿變成了一個陰森恐怖的妖怪。
突然間,有深紅色的液體從譚素琴的眼眶中流了出來。
那是鮮血——彷彿雙眼被刺瞎了一般,兩行鮮血湧出眼眶,順著譚素琴的臉頰慢慢地往下流淌。
緊接著,譚素琴的鼻孔里也有鮮血流出,嘴角亦開始流血,兩隻耳朵同樣未能倖免,耳孔中流出了鮮血,順著脖子慢慢地往下流。
在極短的時間內,譚素琴的七竅同時流出鮮血,其狀恐怖無比,也難怪台下人群會不斷地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驚呼聲和尖叫聲了。
七竅不斷流血的同時,譚素琴卻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嘴角竟露出了一抹笑容,方才還英氣逼人的她,此時看起來顯得陰邪無比,彷彿突然之間就變了個人似的。
譚素琴就那樣陰邪地笑著,把右手伸向了漆木托盤,拈起了一顆鋼珠,塞進了耳孔之中。她忽然閉上了眼睛,五官開始緊繃,慢慢地扭曲起來,好好的一張臉,變得奇醜無比。這是遭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時,五官才會出現的急劇變化。那顆塞進她耳孔的鋼珠,通過她面部肌肉的推擠,在七竅的內部一點一點地移動,最終抵達了她的嘴巴。她猛地張開了嘴巴,將鋼珠吐在了長桌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親眼看見譚素琴將鋼珠從耳朵變到了嘴巴里,台下人群大感震驚的同時,爆發出了一陣極為響亮的喝彩聲。
然而易希川卻並不覺得譚素琴的這門幻戲有多麼厲害。
據易希川所知,「七竅分珠」幻戲,只不過是江湖術士裝神弄鬼用來糊弄人的假把戲。在表演這門幻戲時,江湖術士事先在嘴裡放入珠子,藏在喉道的上端,做好這一手準備後,便當眾往耳孔里塞入一顆珠子,隨即做出各種各樣的痛苦表情,假裝珠子在七竅的內部移動,然後等上片刻的時間,忽地將喉道里的珠子吐出來,讓人誤以為珠子是由耳至嘴走了一遍。不明就裡之人,往往會被這門幻戲給唬住,以至於信以為真,對江湖術士的本事深信不疑。「七竅分珠」幻戲用於舞台表演,往往能引得觀眾大加喝彩,但是用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對決上,以齋藤駿的能力,只怕一眼便能識破個中秘訣,輕而易舉地實現破術。正因為考慮到這些,易希川才隱隱擔心,擔心譚素琴太過輕視齋藤駿的能力,以至於用這樣一門三腳貓幻戲,輕易地輸掉了這場幻戲對決,丟掉了自個兒的性命。
但是出乎易希川意料的是,譚素琴的幻戲並沒有就此結束。
在吐出一顆鋼珠之後,譚素琴又從漆木托盤裡拈起了第二顆鋼珠,迅速地放入耳孔之中,然後重複剛才的過程,片刻後便將鋼珠從嘴巴里吐出。她的表演還在繼續,緊接著是第三顆鋼珠、第四顆、第五顆……
易希川越看越覺得心驚,只因表演「七竅分珠」幻戲時,由於耳孔里的空間有限,喉道上端的空間同樣有限,最多只能容納三顆珠子,所以這門幻戲的上限便是三顆珠子,絕不能再多了。可是譚素琴的幻戲一直沒有停下,一顆接著一顆,竟然將漆木托盤內的二十顆鋼珠全部過了一遍。無論是耳孔還是喉道,都不可能容納二十顆鋼珠,因此譚素琴的幻戲絕不是江湖術士那種偷梁換柱的障眼法,而是貨真價實的絕技!
二十顆鋼珠全部過完一遍之後,譚素琴的幻戲竟然還沒有終止。她又將二十顆鋼珠拿起,一一塞進了耳孔之中。一隻小飛蟲鑽入耳朵,尚且令人難受不已,更何況是半個指甲蓋大小的鋼珠。因此二十顆鋼珠塞進耳朵後,譚素琴的面部便再次擠弄得七扭八歪。
這種痛苦的表情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二十顆鋼珠終於相繼從譚素琴的鼻孔里滾出,落在長桌之上,發出一連串咚咚咚的悶響聲。
至此,譚素琴退開兩步,深深彎腰,躬身謝禮。這門「七竅流血分珠」幻戲,便算是結束了。
一開始熱鬧非凡、喝彩不斷的現場,此時卻變得寂靜無聲,所有目睹了這門恐怖幻戲的人,無一例外都被驚呆了,短時間內根本回不過神來。片刻之後,人群中才零零星星地響起了些許掌聲,隨即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喝彩聲和議論聲便洶湧而至,現場猶如水燒開了一般滾沸起來。
易希川徹底驚呆了,一邊情不自禁地鼓掌,一邊難以置信地搖頭。人的七竅在內部是相互連通的,但是要讓一顆鋼珠在七竅內部自如地往來,這等絕技絕非尋常人能夠練成。易希川無法想像譚素琴私下裡練習這門幻戲時,曾經經歷過怎樣的痛苦。他只能為之深深地折服。
表演完「七竅流血分珠」幻戲後,譚素琴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在她走回擂台西側座椅的過程中,腳步竟然有些虛浮踉蹌,身子有些飄飄擺擺。
連續四十次的七竅分珠,已經達到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可以說這已是不顧性命的表演。譚素琴坐回座椅上,抬起雙眼,看了一眼擎物架上的黃金圓筒,隨即冷冷地望著擂台對面的齋藤駿。她在應戰之前,早已聽說了齋藤駿在羅家戲苑破了羅蓋穹的「天火焚身術」,是以對齋藤駿不敢抱有半點輕視之心。她對龍圖志在必得,再加上又是賭上性命的生死對決,因此才會表演這樣一門從未公開表演過的幻戲絕技,不顧性命安危地連續七竅分珠四十次,心想齋藤駿哪怕能夠七竅互通實現流血分珠,也未必能夠做到連續分珠多達四十次。她望著齋藤駿之時,心裡便暗暗地想,這場中日幻戲擂台賽,自己應該是贏定了。
現場的掌聲經久不息,哪怕譚素琴已經回到原位坐下了,掌聲也只是減弱了些許,並沒有就此中斷。對於譚素琴震撼全場的幻戲表演,每一個站在台下目睹了全程的中國同胞,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掌聲和歡呼聲。
這時,司儀再次走上了擂台,詢問譚素琴需不需要把幻戲道具撤到台下去。
「他不是要破術嗎?」譚素琴仍舊望著齋藤駿,冷冷地說道,「我這些鋼珠就留在台上,他儘管使用便是。」
司儀又詢問齋藤駿是打算使用譚素琴的幻戲道具進行破術,還是打算自行準備道具。
齋藤駿選擇了前者。
司儀當即招呼一個助手端了一盆清水上台,將譚素琴用過的二十顆鋼珠清洗乾淨,放入漆木托盤內待用。
司儀朝齋藤駿的方向抬起手臂,大聲宣佈道:「有請日本幻術大師齋藤駿進行破術!」
