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翌日天明,易希川起了一個大早,在街邊購買了一份報紙,上面果真刊登了他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並將在今晚進行首場演出的消息。
易希川拿著這份報紙,離開法租界,進入上海城區,來到了上海國術館外。他遠遠望去,只見秋本久美子的房間窗帘遮擋,想必她還在夢鄉之中,尚未醒來。趁著四下里無人,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張今晚首場駐台演出的戲票,裹在報紙里,埋在約定好的那棵洋槐樹下,算是對秋本久美子的邀請。埋好戲票後,他便回到萬國千彩大劇院,在演廳進行了簡單的綵排,然後開始等待夜晚的到來。
從早晨埋下戲票起,易希川便一直滿懷著期待。
到了入夜時分,萬國千彩大劇院燈籠高照,客流如織。賓客們排著隊購票入場,一個接一個地走入演廳,尋到戲票上的座位就座。易希川躲在舞台幕布的後面,遠遠瞧著觀眾席上的情況。他看著一個個座位等來了自己的主人,可第三排最中間的那個位置,始終空在那裡。周圍已經坐滿了人,那個空著的座位,顯得是那麼的孤獨落寞。
「也許她沒去洋槐樹下,所以不知道我給她留了戲票……又或許她臨時有什麼事,所以來不了現場……」易希川低下頭來,暗暗寬慰自己,但內心深處,仍不免感到些許失落。
易希川失落神傷之時,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急忙回頭,只見是負責舞台的場工金童。金童一言不發,只是抬手指了一下後台,意思是讓他趕緊去後台做好準備,演出就快開始了。
易希川收整情緒,強迫自己不去想秋本久美子沒來的事,去往後台準備登場。
司儀宣布今晚的幻戲表演正式開始,幕布緩緩拉升,燈光漸漸明亮,劇院中的幾個雜工換上演出服飾,首先登台。幾個雜工都會耍弄幻戲,平時負責處理演廳和舞台的各種繁雜事務,演出時則要負責登台進行表演。他們變了幾個常見的小幻戲,逗得觀眾一樂,也為隨後登場的易希川熱場。
幾個雜工完成了熱場的任務,迅速走下舞台。幕布降下,燈光調暗,各種幻戲道具趁機擺上了舞台。等到幕布再次拉開時,就輪到易希川登場了。
司儀用漢話大聲宣佈道:「接下來,有請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幻戲師、春秋彩戲派新任戲主易希川易先生登台,為大家獻上精彩的幻戲表演!」
現場觀眾頓時掌聲雷動,一部分觀眾甚至站起身來鼓掌相迎。
易希川身穿墨黑色的修長大褂,在漸漸明亮的燈光聚焦之下,穩步登上了舞台。
整個演廳幾乎座無虛席,可留給秋本久美子的座位仍舊空著。易希川原本不想被秋本久美子沒來的事所影響,但登台後的第一反應,還是情不自禁地先往第三排最中間的位置看了一眼,頓時心情失落。他深吸了一口氣,迅速調整好了心情,先面向所有觀眾微笑謝禮,待現場掌聲平息之後,忽然大袖一揮,原本空無一物的肩上已多了一塊紅布。
易希川師出彩戲門派,自然不會忘本,如同挑戰齋藤駿時先表演一段彩戲法那般,這一次他也準備了一段彩戲法作為開場幻戲。
尋常的彩戲法,變出的彩物大都是杯盤碗碟,到了精彩之處,便會變出火盆和水缸等大件彩物。這些彩物必須事先藏在大褂之中,可易希川身形清瘦,攜帶這些彩物,尤其是火盆和水缸這樣的大件彩物,會顯得太過明顯,這是他幾乎從未登台表演過彩戲法的原因。這一次他敢在首場駐台演出的一開始就表演彩戲法,是因為他對彩戲法做了一些改變。
只見易希川紅布一撩,手上已多了一個雞蛋大小的物事,竟是一件用彩紙包好的小禮物。他將小禮物用力地拋向觀眾席,被一個中年婦女接住了。那中年婦女急不可耐地拆開彩紙,見裡面竟是一串五彩斑斕的玻璃彩珠項鏈,頓時喜笑顏開。易希川再次抖動紅布,又變出一個用彩紙包好的小禮物,向左側的觀眾席拋去,被觀眾接住拆開,卻是一小盒胭脂水粉。易希川不斷地變著彩戲法,變出了一件又一件小禮物,有木梳、書籍、發簪、日曆、佩飾、玩具、餅乾盒等等。他沒有攜帶任何大件彩物,甚至沒有攜帶各種杯盤碗碟,藏在他大褂裡面的彩物,全都是各式各樣的用彩紙包好的小禮品,既小巧又便於攜帶,藏在大褂之中根本看不出來,出彩之時比變出火盆和水缸要輕鬆得多。同時這些小禮品又都很便宜,值不了幾個錢,街邊店鋪隨手便可以買到,但作為禮物拋給觀眾,一是給觀眾帶去了驚喜,二是引得觀眾爭相接搶,令現場變得極為熱鬧。這樣的彩戲法既容易變,又讓觀眾耳目一新,立刻帶來了極為火熱的現場效果。
易希川對彩戲法的改變收到了如此熱烈的反響,令他十分高興。更讓他激動的是,在變彩戲法的過程中,他期盼已久的那個人,終於出現了。
秋本久美子來到了現場,她身穿中國服飾,打扮成了一個閨閣小姐,好不容易才從情緒高漲的觀眾群中擠過,在第三排最中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兩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趁著變彩戲法的間隙,彼此對望一眼,各自一笑。
易希川加快速度,從原來的一次出彩一件禮物,變成了一次出彩數件禮物,全都拋向了觀眾席,笑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謝過各位了!」隨即衣擺一甩,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回早就擺放在舞台中央的桌子前,把暫時不用的紅布放在桌上,然後打開了桌子上那隻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
易希川從道具箱子里取出一張白紙,拈在手中,展示給現場觀眾看。
現場觀眾逐漸安靜下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易希川手中的白紙上。
易希川展示完白紙後,雙手來回交錯,將白紙撕成了一條條的碎紙條。他將碎紙條全部塞進嘴裡,咀嚼了片刻,將手指伸進嘴裡往外拉拽,拽出來的卻是一條完整的紙條。紙條非常長,源源不斷地往外拽,最終竟拽出了十幾丈長。這是一個名叫「口吐百丈」的傳統幻戲,立即贏得了現場觀眾的陣陣掌聲。
易希川拿起剛剛拽出來的紙條,揉成了一個紙團。他對準紙團吹了一口氣,隨即小心翼翼地拆開紙團,裡面竟多了一根黑色的絲線和十幾枚繡花針,在燈光的照射下星芒點點。他張開嘴巴,拿起繡花針,一枚一枚地放進嘴裡,最後拿起那根黑色絲線,捲成一團塞進嘴裡。他閉上了嘴巴,再次咀嚼起來。現場觀眾紛紛面露驚恐之色,生怕易希川咀嚼之時,會被繡花針刺穿了嘴巴。
片刻之後,易希川停止咀嚼,將手指伸進嘴裡,拽出來了一截線頭。他捏住線頭往外拉扯,一根黑色的絲線漸漸又被拽了出來,上面穿著一枚又一枚的繡花針。等到黑色絲線全部拽出後,他拈住絲線的兩頭,只見十幾枚繡花針已經整整齊齊地穿掛在了上面,微微地搖擺晃動。
