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台
第十二場中日幻戲擂台賽結束後,作為勝利者的易希川匆匆離去,現場圍觀的中國市民卻精神振奮,歡呼雀躍,久久不願離開。
萬般喧嘩之中,觀戲席上的日本人和洋人紛紛退場,那個頭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站起身來,穿過人山人海,快步向南而行。
外灘以南是上海法租界,那洋人很快進入法租界內,來到了愛多亞路。愛多亞路原本不是街道,而是一條名叫洋涇浜的河流,因為河水污染嚴重難以治理,在二十多年前被填浜築路,又與南岸的孔子路和北岸的松江路合併,成為了如今的愛多亞路。愛多亞路是法租界內首屈一指的通衢大道,呈東西走向的街道極為寬闊,街道兩側林立著富麗堂皇的西式建築。那洋人走到了愛多亞路的東段,這裡有兩幢建築隔街相對,其中位於街道南側的西式風格建築輝煌時尚,閃爍著三圈彩燈,「巴黎魔術館」的霓虹招牌璀璨奪目;位於街道北側的建築則雕梁飛檐,懸掛著兩串大紅燈籠,映出「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漆金招牌,帶有東方建築的傳統美感,在一堆西式建築中尤為顯眼。
此時入夜不久,整條愛多亞路燈火通明,電車往來,行人不斷,正是開門營業的大好時候,然而巴黎魔術館和萬國千彩大劇院明明門面敞亮,招牌惹眼,卻都緊閉著大門,沒有營業。
那洋人徑直往巴黎魔術館走去,繞到巴黎魔術館的背後,取出鑰匙打開後門,進入館內,來到了二樓臨街的會客房。會客房內的燈光不算明亮,巴黎魔術館的老闆貝特朗正站在窗前,一邊抽著雪茄,一邊望著街對面的萬國千彩大劇院,眼神微微怔忡,眉宇間頗有愁意。
聽見腳步聲響,貝特朗轉過身來,噴出一大團煙霧,用法語說道:「維克多,你回來了?今晚的擂台賽怎麼樣?」
那頭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正是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維克多。他摘下黑色高帽,露出了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他把黑色高帽掛在角落裡的帽架上,臉上帶著一抹輕鬆悠閑的微笑,說道:「今晚是擂台賽的第十二場,也是最後一場。一切都結束了。」
滿臉的絡腮鬍子遮住了貝特朗的神情變化,但他雙眼卻突然一亮,說道:「那個名叫齋藤駿的日本魔術師終於敗了嗎?」他雖然沒有親自去外灘觀看這場中日幻戲擂台賽,但他知道,齋藤駿若是沒有被中國的幻戲師擊敗,中日幻戲擂台賽便會繼續下去,第十二場擂台賽便不會成為最後一場,一切也就不會結束。
維克多向窗戶走去,來到貝特朗的身邊,用簡潔的話語,將易希川用「神仙索」擊敗齋藤駿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貝特朗的目光中流露出驚訝和不解,說道:「利用一條繩子升上天空的魔術,那不是印度的通天繩嗎,原來中國也有魔術師會這個魔術?去年我女兒旅居印度時,曾經親眼見過通天繩魔術,表演通天繩的印度魔術師叫什麼名字?我女兒說過的,可我想不起來了。」
「依山慕丁。」維克多說道,「伊莎貝拉在印度見過依山慕丁的通天繩後,一直對這個魔術念念不忘。她多次對我提起,說那是她一生當中見過的最偉大的魔術。只可惜她為了去美國邀約魔術師韋恩,昨天剛剛離開了上海,正好錯過了今晚的擂台賽。她沒能目睹中國的通天繩魔術,實在是太可惜了。」
貝特朗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緩慢地吞吐煙霧,一臉的舒適自得,說道:「自從擂台賽開始以來,我們的觀眾全都去了外灘觀看擂台賽,魔術館的生意越來越差,以至於到了舉行擂台賽的日子,就不得不關門歇業。對面的萬國千彩大劇院也是如此。現在好了,這一切總算結束了,我們的觀眾就要回來了!」
維克多若有所思,暗自想了片刻,忽然對貝特朗說道:「魔術比賽在上海這麼火爆,引起了全上海所有人的關注,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抓住這個機會呢?」