台下原本還有零零星星的掌聲,但這聲宣布之後,所有掌聲便一起停下了。現場沒有哪個中國人,願意為一個日本幻術師的登場而鼓掌喝彩。觀戲席上的日本人也沒有鼓掌,只是面帶傲氣地望著台上,似乎全都認定齋藤駿必勝無疑。
在死一般的沉寂當中,齋藤駿緩緩地離開座椅,站了起來。
依舊是一身白衣,依舊是氣定神閑,齋藤駿大步走到擂台的正中央,沒有做任何停頓,便直接開始了破術。
齋藤駿首先要進行破術的幻戲,是譚素琴最開始時表演的七竅流血。
齋藤駿沒有做任何準備,幾乎是剛剛走到擂台的中央站定,眼睛便迅速地充血,變成了深紅色。接下來,在成千上萬道目光的注視下,齋藤駿的眼睛開始流出了鮮血,隨後是鼻子、嘴巴和耳朵,相繼有鮮血流出。他成功地實現了七竅流血,所用的時間,甚至比譚素琴還要更短。
目睹了這一幕的譚素琴,整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她所表演的七竅流血,其實是暗暗咬破舌尖,將口腔里的血水,用「七竅分珠」的技巧,運送到眼睛、鼻孔和耳孔里,從而實現了七竅同時流血的恐怖場景。齋藤駿迅速地表演了七竅流血,所用時間更短,足見七竅互通的本事絲毫不輸於她,因此她才會擔心不已,擔心齋藤駿也能做到用七竅連續分珠四十次。
果不其然,齋藤駿表演完七竅流血之後,不做任何停歇,立刻便開始了「七竅分珠」。一顆又一顆的鋼珠放進了他的耳孔,又從他的嘴巴里吐出,二十顆鋼珠很快便過完了一遍。第二遍隨即開始,二十顆鋼珠入耳出鼻,迅速便完成了。整個「七竅分珠」的過程,齋藤駿面色不改,五官只是輕微扭動,分珠均勻流暢,不僅原封不動地重現了譚素琴的幻戲,甚至比譚素琴的表演還要更加精彩,幾乎達到了無可挑剔的程度。
整個現場徹底鴉雀無聲了,所有觀看了齋藤駿破術的人,都驚得呆若木雞,包括易希川也是如此。易希川看過齋藤駿破羅蓋穹的「天火焚身術」後,便認為齋藤駿的實力極為厲害,但是現在目睹了齋藤駿重現「七竅流血分珠」幻戲的全過程後,他才知道,齋藤駿的實力,比他之前想像的還要厲害得多。
擂台之上,譚素琴冷冷地笑了一笑,身子靠倒在了座椅里。她臉上的英氣徹底消失了。齋藤駿用幾近完美的表演實現了破術,她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這一戰,她輸得心服口服。
「你已經勝了,我這條命,你拿去吧!」譚素琴閉上了雙眼。
齋藤駿沒有打算放過譚素琴。他大手一揮,黑忍立刻帶著兩個日本武士離開了觀戲席,飛步登上了擂台,將譚素琴摁在座椅里,令她動彈不得。伴隨著刺耳的錚錚聲,黑色忍刀拔了出來。黑忍手起刀落,譚素琴被一刀刺透了胸膛,登時斃命。
台下的尖叫聲響成一片,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把現場的所有人都嚇傻了。直到譚素琴腦袋一偏,徹底斷氣之後,許多人仍然沒有回過神來。
齋藤駿贏下了與譚素琴的生死對決,但他的神情卻一如先前那般淡然,沒有流露出絲毫喜悅之色。他取下了擎物架上的黃金圓筒,走下擂台,在秋本久美子、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的陪護下,離開了外灘。
譚素琴被齋藤駿破術,當場殞命,她變幻戲時所使用的道具——裝有二十顆鋼珠的漆木托盤,被懸掛在擂台的下方,在風中凄惶地飄擺。
第一場中日幻戲擂台賽,以中國幻戲師的慘敗而收場。
帶著憂心忡忡的心態,易希川回到了旅館。
齋藤駿表現出來的超強的破術能力,令易希川感到坐立不安。他當日對秋本久美子誇下的海口,並非胡亂吹噓的虛詞鬼話,而是真的有一門幻戲絕技,想用它來挑戰齋藤駿。正因為如此,在看到齋藤駿以龍圖為注擺下幻戲擂台的新聞後,易希川第一時間便萌生了前去應戰的想法,只盼能靠這門幻戲絕技贏了齋藤駿,將龍圖奪回來。然而在親眼看見了第一場中日幻戲擂台賽後,他卻生出了些許猶豫。他開始覺得,秋本久美子說齋藤駿幾乎學會了中國所有的幻戲,也許不是吹噓,而是真有其事。他開始有些不自信了,擔心被自己視作絕技的幻戲,一旦在擂台上使出來,會被齋藤駿輕而易舉便破了術。
猶豫再三,易希川決定再等上幾天,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幻戲師挑戰齋藤駿,再做是否應戰的打算。
第二位挑戰幻戲擂台的中國幻戲師,在首場中日幻戲擂台賽結束後的第三天出現了。
這位中國幻戲師不是別人,正是除羅蓋穹和譚素琴之外的「上海三魁」中的最後一人——劉老仙。
劉老仙是上海城隍廟的寄居道士,白日里閉門不出,躲在城隍廟裡讀書修道,一到夜間,就會出現在城隍廟後門外的老戲台上,為過往路人表演幻戲。他表演幻戲只是出於興趣,從不收任何打賞錢,但這並不代表他的幻戲就是金銀銅三戲中的銅戲,是街頭假把戲的粗爛水準。恰恰相反,劉老仙的幻戲可謂是千奇百怪,神乎其神,每晚都能翻出新花樣,是一個集萬千幻戲於一身的幻戲鬼才,並且被公認為是「上海三魁」中最為厲害的幻戲師。幾乎所有的上海市民,都去城隍廟的老戲台看過他的幻戲表演,在親眼看見了種種匪夷所思的幻戲後,大部分市民都認為他不是凡人,而是神通廣大的神仙,因此以「老仙」相稱,劉老仙這個名字便是這麼來的。劉老仙每晚在老戲台表演幻戲,總能吸引無數人前去圍觀,通過這些人口口相傳,他的名氣越來越大,許多達官貴人花大價錢請他上門表演,上海最有名的幾家劇院開出天價酬金請他駐台,卻都被他斷然拒絕了,搞得這些達官貴人們不得不屈尊前往城隍廟,與窮苦百姓們擠在一處,方能有機會一睹他的幻戲絕技。
羅蓋穹和譚素琴接連敗給齋藤駿,作為統領上海幻戲界的「上海三魁」中的最後一人,劉老仙成為了上海幻戲界最後的門面,無論出於何種目的考慮,他都必須登上外灘的幻戲擂台,與齋藤駿一決高下。
挑戰幻戲擂台的時間是由挑戰者決定,劉老仙像平時表演幻戲一樣,選擇了晚上。
到了舉行擂台賽的這一晚,外灘再度人山人海,圍觀之人比上一場還要多,幾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易希川這一次吸取了教訓,易容改裝之後,早早便來到了外灘,佔據了一處靠近擂台的好位置,擂台上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劉老仙盤腿坐在擂台西側的座椅里,身穿一件古樸的土黃色道袍,花白的鬍鬚隨風擺動,當真有如神仙一般。他沒有看台下成千上萬的觀眾,也沒有看坐在擂台東側的齋藤駿,而是一直閉著雙眼,盡顯仙風道骨之態。