這一門「口內穿針」幻戲,同樣是極為傳統的中國幻戲,乃是源自於佛家高僧鳩摩羅什的「吞針術」。當年鳩摩羅什從西域來到後秦譯經說法,深得後秦皇帝器重,以國師之禮相待。後秦皇帝認為鳩摩羅什這樣的聖僧若是不能留下後代,會是極大的遺憾,竟然賞賜宮女,逼迫鳩摩羅什接納,並生育了後代。對於佛家而言,娶妻生子乃是破戒之舉,鳩摩羅什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他是國師聖僧,此事一經傳出,頓時四方轟動,無數僧侶爭相效仿,竟紛紛娶妻育子。鳩摩羅什大感心痛,於是召集僧侶,來到一口盛滿鐵針的缽前,說道:「各位若能像我一樣,將這缽中鐵針盡數吞下,便可破戒婚娶,如若不然,便請謹守戒律,勿再滋生妄念。」說罷,竟將滿缽的鐵針吃進嘴裡,咀嚼吞下,宛如尋常吃飯一般輕鬆自然。眾僧侶目瞪口呆,不敢效仿,於是紛紛斷了娶妻生子的念頭。
鳩摩羅什吞針的故事,易希川很早便知道了。坐在觀眾席里的秋本久美子雖然不知道這個故事,但非常清楚易希川的「口內穿針」幻戲是怎麼做到的。將磁石研磨成粉,均勻塗抹在黑色絲線上,繡花針也有機巧,只有針尾是鐵制的,將絲線和繡花針一併放進嘴裡,如此一來,等到將黑色絲線拉扯出來時,針尾便牢牢地吸附在絲線上,遠遠看去,就好似穿好的一樣。但現場觀眾並不知道個中秘訣,見易希川只用嘴巴便做到了穿針引線,而且嘴巴沒有絲毫受傷,頓時驚呼連連,掌聲不斷。
易希川將針線放進道具箱子,順手取出一隻瓷碗、一瓶墨水和一把小刀,一一放在桌上。他拿起先前變彩戲法用的紅布,罩在瓷碗上,再揭開時,原本空無一物的瓷碗之中,已然盛滿了清水。易希川拿起小刀,往瓷碗中豎著一划,再將墨水倒進清水之中。只見一碗水唯有倒入墨水的右半邊變黑了,左半邊仍是清水,竟然黑白分明,兩不相犯,彷彿小刀那一划,已將一碗清水分割成了兩半。他又一次拿起小刀,沿著黑白兩色的分界線一划而過,這一次黑白互通,整碗水全都變成了黑色。這一手「抽刀斷水」之後,他再次用紅布罩住瓷碗,等了片刻方才揭開,碗中的黑水竟然恢復如初,又重新變回了清水。
現場觀眾毫不吝嗇地獻上了掌聲和喝彩。
易希川不太在意現場觀眾的反應,目光直接落在了秋本久美子的身上。秋本久美子正面帶微笑,一邊輕輕地鼓掌,一邊深情地凝望著他。
易希川沖秋本久美子一笑,大聲說道:「接下來的這個幻戲,我需要現場一位觀眾上台來協助我完成。」抬起手臂,朝舞台側面招了一下,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司儀,立即抱著一個紙箱子快步走上舞台。易希川指著紙箱子說道:「這裡面裝著觀眾席的座位排號,我會任意抽選一位觀眾,上台來協助我。」說著將手伸入紙箱子,攪動了幾下,摸出了一張寫有座位排號的紙片,交給司儀。
司儀看著紙片上的排號,大聲說道:「第三排十八號座位,有請這位觀眾上台!」
現場燈光立刻來回掃動,最終照定在秋本久美子的身上。
秋本久美子吃了一驚,隨即明白過來,第三排十八號座位是易希川專門給她留的位置,易希川一定在抽取排號時動了手腳,無論如何都會抽到寫有這個排號的紙片。想到這裡,秋本久美子不禁微紅了臉,把頭低了下去。
易希川面帶笑容,大聲說道:「這位小姐,有請!」
司儀很是時候地招呼現場觀眾,給秋本久美子送上了熱烈的掌聲。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要她上台協助什麼,只知道他既然希望她上台,那她依從了便是。她站起身來,第三排的觀眾紛紛側身收腳,給她讓出了過道。她走出觀眾席,通往舞台的台階出現在了眼前。她是日本國內最年輕的幻術大賽冠軍,早就有過多次登上舞台的經歷,即便現場觀眾再多上數倍,她也不會覺得緊張。然而此時的她,心卻一直怦怦跳個不停。她在全場觀眾的注視之下,在易希川熾熱的目光之中,微微低著頭,一步步地登上了舞台。
易希川望著一身中國閨閣小姐打扮的秋本久美子,望著她柔美的身姿,望著她微紅的臉頰,在燈光的映照下,是那麼的純美恬靜,不可方物。
司儀快步退台離場,將舞台交給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
「這位小姐,您貴姓?」易希川微笑著問道。
秋本久美子沒想到易希川會突然這樣發問,不由得愣了一下,回答了一個字:「秋。」
「秋小姐,你好。」易希川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身前,「請你在這裡坐下。」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要變什麼幻戲。她依言坐了下來,一雙大大的眼睛滿含期待,目不轉睛地望著易希川。
易希川端起桌子上的那碗清水,放在秋本久美子的手中,說道:「秋小姐,請你拿好這碗水,然後灑些水在我的手心。」說著伸出右手,攤開在秋本久美子的面前。秋本久美子一隻手拿碗,另一隻手掬了些許清水,淋灑在易希川的右手手心。
易希川立即右手握拳,將手心裡的清水握住,一滴也沒有灑漏出來。他將右拳高高地舉在空中,被燈光直直地照著,讓秋本久美子和現場的每一個觀眾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示他絕不可能在這隻握緊的拳頭上動手腳。
這時,他面向觀眾席,大聲說道:「在中國幻戲的『左道三十六術』之中,有一門早在元朝年間就已失傳的幻戲,名叫『凝水成冰術』。然而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就在我的眼前,她握住一點水,只用她的雙手,便將水凝結成了冰。這一幕讓我永生難忘。從那以後,我一有空閑,便會自己琢磨這門幻戲,琢磨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只用手,便將水凝結成冰。」說到這裡,他轉回身來,將舉起的右拳垂放下來,停在秋本久美子的眼前,說道:「秋小姐,請你對準我的右手,吹一口氣。」
在旁人聽來,易希川說的只是一個真假不明的故事,然而對於秋本久美子,這卻是人生中一段永難忘記的時光。凝水成冰,是她為他表演的第一個幻術;對著握拳的手吹一口氣,則是他為她表演第一個幻戲時所提出的請求。時隔多日,恍惚之間,彷彿回到了往昔,一切又重新經歷了一遍。秋本久美子想起二人在聖三一堂朝夕相處的十日時光,又想到如今已對易希川身心相許,心中頓時滿是感動,眼中竟略微噙淚。她湊近易希川的右手,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如同當日那般,易希川立刻搖起了頭,微笑著說道:「秋小姐,你這口氣太輕了,一定要用力吹出來才行。」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也如當日那般,果真認認真真地、用力地吹了一口氣。
易希川說道:「有秋小姐的這一口仙氣,我手裡的水,已經變成冰啦!」他慢慢攤開手掌,只見一塊薄薄的冰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冰片,展示給全場觀眾看。在舞檯燈光的照射之下,冰片晶瑩剔透,光芒閃耀,令現場觀眾驚嘆不已。
秋本久美子不禁嫣然一笑。她一下子就看了出來,易希川並非像她那樣,是真的用手將水凝成了冰,而是提前準備好了冰片,用快如閃電的手法,在握拳的時候,就已經將冰片握在了掌心之中。即便如此,她仍是感動不已,開心至極。
易希川的「凝水成冰術」還沒有結束。
他將冰片放進秋本久美子手捧的那碗清水之中,然後拿起桌上的紅布,平攤開來,說道:「秋小姐,請你將碗里的水,全部倒在這塊紅布上。」
秋本久美子依言將水倒在了紅布上,明明倒出的都是水,可是一接觸紅布,卻紛紛凝結,全都變成了冰屑。這一下是貨真價實的凝水成冰了。一碗水倒完,紅布上的冰屑積聚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山。這時易希川將紅布一裹,裹成了一團,用力地拋向空中。
