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
易希川回到了萬國千彩大劇院。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心情大好,白天籌備各種幻戲道具,晚上好生休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首場駐台演出。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駐台演出前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易希川計劃先去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演廳,在正式的演出舞台上進行綵排,到了晚上再去街對面的巴黎魔術館,親眼看一看維克多的魔術演出,了解一下這位競爭對手的真正實力。
中午用完午餐後,易希川換上了嶄新的墨黑色大褂,提上一隻正反兩面均刻有「易」字的箱子,那裡面裝有各種幻戲道具,然後在魯鴻儒的陪同下,走進了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演廳。置身於恢宏古樸的演廳之中,眼前是紅幕開闊、燈光閃亮的巨大舞台,雖然只是綵排,易希川的內心卻已是激動萬分。
幾個雜工正在舞台上進行最後的布置,魯鴻儒叫來其中一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對易希川介紹道:「易戲主,這位金童師傅,是負責演廳和舞台的場工。你對演廳和舞台有任何要求,都可以直接告訴他。」
金童身材矮短,只能仰起頭來,用一隻灰濁的右眼看著易希川,說道:「易戲主,多指教。」聲音異常低沉,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易希川打量金童,此人臉色蠟黃,左眼只有眼白沒有眼珠,竟是瞎的,說話之時,坑坑窪窪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見過金師傅,」易希川拱手說道,「以後要多勞煩你了。」
金童不作回應,竟是不再理會易希川,自行轉過身去,拖著一條微跛的右腿走上舞台,繼續布置舞台去了。
「金師傅生性如此,對誰都是這樣,但他做起事來極為負責。」魯鴻儒拿起手帕捂嘴,一邊輕聲咳嗽,一邊說道,「易戲主,可別見怪。」
易希川望著金童的背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總覺得此人身上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片刻之後,舞檯布置妥當,易希川對魯鴻儒說道:「魯前輩,我這就開始綵排吧。」
魯鴻儒向舞台抬手,說道:「易戲主,那就請了!」
易希川一手提著道具箱子,一手撩起大褂擺角,拾階而上,走向舞台。
就在這時,演廳的廳門處忽然一陣嘈雜,有人大聲叫道:「慢著!」伴隨這聲大叫,一個人突破了好幾人的生拉硬拽,強行闖了進來。
易希川只差一步就能登上舞台,當即停住腳步,轉頭望去。魯鴻儒原本已經在觀眾席的首排坐下了,這時也站起身來,望向入口處。金童、貴叔和其他雜工也都紛紛轉頭。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易希川一眼便認出了闖進演廳之人,竟是幾天前在大世界的戲台片區有過一面之緣的袁木火。
袁木火滿臉通紅,跌跌撞撞地衝進演廳,身後幾個阻攔他的人,同樣滿面紅光,顯然都喝了酒,只不過袁木火醉得厲害,其他幾人醉得稍淺。袁木火叫道:「你們都別攔著我!」推開身後的幾人,踉踉蹌蹌地衝到舞台前。他抬起手來,一根食指指住了易希川,叫道:「聽說你小子要在這裡駐台?」語氣中大有憤懣之意。