「什麼機會?」貝特朗有些不明白。
「趁著魔術在上海風靡大熱的時機,我們何不自己舉辦一場魔術比賽?」維克多說道,「一場比中日魔術擂台賽更加聲勢浩大的世界性魔術大賽。」
貝特朗立刻停下了抽雪茄的動作,雙眼光彩熠熠,興奮地說道:「維克多,你這個主意真是太棒了!一場中日魔術擂台賽能引起如此轟動的效應,如果我們舉辦一場規模更大的國際魔術大賽,邀請世界各地的著名魔術師前來參賽,相互對決,巴黎魔術館一定會因此享譽全球,從此座無虛席,一票難求!」
「這個想法雖然好,但現在高興還是太早了些。」維克多轉頭對著窗外,望向街對面的萬國千彩大劇院,「我們能想到這個主意,難保對面的魯鴻儒不會想到。」
貝特朗急忙說道:「對對對,魯鴻儒如此精明,他遲早會想到的。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儘快舉辦這場魔術大賽,絕對不能讓他搶佔了先機!」說話之時,他也轉過頭去,望向街對面的萬國千彩大劇院。
就在維克多和貝特朗隔窗眺望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沿著愛多亞路遠遠駛來,停在了萬國千彩大劇院的大門前。除了黑色轎車外,另有二十多個黑衣人一路小跑而至,聚集在黑色轎車的兩側。
黑色轎車的車門打開了,一個身形魁偉的中年男人走了下來。這個中年男人濃眉闊嘴,臉帶傷疤,竟是當日在公共租界親身試過徐鬼手的「畫骨術」,並被徐鬼手斷言前世是位將軍的傷疤男人。
傷疤男人抬頭望了一眼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漆金招牌,大手一揮,身邊一個黑衣人急忙上前拍打大門。
劇院的大門很快打開了,傷疤男人在幾個黑衣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其餘黑衣人則一字排開,威風凜凜地守在劇院的大門前。
傷疤男人穿過門廳和走廊,走進了偏廳,直接往沙發上大大咧咧地一坐,張口就說,嗓音極為粗沉:「哥,我正在大世界逍遙快活呢,你的人慌慌張張就找來了。這麼急著叫我來,是不是攤上了什麼大事?你只管說,哪怕是天大的麻煩,做兄弟的也一定替你擺平!」
在傷疤男人的對面,身體略微發福、頭髮有些花白的魯鴻儒正坐在一張老舊的藤椅里。魯鴻儒的右手握著一張泛黃的手帕,抵住嘴巴咳嗽了兩聲才開口說話,嗓音四平八穩,語氣徐而不急:「沒什麼大事,只是想讓你幫忙找一個人。」
「那還不是小事一樁!」傷疤男人說道,「要找誰?你只管說,我一定把人抓來見你。」
「白丁,這次不抓人,只找人。」魯鴻儒說道,「此人名叫易希川,是春秋彩戲派的新任戲主。」
那傷疤男人姓蔣名白丁,聽了魯鴻儒這句話,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說道:「易希川……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魯鴻儒說道:「就是今晚登上外灘擂台挑戰齋藤駿的幻戲師。」
蔣白丁恍然大悟,一拍腦門,說道:「這兩天手底下的人一直在說擂台賽的事,多半提到了這個叫易希川的人,難怪名字聽起來這麼耳熟。」又問,「哥,你找這人做什麼?他有什麼厲害的能耐嗎?」
魯鴻儒又用手帕捂嘴,咳嗽了兩聲,說道:「我片刻前才從外灘回來,這個易希川剛剛在擂台上擊敗了齋藤駿。他擊敗齋藤駿所用的幻戲……是『神仙索』。」
蔣白丁吃了一驚,靠倒在沙發上的後背立刻直了起來,說道:「『神仙索』?這門幻戲不是……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魯鴻儒點了點頭,說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找到此人。你身在青幫,手下人多勢眾,找起人來更為容易,所以我才想請你幫我這個忙。」
蔣白丁說道:「哥,你我可是同門師兄弟的關係,對我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麼?」說著站起身來,拍著自己的胸口,「不出三天,我一定把這個叫易希川的人抓來見你!」