當司儀走上擂台宣布第二場中日幻戲擂台賽正式開始之後,劉老仙終於睜開了眼睛,一對眼珠子熠熠生光。
劉老仙沖台下揮了一下袍袖,然後走到了擂台的正中央。
台下的幾個道士得到了命令,將各種幻戲道具搬到了擂台上。幻戲道具非常多,包括一根魚竿、一隻水壺、一籮筐柑子、一張擺放了刀子、酒杯和筆墨紙硯的桌子,此外還有三個盆,分別是鐵盆、銅盆和花盆。
台下的觀眾一下子見到了這麼多的幻戲道具,每件幻戲道具之間幾乎扯不上任何聯繫,因此猜不透劉老仙要表演什麼幻戲,不由得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心裡抱著滿滿的期待。
劉老仙沖台下觀眾團團抱拳,然後走到銅盆的左側,伸出食指和尾指,指住銅盆凌空一點,銅盆里頓時燃起了火焰,他的手指又一點,火焰頓時變成了一條直線,高高地躥起。他的手指再一點,熊熊火焰之中頓時飛起一小團火焰,落在他的指尖上。他手掌一翻,將火焰握住,火焰頓時化為一縷青煙,隨風飄散。
劉老仙開場露的第一手,便換來了台下一陣熱烈的掌聲。
「這一手『隔空取火』,是咱們老祖宗在漢朝時就創造出來的幻戲。」劉老仙開始說話了,聲音又平又穩。他斜目看了齋藤駿一眼,隨即轉過視線,看著台下的萬千中國同胞,大聲說道:「咱們中華幻戲向來是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往上追根溯源,上古時期便有『蚩尤戲』,夏商有『奇偉戲』,西周有『吞雲吐火』,春秋戰國有『水火雙遁』,秦有『魚龍蔓延』,漢有『畫地成川』,三國有『傀儡子』,兩晉有『人劃地成』,隋有『黃龍變』,唐有『神仙索』,宋元有『七聖法』,明清有『九連環』,種種幻戲玄妙非凡,可以說是不勝枚舉。至於變幻戲的幻戲師,那就更多了,歷史上最有名的便是漢朝的李少翁、三國的左慈、晉朝的郭璞、宋朝的陳摶和杜七聖,這五人並稱為幻戲界五祖。除了幻戲界五祖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厲害的幻戲師,可以說是代代相繼,層出不窮。」
劉老仙往旁邊走了幾步,變換了一下方向,面朝擂台另一邊的觀眾,繼續說道:「老道平日里不務正修,閑來喜歡讀些歪書雜書,三十歲那年一不小心讀到古人的幻戲,就此迷上了,於是一門心思地鑽了進去,像剛才所說的那些幻戲,老道都曾研究過,有的研究出來了,有的卻是沒有。在老道研究過的所有古人的幻戲裡,最讓老道著迷的,當數左慈的『戲曹十術』。」
他頓了一下,繼續往下講述:「左慈,那是三國時候大名鼎鼎的方士。相傳左慈能讓鬼神聽從調遣,能憑空招來天界仙食,又有千變萬化,不可勝記。他曾經遊歷四海,用幻戲戲弄天下諸侯,曹操、孫權和劉表等人都曾上過他的當,因此心懷怨恨想要殺他,但是都沒能成功。左慈的『戲曹十術』,是左慈戲弄曹操時所使的十種幻戲,這十種幻戲相互連綴,當真是神乎其技,妙不可言。」
劉老仙說到這裡,走回到擂台的正中央,對準銅盆拂動袍袖,一陣勁風頓時撲滅了銅盆中的火焰,一股煙霧立刻筆直如線,裊裊升起。
劉老仙說道:「話說當年魏王宮在鄴郡建成,曹操差人向孫權索取溫州柑子,孫權便選了溫州柑子四十餘擔,派人星夜送往鄴郡。在去往鄴郡的途中,負責運送柑子的官員和挑夫們在一處山腳下休息,忽然山道上走來了一個道士。這個道士瞎了一隻眼,瘸了一條腿,頭戴一頂白藤冠,身穿一件青懶衣,對挑夫們說道:『你們挑了這許多柑子,實在是太辛苦了,就讓貧道來替你們挑一肩吧。』於是每擔柑子各挑了五里,凡是這道士挑過的擔子,都變輕了許多,護送柑子的官員和挑夫們都覺得很是奇怪。抵達鄴郡時,這道士告訴負責護送柑子的官員說:『貧道乃魏王的同鄉,姓左名慈,道號烏角先生,請你代貧道向魏王致意。』說完便拂袖而去。」劉老仙一邊講述,一邊用雙手引動煙霧。那煙霧便如遊動的墨水一般,劉老仙的雙手便如蘸墨揮毫的毛筆,在空中繪出了挑夫休息、道士挑擔等畫面,驚得台下觀眾目瞪口呆。
易希川知道這是用凝煙粉變幻出來的煙霧幻戲,並不覺得吃驚,繼續耐心地往下看。
「四十擔柑子很快送入了鄴郡的魏王宮,呈給了曹操。曹操拿了一顆柑子剖開,發現裡面沒有果肉,竟然是空殼,他又接連剖了數顆,無一例外,全都是空殼。」劉老仙一邊講述故事,一邊拿起籮筐里的柑子。他向台下翻來覆去地展示了數顆柑子,那些柑子明明完好無損,可劉老仙接連用刀子剖開了好幾顆,竟然全都是空殼,和他講述的故事完全一致。
「所有柑子都是空殼,曹操自然大發雷霆,要治護送柑子的官員和所有挑夫的罪。這時門吏忽然來報,說有一道士自稱左慈,在宮門外求見。護送柑子的官員一聽左慈這個名字,頓時想起路上發生的奇事,急忙向曹操如實稟報了左慈挑擔柑子變輕一事。曹操聽完之後,又驚又疑,當即將左慈召入宮中,叱責道:『你這妖道,究竟施了什麼妖法,將果肉全都變沒了?』左慈笑著說道:『大王說笑了,哪有這等事?』拿起一顆柑子剖開,裡面竟然滿是果肉,又接連剖了好幾顆柑子,全都是果肉飽滿,味道異常甜美。」劉老仙又拿起了幾顆柑子,一一剖開,這一次果然不再是空殼,而是滿滿的果肉。
劉老仙雙手一揚,將這幾顆剖開的柑子扔到了台下,一些觀眾伸手接住了,急忙剝下果肉放進嘴裡品嘗,吃得滿嘴生津,嘖嘖讚歎。易希川幸運地接住了半顆,分了一瓣果肉放入口中,味道果然香甜無比。
劉老仙繼續往下講述:「當時魏王宮正在舉行大宴,曹操便命左慈入席。左慈問道:『大王今日大宴群臣,四方異物極多,不知還缺少什麼?貧道願為大王變來。』曹操一聽,有意刁難左慈,說道:『我要龍肝作羹,你能變來嗎?』左慈笑道:『這有何難?』拿起筆墨在紙上畫了一條龍,袍袖從畫上拂過,龍腹便打開了,左慈把手伸進龍腹,果真抓出一塊龍肝來,龍肝上還流著鮮血。」
劉老仙走到桌前,一邊講述,一邊提筆作畫,很快將畫紙拿起展示,上面寥寥數筆,畫就了一條騰雲駕霧的巨龍。他袍袖一揮,忽然將手伸進畫上的龍腹之中,一下子抓出一塊血淋淋的龍肝來,驚得台下陣陣驚呼。
「曹操不相信左慈有這等本事,說道:『你定是事先藏在了袖子里。』左慈說道:『大王既然不信,那現在天寒地凍,草木早已枯死,大王要什麼好花,儘管說來,貧道可以立刻獻上。』曹操沉思一陣,說道:『只要牡丹。』左慈笑道:『牡丹么?容易得很。』讓人取來一個大花盆放在筵席前,提起水壺澆上了水。不一會兒,花盆裡竟有苗子長出,須臾長高長大,竟然當真是一株牡丹,還開出了兩朵艷麗無比的牡丹花來。」劉老仙擰起水壺,澆了一點水在桌子旁邊的花盆裡,不一會兒,花盆裡果真有青苗節節拔高,須臾便開出了兩朵鮮艷無比的牡丹花。