易希川應道:「是又如何?」
袁木火手臂一揮,喝道:「如何?我袁木火不服!」
魯鴻儒認出闖進來的這幾個人,包括袁木火在內,都是在大世界戲台片區混飯吃的幻戲師。眼見這幾人喝醉了酒前來鬧事,他頓時露出不悅之色,朝貴叔揮了揮手,示意將這些人攆出去。貴叔立即叫來幾個雜工和下人,準備上前攆人。
易希川卻伸手攔住貴叔,問袁木火道:「你有何不服?」
袁木火身後的幾個幻戲師,紛紛追到舞台前,拉著袁木火,勸他別鬧事。有人說道:「袁老弟,這裡是魯老闆的地盤,你莫在這裡使性子。」又有人說道:「酒桌子上的事,就在酒桌子上說,你怎麼一說就上頭,一上頭就亂來?」還有人說道:「魯老闆是蔣老闆的把兄,你來鬧魯老闆的場子,那就是和蔣老闆過不去,你還想不想要飯碗了?快跟咱們回去!」更有人沖魯鴻儒點頭哈腰,不斷地陪著不是。
袁木火卻叫道:「你們都放手,別攔著我!」一雙因充血而通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易希川,說道:「咱們這些兄弟,各個在上海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吃了多少苦頭,哪個不想出人頭地?如今這大好的駐台機會,給名家名角也就罷了,憑什麼給你一個外地來的毛頭小子?你小子有什麼本事,敢站到這舞台上去?」
易希川尚未應話,台下的魯鴻儒連咳數聲,說道:「易戲主以『神仙索』擊敗齋藤駿,贏下了中日幻戲擂台賽,這是天大的本事,你們豈能相提並論?」
袁木火說道:「這小子擊敗齋藤駿又如何,會『神仙索』又怎樣?區區一個變彩戲的,能撐得起萬國千彩大劇院這麼大的場子?魯老闆,五湖四海的幻戲,我袁木火都會變,我不比這毛頭小子差,你就給我個機會,讓我來你的劇院駐台吧!」
魯鴻儒說道:「胡鬧。」再次揮手,示意貴叔將袁木火等人攆走。
貴叔正要動手,卻又一次被易希川阻攔下來。
幻戲師駐台演出,都要圖個彩頭,討個吉利,眼下易希川首次登台綵排在即,明日就將正式駐台演出,被袁木火這麼一鬧,不僅壞了彩頭,更是大大的不吉利。袁木火一口一個「毛頭小子」,易希川聽在耳中頗為不爽,那句「區區變彩戲的」,更是辱沒了彩戲法,貶損了易希川的師門,易希川頓時心頭火起,衝口說道:「那你又有什麼本事,能撐得起這裡的場子?」
「我自然有得是本事。」袁木火說道,「你小子敢不敢和我斗戲一場?你若是贏了,我袁木火就服了你,你若是輸了,就立馬捲鋪蓋走人,滾出萬國千彩大劇院,滾出上海!」
魯鴻儒說道:「易戲主,不必和這人一般見識。」
易希川卻道:「魯前輩,我要在你這裡駐台演出,若是別人登門挑戰,欺負到了眼皮子底下,我卻避而不戰,那還拿什麼來和巴黎魔術館的維克多斗?」轉眼直視著袁木火,朗聲說道:「袁木火,你想怎麼斗戲,儘管說來,我易希川一定奉陪到底!」
袁木火等的便是易希川這句話,怕易希川反悔食言,當即說道:「我袁木火平生除了幻戲,最愛的便是喝酒,你若是有種,就和我以酒為題,公開斗戲。今晚戌時,咱們大世界戲台上見!」
易希川應道:「好,今晚戌時,我必登門拜會!」
袁木火上門挑釁,正是為了激易希川一戰,要知道易希川擊敗了齋藤駿,乃是眼下風頭最盛的幻戲師,若是他能將易希川擊敗,定然出盡風頭,名聲大噪。他知道易希川的「神仙索」太過神妙,不敢與這門幻戲相鬥,於是以自己最擅長的酒類幻戲為題,提出斗戲,逼迫易希川應戰。此時目的達到,他心中大快,當即掏出衣兜里的扁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哈哈大笑幾聲,說道:「兄弟們,咱們走!」
大世界的幾個幻戲師有的對袁木火豎起了大拇指,有的卻暗自搖頭嘆息,紛紛跟在他的身後,一起離開了演廳。
易希川說道:「魯前輩,今天的綵排就此作罷吧。今晚的斗戲我若是贏了,明天便直接登台演出,我若是輸了,不敢再叨擾寶地。」
「易戲主,你當真要去大世界戲台應戰?」魯鴻儒問道。