「白丁,我方才說了,這次不抓人。」魯鴻儒又連咳數聲,緩過一口氣,才徐徐說道,「你找到易希川後,就說我的劇院失去了譚素琴,沒有了駐台幻戲師,無法對抗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維克多,所以希望能聘請他來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撐場,至於酬金方面,可以任由他開價。」
蔣白丁說道:「那好,你放心就是!不出三天,我一定把易希川抓……不,是客客氣氣地帶到你面前來。」
說完這話,蔣白丁轉身就要離開。魯鴻儒忽然問道:「白丁,那個叫徐鬼手的幻戲師,可有什麼消息?」
蔣白丁說道:「此人在公共租界露了一手『畫骨術』,被我碰巧撞見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我的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旅館客樓,始終沒有找到他的半點蹤跡。此人多半早就離開了上海,用不著再找他了。」
魯鴻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去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蔣白丁邁著闊步離開了偏廳,走出萬國千彩大劇院,乘坐著黑色轎車,率領二十多個黑衣人返回了大世界。
大世界地處法租界的中心地段,從外觀上看是一幢極具規模的西式建築,但內部卻頗多中國傳統形式,設有許多小型戲台,輪番表演各種幻戲魔術、戲曲歌舞和遊藝雜耍,引得上海地界的眾多名角和名妓輪流獻藝,此外還設有劇場、書場、賭場、商場、電影院和中西餐館等,令國內外無數遊客流連忘返樂在其中,乃是上海地界最為有名的娛樂場所,號稱「遠東第一俱樂部」。
大世界是二十年前由大商人黃楚九創辦,七年前轉由上海青幫頭領黃金榮經營。蔣白丁是黃金榮手下的一個小頭目,因早年是幻戲師出身,因此被黃金榮安排管理大世界內的戲台片區。蔣白丁的手底下有不少青幫混混,他一回到大世界,立刻安排了二三十個青幫混混,前往外灘一帶打聽易希川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把人帶回來。
蔣白丁手底下的這群青幫混混領了命令後,很快便來到外灘,向那些尚未離開的中國市民打聽易希川的去向,卻一無所獲。
這群青幫混混當即分成了幾撥,拿著兩天前的報紙,對照著報紙上易希川在報名處拍下的照片,到外灘和公共租界一帶四處尋找易希川的蹤跡,其中有一撥人尋到了緊挨黃浦江的一條街道上。
忽然之間,街邊響起了大呼小叫之聲,過路的行人紛紛湧向黃浦江岸。這撥青幫混混跟著跑到黃浦江岸,只見幾個人正在江水之中奮力游劃,不斷地呼喊救命。一些行人奮不顧身地下到水中,將幾個落水之人拉了上來。這幾個落水之人,正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上的船家和幾個乘客,因齋藤駿率領日本武士乘船追來,不得不跳江逃命。
圍觀行人七嘴八舌地詢問他們為什麼掉進了江水之中,幾個落水之人便心驚膽戰地講述了夜船上發生的事。那撥青幫混混的領頭聽過之後,忙拿起報紙上易希川的照片上前詢問。幾個落水之人急忙點頭,都說照片中的人就在夜船上。
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找到了易希川的下落,那領頭臉上一喜,抬頭向江面上的夜船望去。
此時易希川乘坐的夜船和齋藤駿乘坐的船隻被鐵爪鉤在一起,正停在江心。
猛然間光亮大作,只見夜船上憑空燃起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筆直地躥上夜空,幻化成一條五彩斑斕的巨型火龍,扭動著龍身,首尾相銜,在空中飛快地盤旋游弋。江水中倒映出了另一條火龍,與夜空中的火龍交相輝映,氣勢恢宏,撼人心魄。