秋本久美子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紅布在空中展了開來,原本被包裹起來的冰屑,竟全都變成了純白色的雪花,漫天飛舞,翩翩飄落。燈光暗了下來,飄飛的雪花卻散發出了輝光,璀璨如星,一顆顆地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腳邊,落在她的身子周圍,白茫茫、亮閃閃的一片,好看到了極致。
整個演廳寂靜無聲,目睹著如此美輪美奐的場景,沒有一個觀眾願意去打破這如夢似幻的美好氛圍。
秋本久美子的目光越過飄飛的雪花,痴痴地望著站在身前的易希川。
明明早已相識,甚至已經身心互許,此時卻假裝不認識對方,彷彿初次見面一般,他給她變了一個如此夢幻浪漫的幻戲。他的這個幻戲,雖然有那麼多人目睹,卻是只為了她一人而演。在過去的十七年里,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對待過她。她以往遇到神奇的幻戲,總會在第一時間去思考背後的秘訣,但這一次,她什麼也不願去想。對她而言,這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幻戲了。她萬般驚喜,又萬般感動,倘若不是有這麼多現場觀眾看著,她一定早已撲了上去,投入了他的懷中。
可是她不能這麼做。
她只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痴痴地望著他,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
燈光緩緩亮起,易希川的首場駐台演出,至此結束。全場觀眾直到此時方才紛紛站立起來,為易希川獻上了最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在漫天的掌聲之中,易希川上前扶起秋本久美子,送她走下舞台,輕聲說了一句:「等著我。」
秋本久美子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易希川大步返回了舞台之上,面向全場觀眾鞠躬謝禮。首場駐台演出能夠如此成功,他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演出結束後,易希川回到後台,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所有人,包括魯鴻儒在內,全都擁上前來,向他道喜祝賀。但他知道秋本久美子還在演廳里等他,於是心不在焉地草草應付了,飛快地收拾好各種幻戲道具,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又戴上了一頂帽子。等他從後台走出來時,演廳里的觀眾已經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小部分觀眾還在慢慢退場。
秋本久美子正默默地等候在演廳的廳門旁邊。
易希川壓低帽檐,以免被正在退場的觀眾認出。他走上前去,與秋本久美子相視一笑。兩人暫不說話,輕輕地牽了手,並肩而行,隨在散場的人流之中,穿過長長的通道,走出了萬國千彩大劇院的大門。
易希川有帽子遮面,又換了一身衣服,一路上都低著頭,總算沒有被散場的觀眾認出。他像做了一回賊似的,長吁了一口氣。
抬眼望去,愛多亞路霓虹璀璨,車水馬龍,正是情人約會的最好時候。
可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剛走到街邊,臉上的笑容便驟然凝住了。
就在兩人的身前,就在萬國千彩大劇院的大門外,就在人來人往的街邊,一身白衣的齋藤駿立在那裡,目光陰沉,直直地看著兩人。
秋本久美子原本微紅的臉,剎那間變得一片蒼白。她下意識地鬆開了與易希川相互牽著的手,往旁邊挪開一步,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下了頭,不敢去看齋藤駿。
易希川根本沒想到齋藤駿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一時之間驚惶無措,僵立在了原地。
齋藤駿冷聲命令道:「帶小姐回去。」
「嗨!」身後幾個扮作市民模樣的日本武士,立即上前,強行帶秋本久美子離開。
「師父,」秋本久美子被迫挪動腳步,心急之下說道,「你不要為難他,好嗎?」
齋藤駿看見了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相互牽手的場景,又聽見秋本久美子說話維護易希川,自然明白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你背著我偷跑出來,原來是為了這個支那人。」他失望地看了秋本久美子一眼,隨即對幾個日本武士說道,「你們保護好小姐,以後沒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國術館半步。」
幾個日本武士齊聲應了,強行護送秋本久美子離開萬國千彩大劇院,往上海國術館的方向而行。
易希川想要上前阻攔,但只踏出了一隻腳,便被齋藤駿橫身攔住了去路。
兩人四目相對,易希川的目光極為複雜,齋藤駿的目光卻陰冷至極,充滿了敵意。
「你沒有死,很好。」齋藤駿說道,「久美子讓我不要為難你,我今天就暫且放過你。以後離久美子遠點,再敢糾纏久美子,我絕不饒你性命!」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易希川熱血沸涌,鼓起勇氣,大聲說道:「我和久美子是真心相愛,哪怕不要這條性命,我這輩子也要和她在一起!」
齋藤駿驟然停下腳步,說道:「支那人沒有一個是好人,我不會把久美子交給一個支那人,你死了這條心。龍圖在你的手上,我早晚會來找你。」話音一落,再不停留,往走遠的秋本久美子去了。
易希川立在原地,視線穿過茫茫人海,望著去遠的秋本久美子和齋藤駿,心潮翻湧,思緒混亂。
眼看秋本久美子和齋藤駿先後轉入遠處的巷口,消失在一幢洋房背後,他猛地咬了咬牙,快步追了過去。他必須向齋藤駿說清楚一切,必須用盡全力去爭取,哪怕豁出了性命,也不能錯過這一時一刻。有時候一時一刻的錯過,便是一生一世的遺憾,他不想像齋藤駿在碼頭錯過秋娘那樣,為之抱憾終身。
易希川追出去的同時,在萬國千彩大劇院的門口,金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裡,正悄無聲息地站著,一隻右眼目光陰鷙,冷冷地望著易希川遠去的背影。
易希川追進了那條巷子,望見齋藤駿正好向左一轉,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頭。
他急忙追趕過去,快到巷子盡頭時,忽然聽見不遠處「啊呀」之聲大作,似是一群烏鴉啼鳴,聲音極其嘶啞蒼涼。
易希川沒工夫理會這陣奇怪的烏鴉叫聲,飛奔到巷子盡頭,往左一轉,立刻心頭一驚,戛然止步,縮回身來。
就在前方十餘丈開外,齋藤駿一動不動地立在一處三岔巷口,頭部微微向右側著,舉止十分怪異,像是在聆聽這陣烏鴉啼鳴之聲。烏鴉啼鳴之聲,正是從他右側的一條狹窄巷子里傳出。