「自然要去。」易希川說道,「已經接下的斗戲,豈有退縮之理?」
魯鴻儒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今晚一定親自去大世界,為你助威。」
易希川拱手說道:「那就謝過魯前輩了。」
袁木火離開萬國千彩大劇院後,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大世界裡的住處,端起一盆冷水,當頭澆落,頓時酒意全消。他借酒壯膽,登門下了戰書,此時要做的,便是恢復清醒,好好地準備今晚的斗戲。他讓其他幾個幻戲師,幫忙去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大街小巷,宣傳今晚的斗戲之約,尤其要說清楚他挑戰的對象是在外灘擂台上擊敗了齋藤駿的易希川,好讓更多的人來見證這場斗戲。至於他自己,則留在大世界的戲台片區,仔細地準備各種幻戲道具,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敢遺漏。今晚的斗戲,將是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戰,也將是他改變人生的最好機會,他必須傾盡所有,全力以赴。
很快白晝逝去,夜幕降臨,大世界逐漸彩燈齊明,燈火輝煌。
往日里,戲台片區通常是大世界最為冷清的片區,一是駐台表演的幻戲師並非頂尖人物,二是來此消費的人大都非富即貴,要麼觀影購物享受美食,要麼流連賭場一擲千金,若是要觀看幻戲和魔術表演,多半會選擇去巴黎魔術館、萬國千彩大劇院和羅家戲苑等地,很少會光臨大世界的戲台片區。
然而今晚卻大不一樣,戲台片區的觀眾席上聚集了眾多富人名流,其中不少都是居住在租界的各國洋人。這些人都是為了同一個人而來,那就是易希川。易希川擊敗齋藤駿後,上海的各大報紙爭相報道了此事,使得易希川一時之間名噪上海,許多富人名流看到報紙上神乎其神的報道,對於沒能目睹失傳千年的「神仙索」幻戲而大感遺憾,無不希望能有機會再次看到易希川的表演。然而接下來的幾天里,易希川卻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直到袁木火斗戲易希川一事傳出,易希川才算是在擂台賽後第一次正式亮相,這些富人名流紛紛趕來大世界,只為眼見為實,一睹為快。
袁木火站在戲台上,眼見戲台片區如此盛況,不由得情緒高漲,暗自興奮。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易希川的到來。
戌時剛到,易希川在魯鴻儒的陪同下,準時抵達了大世界的戲台片區。蔣白丁早就為魯鴻儒準備了觀眾席中最好的位置,見魯鴻儒到來,當即從觀眾席的首排座位里起身,帶領一撥青幫手下,親自上前迎接。
現場有一些人看過外灘的擂台賽,認出了易希川,立即開始鼓掌喝彩。易希川向鼓掌的觀眾微笑致意,穿過人群,來到了戲台前面。他沒有立即登上戲台,而是往觀眾席的左側走去,與站在那裡的一個洋人握了手。那洋人正是聖三一堂的英國牧師路德,對易希川有過救命之恩,他聽說易希川將在大世界與別人斗戲,於是拋下一切俗務,趕來觀看。路德面帶笑容,沖易希川豎起了大拇指,用漢話說道:「朋友,祝你好運!」
易希川與路德打過招呼後,返身踏上台階,大步登上了戲台,現場的掌聲和喝彩聲立即變得熱烈起來。
自打易希川現身戲台片區開始,戲台上的袁木火便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他在大世界的戲台片區演出了整整兩年,觀眾席上最多的時候只坐了一半人,從沒有這麼多人前來捧場,然而,這些人卻並不是為了他而來。他望著眼前的盛況,暗暗心道:「終有一天,這些人的掌聲只會獻給我一個人!終有一天會的……一定會的!」