江岸上圍觀的行人或驚聲大叫,或目瞪口呆,其中有一個洋人,正是當日救過易希川性命的英國牧師路德。路德驚訝之餘,忽地想起胸前掛著一部相機,急忙將相機舉起來,把鏡頭對準江面上的火龍,拍下了這一幕匪夷所思、震撼絕倫的奇景。
沒過多久,江面上的火龍忽然熄滅,眨眼之間便消失得無蹤無影。
圍觀的行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那撥青幫混混的領頭則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盯著江面上的夜船。
過了一陣,連在一起的兩艘船忽然分開,一艘是齋藤駿乘坐的船隻,向外灘碼頭的方向駛去,另一艘則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慢慢地燃起了大火,順著江水往夜幕深處漂行。
那領頭急忙率領手下的青幫混混,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順著江水的流動方向沿岸疾行,緊跟著江面上漂行的夜船。
夜船不斷漂行,離江岸越來越遠,但夜船上燃起的火光極為明亮,隱約可以看見船頭有一道人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猛地一下跳進了江水之中。
那領頭遠遠望見跳水之人快速游向江邊,很快爬上了岸。他擔心那人上岸後會立即離開,急忙加快腳步,率領手底下的那撥青幫混混一路追去。
易希川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那串藍色貝殼手鏈,看著那顆已經掰開的貝殼,看著內殼上那兩個歪歪斜斜的刻字。
「救我!救我?救我……」他抬起頭來,望著暗沉沉的江面,心中驚疑難定,「她當真遇到什麼危險了嗎?可方才在夜船上獨處之時,她為什麼不親口告訴我呢?她一定是遇到什麼危險了,而且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當面對我說,才留下了這串手鏈。可她已經隨齋藤駿去了,齋藤駿的本事那麼厲害,又是她的師父,有齋藤駿在身邊,無論遇到何種危險,她都會平安無事的,我又何必在這裡胡亂擔心……」轉念卻想,「可是她有那麼厲害的師父,為什麼還要特意把手鏈留給我,叫我去救她呢?萬一……萬一她遇到的危險,正是來自她的師父呢?她一個日本女子,在上海無依無靠,孤身無助,倘若齋藤駿真要對她不利,她又能有什麼辦法?不行,我不能就這麼離開上海,我必須回去找她,回去救她……」
各種紛繁複雜的念頭在腦海中交錯,易希川如同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地立在江邊。
他全身濕透,夜風從江面上吹來,頓時冰寒刺骨,他卻神情凝滯,渾然不覺,直到那撥青幫混混趕到,將他團團圍住,他才還過神來。
一束刺眼的燈光照在了臉上,易希川不得不側過了臉,眯起了眼睛,一時之間看不清圍上來的是些什麼人,只聽見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你就是易希川?」
易希川被燈光照住,眼睛難以完全睜開,只能隱隱約約看見燈光來自於正前方一個人的手中,應該是手電筒的光。
「把光挪開。」易希川有些不悅地說著話,一隻手舉起來擋住燈光,另一隻手則迅速將那串藍色貝殼手鏈放進了懷中。
手電筒的燈光移向了一邊,易希川這才睜開眼來環視周圍,看清來人全都身穿黑衣,面目不善。他的目光落在方才說話之人的身上,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方才說話的正是這撥青幫混混的領頭,他沒有回答易希川的問題,而是對比了報紙上的照片和眼前的真人,再次問道:「你是易希川吧?」
易希川應道:「是又怎樣?」
那領頭說道:「是就對了,跟我們走一趟。」大手一揮,幾個青幫混混立即踏步上前,不由分說便一把抓住易希川的手臂。
易希川下意識地甩動手臂,他的臂力極大,瞬間就掙脫了抓拿。幾個青幫混混被他的臂力一掀,腳下趔趄,竟險些跌翻在地。
易希川不知道這群人是什麼來歷,但一見面就動手,勢必來者不善,沒安好心,說不定便是沖著他懷中的龍圖而來。他反手推倒一個青幫混混,衝出包圍圈,撒腿就往遠處奔逃。那領頭急忙帶領青幫混混拚命追趕。