忽然之間,所有的「啊呀」之聲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沉的「嗚嗚」之聲,彷彿許多女人同時低聲哭泣,在這黑烏烏的巷子深處,聽起來尤為陰森恐怖。易希川手臂一陣發麻,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齋藤駿轉身面朝右側那條狹窄巷子,忽然開口說道:「是你。」
「嗚嗚」的哭泣聲立時中斷,一聲「嘿嘿」陰笑,從黑暗的巷子深處傳來。
齋藤駿立刻雙掌一翻,燃起一團碧綠色的火焰,動若疾風迅雷,追入了右側那條狹窄巷子。
易希川聽見這聲「嘿嘿」陰笑,剎那間想起一人,渾身汗毛不由自主地倒豎了起來。他緊跟著衝到三岔巷口,抬眼向前方望去,隱約可見極遠處有幾道黑影正在疾行,那是幾個日本武士護著秋本久美子在快步而走。齋藤駿已經追進了右側的狹窄巷子,沒人再來阻攔他靠近秋本久美子,但他想起了那聲「嘿嘿」陰笑,略微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往右一轉,繼齋藤駿之後,也追入了那條狹窄巷子。
狹窄巷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不時有其他巷道縱橫交錯,前方的齋藤駿速度奇快無比,若非有那團碧綠色火焰在遠處閃現,只怕片刻之間,易希川便會追丟方向。
一路向前追趕,穿街過巷,很快出了法租界,進入上海城區,最終追進了一處廢棄廠房。
廢棄廠房內極為空曠,易希川剛一踏足其中,立刻縮身藏在幾個廢棄鐵桶的後面,從鐵桶上綉爛的破洞中偷偷窺望。只見前方綠火凝動,齋藤駿已經停下追趕的腳步,佇立在空曠開闊的廢棄廠房中央。在齋藤駿的身前,十六道黑影狀若人形,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如同上吊而死的死人,沒有半點生氣。
齋藤駿用漢話說道:「別再裝神弄鬼,出來。」
伴隨著「嘿嘿」一聲陰笑,在火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裡,一道極為高大的人影慢慢立了起來,一字字地說道:「奶奶的,好久不見了啊,臭日本!」
這句話一出,易希川的心裡再無半點懷疑。這樣的嗓音和語調,尤其是那句「奶奶的」,只可能出自一個人之口,那就是嘴老。初次聽到那聲「嘿嘿」陰笑時,易希川便想到了嘴老,也只有嘴老那出神入化的口技,才能將烏鴉啼鳴之聲和女人哭泣之聲模仿得那麼逼真。雖然對嘴老的聲音再無懷疑,但易希川卻暗覺奇怪,嘴老明明身形單薄瘦小,可是角落裡站起來的那道人影,身形卻魁梧高大,兩者全然對不上。
齋藤駿早就辨認出是嘴老的聲音,這才一路追趕至此。他說道:「你當真命大,居然沒有死。」說話之時,心中略感詫異,當日他明明將嘴老的手腳全部斬斷,然而眼前的這道人影,有手有腳,四肢健全,身形也全然不同,偏偏說話的嗓音又和嘴老一模一樣。
那人影又發出了一聲陰笑,說道:「奶奶的,老頭子洪福齊天,自然福大命大,你區區一個臭日本,就想殺了老頭子?倒是你這個臭日本,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很快就要做個短命鬼了。」
「想要報仇,」齋藤駿沉聲說道,「你的本事還不夠。」
「奶奶的,你殺了老頭子的師弟,又斷了老頭子的手腳,這等深仇大恨,那是一定要報的。只不過為了報仇,老頭子在巷子里直接動手便是,何必這麼大動干戈,把你引來這裡?」那人影一邊說話,一邊往前邁步,每走一步,地上都是哐啷一響,漸漸走入了綠火光照的範圍之內。只見來人尖嘴小眼,細眉相連,確是嘴老無疑,但他手長腳長,與身軀格格不入,竟然不是真的四肢,而是鐵鑄的假手假腳。
嘴老陰惻惻地一笑,說道:「臭日本,要見你的人,就在這裡。」話音一落,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後,兩個人緩步轉了過來。
易希川在暗處偷眼瞧見了,登時大吃一驚,原來從嘴老背後轉出來的兩個人,一個是有眼無珠、雙目俱瞎的老頭,另一個是眉清目秀、面含笑意的少年,竟是當日在公共租界街邊表演過「畫骨術」的徐鬼手爺孫二人。
徐鬼手爺孫二人行蹤詭秘,銷聲匿跡多日,突然現身於此,易希川不禁大感疑惑,完全猜不透這爺孫二人是什麼來路,見齋藤駿又是為了什麼目的。
那少年攙扶著徐鬼手,將耳朵挨近徐鬼手的嘴邊,聽徐鬼手低語了幾句,抬起頭來對齋藤駿說道:「日本人,爺爺讓我代他向你問一聲好,隨便再問你一句,幻戲界三大聖物之一的雲機訣,是不是在你的手上?」
齋藤駿不予答覆,反問道:「你們是誰?」
少年應道:「我爺爺姓徐,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徐鬼手。至於我嘛,無名小卒一個,不提不提。」語氣微微一揚,說道:「日本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雲機訣?」齋藤駿說道,「沒聽說過。」
少年說道:「你在擂台上破盡幻戲,任何幻戲一看便會,怕是神仙也沒這本事。我爺爺說了,你多半早就學會了所有幻戲。能學會所有幻戲,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雲機訣在手。你若不是靠著雲機訣學會了中國的所有幻戲,豈敢在外灘擺下擂台,揚言挑戰全中國的幻戲師?」
齋藤駿說道:「除了『神仙索』,其他支那幻戲在我眼中,都是雕蟲小技,不堪一擊。」
徐鬼手低聲說話,言語含混。少年附耳聽了,對齋藤駿說道:「日本人,我把一切都說破了,你居然還不承認。也罷,爺爺讓我再問你,你可認識這裡是什麼地方?」說罷抬起手來,指了指所處的這間廢棄廠房。
齋藤駿環眼一望,心中頓時一動。夜色太過漆黑,一路追趕至此,倒沒有注意這裡是什麼地方,此時仔細一瞧,他立刻認了出來。但他不作回答,只是目光陰寒,冷冷地看著徐鬼手爺孫二人。
少年面露微笑,說道:「這裡是曾經名震上海的幻畫門。十八年前,有一個名叫秋娘的女人,曾經住在這裡。」
齋藤駿的臉色陡然一變,喝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易希川在暗處聽見了,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四周,各種廢棄雜物東倒西歪,灰塵蛛網四處密布,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泛酸的霉味,心裡暗道:「原來這裡就是幻畫門秋家的府邸。聽久美子說,秋娘死後,這裡被雲機社變賣,變成了一處印染廠,想不到如今破敗至此,竟是這般荒廢景象。」
少年尚未應話,一旁的嘴老忍不住插嘴說道:「秋娘么,老頭子倒是記得這個女人。這女人長得水靈,她出嫁那會兒,老頭子趕巧正在上海,還去雲機社喝過她的喜酒。喜酒一喝完,接著就跑去幻畫門喝秋成海那老兒的喪酒。不錯,老頭子那天喝喪酒,就是在這個地方。」說著揚起頭來,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頻頻點頭。