這門令草木迅速生長的幻戲,古時候名叫「種瓜植樹」,歷史上除了左慈表演過之外,與左慈同時代的幻戲師徐光也曾表演過,此事在唐代古籍《法苑珠林》中有所記載。易希川雖然知道歷史上有過這門幻戲,但從來沒有見過,此時親眼所見,不免看得吃驚,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劉老仙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花盆裡的牡丹一定是假的,絕不可能是真正的牡丹花。
「曹操被這一幕驚住了,有些將信將疑,於是請左慈飲酒。左慈剛坐下飲了一杯,魚膾便端上了席。左慈說道:『魚膾須用松江鱸魚才是上品。』曹操說道:『遠隔千里,先生難道有法子能立馬取來松江鱸魚?』左慈說道:「貧道這就為大王取來!」叫人拿來釣竿,就在堂下的水池裡舀了一盆水,將魚線垂入了盆中。」劉老仙拿起了水壺,往鐵盆里倒了小半盆水,然後拿起魚竿,將魚線放入鐵盆之中。
「只過了片刻,左慈忽然一提魚竿,竟然釣上來一尾大魚,魚有四腮,當真是松江鱸魚不假。」劉老仙說到「忽然一提魚竿」時,自己也猛地提起了魚竿,裝有清水的鐵盆中立刻水花四濺,一尾大魚搖頭擺尾,懸掛在魚鉤之上,被他釣了起來。
台下驚呼聲和喝彩聲頓時爆發,經久不絕。劉老仙微微一笑,沖台下觀眾抱了抱拳,繼續說道:「左慈釣起了松江鱸魚,說道:『烹調松江鱸魚,須用紫芽姜。』曹操問道:『莫非先生也能變來?』左慈說道:『容易。』命人取來金盆一個,用衣袍將金盆蓋住,口中默念了一陣咒語,忽然揭開衣袍,盆中竟然裝滿了紫芽姜。」劉老仙拿起剛剛釣起大魚的鐵盆,把盆中的水倒掉,笑著說道:「老道窮得叮噹響,拿不出金盆,只好拿鐵盆來濫竽充數了。」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台下的一片鬨笑聲。
劉老仙撩起道袍蓋在了鐵盆之上,念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咒語,然後猛地扯開道袍,原本空無一物的鐵盆里,果真裝了滿滿一盆的紫芽姜。
剛剛還在鬨笑的觀眾,這時立刻把笑聲變成了驚呼聲。
「左慈把裝滿紫芽姜的金盆獻給了曹操,說道:『素聞大王文韜武略,著有《孟德新書》,因此貧道斗膽,向大王獻書一冊。』曹操問道:『書在何處?』左慈回答:『就在盆中。』曹操把手伸進滿盆的紫芽姜中,果然摸到了一冊書,當即拿了出來,果真是《孟德新書》。曹操翻開書一看,書中的內容,竟然和他私下裡所著之書一字不差。」劉老仙在講述的過程中,把手伸進裝滿紫芽姜的鐵盆中,摸索一陣,抽出了一冊書,書名赫然便是《孟德新書》。
「曹操驚詫不已,這時左慈向他獻酒,說道:『大王請飲此酒,可助大王安康長壽。』曹操懷疑左慈不安好心,在酒中下毒,於是不敢先飲,讓左慈先喝。左慈拔下髮髻上的玉譬,伸進酒杯橫著一划,酒水頓時分成了兩半。左慈飲了其中一半,將另一半獻給曹操。曹操仍有疑心,不肯飲酒。左慈淡淡一笑,將酒杯向空中一擲,潑出的酒水,竟變成了一隻鴿子,繞殿疾飛。曹操舉頭去看鴿子,等到他再把頭垂下來時,剛才還在筵席上的左慈,竟然已經不知去向。」劉老仙有樣學樣,端起桌上的酒杯,拔下發簪一划,酒水頓時分成了兩半。他飲了其中一半酒水,將另一半酒水潑向了空中。只見酒水剛剛從杯中潑出,立刻變成了一隻鴿子,撲騰著翅膀飛上了夜空。
台下觀眾都高高地舉起了頭,視線隨著那隻鴿子飛上了高處。
「曹操被左慈當庭戲弄,自然不會就此罷休,又覺得左慈這等能人異士若不能為自己所用,那就必須殺之,於是立刻派兵前去追殺左慈。這些追兵趕到城門口,望見左慈在前方道路上慢步而行,於是飛馬追趕,可是怎麼也追趕不上。一直追到了一座山中,山路上有一牧童趕著一群羊,左慈便走進了羊群之中,冒起一陣青煙,竟消失不見了。追兵衝上前去,在羊群中找來找去,始終找不到左慈,但那牧童一數羊群,卻發現多了一隻。追兵料定左慈也變成了羊,帶兵的將官頓時心生—計,對著羊群說道:『左先生,魏王不過是想見見您,不會為難您,還請您現身,隨我等回去,否則我等交不了差,魏王定會降罪責罰。』這話說完,一隻羊忽然走到這將官的身前,跪下了前腳,說道:『這話可當真?』將官立刻叫道:『這隻羊張嘴說話,定是左慈!』拔出刀來,正準備砍下去,卻見整群羊全都跪了下來,每一隻都開口說道:『這話可當真?』至於哪只羊是左慈變的,竟無法再分清了。將官一怒之下,命令兵士把所有羊全都砍去了腦袋,方才回去復命。」劉老仙雙手指點,空中那團煙霧不斷地幻化成形,左慈、追兵、山巒、牧童和羊群相繼出現,追兵砍殺羊群的畫面更是栩栩如生,逼真至極。
這時台下的觀眾大部分已經叫不出聲來了,都是望著空中幻化成形的煙霧,難以置信地搖著腦袋。
「所有羊被砍死後,牧童守著死羊大哭,忽然一顆羊頭在地上呼喚道:『孩子,你快把我的頭拿起來,湊在死羊的脖子上。』牧童驚恐萬分,依言照做了,忽見一陣青煙冒起,左慈出現在了身前。左慈說道:『孩子,你不必傷心,貧道這就還你活羊。』須臾之間,便將死羊全部復活。牧童想要道謝,可是左慈已經拂袖而去,行走如飛,轉入山後,消失不見了。」隨著劉老仙的講述,空中的煙霧又接連幻化出了牧童哭泣、左慈現身、死羊復活和左慈消失的場景。
當左慈消失之後,劉老仙袍袖一揮,剛剛一直凝聚在一起的煙霧,頓時翻騰四散,消失在了夜空當中。
劉老仙環視了台下觀眾一圈,大聲說道:「『柑肉不見』『畫龍取肝』『牡丹開花』『空竿釣魚』『金盆生薑』『姜盆獻書』『玉簪分酒』『擲杯化鳥』『羊群遁身』『死羊復活』,這十種幻戲彼此連綴,便是三國時候左慈的『戲曹十術』。貧道的幻戲已經結束了,謝謝諸位賞臉觀看!」他沖台下觀眾抱拳回禮,然後斜了齋藤駿一眼,走回擂台西側的座椅,沖台下揮了一下袍袖,便盤腿坐下了。
台下的幾個道士得到了命令,立刻登上擂台,將所有道具搬了下去。
直到「結束」二字說了出來,台下的觀眾方才如夢方醒,知道劉老仙的幻戲已經徹底結束了,於是歡呼聲、驚嘆聲、叫好聲和鼓掌聲轟然響起,經久不息。
司儀登上了擂台,宣布接下來將由齋藤駿進行破術,限時一個時辰。
齋藤駿沒有立刻進行破術,而是快步走下了擂台,準備了大半個時辰,然後由幾個日本武士將相應的道具搬上擂台後,齋藤駿方才重新登台。
易希川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心裡也想得明明白白。劉老仙的「戲曹十術」雖然神奇,但其實分開來看,每一個幻戲的難度都不大,除了「牡丹開花」之外,其他的幻戲易希川都可以運用「凝煙術」、衣袍藏物和快速手法來做到。劉老仙之所以選擇難度不大的「戲曹十術」來挑戰齋藤駿,是因為他原本就沒打算在幻戲技藝上勝過齋藤駿,而是打算利用規則來擊敗齋藤駿。