易希川在黃浦江上經歷了連番惡鬥,負傷多處,身體早已疲憊不堪,沒有跑出多遠,就被這群青幫混混重新追上。這群青幫混混收緊包圍圈,想要把他再次擒住。易希川雖然沖不破包圍圈,但困獸猶鬥,仗著雙臂極大的力量,與這群青幫混混糾纏,讓這群青幫混混難以得逞。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所有人的動作同時停住。
那是一聲槍響。
那領頭高舉著一支手槍,對準夜空,大聲說道:「姓易的,你再反抗,別怪我下狠手了!」說著放下手臂,槍口對準了包圍圈中的易希川,「我們大哥要見你,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走一趟。」
易希川曾經受過槍傷,知道槍支彈藥的厲害,哪怕他雙臂力大無窮,終究只是肉體凡胎,休想擋住子彈。他心中念著秋本久美子的安危,又有聖物龍圖在身,豈能在這裡枉自送了性命?他垂下了手臂,不再做無謂的抗爭了。幾個青幫混混立刻圍攏上來,將他反擰了雙臂,令他難以動彈。
這群青幫混混押著易希川離開江邊,一路疾行,沒多久便來到了大世界。
易希川沒來得及看清這幢號稱「遠東第一俱樂部」的恢宏建築是哪般模樣,便被押入其中,來到了戲台片區。
此時的蔣白丁坐在觀眾席首排正中的座位上,正聽一個腦後梳著小辮的年輕人說著什麼。他看見一群手下押著易希川走了進來,立刻擺手,示意那梳著小辮的年輕人別再往下說了。那年輕人一臉懇求,又帶著幾分焦急神色,說道:「魯老闆那裡,還望蔣老闆能行個方便。袁木火的下半輩子,就全仰仗您了!」
蔣白丁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揮手道:「知道了,去吧,去吧。」
名叫袁木火的年輕人對蔣白丁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之時,正好遇上被押行而來的易希川。袁木火斜著看了易希川一眼,以為是某個得罪了青幫的人,是以沒怎麼在意。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扁酒壺,擰開蓋子,仰起頭來,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烈酒入喉,他頓時露出一臉舒服受用的神情,腳底下加快步子,離開了戲台片區。
這群青幫混混的領頭走到蔣白丁的身前,向蔣白丁稟明了情況。蔣白丁拍了拍那領頭的肩膀,說道:「阿潘啊,你做事很是利索,不錯不錯,很有前途。」
阿潘急忙躬身說道:「只要跟著蔣大哥走,人人都有前途。」
蔣白丁哈哈大笑,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抬起眼來,打量了易希川一番,不禁微微皺起了眉,說道:「你就是易希川?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一見易希川的長相,頓時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經見過。他的確見過易希川,在徐鬼手表演「畫骨術」的時候,只不過時隔多日,他早已想不起來了。
易希川卻記得清清楚楚,但他不清楚蔣白丁是什麼來頭,派人抓他來大世界又有什麼目的,因此並不點破,只是冷聲冷氣地說道:「是你要見我?」
蔣白丁說道:「聽說你在外灘的擂台上,用『神仙索』擊敗了齋藤駿?看你乳臭未乾瘦不拉幾的樣子,想不到竟有這等本事。不過據我所知,『神仙索』應該早就失傳了,你小子是從哪裡學來的?」
易希川說道:「你見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蔣白丁伸出兩根手指,說道:「我蔣白丁平生只有兩個愛好,一是女人,二是錢財,至於『神仙索』嘛,任它有多麼神奇,也就那麼回事,我可沒多大興趣。要見你的,另有其人。」說著站起身來,吩咐阿潘去備車,隨即領著一撥青幫混混,押了易希川,連夜前往萬國千彩大劇院。
再次來到萬國千彩大劇院時,夜已經很深了,劇院門前的兩串燈籠已經熄滅,周圍其他建築的霓虹彩燈也大都關掉,只剩下幾盞極為昏暗的路燈亮著,四下里瞧起來黑烏烏的。