袁木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向登台的易希川迎上兩步,說道:「姓易的,你果真來了。」
「我說了會奉陪到底。」易希川說道,「不僅是今晚的斗戲,將來任何時候,但凡你要挑戰我,我一定奉陪。」
「不會再有以後了,只有今晚。」袁木火說道,「今晚我就會擊敗你!」
易希川說道:「那就請吧。」
袁木火整了整衣服,捋了捋腦後的辮子,大步走到戲台的前側,面朝台下座無虛席的觀眾席,團團拱手作揖,大聲說道:「在下袁木火,先謝過各位貴客來大世界賞臉捧場!今晚我與易希川以酒為題,相約斗戲,只分勝敗,不論生死,還請各位共同見證!」他說完這話,再一次團團拱手,接著說道,「在下耍弄幻戲已有十年時間,十年里踏遍五湖四海,見識了不少神奇的幻戲,也認識了不少厲害的幻戲師,但平生最為仰慕之人,卻是一個永遠不得謀面的幻戲師,那便是『魔聖』朱連魁。朱連魁出自中國最為古老的幻戲流派——扶婁派,扶婁派最為有名的幻戲,便是酒類幻戲。聽說朱連魁當年旅居美國之時,一手酒類幻戲曾令無數美國人拍案叫絕,只可惜他在十五年前便已去世,他的酒類幻戲,世間再也無從得見。」
台下的大部分觀眾沒聽說過朱連魁,大都不為所動,倒是有幾個洋人頻頻點頭。這幾個洋人正是來自美國,當年曾有幸目睹過朱連魁的幻戲表演,此時聽袁木火說起朱連魁,不由得紛紛點頭贊同。
袁木火提及的朱連魁和扶婁派,雖然現場觀眾不太了解,但是在中國幻戲界,卻是名聲赫赫,可謂如雷貫耳。扶婁派是最為古老的幻戲流派,已經有三千年的歷史。在三千年前的周成王時期,南疆有一個扶婁國,那裡的人極擅變幻之術,可以吐氣為雲、噴水為火、鼓腹為雷,還能改變身體大小,操控飛禽走獸。扶婁派傳及後世,影響深遠,據說雲機社的創始人林遇仙,便是出自該派。到了清末年間,扶婁派最為有名的幻戲師,便是朱連魁。朱連魁曾是清宮中專為慈禧太后獻藝的御用幻戲師,因為幻戲太過神奇,被人稱作「魔聖」。
後來朱連魁離開中國,帶領戲班遠赴美國,參加在美國奧馬哈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他在萬國博覽會上表演中國幻戲,震撼全場。原本萬國博覽會結束後,根據當時美國的排華法案,朱連魁和他的戲班必須立即返回中國,但美國人卻想方設法將他留了下來。朱連魁本人也樂於留在美國,率領戲班在美國各地巡迴演出,只用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便令中國幻戲風靡全美,後來他又去往歐洲各國演出,同樣令中國幻戲風靡整個歐洲,他本人也成為了名震歐美魔術界的第一位中國幻戲師。
當時有一些西洋魔術師,看到朱連魁和中國幻戲在歐美如此受歡迎,認為有利可圖,於是喬裝打扮,冒充是中國人,變起了中國幻戲。其中有一個叫威廉·羅賓森的美國人,化名為程連蘇,穿起清朝服飾,假裝不會英語,四處表演中國幻戲,竟然名聲大噪。有一次朱連魁和程連蘇都在英國演出,朱連魁看不慣程連蘇假扮中國人四處招搖撞騙,於是公開提出斗戲,程連蘇毫不示弱,宣布應戰,只可惜這一場斗戲最終未能實現。此事轟動了整個歐美魔術界,一直為人津津樂道。後來朱連魁返回中國,金盆洗手歸隱市井,直到十五年前去世,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在下仰慕『魔聖』朱連魁的酒類幻戲,想方設法找來了不少當年刊載過朱連魁事迹的報紙,根據報紙上的報道,幾經努力,總算還原了朱連魁的幾個酒類幻戲。」袁木火說到這裡,轉身面向易希川,說道,「今晚的斗戲以酒為題,我就以這幾個酒類幻戲,與你一較高下。你我的幻戲表演結束之後,誰贏得的掌聲更為熱烈、更為經久,誰便是今晚的勝者。」
易希川並不多言,只道一聲:「請!」返身走到戲台的角落,在一把事先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袁木火沖戲台的側後方點了一下頭,早已等候在那裡的雜工立刻敲響銅鑼,宣告本場斗戲正式開始。