少年說道:「日本人,你默不作聲,想必已經認出了這地方,那就好。十五年前,雲機社曾與一個日本幻術團進行過一場生死斗戲,而你,便是當年那個日本幻術團的領頭人。聽說你當年是為了一個名叫秋娘的女人,才不惜一切與雲機社一戰。那一戰過後,雲機社就此銷聲匿跡,雲機訣也不知所蹤。你親歷了當年的生死斗戲,又得到了雲機訣,想必也應該知道雲機社的下落吧?」
齋藤駿臉色陰沉,說道:「我最後再問一次,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和雲機社有什麼關係?」說話之時,右手一揮,空中那團一直寂靜燃燒的碧綠色火焰,頓時嗞嗞作響。
徐鬼手緩緩抬頭,兩隻黑洞洞的眼窩,直直地對著齋藤駿。那少年看了一眼空中的碧綠色火焰,面無懼色,說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爺爺名號徐鬼手,與雲機社嘛,自然大有關係,否則何必引你來此,談論雲機社的事?」
「這麼說,你們是雲機社的人?」齋藤駿不想聽到「大有關係」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他想要的是一個明確的答覆,是即是,非即是非。
徐鬼手又一次低聲說話,那少年湊近聽了,抬頭說道:「日本人,爺爺讓我答覆你,他正是雲機社的人。當年他人在海外,無法參加那場生死斗戲,沒能與雲機社的同道同生共死,他一直負疚至今。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你這個罪魁禍首,一是要你交出雲機訣,二是要你說出雲機社首領林神通的下落,三嘛,那就是彌補當年的缺憾,盡到雲機社成員的本分,與你一戰,分個生死!」
這時,嘴老「嘿嘿」一笑,兩隻鐵胳膊一抖,十根鐵手指筆直伸出,指尖寒光閃閃,鋒利如刀,說道:「臭日本,別忘了老頭子還在這裡。奶奶的,老頭子和你有著血海深仇,今天正好一併了結!」
齋藤駿親歷過十五年前與雲機社的那場生死大戰,比眼下的處境要兇險得多,因此他雖是孤身一人,卻絲毫沒把身前的三個人放在眼裡。他苦尋雲機社這麼久,一直沒有任何消息,想不到雲機社的人竟會主動找上門來,只不過聽對方所言,似乎和他一樣,也不知道雲機社首領林神通的下落,倒是有些可惜。他決意要找林神通復仇,雖然無法得知林神通的下落,但能先殺一兩個雲機社的人,也是解恨之極。
他說道:「你們三人前來送死,我正是求之不得。」雙掌猛然一翻,只聽「轟」的一聲異響,空中那團碧綠色火焰頓時變大數倍,烈焰翻騰,嗞嗞狂響。
嘴老當先動手,踏步上前,鐵腳踩得地面哐啷作響。他揮動右臂,五指如刀,刺向齋藤駿的面部。
齋藤駿雙手一分,空中那團碧綠色火焰立刻裂為三團,其中一團射向嘴老,另外兩團掠向徐鬼手爺孫二人。
嘴老早就領教過這種碧綠色火焰的厲害,當即縮回右臂,與左臂交叉一擋。碧綠色火焰擊中了他的手臂,可他的手臂是鐵鑄的,根本不懼火燒,也絲毫不會感覺到疼痛。嘴老毫髮無損,哈哈大笑,說道:「姓徐的,你給老頭子安上的這對手臂,真他奶奶的太好使了!臭日本,你的火不管用了,看你還有什麼本事,能奈何得了老頭子!」鐵臂哐呲巨響,指尖疾速刺出。
另外兩團碧綠色火焰飛快掠至徐鬼手和那少年的身前。只見徐鬼手的右手微微一抬,空中立刻有兩道人形黑影急墜而下,不偏不倚地擋住了兩團碧綠色火焰的攻擊。兩道人形黑影,正是一直懸吊在半空中的「死人」。兩個「死人」觸火即燃,身上的衣物迅速燃盡,火焰緊跟著便熄滅了,露出了兩副鋼鐵骨架,竟是兩個鐵鑄的人形傀儡。
齋藤駿又迅速燃起數團碧綠色的火焰,再次燒向三人,仍是毫無效果。
嘴老更加肆無忌憚,大笑聲中,十指交替亂刺。他的鐵鑄手腳雖然不懼齋藤駿的火焰,但運使起來,終究不及真手真腳靈活。齋藤駿幾個閃轉騰挪,便躲過了嘴老的攻擊,閃到嘴老的身後,一拳打出,結結實實地擊中了嘴老後背正中的脊骨。
骨頭喀喇喇脆響,嘴老背心劇痛,急忙轉身。然而他一動,齋藤駿跟著便動,始終躲在他的身後,又是一拳打出,再次擊中了同一位置。
嘴老的脊骨幾乎折斷,劇痛之下,破口大罵道:「臭日本,去你奶奶的!」猛然間雙臂一扭,竟然反擰過來,疾刺身後。他的手臂既是鐵鑄,便不受方向限制,反擰過來攻擊身後亦是輕而易舉。
齋藤駿正好打出第三拳,見狀急忙縮回手臂,險些自行將拳頭撞上了鋒利如刀的鐵指尖。
嘴老的一對鐵臂極長,攻擊範圍極廣,一頓狂揮亂刺,迫得齋藤駿接近不了他的後背。
齋藤駿思變極快,既然攻擊不到嘴老的後背,那就立刻轉至側面,趁嘴老的鐵臂尚未迴轉過來,一拳擊中嘴老的肩臂交接之處。這個部位雖然不是要害,但嘴老運轉鐵臂,全靠這個部位發力。齋藤駿這一拳使上了全力,嘴老肩部吃痛,一隻鐵臂頓時抬不起來。齋藤駿依樣畫葫蘆,又攻擊了嘴老另一側的相同部位,嘴老的兩隻鐵臂頓時失靈。
劇烈的疼痛只是瞬間的感覺,痛感一緩,嘴老立刻便能運臂反擊。但就是這短短的一瞬間,對於齋藤駿而言,已然綽綽有餘。他手掌翻轉,一團綠火燃在掌心,迎面拍出,擊向嘴老的面部。
嘴老的兩隻鐵臂一時之間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帶火的手掌拍到眼前,不由得挑眉豎眼,面露驚恐之色。這一掌若是拍實了,他必定頭部著火,就算僥倖不死,也會被燒得面目全非。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三道人形黑影忽然從天而降,從前、左、右三個方向同時突襲齋藤駿。齋藤駿被迫撤掌,疾退數步,避開了這幾道人形黑影的突然襲擊。
「嘴老,你不是日本人的對手,退下!」那少年的聲音忽然從嘴老的背後傳來。
嘴老逃過一劫,卻置若罔聞,不退反進。他緩過一陣,肩部已經可以發力,兩隻鐵臂運轉如常,當即攻向齋藤駿,嘴裡哇哇叫道:「賊老狗,臭日本!老頭子要你的狗命!」眼看即將攻到齋藤駿的身前,他的四肢忽然向後反扭,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往後拉拽,身不由己地連連倒退,仰身朝天,摔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大片塵埃。
齋藤駿踏步上前,想要趁機取嘴老的性命,但徐鬼手雙手微動,半空中的十六道人形黑影頓時上下翻飛,四面群起,八方圍攻。齋藤駿騰挪避閃,燃起十幾團碧綠色火焰,將所有的人形黑影盡數燒中。然而火焰一燃即滅,所有的人形黑影紛紛露出鋼鐵骨架,儘是鐵鑄傀儡。
十六個鐵鑄傀儡大小不一,有的手腳磨尖,有的執刀握劍,有的渾身帶刺,在空中忽上忽下,飛來掠去。齋藤駿從未遭遇過如此怪異的對手,碧綠色火焰毫無作用,一時之間身陷重圍,難以脫身,被逼得手忙腳亂,雖然沒有受傷,卻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之態。
嘴老爬起身來,一心想要報仇雪恨,可是十六個鐵鑄傀儡飛來掠去,密如天羅地網,裡面的齋藤駿難以衝出重圍,外面的嘴老同樣無法挨近。嘴老氣急敗壞,尖聲罵道:「去你奶奶的!姓徐的,你攔著老頭子做什麼!」走回到徐鬼手和那少年的身邊,氣憤難平地瞪了兩人一眼。
徐鬼手對嘴老毫不理會,雙手不斷地輕微扯動,十六個鐵鑄傀儡如同具有了生命一般,聽從他的操控,不斷地圍攻齋藤駿。
齋藤駿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忽然間血光飛濺,他的肩膀已被一個鐵鑄傀儡擊傷。自從十五年前與雲機社一戰身受重傷以來,他無數次與人對敵,再沒有受過一次傷。此時肩膀負傷,他不敢再小瞧徐鬼手,立刻收起輕視之心,凝聚心神,應對十六個鐵鑄傀儡的圍攻。