一個青幫混混上前叩開了大門,蔣白丁親自押著易希川,走進了萬國千彩大劇院,來到了偏廳。魯鴻儒聽說蔣白丁連夜將易希川帶來了,原本已經睡下的他,急忙穿戴整齊,離開住樓的卧房,來到偏廳相候。
眼見蔣白丁押著易希川進來,魯鴻儒急忙從藤椅里起身,迎上前去,說道:「白丁,易戲主是貴客,別怠慢了人家。」
蔣白丁咧嘴一笑,說道:「知道了。」話音一落,手便鬆開了。
魯鴻儒見易希川衣服濕透,渾身傷痕纍纍,血跡斑斑,於是沖站在角落裡的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說道:「貴叔,你帶易戲主去浴房沐浴更衣,再叫人去請醫生來,給易戲主治傷。」
貴叔頭髮花白,精神卻極為矍鑠。他走到易希川的身前,抬起一隻手,恭敬有禮地說道:「易戲主,這邊請。」
易希川的雙臂長時間被反擰在身後,直到蔣白丁鬆開手,方才重獲自由。他活動了一下早已麻木的手臂,狐疑地瞧了一眼魯鴻儒。蔣白丁對他動手動腳,魯鴻儒卻對他如此客氣,一見面就讓他沐浴,還要請醫生來給他治傷,他不知對方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因此一直站著,並不移步。
蔣白丁不耐煩地說道:「這位是萬國千彩大劇院的魯鴻儒魯老闆,要見你的正主便是他。魯老闆叫你去洗澡,你就趕緊去,耳朵是不是聾了?」
魯鴻儒急忙說道:「白丁,不可對易戲主無禮。」轉頭對易希川拱手見禮,說道,「易戲主,我與尊師牧先生乃是故交好友,只因看了外灘的擂台賽,知道易戲主人在上海,這才讓白丁請你一回,若有怠慢得罪之處,還望你多多海涵。」
易希川的眼睛頓時一亮,問道:「你認識我師父?」
魯鴻儒點了點頭,說道:「易戲主身上有傷,耽擱不得,還請先去沐浴治傷,待會兒我們再慢慢細聊。」
易希川仍有些遲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跟隨貴叔去了浴房。他雖然不知道魯鴻儒為什麼要見他,也不清楚魯鴻儒是不是真的認識牧章桐,但他渾身又濕又臟,更有多處負傷,能夠沐浴治傷,自然有益無害。
易希川走後,魯鴻儒輕咳了兩聲,問蔣白丁道:「他身上的傷,是你所為?」
蔣白丁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說道:「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雖然是個粗人,但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答應了你,要把他客客氣氣地帶來,又怎會傷他?我的人找到他時,他就已經是這般模樣了。」
魯鴻儒舒了口氣,說道:「那就好。」
蔣白丁打個哈哈,說道:「放心吧,做兄弟的自有分寸,不會壞了你的大事。」
魯鴻儒微微頷首,坐回藤椅上,不再言語。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易希川沐好浴更好衣,渾身的傷口全都上藥包紮,終於在貴叔的引領下,再次來到了偏廳。
魯鴻儒早已吩咐下人備好了清茶,朝沙發抬手,說道:「易戲主請,我們坐下說話。」
易希川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蔣白丁不願挨著易希川坐,從沙發里站起身來,叫貴叔搬來一把椅子,在側首大大咧咧地坐下。
魯鴻儒從藤椅旁的小桌上拿起一疊信件,讓貴叔遞給易希川,說道:「易戲主,我與尊師牧先生交好已有十多年,這些都是過去十多年裡,牧先生寄給我的書信,易戲主過過目,便知究竟。」
易希川一聽是牧章桐的書信,急忙從貴叔手中接過信件,一封封拆開,只見字跡圓潤飽滿,果然是牧章桐的手筆。於是他一字一句地看下去,看了一封又一封,信的內容大都是朋友間的尋常問候,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他卻看得眼眶濕潤,視線模糊。這些信件總共有十五封,最早的一封已是十二年前所寫,每一封都保存得極為完好。易希川看到最後一封信時,信中竟有幾句話提到了他,寫道:「余技平藝寡,不敢受兄之邀,便是執掌一派,亦常感乏力。首徒希川,於古今幻戲多有研習,彩戲技藝已遠勝於我,他日振興春秋一派,必繫於他一人之身。一派之事尚不能自全,余豈敢僭越雷池?兄之好意,實是愧不敢受。」