一張鋪有紅布的桌子抬上了戲台,桌面上擺放著兩隻嶄新的小酒碗、一支幹凈的毛筆和一隻陳舊的鐵酒壺,那是袁木火今晚表演酒類幻戲所要用到的道具。桌子前面擺放了三隻凳子,袁木火請上了魯鴻儒和蔣白丁,又在現場任意挑選了一位金髮洋人,讓三人在三隻凳子上就座。
袁木火拿起兩隻嶄新的小酒碗,一手一隻,來回翻轉,以示小酒碗中空無一物,說道:「如各位所見,這兩隻酒碗都是空的。今晚我要表演酒類幻戲,空碗無酒,那可不行。」他話音一落,將一隻小酒碗放在桌上,另一隻小酒碗則倒扣於其上,隨即伸手往空中一抓,作勢往兩隻小酒碗的方向一送,叫道:「酒來了!」將倒扣在上的小酒碗揭開,下面那隻小酒碗中,果真清湯洌洌,裝了小半碗白酒。袁木火托起小酒碗,先後送到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的身前,三人湊近聞了,果真酒香撲鼻。那金髮洋人甚至自作主張嘗了一口,頓時烈酒燒喉,不由得皺起眉頭,面露苦笑,沖袁木火豎起了大拇指。
易希川在一旁瞧得分明,這是在掌中藏了一團浸透白酒的棉球,倒扣小酒碗的那一刻,快速地擠壓棉球,讓白酒流進下面那隻小酒碗中,只能算是尋常的幻戲。但觀眾席中有不少人不明白這種手法,頓時為袁木火獻上了掌聲。
袁木火得意地一笑,說道:「空中取酒,算不得什麼好本事。我還可以神筆請酒。」
他拿起桌上那支幹凈的毛筆,請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檢查了一番,確定是一隻普通的毛筆,沒有任何異樣。他將毛筆高舉過頭,似在向天請示,忽地高叫一聲:「酒又來了!」接著放下手臂,將毛筆握在右手,筆尖對準那隻空的小酒碗。只見乾燥的毛筆漸漸濕潤,筆尖出現晶瑩剔透的水珠,一滴滴地落入小酒碗中。片刻之後,他放下毛筆,小酒碗中已盛了小半碗白酒,讓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聞了氣味,確定是白酒無疑。
觀眾席中又響起了一陣掌聲,坐在戲台邊角上的易希川卻淡淡一笑。袁木火的這一手「神筆請酒」,可謂換湯不換藥,仍是將一團浸透白酒的棉球藏在掌中,握筆時擠壓棉球,讓白酒順著筆桿流下,再經過筆尖滴入酒碗之中。
袁木火繼續表演幻戲,拿起鐵酒壺開始傾倒。鐵酒壺幾乎整個顛倒了過來,壺嘴卻並無酒水流出,可見是一隻空壺。然而袁木火擺正鐵酒壺,隨即再一次傾倒,壺嘴裡卻有白酒瀉出,注入小酒碗中,直到將兩隻小酒碗倒滿為止。這一手「空壺來酒」,立刻博得了現場觀眾的陣陣喝彩。
袁木火的幻戲仍未結束。他揭開壺蓋,將兩隻小酒碗中的白酒全部倒回鐵酒壺中,再將壺蓋扣好,說道:「鴛鴦分酒,一壺二味!各位,請看好了!」慢慢傾斜鐵酒壺,壺嘴裡再次倒出白酒,將一隻小酒碗裝滿,接著再往另一隻小酒碗傾倒時,壺嘴裡流出的酒水卻變成了紅色,竟是葡萄酒。
袁木火將兩碗酒送到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的面前,三人各自嘗了,果然一壺二味,分別是白酒和葡萄酒。那金髮洋人大感神奇,拿起兩隻小酒碗,走下戲台,讓觀眾席上的一些觀眾品嘗了,確實是不同的味道。
袁木火結束了幻戲表演,走到戲台前側,沖觀眾席團團拱手。現場掌聲熱烈,不少人高聲叫好。袁木火志得意滿,轉過身去,沖易希川一笑,說道:「姓易的,該你了。」隨即走到戲台另一個角上的椅子落座。幾個雜工快步登上戲台,將幻戲道具全部收走,只留下那張桌子和三隻凳子。
「鴛鴦分酒」,只不過是在酒壺中暗藏機巧的小把戲,易希川一眼便瞧破了。他望著袁木火,暗暗想道:「你這四個幻戲表演得頗為流暢,足見功力不俗,但僅憑這樣四個酒類幻戲,卻是勝不了我。你心高氣傲,目中無人,我唯有盡顯本事,方可讓你心服口服。」想到這裡,他站起身來,提上那隻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大步走到戲台中央,將道具箱子平放在桌上,又請上了魯鴻儒、蔣白丁和那位金髮洋人,同樣讓這三人作為見證,以示公允。