齋藤駿潛心研究中國幻戲十餘年,對各門各類的中國幻戲皆是瞭然於胸,對傀儡戲自然也是知之甚深。他知道中國的傀儡戲門類繁多,所使用的傀儡各不相同,大體可劃分為機發傀儡、走絲傀儡、杖頭傀儡、側支傀儡、葯發傀儡、指傀儡、肉傀儡和水傀儡等類別。這些傀儡類別是按照傀儡運轉方式的不同來劃分的,比如機發傀儡是利用機械的運轉來帶動傀儡,走絲傀儡是利用絲線的牽引,葯發傀儡是利用火藥的助推,水傀儡則是利用水的浮力。此時出現在齋藤駿眼前的十六個鐵鑄傀儡,既然能夠懸吊在半空之中,那便是懸絲傀儡,乃是走絲傀儡中最為常見的一種類型,是利用絲線的牽引來帶動傀儡上下移動、左右飛掠。齋藤駿閃轉騰挪之際,仔細地觀察十六個鐵鑄傀儡的上方,隱隱約約能看見數十根極細的絲線懸垂在空中。他立即用碧綠色火焰攻擊絲線,卻絲毫不起作用,料想這些絲線事先用「辟火術」進行過防火處理,無法用火將之燒斷。他頓時明白過來,徐鬼手必定早就處心積慮要對付他,因此傀儡是鐵鑄的,絲線是防火的,正是處處克制他的火幻術。火幻術雖然不起作用,但他已然看穿這些鐵鑄傀儡皆是懸絲傀儡,立刻便有了破解之法。
齋藤駿閃避之時,猛地大手一探,抓住了一個鐵鑄傀儡的身子。鐵鑄傀儡的身上立刻生出了一股反拉之力,想要脫出齋藤駿的抓握,但齋藤駿死力抓牢,絕不放手。他抓著鐵鑄傀儡四處閃避疾走,與其他十五個鐵鑄傀儡不斷地進行交錯,使得連接鐵鑄傀儡的絲線四處纏繞。片刻之間,數十根絲線彼此交纏,十六個鐵鑄傀儡聚在一處,哐啷的金屬撞擊聲響成了一片。十六個鐵鑄傀儡纏在一起,無法分開,再也難以運轉,只能成為一堆廢鐵,一動不動地懸吊在空中。
絲線最怕纏繞,齋藤駿只用如此簡單的一招,便破了徐鬼手的傀儡殺陣。
齋藤駿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裡鮮血淋漓,整整十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對敵時負傷流血。沒有了鐵鑄傀儡的阻擋,他雙掌一翻,托起兩團碧綠色的火焰,向徐鬼手、嘴老和那少年大步走去。
徐鬼手的傀儡殺陣被破,雙手立刻停止操控,緩緩地垂落下來。尋常的傀儡幻戲師,比如皮無肉,大都只能熟練地操控一個傀儡,能同時操控兩個傀儡的幻戲師,已不多見,而徐鬼手竟能同時操控十六個,當真是聞所未聞。徐鬼手看著齋藤駿大步走來,卻一動不動,只是將一張蠟黃色的老臉微微揚起。他全身上下死氣沉沉,被碧綠色的火光一照,仿若陰曹地府里的厲鬼陰魂。
眼看齋藤駿殺氣騰騰地逼近,嘴老叫道:「姓徐的,你別再阻攔老頭子!」掄動兩隻鐵臂,向齋藤駿攻去。
齋藤駿知道嘴老的弱點在哪裡,又一次用相同的手段,躲過兩隻鐵臂的攻擊,狠狠地擊打嘴老的肩臂交接之處。
嘴老的一隻鐵臂頓時抬不起來,破口罵道:「臭日本,真他奶奶的奸詐,有種你就別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齋藤駿置若罔聞,趁嘴老叫罵之際,又是一記重拳打出,準確無誤地擊中嘴老另一側的相同部位,令嘴老的兩隻鐵臂同時失去作用。他大手一揮,兩團碧綠色火焰立刻一上一下,分擊嘴老的面部和胸口,直取嘴老的要害部位。
可就在這時,嘴老那兩隻明明抬不起的鐵臂,卻忽然十指伸出,快如閃電地向前一送。齋藤駿猝不及防,頓時被十根手指刺破了腹部。好在他反應神速,腹部吃痛立刻後躍,鐵指尖只刺入一分,並未傷及腑臟。
雖然只是皮外傷,但齋藤駿的腹部多了十個血淋淋的小洞,鮮血染紅了半身衣服,每一次吸氣呼氣,肚腹一起一伏,立刻牽動傷口,疼痛至極。他抬眼看去,只見嘴老的兩隻鐵臂後側,各自連接著一根極細的鐵絲,鐵絲的另一端,握在徐鬼手的雙手之中,無怪乎嘴老抬不起來的兩隻鐵臂會突然攻擊,原來是徐鬼手在背後進行操控。
兩隻鐵臂擊傷齋藤駿的同時,嘴老急忙縮頭,躲過了一團碧綠色火焰的攻擊,但另一團擊向胸口的碧綠色火焰,卻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他的胸口頓時被擊個正著,燃起了大火。嘴老胸口灼燒,痛得哇哇慘叫。徐鬼手立即扯動鐵絲,帶動嘴老轉身,與此同時,那少年一隻手抄起地上的一桶水,朝嘴老迎面潑去,頓時將嘴老胸口的火焰潑滅。在那少年的腳邊,地面上擺放了十幾隻木桶,全都裝滿了水,正是為了對付齋藤駿的火幻術而準備的。
嘴老雖然擊傷了齋藤駿,卻是受制於徐鬼手,並非自己所為,反而還被碧綠色火焰燒傷了胸口,頓時吹鬍子瞪眼,尖聲罵道:「姓徐的,奶奶的,叫你別攔著老頭子,你怎麼又來礙手礙腳!」
徐鬼手面無表情,兩隻黑洞洞的眼窩,始終不偏不倚地對著齋藤駿。
齋藤駿的腹部血涌不止,當即脫下半紅半白的外衣,圍著腹部緊緊地纏繞了一圈,再將兩隻袖子用力系在一起。他抬起頭來,目光陰冷肅殺,盯住了徐鬼手。嘴老有鐵鑄手腳,那少年年富力強,可這兩人都不足為懼,唯獨這個雙目俱瞎、骨瘦如柴的徐鬼手,這個看起來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甚至連站立都需要那少年攙扶的老頭,才是真正的勁敵。
齋藤駿脫下外衣後,露出了腰間懸掛的一柄銀鞘匕首和兩隻白皮口袋。他的雙手伸入兩隻白皮口袋當中,抓出兩大把碧綠色的粉末,在手中用力一捏,隨即掌心一翻,將粉末拋向空中。只聽轟鳴聲不斷,整個廠房裡霎時間綠光大亮,齋藤駿的周圍竟同時燃起了數十團碧綠色的火焰。
躲在暗處的易希川看得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透一口。突然大亮的綠光已經照射到他藏身的地方,足見齋藤駿已不作任何保留,勢要在這處廢棄廠房之中,與徐鬼手一決生死。
數十團碧綠色的火焰群起而動,旋轉疾飛,密如急雨,射向徐鬼手、嘴老和那少年,其中只有三兩團火焰是攻擊嘴老和那少年,其餘火焰皆是直撲徐鬼手而去。
十六個鐵皮傀儡纏在一起,無法再進行操控。眼看碧綠色火焰漫天而來,已是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徐鬼手索性一動不動,彷彿自知逃避不了,是以束手待斃,坦然就死。
那少年一直攙扶著徐鬼手,這時見一團碧綠色火焰對準自己飛來,又不可能再有鐵鑄傀儡進行抵擋,剎那間面露驚色,竟縮身一躲,藏到了徐鬼手的身後。
嘴老剛剛才被碧綠色火焰燒傷了胸口,眨眼之間又有兩團火焰飛來,當即倒退數步,抓起地上的一桶水,迎面潑去,兩團火焰被潑個正著,頓時熄滅。
徐鬼手仍舊立在原地,紋絲不動。數十團碧綠色火焰疾速飛至,即便如嘴老那般拿起水桶潑水,也不可能把這麼多團碧綠色火焰同時潑滅。眨眼之間,數十團碧綠色火焰便紛紛擊打在徐鬼手的身上,只聽「噗噗噗」的響聲不斷,他渾身猛然著火,整個人徹底被碧綠色火焰吞噬了。
齋藤駿再也不敢小覷徐鬼手,在操控碧綠色火焰攻擊徐鬼手的同時,他腰間的銀鞘匕首也已經出鞘。他見識過羅蓋穹的「天火焚身術」,也早就從雲機訣里看到過各種門類的「辟火術」,眼見徐鬼手面對飛來的碧綠色火焰不閃不避,頓時想到徐鬼手的衣物多半和操控鐵鑄傀儡的絲線一樣,早已用「辟火術」做過防火處理。徐鬼手是雲機社的人,是極為罕見的勁敵,齋藤駿不會再犯大意輕敵的錯誤,當即手持匕首,緊隨在漫天的碧綠色火焰之後,以雷霆萬鈞之勢,刺向徐鬼手的胸口。
那少年躲在徐鬼手的背後,看見了徐鬼手渾身著火,也看見了齋藤駿的決命一刺,頓時驚聲大叫:「爺爺!」
徐鬼手雙目俱瞎,看不到隨在火焰之後殺來的齋藤駿。他身軀一顫,已被匕首刺入胸口,直沒至柄!