中日幻戲擂台賽的規則,是齋藤駿在一個時辰之內,對幻戲師所表演的幻戲進行破術,破術成功則勝,反之則敗。表演「戲曹十術」的難度不大,但要在一個時辰之內把所有的道具湊齊,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劉老仙正是打算利用這一點,讓齋藤駿在一個時辰之內連道具都湊不齊,自然便無法進行破術,如此一來,齋藤駿便算是敗了。
在本場幻戲擂台賽開始之前,劉老仙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將表演「戲曹十術」,目的就是想讓齋藤駿無法提前做好準備,在表演完「戲曹十術」之後,劉老仙立刻讓幾個道士把所有道具撤走,目的正是不想讓齋藤駿使用他的道具,逼著齋藤駿自行去準備。
劉老仙的這一招幾乎成功了,但是齋藤駿走下擂台之後,立刻讓荒川隼人、黑忍和眾多日本武士分頭去準備道具,最終趕在一個時辰之內把所有道具都湊齊了。
等到道具準備齊全,齋藤駿重新登上擂台時,時間只剩下了一刻鐘。
但是一刻鐘對於齋藤駿而言,已經足夠了。
當看見齋藤駿重新登上擂台時,易希川便知道劉老仙敗局已定,因為齋藤駿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必定不會再重新登台。
一切都如易希川所料,齋藤駿在一刻鐘之內,從最開始的「隔空取火」,到後來的「戲曹十術」,以數倍於劉老仙的速度,全部表演了一遍。
劉老仙敗了,敗得心服口服。他站起身來,走到擎物架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黃金圓筒,然後喟然長嘆了一聲,彷彿錯過了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東西。
劉老仙走回戲台的正中央,沖台下的觀眾大聲說道:「老道今日敗了。擂台賽以命為注,老道既然應戰,就決不會食言。從今往後,世間便再也沒有我劉老仙了。」說罷拿起齋藤駿剖柑子時所用的刀,橫在脖子上一抹,整個人便倒在了擂台上。
所有觀眾都被驚駭住了,獃獃地望著倒在擂台上的劉老仙,現場寂靜無比,沒有任何聲響。
忽然之間,只見劉老仙的屍體上飄起了一縷白煙,狀若人形,緩緩升空,消融在了夜色當中。
「成仙了……劉老仙成仙了!」台下響起了驚呼聲。
方才還沉默無言的觀眾,剎那間如同滾水亂沸,原本鴉雀無聲的現場,頓時喧鬧到了極點。身處其間,易希川沒有任何激動的感覺,反而覺得無比悲涼。
齋藤駿看著劉老仙的屍體,冷冷地一笑,暗暗心想:「死的時候還要在道袍上動手腳,露這一手幻戲,這支那幻戲師當真可笑。」
與譚素琴的裝有二十顆鋼珠的漆木托盤一樣,劉老仙表演「戲曹十術」的所有道具都被懸掛在了擂台的下方。
齋藤駿走下了擂台,第二場中日幻戲擂台賽至此完結。
劉老仙敗陣身死之後,整個上海幻戲界變得死氣沉沉,再沒有哪位上海本地的幻戲師敢出面挑戰齋藤駿。
但此時中日幻戲擂台賽的消息已經風傳各省,龍圖現世的消息也已不脛而走,不少外地幻戲師不顧兵荒馬亂的危險,爭相趕來處於日軍佔領之下的上海。這些幻戲師有的是為了給中國幻戲界爭回一口氣,有的則是為了贏得龍圖,總之不管目的如何,一個接一個的幻戲師登上了幻戲擂台,相繼向齋藤駿發起了挑戰。
第三位挑戰幻戲擂台的幻戲師,是一位剛剛結束了海外表演,歸國途經上海準備返川的川劇變臉大師。這位川劇變臉大師在擂台上表演了快速變臉的幻戲,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變幻了三十張臉譜,整個過程極其明快,細節上毫無破綻可尋。但是對於齋藤駿而言,依靠背後拉線來扯掉臉譜從而實現變臉的川劇幻戲,實在沒有多大的難度,他很快便實現了破術。這位川劇變臉大師眼見自己落敗,急忙低聲下氣地討命求饒,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那致命的一刀。
僅僅隔了一天,第四場中日幻戲擂台賽便到來了,挑戰者是一位表演「七聖法」的浙江幻戲師。這位幻戲師的「七聖法」可謂精彩絕倫,由弟子將其腦袋斬下,在滿場血腥恐怖的氣氛當中,又將腦袋與身子連在一起,竟然重新復活了過來。但是他最終還是被齋藤駿破術了,齋藤駿不僅重現了斬頭復活的「七聖法」,而且斬首時是自己動手,沒有藉助其他人的幫助,足見更勝一籌。表演「七聖法」的幻戲師想要逃跑,但是跳下擂台後沒有逃多遠,便被黑忍追上,一刀斬落了腦袋。這一回,擅長「七聖法」的他,是真真正正的身首異處,腦袋再也連不回身子了。
接連敗了四場,從各地趕來的幻戲師們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仍舊不斷地向齋藤駿發起挑戰。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外灘的幻戲擂台總共進行了六場中日幻戲擂台賽,六位幻戲師先後拿出了「書中仙」「入壺舞」「懸浮術」「鳳凰銜書」「萬人變鬼」和「水中撈月」等匪夷所思的幻戲,但全部被齋藤駿破術,六位幻戲師無一倖免,全都命喪於擂台之上。所有幻戲師的幻戲道具,都像戰利品一樣被懸掛在擂台的下方,經受風吹霜打,日晒雨淋。
至此,齋藤駿在外灘擺下幻戲擂台長達一個多月,總計有十位幻戲師應戰,全部都以失敗殞命而告終。一時之間,齋藤駿的名字被傳得如魔似妖,整個幻戲界萬馬齊喑,長時間沒有幻戲師敢出面應戰。
在這一個多月里,易希川一方面在尋找殺師仇人羅蓋穹——羅家戲苑經過當日的大亂後,已經人去苑空,羅蓋穹、皮無肉和皮無骨等人全都不知去向——另一方面則時刻關注著中日幻戲擂台賽。在一連數日無人應戰後,易希川再次冒出了前去挑戰齋藤駿的念頭。
經過一番考慮,易希川最終做出了決定——正式挑戰齋藤駿。
無論最終是勝是敗,不管結局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再退縮。他已經是春秋彩戲派的戲主,為了奪回中國幻戲界三大聖物之一的龍圖,為了替中國幻戲界盡一己之力,他必須踏上齋藤駿擺下的幻戲擂台。
就在易希川準備前往中日幻戲擂台賽報名處報名應戰的那一天,上海的各大報紙忽然大肆刊登新聞,報道了中國幻戲師即將第十一次挑戰幻戲擂台,時間定在翌日晚間的酉時四刻,挑戰者不再是一人,而是兩個人。新聞上寫得清楚明白,挑戰的兩位幻戲師是一對親兄弟,名字分別叫作皮無肉和皮無骨。