易希川不說開場話,直接打開道具箱子,從裡面拿出一隻白瓷酒杯和一柄匕首。他四處看了看,似乎在尋找什麼,隨後走到戲台的邊角,在一根立柱前站定。他指了指立柱,沖台下的觀眾微笑點頭,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現場觀眾迷惑不解之時,易希川忽然舉起匕首,用力地插向立柱,刃尖頓時沒入一截,匕首釘在了立柱上。易希川舉起另一隻手中的白瓷酒杯,放在匕首的正下方。只見匕首的柄端有液體快速流下,注入杯中,須臾即滿。現場觀眾目睹這一手幻戲,頓時掌聲不斷。
一旁觀看的袁木火卻不以為然,將匕首的柄端掏空,塞入一團浸濕的棉球,匕首插入立柱時,藏在內部的棉球遭遇擠壓,液體自然流出,實屬雕蟲小技。
易希川拔出匕首,端著白瓷酒杯回到桌前。那金髮洋人不等易希川示意,便急不可耐地拿過易希川手中的白瓷酒杯,聞了幾下,又嘗了一小口,頓時皺眉搖頭,用生硬的漢話說道:「這不是酒,是……是水!」
易希川點了點頭,從金髮洋人的手中取回盛滿水的白瓷酒杯,放在了桌上。他又從道具箱子里取出四個同樣大小的白瓷酒杯,展示給所有人看,杯中都是空的,然後一字排開,將四隻白瓷酒杯倒扣在桌上。易希川抬手示意,讓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將四隻白瓷酒杯翻開。
魯鴻儒和蔣白丁各自翻了一隻,那金髮洋人性子急,雙手齊用,同時翻了兩隻。四隻原本空無一物的白瓷酒杯翻開來,只見下面都罩了東西,分別是一顆金橘、一顆玉米粒、幾粒稻穀和幾粒高粱米。現場響起了一陣掌聲,但掌聲稀疏零落,並不怎麼熱烈。
袁木火看得分明,這是掌中藏物,倒扣酒杯時,趁機將物品放入杯下,只因手法太快,讓旁人看不出來,傳統幻戲中的「三仙歸洞」和西方的杯球魔術,都是這種手法,同樣也是雕蟲小技。袁木火冷冷發笑,忍不住大聲說道:「姓易的,今晚斗戲是以酒為題,你這又是變水,又是變些毫不相干的東西出來,是打算直接投降認輸么?」
易希川淡然一笑,長時間默然不語的他,此時終於開口說話了:「酒之一物,在咱們中國源遠流長,早在上古神農時代就已出現。上古先民造酒,是以水為源,以果實穀物為料,浸果實穀物入水,封存釀製而成。今晚既是以酒為題,自然該當追根溯源。咱們為人處世,最緊要的一點,便是不能忘本,忘了自己的根。」他一邊娓娓道來,一邊從道具箱子里取出一隻空無一物的土陶碗,將白瓷酒杯中的清水倒入碗里,又拿起金橘、玉米粒、稻穀和高粱米,全部放入碗中,最後取出一塊白布蓋上,拿起土陶碗輕輕地搖晃了幾下。
他面帶微笑,慢慢揭開白布,只見土陶碗中的清水和果實穀物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碗渾濁的液體。
易希川將土陶碗中的渾濁液體倒滿了三隻白瓷酒杯,說道:「古時釀酒,大都未濾,乃是濁酒。古人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盡在這濁酒當中,既有『濁酒一杯歌一曲』的快意,也有『一壺濁酒喜相逢』的歡喜,更有『濁酒一杯家萬里』的愁情。正所謂『客來濁酒兩三杯』,『不辭濁酒三杯醉』,三位,請吧!」他原本沒有什麼學識,別說吟誦古人的詩詞,便是複雜一點的漢字,那也認不出來。但接下袁木火的斗戲後,他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各種幻戲道具的同時,還翻找了不少詩詞集子,挑出了這五句關於濁酒的詩句,強迫自己背了下來。此時他一臉輕鬆自然,從容道來,倒顯得腹有詩書、學識淵博一般。