易希川看到「首徒希川」四個字,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地湧出眼眶,落在信紙上,打濕了牧章桐留在信尾的落款。
魯鴻儒緩聲說道:「我去外灘看了擂台賽,易戲主在擂台上曾提起牧先生,說牧先生已經離世了。唉,與牧先生一別十餘載,一直盼著哪天能再一敘,想不到竟已無緣再見。」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手帕捂住嘴巴,沉重地咳嗽了幾聲。
易希川聽了這話,心中愈加悲痛。
魯鴻儒長嘆一聲,說道:「生死無常,逝者已矣,易戲主還請節哀。」
易希川抹去眼淚,將信件仔細封還,說道:「魯前輩,你是先師的故交好友,那我便是你的晚輩,你往後別再以戲主相稱,晚輩萬萬受不起。」他看過牧章桐的親筆信件,心中疑慮全消,對魯鴻儒滿懷敬意,言語極為懇切。說話之時,他更是站起身來,沖魯鴻儒深深地鞠禮一拜。
魯鴻儒急忙起身,說道:「易戲主,這可使不得,快快請坐。」
易希川說道:「魯前輩,這是晚輩應該的。」待魯鴻儒坐回藤椅後,他才重新坐下。
魯鴻儒說道:「你是春秋彩戲派的新任戲主,我以戲主相稱,實是理所應當。」他捂嘴咳嗽了兩聲,往下說道:「我請易戲主來,雖說是為了一敘舊情,卻也有著不情之請。」
易希川正色說道:「魯前輩言重了,若有差遣吩咐,只管說來,晚輩定當竭力而為。」
魯鴻儒咳嗽了幾聲,說道:「我想請易戲主屈尊駕臨,來我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
「駐台演出?」易希川不由得一愣。
魯鴻儒鄭重點頭,說道:「實不相瞞,這些年裡,我這萬國千彩大劇院,與街對面的巴黎魔術館一直相互競爭,暗中較勁。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維克多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西洋魔術師,以前有譚素琴在,仰仗『上海三魁』的名頭,尚能與之一爭,如今譚素琴擂台敗北身死,我這劇院失去了駐台幻戲師,再也無人與維克多相抗。眼下戰禍紛爭,世道離亂,上海地界能請到的一流幻戲師少之又少,我勉強聘請了幾個幻戲師,都是技藝平平,難堪大用。長此以往,我這劇院愈發敵不過對面的巴黎魔術館,怕是要關門歇業,從法租界搬離出去了。」
說到此處,他目光一明,看著易希川:「易戲主在外灘擂台上,以一手『神仙索』擊敗齋藤駿,如此神妙非凡的幻戲,實是百年難遇。魯某人斗膽請易戲主來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有易戲主在,便是十個維克多、百個巴黎魔術館,那也不在話下。」說到最後,他呼吸越發急促,用手帕捂住嘴連連咳嗽。
易希川聽完這番話,一時間思緒飛轉,臉上露出了遲疑之色。
一旁的蔣白丁大聲說道:「你還考慮什麼?這地方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大劇院,多少人做夢都想來這裡駐台,遠的不說,就說我大世界戲台片區的那些幻戲師,別說駐台了,便是來這裡演出一回,那也是求之不得。」
魯鴻儒急忙說道:「白丁,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易戲主有所顧慮,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蔣白丁哼了一聲,說道:「能有什麼顧慮?不過是裝模作樣,自抬身價罷了。說白了,還不是錢的事。」說著撮起手指,連打了幾個響指。
魯鴻儒皺起了眉頭,咳聲連連。
易希川說道:「我並不在乎錢財回報,能在這樣的大劇院駐台演出,那是每一個幻戲師夢寐以求的幸事。只不過師父仙逝,春秋彩戲派重任在肩,本派又有多位師弟師妹留守桐城,我不敢久留上海,必須儘快趕回桐城才行。」