從報紙上讀到皮無肉和皮無骨的名字時,原本坐在凳子上的易希川,猛地一下便站了起來。皮無肉和皮無骨一直為羅蓋穹奔走賣命,兩人與羅蓋穹一同消失了一個多月,想不到竟在此時突然現身了,而且是以中日幻戲擂台賽挑戰者的身份現身的。
皮無肉和皮無骨好不容易才現身,易希川絕不能錯過這場中日幻戲擂台賽,所以他暫時沒有去報名處報名,並在第二天易容改裝,早早便來到了外灘,一直守候在擂台的附近。
夜晚徐徐到來,市民們開始聚集。到了酉時,外灘再一次出現了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面。
這一次,易希川沒有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擂台之上,他知道皮無肉和皮無骨前來挑戰齋藤駿,羅蓋穹多半也會現身,所以時不時地觀察一下四周,希望能捕捉到羅蓋穹的身影。
酉時三刻,皮無肉和皮無骨出現了。兩人一個提著傀儡戲道具,一個提著燈影戲道具,從人群之中穿過,向擂台走去。
皮無肉和皮無骨現身之後,易希川便一直觀察兩人的身旁,始終沒有見到羅蓋穹的身影,心裡不由得暗暗納悶:「挑戰齋藤駿這麼大的事,羅蓋穹沒有理由不來現場,難不成他上次燒傷得太過嚴重,以至於沒法來到現場觀戰?」
皮無肉和皮無骨走到擂台的階梯處,快步登上了擂台。
皮無肉把鐵傀儡取了出來,替鐵傀儡穿上了一身童子衣服,再將十根提線一根一根地調整好。皮無骨則拉起了一圈白布,點燃了一盞大油燈,將一個個皮人取出來,擺放整齊。
皮無肉和皮無骨剛剛做好表演傀儡戲和燈影戲的準備,時間便到了酉時四刻。
齋藤駿、秋本久美子、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在一群日本兵的護衛下,準時來到了現場。
秋本久美子、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入座觀戲席,齋藤駿則穩步登上了擂台。
齋藤駿沒有忘記皮無肉和皮無骨,記得在羅家戲苑見過二人,記得二人是羅蓋穹的手下。羅蓋穹已經慘敗在他的手裡,他沒有想到皮無肉和皮無骨竟然如此不自量力,還敢前來挑戰。
這場中日幻戲擂台賽的流程,和之前十場沒有任何區別,仍然是司儀登台,確定雙方對規則沒有任何異議後,便請上黃金圓筒,放在擎物架上,然後宣布第十一場中日幻戲擂台賽正式開始。
皮無肉提著鐵傀儡走到擂台的正中央,向台下團團鞠躬行禮。他手中所提的鐵傀儡,穿上了一身土黃色的童子衣服,頭部雖然是鐵做的,但眼眶裡那一對黝黑的眼珠子,卻能隨意地轉來轉去,頗有幾分真人的靈氣。皮無肉彎腰鞠躬之時,鐵傀儡也跟著俯身鞠躬,彷彿一個小孩學著大人行禮,頓時換來了台下的一陣掌聲和笑聲。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脆生生的小孩聲音說道:「師父,我怕。」
擂台上只有皮無肉、皮無骨和齋藤駿三個人,三個人一直沒有張嘴說話,更不見任何小孩的身影,但這小孩的聲音卻是的的確確來自於擂台之上。
台下的大部分觀眾都見過傀儡戲,知道這是皮無肉在用腹語說話,但是能用腹語模仿出小孩的聲音,而且模仿得如此之像,實在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因此台下不少觀眾都流露出了驚詫之色。
「乖徒兒,你怕什麼呢?」皮無肉開口了。
在皮無肉開口說話的同時,一旁的皮無骨則開始了燈影戲的表演,白布上映出了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面對面說話的畫面。
鐵傀儡抬起了細小的手臂,偷偷指了一下擂台東側的齋藤駿,輕聲說道:「聽說那個日本人可厲害了,我怕師父您贏不了他。要不……要不咱們別和他鬥了,下台回家去吧。您說行嗎,師父?」
「那可不行!」皮無肉斷然說道,「龍圖在這日本鬼子的手裡,咱們非奪過來不可。」
鐵傀儡緩緩張嘴,輕聲問道:「師父,龍圖是什麼東西呀?為什麼咱們非奪過來不可呢?」
皮無肉俯眼看著鐵傀儡,彷彿當真看著自己的徒兒一般,語氣溫和地說道:「這龍圖啊,是咱們中國幻戲界的聖物,裡面藏著一門曠古絕今的神奇幻戲,萬萬不能落到外族人的手裡。你還是不明白么?那我這麼說吧,倘若你有一串糖人兒在手裡,你願意讓村口的黃二毛搶去嗎?」伴隨皮無肉的說話聲,旁邊的皮無骨飛快地操控皮人,白布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半大小孩搶奪另一個小孩的糖人兒的畫面。
「我才不願意呢。」鐵傀儡側過身子,搖起了頭,「黃二毛每天都欺負我,我自己的糖人兒,我自己吃,才不要讓他搶去!」
皮無肉說道:「這就對了,龍圖便等同於是咱們中國幻戲師的糖人兒,豈能讓這日本鬼子搶去?」
這句話說出來,台下不少中國同胞起了同仇敵愾之心,頓時爆發出了一陣響亮的掌聲,叫好聲更是此起彼伏。
鐵傀儡不無擔心地說道:「可是這日本人已經連勝了十場,我怕師父您鬥不過他……」
皮無肉扭頭看了一眼齋藤駿,小聲對鐵傀儡說道:「徒兒啊,你的擔心不無道理,這日本鬼子確實厲害得很。我聽人說,這鬼子在日本國內連奪了十五年的幻術冠軍,一手火幻術早已打遍日本無敵手,可以稱得上是全日本最為厲害的幻術師了。可他贏遍了日本幻術界,卻仍然不知足,於是就跑到咱們中國耀武揚威來了。聽說來中國之前,這日本鬼子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已經把咱們的『旁門二十八法』和『左道三十六術』全都學會了,所以說他這一趟來咱們中國,擺下這勞什子幻戲擂台,其實早已經是穩操勝券。這日本鬼子的野心還遠不止如此,聽說他打算先擊敗咱們中國所有厲害的幻戲師,然後再去西方挑戰西洋的魔術師。他是想用日本幻術,把咱們中國幻戲和西洋魔術全都踩在腳下,成為世界第一呢。」伴隨著皮無肉的講述,皮無骨熟練地操控燈影戲,變幻出了一個日本人苦練中國幻戲的種種畫面,以配合皮無肉的講述。
台下觀眾聽了這番話,想到齋藤駿如此野心勃勃,就像日本軍隊所宣揚的那樣,三個月內要滅亡中國,以後還要征服全世界,簡直是狂妄至極。可是人人又免不了擔心,現在不僅上海被日軍佔領了,連國都南京都已經被日軍攻陷,中國真的還能抵擋得住日軍的瘋狂侵略嗎?正如齋藤駿連勝了十場中日幻戲擂台賽,中國真的還有幻戲師能夠站出來,一舉扭轉接連慘敗的局面,戰勝齋藤駿嗎?