觀眾席上坐著幾個頗有名氣的文人,聽他這五句詩用得如此恰當,竟忍不住頻頻點頭讚許。實則易希川只會這五句詩,便是要他再多背出半句關於濁酒的詩來,他也必定黔驢技窮,只能搔頭抓耳,束手無策了。
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各自端起一杯濁酒,進行了品嘗,的確酒味醇厚,不再是清水。那金髮洋人回頭沖觀眾席豎起大拇指,以示這濁酒味道不錯,很合他的口味。觀眾席上頓時掌聲雷動,喝彩四起。
袁木火沒看明白易希川這一手「清水變酒」是如何做到的,再聽見台下觀眾如此熱烈的反響,原本不以為然的神情漸漸消失,臉色開始變得凝重起來。
易希川的酒類幻戲進行到這裡,僅僅算是開了一個頭。
只見他從道具箱子里取出一顆小小的蓮子,輕輕丟入了土陶碗中。土陶碗中還剩下一小半沒倒完的濁酒,蓮子頓時沉入碗底,被濁酒淹沒,看不見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彈了一下碗身,只見碗中的濁酒盪起一圈細細的漣漪,一個小小的花苞突然探了出來,徐徐綻放,竟是一朵手指大小的蓮花,蓮花下面還托起了兩片細小的蓮葉。這一手變化,驚得現場鴉雀無聲,片刻後才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易希川根本不給現場觀眾喘氣定神的機會,飛快地取出蓮花丟進道具箱子,從魯鴻儒那裡借來手帕,將濁酒直接倒在手帕上。他拿起手帕的四個角,左右傾斜,只見酒水在手帕中來迴流動,既不被手帕吸收,也不透過手帕漏出,當真是大違常理,匪夷所思。易希川倒掉酒水,將手帕還給魯鴻儒,手帕竟乾燥如初,沒有打濕分毫。近距離觀看了這一幕的金髮洋人,已然神情驚滯,目瞪口呆。
土陶碗中還剩下一點點濁酒,易希川拿起土陶碗輕輕地搖晃,碗中的那一點點濁酒竟漸漸由渾濁變得清澈。他仰頭舉碗,將變清澈的酒水一飲而盡,隨即兩腮鼓起,微微張嘴,只見絲絲縷縷的煙霧從他的嘴裡不斷地往外冒。他的嘴巴越張越大,冒出的煙霧成股成團,漸濃漸厚。在濃厚的煙霧之中,只見他的嘴裡逐漸明亮,竟有火星濺出。火星越來越多,最後他的口中一片猩紅,「呼」的一聲,竟噴出一束長長的火焰來。火焰一直往外噴,一直燃燒著,彷彿永遠不會熄滅,直到他的嘴巴猛然閉上,煙霧和火焰才同時消失。只略微停頓了一下,他便再次張開了嘴巴,嘴裡竟空無一物,沒有半點燒傷。
這一手「吞酒噴火」,正是扶婁派的絕技之一,袁木火看到這裡,已然面沉似水。台下的大部分觀眾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因為看得太過入神,以至於忘了鼓掌,現場竟然寂靜無聲。
易希川一刻也不停歇,繼續著他的幻戲表演。
他從道具箱子里拿出一隻酒壺,倒出白酒,將五隻白瓷酒杯一一斟滿。他先後拿起五隻白瓷酒杯,湊到嘴邊,分別吹了一口氣,然後放回桌上。只見第一杯白酒並無變化,仍是原色,第二杯白酒卻變成了黃色,第三杯白酒變成了紅色,第四杯白酒變成了綠色,第五杯白酒變成了黑色。一口氣吹出了五種顏色,這一手「酒變五色」,頓時贏得了滿堂彩。
易希川這一手幻戲其實並不難變,只需用到四種葯末——薑黃末可以讓酒變成黃色,鹼末可以讓酒變成紅色,皂礬末可以讓酒變成綠色,皂礬和五倍子的混合末,可以讓酒變成黑色。他預先將四種葯末藏在四根手指的指甲里,拿起白瓷酒杯吹氣之時,用極其細微卻又無比迅疾的手法,將四種葯末分別彈入酒中,至於第一杯白酒,則不做手腳,令其保持原色。然而袁木火併不知道這個秘訣,臉色如陰雲密布,變得極為難看。
易希川將五杯酒全部倒掉,再次拿起酒壺,斟滿了五隻白瓷酒杯。說來奇怪,他之前斟酒時,壺嘴裡倒出來的都是白酒,可這一次斟酒,明明是同一隻酒壺,卻分別倒出了一杯白酒、一杯葡萄酒、一杯米酒、一杯啤酒和一杯香檳。魯鴻儒、蔣白丁和金髮洋人相繼進行了品嘗,都是頻頻點頭。蔣白丁原本不怎麼待見易希川,這時看易希川的眼神,已是多了幾分佩服。