躲在鐵桶後面的易希川瞧見了這一幕,驚得以手捂嘴,險些叫出聲來。
齋藤駿一擊得手,卻雙眉一凝,面露驚訝之色。匕首一刺即入,直沒至柄,然而他手上的感覺卻是空空蕩蕩,全無著落,彷彿匕首根本沒有刺到任何實物,而是刺了個空。
就在這時,風聲暗響,火焰微晃,齋藤駿的手臂和大腿猝然劇痛,腳底下連退數步,整個人向後一仰,「咚」的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明明是徐鬼手被刺中了要害,倒下的卻是齋藤駿,暗處的易希川瞧得驚訝萬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徐鬼手仍舊一動不動,身上原本熊熊燃燒的碧綠色火焰迅速消減,很快徹底熄滅。只見徐鬼手渾身的衣物已經被徹底燒光,面部的皮肉和頭頂的白髮也全都燃盡,只剩下一副光禿禿的骨架立在那裡。齋藤駿的那柄匕首,正插在他的兩根肋骨之間。
在碧綠色火焰完全熄滅之前,嘴老便點燃了早就準備好的火盆。火光照耀之下,那少年從徐鬼手的骨架後面緩步走出,手中提著一個狀若孩童的鐵傀儡,鐵傀儡的眼口胸腹四處略微開口,顯露出四個黑黢黢的小洞。
「皮無肉的鐵傀儡!」暗處的易希川心中大驚。當日皮無肉在外灘擂台上敗北身死,他的鐵傀儡被懸掛在擂台下方,後來易希川去報名參賽之時,卻發現鐵傀儡不見了蹤影,想不到竟會在此時出現,而且是出現在那少年的手中。
齋藤駿仰躺在地,兩隻手臂和兩條大腿上,各被刺入了一枚鋼針,深入骨中,劇痛萬分。他的四肢難以動彈,再也無力抵抗。他微微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少年提著鐵傀儡緩步走出,也看見了徐鬼手變成了一副骨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念頭一轉,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嘴裡吐出了四個字:「骷髏傀儡……」
那少年面露微笑,說道:「日本人,你很有見識,幾百年鮮有露面的幻戲聖物,你能一眼就看出來。」
徐鬼手化作的那副骨架,正是幻戲界三大聖物之一的骷髏傀儡。那少年所言不假,在過去的幾百年里,骷髏傀儡很少在世人面前出現,只是相傳那是一個狀若骷髏、可以變傀儡戲的傀儡。南宋的大畫師李嵩曾有幸得見骷髏傀儡的真容,並畫就了一幅名為《骷髏幻戲圖》的千古名畫,畫中的骷髏傀儡戴著襆頭,穿著透明紗袍,席地而坐,用手操控著一個小小的白骨骷髏,為路人表演傀儡戲,極為神秘詭異。骷髏傀儡不像雲機訣那般,世人都知道它在雲機社的手裡,也不像龍圖那般,在過去的幾百年里完全湮沒無聞,而是偶有現世露面的時候,只不過出現之時,往往會像《骷髏幻戲圖》里所描繪的那般,穿上衣服,甚至貼上臉皮,戴上面具,因此即使露面,也很少有人能識破它的真身。
齋藤駿看了骷髏傀儡幾眼,忽然搖了搖頭,放聲一笑,笑聲極盡蒼涼。他一直以為徐鬼手是勁敵,沒想到徐鬼手只是一個傀儡,是一個引誘他自投羅網的誘餌,真正操控一切的傀儡幻戲師,竟是那個躲在徐鬼手背後的少年!他早就應該想到的,自從在廢棄廠房裡現身後,徐鬼手極少張口說話,每次說話都是含混不清,總是由那少年轉述,顯然是那少年在暗中使用腹語裝神弄鬼。除此之外,那少年還一直在側後方攙扶著徐鬼手,從始至終沒有放開過手,哪怕那少年用左手抄起水桶潑滅嘴老胸口的火焰時,右手也是一直扶住徐鬼手的後背,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單憑這兩點,齋藤駿就應該想到徐鬼手不是活人,而是傀儡。可是他沒有。他陷入了那少年設下的重重圈套,先是十六個鐵鑄傀儡組成的殺陣,然後是嘴老這個活人傀儡,接著是徐鬼手這個骷髏傀儡,最後是皮無肉的鐵傀儡發射鋼針突施偷襲,傀儡的背後不斷出現新的傀儡,實在令他防不勝防。
他敗了,如此徹底地敗了,敗給了眼前這個看起來只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而且敗得心服口服。
嘴老「嘿嘿」陰笑了幾聲,說道:「徐傀儡,老頭子這輩子從沒服過任何人,今天算是徹底服了你!」忽然走上兩步,狠狠地踹了齋藤駿一腳,罵道,「臭日本,你斷了老頭子的手腳,想不到你也會有今天!奶奶的,老頭子現在就砍斷你的手腳,讓你也嘗嘗當根人棍的滋味!」說罷嘿嘿大笑,舉起兩隻鐵臂,十根鋒利如刀的鐵手指伸了出來。
笑聲戛然而止,嘴老眉毛倒豎,叫道:「姓徐的,你放開我,別礙著我動手!」
那個名叫徐傀儡的少年說道:「嘴老,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你先退下。」他手握鐵絲,輕描淡寫地拉拽兩下,嘴老立刻在「奶奶的」叫罵聲中,接連倒退了數步,站立在地上,渾身動彈不得。
徐傀儡俯眼看著齋藤駿,說道:「日本人,你把雲機訣交出來,再說出林神通的下落,我立刻送你回上海國術館。我沒有傷你的要害,只傷了你的手腳,已是手下留情。你的傷勢雖重,但只要儘快取出鋼針,將養數月,便可痊癒。」
齋藤駿冷冷一笑,不作答覆。
「你不肯嗎?」徐傀儡問道。
齋藤駿仍然默不作聲。
「你是要逼我殺了你嗎?」徐傀儡說道。
齋藤駿終於開口了,只冷淡地吐出了兩個字:「動手。」
嘴老手腳受制,在一旁動彈不得,叫道:「姓徐的,臭日本自己求死,你還留他性命做什麼?你這麼婆婆媽媽,真他奶奶的像個娘們,乾脆放開老頭子,讓老頭子來動手!」
徐傀儡對嘴老的話充耳不聞,說道:「日本人,你以為不交出雲機訣,不說出林神通的下落,就可以有恃無恐,我便當真不敢取你性命嗎?」
「動手。」齋藤駿仍是這簡短的兩個字。他閉上了眼睛,面色不動,恢復了一貫的氣定神閑。
徐傀儡左手提起鐵傀儡,右手輕輕扯動一根提線,鐵傀儡的嘴巴立刻微微張開。他將鐵傀儡張開的嘴巴對準齋藤駿的咽喉,說道:「日本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齋藤駿不為所動,坦然待死。
徐傀儡說道:「好,活路我已經給過你了,是你自己不走。」他的手指一彎,正要用力扯動提線發射鋼針,忽聽側前方「咚咚咚」連響了數聲。他抬眼望去,只見幾隻銹跡斑斑的鐵桶倒在了地上,正向他快速滾來。
徐傀儡急忙閃身避讓鐵桶,與此同時,手中的鐵傀儡迅速提起,對準了幾隻鐵桶的後方。他以為有敵人來襲,然而幾隻鐵桶的後方卻是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這倒令他微微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廠房內的火光忽然昏暗。徐傀儡立即轉頭,只見一旁的火盆火光暗弱,大股大股的煙霧自盆中翻騰而起,迅速瀰漫開來,遮擋住了眼前的一切。
「凝煙術!」徐傀儡心頭一動,憑著記憶中的方位,快速奔至骷髏傀儡站立的地方,伸手摸到了骷髏傀儡,這才鬆了口氣。他又憑著記憶,摸到齋藤駿倒地的位置,地上卻什麼也沒有,齋藤駿已然不知去了何處。
徐傀儡不知道過去的片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一直被定在後方的嘴老,卻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徐傀儡避開滾來的鐵桶後,抬眼盯著鐵桶的後方之時,嘴老看見從徐傀儡身旁滾動的一隻鐵桶之中,忽然鑽出來一道人影。這道人影動作極快,往大火熊熊的火盆里扔了幾包黑乎乎的東西,隨即趁著煙霧瀰漫的機會,拖著齋藤駿鑽進了煙霧之中。