就在人人暗自沉思之際,鐵傀儡用無比驚訝的語氣說道:「『旁門二十八法』和『左道三十六術』,那是咱們中國幻戲界最最厲害的幻戲了。這日本人全都學會了,那不就是說,咱們根本沒有幻戲能勝過他了嗎?」
「能勝過這日本鬼子的幻戲還是有的。」皮無肉說道,「我聽說咱們中國的幻戲當中,有一門既不屬於『旁門二十八法』,也不屬於『左道三十六術』的幻戲,這日本鬼子便一直沒有學會。」
鐵傀儡好奇地問道:「是什麼幻戲呀?師父,您快點告訴我。」
皮無肉吐出了三個字:「『神仙索』。」
「神仙索」三個字一出,台下的易希川心頭猛然一跳,情緒急劇地動蕩起來,暗暗心道:「這話是真的么?」他往擂台上的齋藤駿看去,只見齋藤駿一臉淡然,神情絲毫沒有變化。
「齋藤駿當真不會『神仙索』?倘若這是真的,那就是說……」想到這裡,易希川的心情難以克制,變得無比激動起來。
這時鐵傀儡不無好奇地問道:「『神仙索』?那是什麼幻戲呀?」
皮無肉說道:「『神仙索』是一種能用繩子送人上天的神奇幻戲,只可惜唐朝時候就已經失傳了,咱們中國幻戲界早就沒人會使這門幻戲了。」
鐵傀儡悠悠然嘆了一聲,然後緩緩地仰起了腦袋,發出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它的眼珠子一點一點地往上翻,最後望著皮無肉,問道:「師父,這日本人的來歷,您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呀?」
皮無肉說道:「知己知彼,方有勝算,師父我早就派人去了一趟日本,把這日本鬼子的底細全給摸清楚了。」
鐵傀儡的右臂緩緩抬起,大拇指緩緩上翹,說道:「還是師父厲害!」語氣忽又變得猶豫了,「可是徒兒還是擔心您……」
皮無肉說道:「有什麼可擔心的?徒兒切莫怕了這日本鬼子,咱們鬥不過他,大不了一死。」
鐵傀儡點了點頭,說道:「師父說得對,咱們不怕他,大不了一死!」
皮無肉說道:「那好,咱們這就好好地表演幻戲,爭取能夠贏了這日本鬼子。」說罷扯動十根提線,帶著鐵傀儡在擂台上來回走動。鐵傀儡一邊走動,一邊手舞足蹈,竟是跳起了舞蹈。
皮無肉表演的這門傀儡戲,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三國時期的「水轉百戲」、北齊時期的「機關木人」,以及隋朝時期的「水飾」,都是見於史書記載的傀儡戲。這門幻戲經過一代又一代幻戲師的改進,到了民國年間,早已不再局限於腹語對話的範圍,而是可以利用傀儡進行唱曲、舞蹈、評書和戲劇等各種表演。皮無肉深諳傀儡戲的精髓,此時操控提線,令鐵傀儡跳起了舞蹈,當真是惟妙惟肖,彷彿真有一個小孩,在他的指導下認真地跳起舞來。
與此同時,擂台另一側的皮無骨則操控著皮人和燈光,不斷地變幻著燈影戲的畫面。這燈影戲和傀儡戲一樣,同樣是源遠流長,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漢武帝因思念傾國傾城卻染疾病故的李夫人而日夜恍惚,幻戲界五祖之一的李少翁,便用棉帛裁成李夫人的影像,塗上了色彩,並在手腳處裝上可供操控的木杆,入夜時分,圍方帷,張燈燭,變幻出李夫人的影子,令漢武帝的一腔思念得到了慰藉,這便是最早的燈影戲。燈影戲流傳兩千多年,風行於大江南北,是最為中國人所熟知的幻戲之一。皮無骨是表演燈影戲的高手,只用燈光和皮人,便在白布上變幻出了一個小孩跳舞的場景,舉手投足的每一個動作,竟然和鐵傀儡所做出的動作一模一樣。皮無肉的傀儡戲和皮無骨的燈影戲彼此呼應,配合得天衣無縫,頓時引來了台下一陣轟天價的喝彩聲。
皮無肉操控十根提線,帶著鐵傀儡不斷地跳舞,在擂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會從齋藤駿的身前經過。
當舞蹈進行到第四圈,鐵傀儡又一次從齋藤駿的身前經過時,皮無肉忽然雙手一緊,用力地扯動了所有的提線。
鐵傀儡突然變了臉,再不是先前那個憨態可掬乖巧可愛的小孩,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孔齊開,八枚鋼針激射而出!
八針齊發,威力驚人,當日牧章桐便是栽在了這上面,此時要面對八針突襲的人,變成了齋藤駿。
時值黑夜,擂台上雖然有燈光照明,但光亮集中在擂台的正中央,齋藤駿所坐的擂台東側略顯昏暗。光亮不明,距離又近,齋藤駿坐在座椅里,雖然曾在羅家戲苑看見皮無肉以執刀握劍的鐵傀儡為武器,但根本沒料到鐵傀儡的體內竟然暗藏了鋼針暗器。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八針奇襲,他根本來不及離開座椅,更別說閃身躲避了。
千鈞一髮之際,齋藤駿猛然向後仰倒,身體倒向了擂台的檯面,座椅底部頓時翻轉起來。
只聽咄咄之聲急響,八枚鋼針全都釘在了座椅的底部,竟然沒有一枚鋼針傷到齋藤駿。
皮無肉突然發動偷襲,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擊殺齋藤駿,而是為了給皮無骨製造機會。在八枚鋼針激射而出的同時,皮無骨一刀劃破了白布,如離弦之箭般從白布上的破洞中躥出,掠向托舉著黃金圓筒的擎物架。他飛身一躍,一下子便將擎物架上的黃金圓筒奪在了手中。
觀戲席里的黑忍反應速度奇快無比,在皮無骨奪下黃金圓筒的瞬間,他已經如一道黑色閃電般衝到了擂台之上,一輪快如閃電的電忍刀向皮無骨殺了過去。
皮無骨立刻揮動割皮刀,迎戰黑忍。擂台上錚鳴之聲不斷,兩人以快打快,眨眼間便交手了二十多刀。
皮無骨抽眼望去,只見齋藤駿沒被鋼針傷到,此時已經翻身而起,與皮無肉動起了手。齋藤駿操控著數團碧綠色火焰,以火焰攻擊皮無肉,將皮無肉逼得狼狽不堪,步步後退。
此時擂台的階梯急劇震動,數個日本武士拔出黑色忍刀,踏階而上,衝上了擂台,氣勢洶洶地殺奔過來。
皮無骨心知再留在擂台上,必然難逃一死,當下蓄足勁力,忽然橫三刀豎三刀斜三刀,九刀連珠,將黑忍逼退了一步。
生死時刻,一步的距離,便是足以逃生活命的空間。皮無骨立即轉身,縱身一躍,從三丈高的擂台上跳了下去。
黑忍急忙搶上一步,追身劈落一刀,將皮無骨後背上的衣服劃破了一道極長的口子,然而卻差之毫厘,沒能傷到皮無骨的皮肉。
皮無骨縱身跳落地面,隨即混入擁擠的人群當中,飛步竄逃。
擂台上突然發生變故,台下的圍觀人群頓時大亂,人人都變得恐慌不已,擔心日本兵會像當日入城儀式上那樣胡亂開槍,於是爭相逃命,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易希川沒有選擇跟隨人群慌張逃命。龍圖被皮無骨搶走了,羅蓋穹也很有可能會現身,所以易希川決不能任由皮無骨這樣逃走。他看準皮無骨逃跑的方向,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快步追去。
一道黑色的人影忽然從易希川的身邊掠過,向皮無骨疾速追去——那是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突然掠過,令易希川不由得吃了一驚,但隨即想到自己已經易容改裝,荒川隼人不可能一眼認出自己,於是尾隨其後,繼續追趕。
皮無骨跳下擂台逃走,擂台上便只剩下了皮無肉。皮無肉獨自迎戰齋藤駿、黑忍和數個日本武士,很快便身中數刀,隨即又被一團碧綠色火焰燒中,渾身立刻燃起了大火,最終被活生生地燒死在了擂台上。
齋藤駿和黑忍料理了皮無肉,相繼從擂台上跳下,向逃遠的皮無骨追去。
皮無骨借著夜色的遮掩,又有無數人在周圍爭相逃命,只盼能混淆追來的日本人,使得自己能夠順利脫身。然而荒川隼人行動極為迅速,眨眼間便追至他的身後,一根鋼扦向他的背心刺去。