魯鴻儒面露擔憂之色,說道:「易戲主,日軍早已進犯安徽,聽說廣德、蕪湖、滁縣等地皆已淪陷,桐城只怕也是難保。你眼下回桐城,必是危險重重。」
易希川說道:「正因為桐城危險,我才更要回去。師弟師妹們留守桐城,我繼任春秋彩戲派戲主之位,理應帶他們離開桐城,另尋安全之地,重振師門。」
魯鴻儒稍微想了想,說道:「眼下戰火蔓延,全國各地都不安全,唯一的安全之地,便是此處。上海的租界是洋人的地盤,日本人絕不敢亂來,可保長久太平。易戲主想要重振師門,上海乃是繁華都會,更是首選之地。易戲主有傷在身,不便遠行,若是信得過魯某人,那就留在這裡養傷,我會派人星夜趕去桐城,通知貴派弟子前來上海與你會合。易戲主,你看如何?」
易希川有傷在身,的確不方便趕路,再加上心中念著秋本久美子的安危,本就不想離開上海,聽了魯鴻儒這番話,頓時動心。
魯鴻儒看到易希川的神情變化,便已猜到易希川的心思轉變,說道:「易戲主想要重振師門,我這萬國千彩大劇院,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想當年我途經桐城,見識了尊師牧先生出神入化的彩戲絕技,一直想邀請牧先生來我這裡駐台撐場,只可惜未能實現。如今在我劇院困頓之際,能遇上易戲主,當真是天賜的機遇,還請易戲主答允我的邀請,不要再推辭了。以易戲主的本事,我這萬國千彩大劇院一定能起死回生,易戲主也可大展拳腳,他日必定名震上海,聲聞全國,春秋彩戲派之名,也定會享譽海內外。」
易希川聽聞此話,一顆心不禁怦怦狂跳,渾身熱血沸涌,激動萬分。魯鴻儒說得太對了,以眼下的時局,舉國上下再沒有什麼地方比上海租界更安全,再沒有什麼地方比上海更能大展拳腳。上海風雲際會,藏龍卧虎,不僅有眾多國內的幻戲師,更雲集了不少外國魔術師。只要能在上海闖出名堂,春秋彩戲派就不單單只是享譽安徽一省之地,而是能夠名動全國,聲震海外了。
易希川不再猶豫了。
魯鴻儒是牧章桐的故交好友,易希川對他已無半點懷疑,萬國千彩大劇院是上海最好的劇院之一,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大舞台。以前因為身形瘦削,牧章桐不讓他登台表演彩戲法,可是他鑽研了古往今來那麼多幻戲,最渴望的,便是能擁有一方專屬於他的舞台,能肆意揮灑那些千變萬化,能閉上眼睛張開雙臂,盡情享受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對他而言,這又何嘗不是天賜的機遇呢?
易希川眉宇間神色堅毅,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拱手執禮,朗聲說道:「魯前輩,你如此盛情厚愛,晚輩若再推辭,那就太不識抬舉了。晚輩一定竭盡所能,助萬國千彩大劇院重振雄風!」
魯鴻儒用手帕抵住嘴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臉上露出了和藹親近的笑容。他站起身來,對易希川執手回禮,說道:「有易戲主這句話,魯某人便放心了。就請易戲主手書一封,我立刻派人帶手書趕往桐城,通知貴派弟子前來上海。這幾日就請易戲主好好休息養傷,我萬國千彩大劇院,往後就仰仗易戲主了。」
貴叔立刻取來了紙筆,易希川給師妹雙魚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師父逝世一事,又告訴她桐城危急,讓她帶著諸位師弟離開桐城,前來上海萬國千彩大劇院會合。
信寫好後,易希川親手將信封好。魯鴻儒接過信封,交給了蔣白丁,蔣白丁命令阿潘找幾個幹練的手下,將信星夜送往桐城春秋彩戲派,阿潘立刻照辦去了。
魯鴻儒介紹坐在側首的蔣白丁,向易希川說道:「這位是蔣白丁,他和我還有譚素琴,本是師出同門。如今他身在青幫,往後少不了要打交道,你們二位認識認識。」
易希川對蔣白丁沒有任何好感,沖著魯鴻儒的臉面,向蔣白丁拱了一下手。
蔣白丁沒有起身,依舊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里,只是哈哈一笑,隨口應道:「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