嘴老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沒看清楚那道人影是易希川。他嘿嘿笑道:「姓徐的,枉你這麼聰明,原來也有被人當猴耍的時候!」
眼前煙霧瀰漫,徐傀儡看不見嘴老在哪裡,但這句話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一隻手提著骷髏傀儡,另一隻手提著鐵傀儡,穿過重重煙霧,衝到廢棄廠房的門口,往門外的巷子里望去,不見任何人影。他心裡清楚,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倘若有人要救走動彈不得的齋藤駿,不可能走得這麼快,既然巷子里不見人影,那麼製造煙霧的人和齋藤駿,一定還躲在廢棄廠房之中。廠房只有一個出口,他守住這個唯一的出口,直面煙霧瀰漫的廠房,大聲說道:「朋友,煙霧一會兒就會散開,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得了多久?」
徐傀儡的話,易希川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看見齋藤駿遇險,原本可以見死不救,畢竟齋藤駿是日本人,而徐傀儡又是如此厲害的一個對手,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選擇了出手相救。此時護著齋藤駿藏身在廢棄廠房的一個角落裡,他才暗暗心想,或許是因為知道齋藤駿和秋娘的過去,或許是因為齋藤駿是秋本久美子的師父,他才會出手相救。只不過救是救了,卻沒能救得徹底,眼下被徐傀儡封住了唯一的出口,受困在這廢棄廠房之中,一旦煙霧消散,與徐傀儡面對面地動起手來,還有嘴老在旁為敵,勢必凶多吉少。
易希川暗暗思索脫身之策。他先前躲在鐵桶後面時,就已經仔細觀察過整個廢棄廠房,發現上方的瓦頂破了幾個洞,洞的大小足夠一個人爬出去,此時若要脫身,恐怕只能往瓦頂上的幾個破洞那邊想辦法。他若是隻身一人,藉助煙霧的遮掩,悄無聲息地攀緣立柱而上,穿過破洞出逃自是輕而易舉,但眼下要救齋藤駿出去,齋藤駿的手腳偏偏又受了重傷,整個人動彈不得。他要把齋藤駿弄上瓦頂,還要不弄出半點聲響,以免被徐傀儡和嘴老發現,顯然是極其困難的事。
瓦頂上的幾個破洞雖然可以視作逃生之路,卻也使得廢棄廠房內的煙霧消散得更快,一股股的煙霧從破洞中飄出,廢棄廠房內的煙霧變得越來越稀薄。
先前煙霧濃厚,齋藤駿沒看清施救之人是誰,此時近在咫尺,煙霧又逐漸變淡,藉助不遠處火盆里的火光,他頓時認出了易希川。「是你!」他立刻冷然說道,「我不需要你這個支那人來救。」
易希川正看著身側的一根立柱,苦苦思索如何把齋藤駿弄上瓦頂,忽然聽見齋藤駿說話,不由得大吃一驚。齋藤駿一開口說話,便徹底暴露了方位,立即風聲破空,數枚鋼針疾速射來。
好在易希川一聽見齋藤駿說話,立刻做出反應,將身旁的一隻鐵桶橫拖過來,只聽咄咄之聲不絕於耳,鋼針全都釘在了鐵桶之上。易希川若是反應慢上一分,此時必定被鋼針射出幾個血窟窿。
徐傀儡聽聲辨位,手持骷髏傀儡和鐵傀儡,穿過煙霧,隨在鋼針之後,飛步殺來。
易希川冒死救齋藤駿,齋藤駿卻毫不領情,還大聲說話引來了徐傀儡,令他暗暗叫苦。他原本是打算和秋本久美子約會的,因此換了一身輕便衣服,沒有帶任何防身的武器,僅有的幾包凝煙粉也已經全部用光。此時手上沒有武器,他念頭急轉,猛地將手伸進齋藤駿腰間的白皮口袋,抓出一大把碧綠色的粉末來。
他先前在暗處躲藏之時,曾親眼看見齋藤駿如何使用這種碧綠色的粉末來製造和操控火焰,於是依葫蘆畫瓢,將碧綠色粉末握在手中用力一捏,隨即手掌一翻,掌心頓時燃起了一團碧綠色的火焰。
易希川心中一喜,可是這份喜悅還沒來得及表露在臉上,便眉頭大皺,連連甩手,哎喲直叫。原來碧綠色的火焰燃起之後,他的手掌立刻灼痛難忍,彷彿被火燒燃了一般。齋藤駿瞧見了,饒是身受重傷劇痛難忍,臉上卻也露出一絲譏諷。齋藤駿的手上戴了一副用「辟火術」處理過的手套,手套的質地非常薄,顏色與皮膚相近,若非近距離觀察,根本瞧不出來。他有辟火手套護住雙手,這才可以任意操控火焰而不被燒傷。易希川不知道這一點,徒手燃火,自然是引火自焚。
易希川不斷地甩手,將燃起的那團碧綠色火焰甩到了地上,但手掌上仍有殘留的碧綠色火焰在燃燒。他飛快地拍打手掌,最終將手緊緊地壓在地面上,才壓滅了掌上的火焰。他抬起手掌一看,掌中一片烏黑,灼痛感如撕如裂,痛得他眉頭緊皺。
徐傀儡飛步殺來,原本立刻便要動手,卻被易希川引火自燃的舉動弄得一愣。此時近在咫尺,儘管還有些許煙霧瀰漫在眼前,但他還是認出了易希川。
「原來是你。」徐傀儡不禁有些訝異。他記得易希川是當日他在公共租界表演「畫骨術」時戲弄過的那個年輕幻戲師,也知道易希川後來在外灘擂台上擊敗了齋藤駿,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是敵對的二人,易希川為什麼會出手救齋藤駿。
一旁的嘴老也認出了易希川,頓時尖聲叫道:「姓易的臭小子,你奶奶的,居然吃裡爬外,救起臭日本來了!」
易希川強忍劇痛,說道:「嘴老,當日在吳淞江上,你奪我龍圖,出手殺我,若非我被人救起,只怕早已命喪江中。這筆賬,我還沒和你算呢!」
嘴老說道:「你一說起龍圖,老頭子心裡就恨得要命!姓徐的,你快放開老頭子!老頭子今天一定要殺了臭日本!」想起斷手斷腳之恨,雙目頓時充血,苦於鐵鑄手腳受制,無論如何掙扎,始終難以動彈。
徐傀儡對嘴老置之不理,向易希川說道:「你是不是在外灘擂台上挑戰過這個日本人,用『神仙索』擊敗了他?」
易希川應道:「不錯。」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護著他?」徐傀儡說道,「他是一個日本幻術師,十五年前挑起與雲機社的大戰,害得無數雲機社同道身死喪命。前段時間的外灘擂台上,他又殺了那麼多位幻戲界同道,這些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說的這些事,我比你知道得更加清楚。」易希川斷然說道。
「那你還要救他?」徐傀儡皺起了眉頭,一臉訝異之色。
十五年前齋藤駿挑戰雲機社一事,是因雲機社圖謀秋家的「畫骨術」秘訣而引起,此事關乎雲機社數百年的聲譽,又關乎秋本久美子的身世秘密,而徐傀儡與雲機社大有關聯,易希川尚不清楚徐傀儡是好是壞,因此不敢輕易將此事說出來;他與秋本久美子私下裡相愛一事,更加不敢向外人提起。他給不出任何解釋,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最終說道:「我要救便救,不需要任何理由。」
徐傀儡喝道:「好一個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將手中的骷髏傀儡和鐵傀儡移至身前,「既然如此,我只能當你是投靠外敵,賣國求榮。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易希川沒有武器在身,於是忍著手掌灼痛,再次從齋藤駿腰間的白皮口袋裡抓出一大把碧綠色的粉末來。
徐傀儡不禁暗覺奇怪,易希川方才使用這種碧綠色的粉末,卻反過來燒傷了自己,顯然是不會運用,沒想到居然還要嘗試第二次。他說道:「你這區區磷火,別說不會運使,就算像這日本人那般操控自如,也照樣奈何不了我。你還是拿出其他本事吧。」
易希川卻道:「誰說這區區磷火,就奈何不了你?」話音未落,抬手便是一抹。
但他這一抹,既沒有往徐傀儡的身上抹去,也沒有往骷髏傀儡和鐵傀儡抹去,而是往身側的那根立柱抹去。