皮無骨被迫轉身迎敵,使出一輪快刀,想以最短的時間了結荒川隼人,豈料荒川隼人身手了得,一時之間竟然殺之不退。
這麼一耽擱,齋藤駿和黑忍相繼追到,皮無骨頓時陷入以一敵三的不利局面當中。
易希川追到附近便停住了腳步。論及身手,齋藤駿、荒川隼人和黑忍中的任何一人,易希川都不是其對手,因此只能躲在暗處,不敢貿然現身。
易希川往四周看去。他原本以為羅蓋穹一定會躲在人群當中接應皮無肉和皮無骨,然而令易希川大感意外的是,四周始終不見羅蓋穹的身影。
皮無骨以一己之力對戰三個日本高手,自然不是對手。只不過片刻時間,他便渾身負傷,最終被荒川隼人的鋼扦刺穿了胸膛。
最後看了一眼搶到手的黃金圓筒,皮無骨長笑三聲,倒在了地上,瞠目而死。
荒川隼人輕蔑地看了皮無骨的屍體一眼,從皮無骨的手中拿過黃金圓筒,交回到了齋藤駿的手中。
秋本久美子慌慌張張地從擂台方向跑來,關心齋藤駿是否受傷,在確認齋藤駿毫髮無損後,她臉上的緊張神色才慢慢消失。
隨著皮無肉和皮無骨的死去,一場騷亂就此平息,好在變故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周圍警戒的日本兵並未開槍,現場除了一些人因自相踐踏而受了輕傷外,並沒有出現太過嚴重的傷亡。
圍觀的市民們不敢再在擂台周圍逗留,匆匆忙忙便散了。
龍圖重新回到了齋藤駿的手中,皮無肉和皮無骨已經斃命,鐵傀儡和割皮刀都被懸掛了起來,羅蓋穹也沒有現身,易希川只好混在人群當中,離開外灘,回到了旅館。
躺在旅館房間里,易希川的心情長時間難以平靜。
他之所以會心緒起伏,並不是因為剛才突然發生的變故,也不是因為殺師仇人皮無肉和皮無骨的接連斃命,而是因為皮無肉在擂台上所講述的那番話。
「齋藤駿當真不會『神仙索』么?」這個念頭一直在易希川的頭腦里打轉。他不知道皮無肉在擂台上的那番講述是真是假,但卻控制不住心潮的翻湧起伏,因為他當日告訴秋本久美子自己會一門幻戲絕技,甚至想以這門幻戲絕技挑戰齋藤駿,並不是一時的玩笑戲語,而是當真會一門幻戲絕技。而他所會的這門幻戲絕技,不是別的,正是「神仙索」。
「神仙索」這門幻戲,曾在唐朝開元年間如曇花一現般出現,隨後便徹底失傳。唐人皇甫氏著有《源化記》一書,書中記載了開元年間「神仙索」出現的前後始末。這件事發生在江南東道的嘉興城,當時正值大唐鼎盛時期,為了慶祝當年境內安穩昇平,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嘉興的縣司和監司打算共同舉辦一場盛會,雙方要各齣節目在盛會上進行表演。為了在節目的精彩程度上壓過對方,在嘉興的老百姓面前賺足臉面,縣司和監司都是全力以赴地準備節目。在監司這邊,監司長下令監獄中的各級下屬,無論如何,必須拿出一個震撼絕倫、能徹底壓倒縣司那邊的節目。
命令傳達下來後,監獄裡的幾個獄卒在一次喝酒時談論到此事,其中一個獄卒說道:「監司長和縣令大人向來不和,這次咱們的節目若是輸給了縣司,按監司長的暴脾氣,只怕要大發雷霆,咱們鐵定沒好果子吃,若是能拿出一個厲害的節目勝了縣司,定然能得到一番獎賞。可是監司長說得輕鬆,要拿出一個震撼絕倫的節目,哪能有這麼容易啊!」其他獄卒聽聞此言後,不由得連連點頭,想到個中為難之處,又不由得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這時,獄房裡有一個囚犯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原來各位官爺是在為這等小事發愁。不瞞各位官爺,小的倒有一樁本事,雖然不敢保證震撼絕倫,但是絕對夠得上精彩二字。只可惜小的現在身在獄中,不能一顯身手,無法替各位官爺排憂解難了。」
幾個獄卒急忙異口同聲地問道:「你有什麼本事?」
那囚犯回答道:「小的會耍弄繩技。」
幾個獄卒覺得繩技還算有趣,於是跑去稟報了監司長。
監司長正在為此事發愁,聽了幾個獄卒的話,不免勾起好奇之心,於是親自來到獄房,試探那囚犯所言是真是假。他說道:「繩技嘛,許多人都會玩,沒什麼大不了的,算不得一樁好本事。」
那囚犯卻說道:「不瞞大人,小的所耍弄的這門繩技,與別人的繩技,卻是大有不同。」
監司長問道:「怎麼個不同法?」
那囚犯回答道:「別人耍弄的繩技,是將繩子的兩頭系在樹上,然後橫持一根竹竿,在繩子上面來回行走。小的耍弄的繩技,卻是用一根手指粗細的長繩,並不系住,直接拋向空中,繩子便不會再垂落下來,反而像柱子一般直立在空中,而且還能騰擲翻覆,有萬千變化。」
監司長聞言大驚,又有些懷疑,於是命令獄卒將那囚犯帶到獄房外的空地上,命其即刻演練一番。
那囚犯捧了一大團長繩,放在空地上,拿起長繩的一頭,猛地擲向空中,其勁如筆,初時拋起兩三丈,後來加至四五丈,一條長繩直升上天,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了一般,竟不垂落。
監司長和眾獄卒瞧見了這一幕,全都駭然變色。
就在這時,那囚犯忽然抓住長繩,開始向上攀援。只見那囚犯手腳並用,身子迅速離地,漸漸爬高。突然間長繩在空中盪出,那囚犯便如一頭大鳥,從旁邊飛出,落在了監獄的圍牆外面。長時間直立的長繩,這時候彷彿失去了牽引,猛地從空中掉落了下來。
監司長和眾獄卒急忙追出圍牆外,那囚犯早已不見了蹤影,竟是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越獄逃走了。
此事迅速在民間傳開,人人都認為那囚犯是神仙所變,「神仙索」之名就此名揚四海。
此後不久,大唐都城長安舉行百戲盛會,「神仙索」突然出現於盛會之上,頓時震驚了整個長安城。表演這門幻戲的幻戲師,在長安城中接連表演了三個月,每一場「神仙索」表演,都能造成萬人空巷的盛況。
然而自那之後,「神仙索」這門幻戲便徹底湮滅了,從此再也沒有幻戲師表演過。
到了清朝年間,蒲松齡曾在《聊齋志異》中寫下一篇《偷桃》,講述了一對父子在衙門的演春盛會上表演「神仙索」,由父親拋繩升空,再由兒子援繩而上,消失在雲端,摘了天上的蟠桃,從雲上丟下來的故事。至於這故事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易希川最初得知「神仙索」這門幻戲,正是從《聊齋志異》上讀到的,立即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儘管牧章桐曾勸他說這種援繩升天的故事,只是以訛傳訛的謠傳,不能當作真正的幻戲,但他還是一門心思陷入其中,並設想了各種方法,試圖還原這門失傳了千餘年的神奇幻戲。
當日在瑞豐旅館聽牧章桐講述,陳摶老祖用龍圖變幻出真龍繞天的故事時,易希川曾在心裡感慨,這世上竟有比「神仙索」還要厲害的幻戲。事實上在過去的幾年裡,易希川一直將「神仙索」視為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幻戲,並且一有空閑便構想如何還原這門幻戲。他用了數年時間,絞盡腦汁才想透了幾個關鍵點,最終可以做到將這門幻戲還原六七成。僅僅只是還原了六七成,當易希川表演出來時,牧章桐仍然覺得大為震驚。
如今齋藤駿以龍圖為注擺下了幻戲擂台,所有應戰的中國幻戲師全部落敗,並因此身死殞命,但易希川還是決定用「神仙索」去挑戰齋藤駿,希望能擊敗齋藤駿,奪回龍圖。在聽完了皮無肉在擂台上所說的那番話後,易希川的這種想法就更加堅定了。倘若齋藤駿真的不會「神仙索」,那他以這門幻戲向齋藤駿發起挑戰,獲勝的可能性將會變得非常之大。
一整個晚上,易希川都在激動難安的情緒當中輾轉難眠,到天亮之時,他的決心已經不可動搖。
他決定以「神仙索」幻戲,正式向齋藤駿發起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