袁木火已然面如死灰,他的「鴛鴦分酒」不過一壺二味,可易希川的這一手變幻,同樣是在酒壺裡分格鑽孔,按孔出酒,卻是一壺五味,自然遠勝於他。
到了這個地步,易希川的表演竟然還沒有結束。他握著一隻白瓷酒杯,拿起酒壺,走下戲台,來到觀眾席,詢問一位洋人觀眾想喝方才五種酒中的哪一種。那洋人觀眾回答想喝啤酒,易希川立刻傾斜酒壺,果真倒出了一杯啤酒,那洋人觀眾一飲而盡,喜笑顏開的同時,又難掩滿臉的驚色。易希川沿著過道繼續前行,不斷地選擇觀眾,只要觀眾回答想喝什麼酒,他立刻便能倒出。觀眾紛紛高舉手臂,大呼小叫,現場頓時如滾水沸涌,熱鬧喧天。易希川手中的酒壺明明十分小巧,裝不了多少酒,可他先後滿足了十幾位觀眾的要求,倒出的酒早已超出了酒壺可以容納的量,酒壺卻還能不斷出酒,彷彿源源不絕一般。
易希川以這一手「壺酒不竭」結束了他的幻戲表演。他走回戲台上,將道具一一放回道具箱子里,然後沖觀眾席鞠躬謝禮。現場人人站起,掌聲如雷,經久不息,相比之下,袁木火之前贏得的掌聲,幾乎不值一提。
袁木火表演的酒類幻戲共有四個,分別是「空中取酒」「神筆請酒」「空壺來酒」和「鴛鴦分酒」;易希川表演的酒類幻戲卻有整整十個,分別是「柱中取水」「空杯來物」「清水變酒」「酒中生蓮」「手帕包酒」「濁去清來」「吞酒噴火」「酒變五色」「一壺五味」和「壺酒不竭」。無論是酒類幻戲的數量還是質量,易希川都遠勝於袁木火,今晚以酒為題的斗戲,勝負已是十分明了。
袁木火垂頭喪氣,不發一言,轉身就要下台。蔣白丁卻命令兩個手下,上前將袁木火抓住,帶到他的身前。他冷聲冷氣地說道:「姓袁的,你小子還真是吃裡爬外,在我這裡混飯吃,卻天天想著去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你今晚這麼丟人現眼,算是把我大世界戲台片區的臉面都給丟光了。趕緊給我滾吧,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袁木火臉色灰敗,轉身就往外走,走到半途時,從衣兜里摸出扁酒壺,想要灌一口烈酒消愁解恨。可他一看見扁酒壺,便想起方才以酒為題的斗戲,頓時怒從心生,將扁酒壺狠狠地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戲台片區。
易希川仍在戲台上團團拱手,答謝觀眾。魯鴻儒趁機走到易希川的身邊,舉起雙手,示意現場觀眾安靜,然後咳嗽兩聲,大聲說道:「各位貴客,這位易希川乃是春秋彩戲派的新任戲主,前幾日在外灘擂台上擊敗齋藤駿的幻戲師,便是他。如今易戲主駐台萬國千彩大劇院,首場演出便在明天晚上。我代表萬國千彩大劇院,恭請各位貴客明晚大駕光臨!」
現場觀眾看過了易希川今晚的幻戲表演,大都意猶未盡,聽到易希川將在明晚駐台演出的消息,頓時歡聲雷動,不少人已經定下了決心,明晚一定要帶上親朋好友,一起去萬國千彩大劇院,觀看易希川的演出。
斗戲結束後,蔣白丁安排了一輛轎車,送魯鴻儒和易希川回萬國千彩大劇院。
轎車駛離大世界後,車內的魯鴻儒輕咳兩聲,說道:「易戲主,我已經打點好了幾家報社,明早會同時刊登你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的消息,再加上你剛才在大世界初露鋒芒,震撼了全場觀眾,想必明晚的首場駐台演出,一定會賓客如流,座無虛席。以易戲主的本事,來日必定名滿上海。只是樹大招風,你又在外灘擂台上勝了齋藤駿,贏走了龍圖,往後少不了會有居心叵測之人前來找你的麻煩。你一定要多加防範,不可輕信他人,切莫著了小人的道。」
「魯前輩提醒得是,晚輩記下了。」易希川說道,「明晚的首場演出,晚輩一定傾盡所能,讓每一個走進劇院的觀眾,都不會失望而歸。」
魯鴻儒應道:「有你這句話,我盡可放心。」
人流徐徐,車輪滾滾,轎車穿過滿街的霓虹光影,向萬國千彩大劇院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